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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姆小溪》

 我的七彩石 2022-09-16 发布于浙江

山姆小溪

 

尽管紫薇的枝头,繁花依然烂漫,雨,却一场接着一场。傍晚,迎面吹来的丝丝清风取代了施虐已久的暑气,秋天就这样悄悄地来了。 刚刚进秋,便收到犬子快递过来的一大箱阿拉斯加的国王蟹,全是蟹腿,嚯,真叫够威够猛,那每一只如鸽蛋般粗的壮硕蟹腿,长度都在两尺开外,真可以大快朵颐了!这是犬子为我的生日寄来的一片心意。

其实,离我的生日还有几天呢。女儿说,蟹腿不可在冰箱里久放,要趁早吃掉。于是,先做了一顿传统的葱姜蟹,自然鲜香可口,叫人回味无穷。之后,女儿追着时尚,又做了一顿查尔斯顿颇负盛名的秋令田园大餐。那烹制的方法倒也简单:将现成的煮料,放进蒸锅熬成料汤,然后,依次放入新鲜的小马铃薯和玉米穗,待马铃薯熟透,再放香肠断儿,最后码上虾和蟹腿,大约十多分钟后,就可以将这所有食材捞出,盛盘上桌喽。甭说香气,但凭那颜色就足以诱人啦!你瞧,紫盈盈的马铃薯 ,黄橙橙的玉米穗,红莹莹的蟹腿,再加上重枣色的肉肠和鲜桃色的虾,是名副其实的秀色可餐。这一餐,既不用筷子,也无需刀叉,只需两只手。马铃薯可蘸盐花;肉肠滴上青檬;蟹肉和虾佐以姜醋的小料;倘若在玉米穗上涂抹点点的黄油,那滋味更加香淳。这田园大餐无需煎炒烹炸,大动干戈,简捷,丰盛,又别具风味。让全家人吃得热火朝天,其乐融融。

吃罢田园大餐,临近了生日,碰巧又遇周末,女儿说:“爸,咱们去吃海鲜吧!”“不是刚吃过吗?”“那不算,明天才是您的生日啊!”“上哪儿吃?”“山姆小溪。”本想婉拒孩子,忽觉在家也要吃饭,出去既可以让夫人少一顿操劳,还可以让全家人轻松一下,特别是让不满四个月的外孙女可岚儿见见世面,就答应了。

“山姆小溪”离家挺远,在另外一个岛子上,车开过库伯河上的斜拉桥,才到了这爿临水的海鲜馆。它的环境,有几分的清幽,坐在餐馆里,可以望见窗外苍绿的菅草和悠悠的流水,以及玩皮艇和钓鱼的人。美国人挺怪,也许是对小溪有特殊的偏爱,眼前明明是近百米宽的一条大河,却偏偏要称其为“小溪”。显然,这餐馆因了这条山姆小溪而得雅名。我不清楚,客人吃到的牡蛎和鱼虾螃蟹等等,可是这溪中之物,倘若如此,那才更加富有诗意呢!

餐馆里很静,很静,食客都默不作声地品着自己的美味,此时,如果有根绣花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到动静儿。可岚儿躺在摇篮里不哭不闹,望着陌生的一切似乎感到好玩,无论谁朝她笑笑,她都会笑出声来。

我品着鸡尾酒,兀地想起几位名流关于咖啡馆的高论 ,萨特说:“坐在不属于任何人的椅子上,面对不属于任何人的桌子,这是为什么我去咖啡馆的原因——我获得某种独立和抽离。”茨威格也说过:“欧洲文明包括维也纳文明的核心是咖啡馆。”由咖啡馆我想到餐馆,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人们去咖啡馆品咖啡也罢,来餐馆享口福也罢,道理是一样的,都想寻觅一方不属于任何人的,而又能让个人的灵魂和思想有个暂时休憩的地界,天马行空一番。

想来,我在大洋彼岸过生日已不是第一回了,记得第一次时,外孙凯文那年3岁,而今,他已是读中学的翩翩少年了。而当可岚儿读中学的时候,我又会在哪儿过生日呢?那又该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其实,我并不愿意过生日。因为儿的生日,是娘的苦日。每逢过生日,都会更加思念母亲,思念到心痛。母亲刚去世的那几年,到了她老人家仙逝的日子和我生日的前后几天,总会在梦里见到娘,醒来时,方知是一场空,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唯有泪水能懂得一二……

母亲是位普通的女子,但她的襟怀和胆略怕是大丈夫都难以比肩的。

我出生在抗日战争鬼子投降的那一年。 母亲怀我六个多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一群日本鬼子突然闯进了村子。他们挺着明晃晃的刺刀,把乡亲们聚拢在土地庙前。蓄着仁丹胡子的鬼子官佯装斯文,点头哈腰地说了一通话。

戴着眼镜的翻译说:“大家伙别害怕,今天皇军是来挑劳力的。挑中的人去哈尔滨干活,吃香的喝辣的,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美差!”

说罢,那鬼子官,开始挑人。他挑检的标准很怪,说是要劳力,可挑中的人并非清一色膀大腰粗的壮汉子,有的竟是瘦筋筋的“蔫吧秧”。一共挑选了十二个人,父亲也在其中。

挑拣出的人站成了一排,鬼子官望着这些人,像是欣赏着什么,不怀好意地“嘻嘻”地阴笑着。

突然,他走到父亲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叽哩哇啦”起来……

那翻译忙说:“皇军说,你真有福气,是你们家祖上积了德,才能摊上这么好的差事!”

随后,他狐假虎威地喝道:“都听好了,皇军让大家伙赶快回家吃饭,晚上坐火车跟皇军去享福!”

母亲挤在人群里,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咯噔咯噔”地跳着,她明镜似的,鬼子的话,是骗人的。村子里已经被鬼子抓走了好几拨人,哪有一个回来的?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抓走便无音讯。她断定,此去就是黄泉路。

往家走的路上,母亲跟在父亲身后,心如刀绞,愁肠百结。当时,一家人从胶东老家逃荒来到东北只有几个月,日子过得很苦很苦,尽管她和父亲拼死拼活地劳作,也常常无米为炊,多以野菜和乞讨充饥。母亲思谋着,如果没有了父亲,她一个女人家如何能将我那两个还年幼的姐姐浆养活命?

想到这些,她上前拽住了父亲的胳膊,说:你不能跟日本人去!去了,就没命了!

哪咋办?

藏起来再说!

藏哪儿?

保长家的柴禾垛呀!

那日本人上咱家来要人,咋办?

我对付他们!我一个妇道人家他们能把我咋样?

于是,母亲不由分说地将父亲藏进了保长家的柴禾垛。她心里有底,鬼子是不会来翻保长家的柴禾垛的,这儿最安全。此刻,母亲横下一条心:自己跟着鬼子去!当然,她已想到,万一鬼子不答应,她宁肯血染屠刀!因为,她心里清楚,跟着鬼子去,早晚也是一死。

傍晚,保长引领鬼子到我家的窝棚前来要人。

母亲说:我当家的胆小,扛不住事儿,给吓跑了!

鬼子官地拔出了洋刀,狰狞地吼着……

母亲并没有害怕,斩钉截铁地对保长说:他跑了,我替他去!

保长是个念过国高的读书人,平时很同情我们一家,他对鬼子的翻译说:她说的是实情,她当家的是咱们屯最不拿事儿的人,我可以用人格担保!

鬼子突然将目光落在母亲的大肚子上。他猛地收回了洋刀,眼睛眯成一条线,伸着大拇哥,叽哩哇啦”起来。

翻译对母亲说:皇军说你懂事,大大的好,看在你们保长的面上,皇军就放你当家的一马,你可以跟着皇军走啦!

天擦黑的时候,母亲随屯子里被抓的人一起,在阜丰山下的大屯火车站上了闷罐车。上车的,还有从其他屯子抓来的人。车厢里连个窟窿眼儿都没有,黑洞洞的,令人感到沮丧和恐怖。进了这罐子般的车厢,鬼子立刻露出魔鬼的狰狞面目,被押上车的人,都被扣上了手铐。

这验证了母亲对鬼子没安好心的判断。

夜半时分,就地而坐的人们在恐惧之后,昏昏睡去。

车开了,母亲没有睡意。她牵挂着柴禾垛里的父亲和我的两个姐姐,为他们揪着心。她抚摸着肚子,心里默默地唠叨着:我可怜的孩子,别怪妈心狠,都是鬼子逼的!要恨,就恨该千刀万剐的小鬼子吧!她终于止不住了泪水,任其流淌着……

母亲十分清楚,车越往前开,她和肚子里的我,离死亡就越近了,那隆隆的车轮,仿佛碾压在她的心尖儿上,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闷罐车到了长春火车站,慢慢地停了下来。

此时,黑糊糊的车箱里已鼾声一片。

突然,有个人凑到母亲身旁,在她的耳旁悄声说道:你肚子里还有孩子,赶快跑吧!到了哈尔滨就都没命啦!说着,他打开了母亲的手铐,又迅速地把车门慢慢地拉开了一道缝儿。

母亲犹豫起来:你放了我,日本人能饶了你吗?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催促着母亲:“快!快点!再不下,就来不及啦!”

外面正下着雨,那人边扶着母亲下车,边嘱咐着:别往亮地方奔,那是水,黑的地方才是平地,趁着雨快跑,快跑吧!

母亲在夜色和雨幕的掩护下深一脚浅一脚拼命地奔跑着……

当他停下脚来,回头望去,那闷罐车早已呼哧呼哧地朝哈尔滨的方向开去,消失在黑漆漆的凄风惨夜中。

原来,这闷罐车是开往哈尔滨日本关东军731细菌部队的专列,车里的人,都是运去为鬼子做活体实验的马路大。到了那儿,鬼子就会对马路大进行惨绝人寰的种种残害,然后,投炉焚尸。

母亲和母腹中的我能侥幸躲过这一劫,多亏那位恩人!

可是,那位恩人到底是谁?

他是否遭到了不测?

无人知晓。

坐在山姆小溪海鲜馆里,让我心绪难平。

女服务生端上了美味的海鲜,可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望着山姆小溪的流水出神,望着望着,那菅草的深处,彷佛走出了两个人,那是母亲和恩人!

我多想看清他们的面容,可泪水将我的视野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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