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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航:消失的记忆,八旬翁眼中的老重庆(3)

 故人旧事2020 2022-09-14 发布于重庆

上篇  抗战前后


                 2、跑滩匠

我家的祖籍是湖北沔阳的张家湾,据我祖父张国伦讲,在清王朝“拓边西进”政策下,湖广填四川的浪潮中,他的祖辈没有赶上大移民的队伍,而是参加绿营兵开入四川的。我的祖上有张进、张勇两兄弟都加入了绿营当兵,大约是在清乾隆年间便定居在四川遂宁太和镇。由于多年的生息繁衍,张家成了太和镇上的大姓。祖父出生在时,大概是在同治年间,张家历来以务农耕织立家,祖上没有功名荫护,但有一套打渔驾船的本领,故农闲时多驾船到重庆谋生,农忙时仍回太和镇种庄稼。祖父兄弟姊妹九人,五男四女人口众多,他是老大,为了不拖累家庭,十八岁便承祖业吃粮从军。

在军队里,祖父努力学习骑射,武术,练就了一身好本领,混上了哨长的位置,曾随赵尔丰进过西藏,抗击英帝国的军队。光绪年间辗转来到重庆,在巴县衙门当差人,在重庆安家,成了世居重庆的老重庆人。他从不顾家,在外面野惯了,有了我父亲后才比较安心一些。由于他嗜酒成性,好打架斗殴,常常与人不和,久久未能有什么发迹。辛亥革命时,四川大汉蜀军政府在重庆成立,祖父由于参加了况春发的袍哥队伍,对重庆起义有功,得了一笔赏钱,他便离开巴县衙门到贵州去做药材生意,把婆婆和父亲丢在重庆。   

这一去杳无消息,父亲和祖母生活无着,过着乞丐般的日子。邻居可怜母子生存的艰辛,十五岁便把父亲介绍到千厮门大码头陈家药铺当学徒。这爿药铺的旁边有条小街,叫果爷巷,只有三号铺面。一家药铺,一家酒店,再一家便是果师爷的公馆。果师爷何许人也?据说是满清果亲王的后代,后在英国卜内门洋行作买办,进出都是坐拱杆大轿的阔人。果师爷见我父亲人长得矮小,端铺门都吃力,很是可怜同情,便找陈医生商量,叫父亲跟随果师爷当跟班,平时在果家打杂,抹屋、扫地、装烟、倒茶,做些跑街的小事,成为果家名副其实的小厮。

我父亲有点文化底子,又勤奋好学,很得果师爷的赏识。两年之后,他的见识大有长进,果师爷说跟着我也没什么出息,还是学门手艺比什么都强。 便介绍我父亲来到“新嘉禾”外轮上给法国船长沙利文当“波歪”。这样他就上了英国轮船。虽然仍然是个小厮,但轮船上的事也略知一二,渐渐取得沙利文的喜欢,便叫他在轮船上当水手,从三等水手一直当到水手长、舵工。沙利文退休仍留在重庆,在玄坛庙仁字号嗨了大爷,成了袍哥,父亲自然也嗨了袍哥,成了沙船长的兄弟伙,在朝天门仁字保汉社当上了当家钱粮三爷,负责管理保汉社的资金。沙船长认为中国人不可能在外国洋船上当上船长,还不如在岸上做生意好,这样,父亲便离开了英商太古洋行。

那时,他本钱不多,心想人总得天天要吃饭,自然粮食就是一个长久生意,于是,他便在朝天门开了第一家粮店“德丰昌”,做起粮食生意来。这时,他成了家,有了我的哥哥姐姐。

直到民国二十一年,爷爷才从贵州回来。嘴角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痕,有十几厘米长,故得到一个绰号叫“跑滩匠”张大爷。人们当着叫大爷,背地里叫“跑滩匠”。他在贵州的行事,不轻易向人谈起,偶尔吃醉了酒,提劲打把时才会谈到他经历的故事。嘴角的疤子是因为裹了一个苗族头人的堂客,被苗子砍的。他还谈到其他的经历,如办药材吃醉了酒,跌在悬崖边,豹子来咬他,见是个死人,用嘴闻闻酒气,他惊醒过来,把豹子推下悬崖,成了打虎英雄。又如他只身进入苗寨,救了十几个拉来的汉族娃子,没有收别人的钱财,成了最讲义气的袍哥。滇黔军入川,他盗卖军火给川军,成了义事……凡此种种,他认为自己做了不少好事,也没有做多少恶事,最后竟一事无成,落得这个下场,得到这样一个绰号。

等我出世,长到一两岁的时候,爷爷已经成了千厮门大码头张家油腊铺的老掌柜。这个商铺号名 “德厚永”,门前的招牌还是晚清大书法家赵尧生写的。这家油腊铺还代理过美孚洋油公司的煤油销售,所有的货源来自产地,货真价实,价格比别人还要便宜几分,故生意十分兴隆。经营商铺的人都是爷爷的兄弟,二爷爷、四爷爷和他们的孩子们。幺爸一大堆都成了德厚永的学徒和管事,爷爷便成了翘脚老板。他一般不管店里的具体业务,进货由父亲负责,销售由两个叔爷爷负责。爷爷这个大老板根本不管事,每天喝了早酒就在柜台上抓一大把“大二百枚”的铜壳子放在裹兜里,顶我在他肩上,下朝天门沙嘴听评书去了。中午饿了,就在沙嘴的大馆子里喝酒,吃杂拌,烫火锅,太阳西斜才回屋。平日里在茶馆正二八经大桌子的上八位一坐,当门放上一叠铜钱,遇见熟人进来,大喊一声某爷的茶钱我付了,遇上编方打条的人向跑滩匠张大爷行个歪礼,便给几个铜钱去吃饭、喝酒,这样把茶馆当成他的办公室,成了袍哥的支客师,接纳江湖好汉。那时,朝天门讲评书的大家王炳成、刘少华、公麻雀……都是爷爷的好朋友,唱金钱板的周鑫钟,唱荷叶的汪道林也是爷爷的莫逆之交。他们遇上生意不好,爷爷就叫他们上千厮门德厚永撮米去,以解这些江湖艺人的燃眉之急。这个闲大爷在朝天门简直是嗨袍哥嗨横了的,谁不说跑滩匠的仁义和大方。

我五岁时,爷爷便把我送到老关庙,到三月十七日袍哥单刀会时嗨了袍哥的记名幺大。我从小也成了一个真正的小袍哥。七岁时,我就读于市二小学,爷爷找了本《江湖海底》书给我,教我读诵袍哥的江湖海底。袍哥源于郑成功,在台湾创立,先是个反清复明的帮会组织,在西南云贵川康四省大为流行。从书中,我了解到什么是三把半香,指的是管鲍分金,羊角哀左伯桃相交,桃园三结义算三把香,隋唐贾家楼三十六人结义,各护卫李世民和李密成了对抗,斩单雄信、秦叔宝奠哭算半把香。至于梁山泊一百单八将根本不算义气,因为出了宋江,出卖了江湖。我还还懂得了什么上山插柳、插柳上山,什么三江五湖,以及诸如袍哥的切口、黑话、礼仪等,我真成了幼儿学了。由于祖孙同堂,一时传为佳话。

抗战爆发后,爷爷接了新婆婆阎氏。她是合川人,一个大地主家的管家,由于老地主想霸占她,逃到重庆,成了我幺姨妈的保姆,经姨母介绍,与爷爷结了婚。婆婆很会做咸菜,做各种零食,川菜中的蒸炒煎炖样样在行,而且也贪一杯,喜欢饮酒,与爷爷正好配成一对。有美食佳肴,有杜康知己,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吃得脸上红霞飞,过着和谐美满的生活。千厮门的德厚永因日本人轰炸关掉了铺子,所筹的钱爷爷便拿去在寸滩学堂堡买了一份田产,修了一个院子,过他的地主生活去了。

要说是个地主也不太确实,他的那份地有五家佃户都姓邵,是一家五弟兄。老大开了一爿机房织布,占了原来的大院子。他供应爷爷的蔬菜肉食,爷爷不收他的房费和地租。老二是个放溜溜马的,帮别人驼米,也替爷爷喂马,马是爷爷从松潘买来的,由邵老二经管。每逢老太爷进城,由邵老二负责送到江北嘴,约好回家的时间来接他回乡。老三是个泥瓦匠,负责老太爷别墅的修缮。老四是个养花的花农,负责老太爷花园的各种花木的养护。老五是一个抬滑杆的,负责老太爷下寸滩上街的接送。几家人都不交押佃地租,而且各自找各自的生活,种花的可以卖花,抬滑杆的可以自己找钱,放马的可以自己用马,泥水匠照旧可以为别人修屋,各得其所,他们努力讨老太爷的喜欢。

婆婆的两个儿子被拉壮丁上前线打日本鬼子,在川军中都当上了下级军官,婆婆也没什么负担。

这种寓公的日子真是逍遥自在,八年抗战爷爷过了八年舒坦的日子,真是赛过活神仙。他住的院子是后来修建的,名叫张家歪朝门。院子多余的房子,他拿去租给逃难的下江人,收租金自用。整个院子住了一家开卷烟厂的下江人,厂名叫益都烟厂,出品“小花开”的香烟;他还租给了一家印刷厂,该厂有三部圆盘机、三部石印机。其他多余的房间则租给伤兵医院的王院长和永绥兵舰的沈舰长。因为我妈妈、姐姐与爷爷和不来,从来就没有在老太爷家住过,这样他才有机会将房子租出去收租金。

1945年初,日本人为了打通国际大通道,组织几十万日军进攻,国军战败,称为湘桂黔大撤退。日本兵打到贵州独山,婆婆的两个儿子在这次战役中都牺牲了,得到阵亡通知那天,婆婆哭了一夜,喝了许多许多酒,最后醉死了。爷爷极度伤心,不吃不喝一个星期,也跟着婆婆的足迹去了。两个老人的死都应当算到日本鬼子身上。

我们办了丧事不久,日本人就投降了。每当想到爷爷婆婆,不由自主地就仇恨日本人,他们发动野蛮的侵略战争,破坏了中国老人和平安宁的生活。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张汝航,重庆人,生于1931年。50年代中期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先后在重庆清华中学(重庆市第九中学)、重庆第三十七中学任教。晚年投入成人高校教学,桃李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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