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火了。 作为一部排片量极低的小众文艺爱情片,凭借观众口碑实现绝对逆袭,票房从预估200万直接破亿。 这是一个关于一对贫苦的底层农村夫妇努力创造生活的故事,从背景、剧情到演员阵容,原以为并不在市场的审美点上,结果却出乎意料地戳中很多人的心脏。 “全片不说苦,却苦到了天际;全片不说爱,却爱到了极致。” 这是全网目前认同度最高,也是最流行的一句评价。 我认为这个评价很到位:一对挣扎在生存边缘的苦命人,却创造和体验了爱,且在其滋润之下,迸射出交相辉映的生命活力。 从这个角度来说,马有铁和曹桂英是富足的,被社会边缘化的他们,纵然生活贫瘠荒凉,却从精神上拥有了这世间的稀缺珍宝:一段高质量关系。 正是这段关系,中和了一部分影片的苦。 于落魄处相遇 马有铁,一个西北荒原的困难户,大龄单身,没钱没房没地位,唯一的财产是一条驴。他常年被当成工具人,而随着年龄增长,为尽早丢掉“累赘”,家人打算将其“处理”。 曹桂英,身患痼疾,没有生育能力,尿失禁的羞耻令她沉默寡言,终日无法抬头。她住在窝棚里,饱受冷眼与打骂。 一个穷,一个残,两个在社会意义上象征着“被阉割”的人,以相亲为名,被家人抛弃了。 在相亲的饭局上,马有铁和曹桂英全程无言,各自的缺陷和痛处,却在家人和媒人的言行之间被毫无遮拦地暴露了出来。 作为常年的“失语者”,他们没有力量去为尊严维护或辩驳。 于是第一次见面,两人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就被迫向对方赤裸裸地展示自己最难堪的部分。 彼时,家人问曹桂英是否看上了马有铁,她没有说话。 而当她看见马有铁在冰天雪地里出门给驴喂食时,却一反常态地用灼灼的目光“盯”住了他。 后来曹桂英提起,那一刻她觉得“驴都有人心疼,它比我的命好”,也直觉马有铁是个好人。 这场相遇,看似波澜不惊、平淡无奇,从当事者的角度,甚至可能充满无奈与不堪,但却具备了一段高质量关系的基础:两个真实灵魂的碰撞。 首先,是脆弱和局限的呈现。 出于防御的需要,人们喜欢将自己一分为二,好的部分用来社交,坏的部分用来隐藏,此时构建的关系也大多是割裂且肤浅的。 “坏”的暴露意味着羞耻、不安以及糟糕的自我感受,难且需要勇气,但也是通向真实的唯一路径。 因此,大部分时候,“坏”是随着关系的深入而逐渐暴露的。 而对于马有铁和曹桂英来说,在残酷的环境里,他们任人摆布。被撕碎的防御机制,让彼此猝不及防地触碰到对方隐秘而真实的部分。 这时,对关系的考验来了。 如果对方不接纳,甚至表现出嫌弃,对于自体虚弱的人来说,内在挑剔冷漠的客体关系得以强化,可能会更加排斥“坏”的部分,让自己保持分裂的状态,而关系也随之戛然而止。 庆幸的是,马有铁和曹桂英木讷无言中,默默理解和接纳了彼此。 这就相当于,我的老和穷,你的病和残,一字儿摆在面前,双方并未回避且允许了它们的存在,这让人感觉被抱持,感受到安全、温暖和力量。 这个过程,其实是极富疗愈性的,也足以成为向亲密关系的转折。 更难能可贵的是,曹桂英还在这种窘迫的相遇里,瞥见了马有铁的闪光处。 一方面,接纳真实的“坏”,另一方面,看见真实的“好”,这股强大的力量统整起来,成了曹桂英盯着马有铁时眼里的光,也成了马有铁回应曹桂英时害羞的沉默。 他们结婚了。 于贫瘠中相爱 马有铁和曹桂英的婚姻,很好地回答了两个令世人困惑的问题: 人究竟因何被爱,以及什么样的关系才是最好的状态。 先来看第一个。 在这部电影里,导演几乎剥去了马有铁和曹桂英所有的外在价值:外貌、年龄、健康、金钱、地位,乃至农村环境中,最重要的生育功能。 因为“价值缺失”而几乎从未被好好爱过的两个人,却凭借本能给出了高质量的爱。 马有铁被迫献血,曹桂英即使身体不支且晕车厉害,依然全程陪同,无心满桌山珍海味,只有对马有铁的心疼与牵挂。 马有铁去县里给侄子拉结婚家具,惦记着给贾桂英买新大衣,而贾桂英则在天寒地冻的村口一直等着,怀里的热水凉了就换,换了继续捂着,只为给马有铁暖身子。 曹桂英在村口被人嫌弃,马有铁直接将她抱上驴车护着带走,村里女人酸溜溜地闲言碎语“恨不得把桂英别在裤腰带上”。 而夏日在屋顶睡觉纳凉时,因为担心曹桂英摔下房顶,马有铁果真用裤腰带把她拴住。 根据弗洛姆的理论,被“条件价值化”的爱的逻辑是,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不仅如此,我还要不遗余力地改造你,以使得你更好地被我使用。 而这也是世间的主流之爱。 于是,人们不遗余力地让自己变得更好、更优秀、更具有条件和价值,以争取被爱的资格和机会。 马有铁和曹桂英由于一无所有,在几乎没有条件可被价值化的前提之下,反而给出了另一种爱的版本。 他们的爱里,只有两个灵魂的交互与依靠,我爱你仅仅因为你是你,哪怕你穷困潦倒,我被爱仅仅因为我是我,哪怕我身体残缺。 在对方手背印下的麦穗花是最好的隐喻,一来作为记号,暗示着彼此需要,二来盛开的麦穗花,代表着两人正在互相激发和绽放的生命力。 不能说两位农人有多么完整的人格,来诠释这弗洛姆提及的“成熟之爱”,但在剧本设定的框架内,他们确实以返璞归真的形式无限接近了这种稀缺之爱。 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关系,有两个明显的特征:低期望和高流动。 低期望是指,我不期待对方为我做什么,或者变成我理想中的模样,他是自由的。 曹桂英从没要求马有铁对她好,可能对于她而言,被人心疼与呵护,都是超出认知的体验;也从没指望马有铁变得有钱,带她过上好日子。 马有铁或保持现状,或改变现状,都是被允许的,她也会一如既往地待他。 但结果是,马有铁不仅给了她令人生羡的疼爱,还亲手为她垒出了一个房子,种下了麦子孵出了鸡。 曹桂英在新房里说的那句“我这辈子从没想过我能有自己的家”,令无数人泪目。 这种主动的付出,一方面来源于马有铁人格中足够健康的那一部分,而另一方面,来源于爱的激发。 当在关系中能同时感知爱和自由时,情感的高流动性就会产生,自发流向对方,这也是关系的最佳状态。 于希望处相别 可惜,一切随着曹桂英的落水离世,戛然而止。 对于一段高质量关系而言,面对分别的理想状态是,能够处理好分离焦虑,并带着对方留在心里的好客体,继续活出自己的人生。 就像《泰坦尼克号》里,Rose带着Jack的姓和祝福,孤独又圆满地过完了后半生。 而影片的最后,也确实在往这个方向引导,字幕提示,马有铁搬进扶贫的洋房,过上了新生活。 可这种结局基于相对饱满的人格和相对丰富的生命资源。显然,这对于马有铁来说过于苛刻。 曹桂英的出现,仿佛融入灵魂的一道光,是唯一能够滋养和唤醒自己的存在;而随着她的离开,光熄灭了,马有铁缺乏足够的精神力量从爱的共生状态中抽离出来,也再无力去点燃生命其他的光。 所以,观众宁愿相信,马有铁在曹桂英的遗照前,就着鸡蛋咽下农药的苦,攥着那只草编的驴,放弃所有的希望,随她去了。 在极贫、极苦、极度匮乏的环境下发育形成的人格,大概率是有所缺失且虚弱的,马有铁幸运地拥有了一段深刻的关系,却也因人格单薄无法完成对巨大丧失的哀悼,为它献祭了生命。 一段好的关系,能度一切苦厄。遗憾的是,很多人终其一生,都难寻其踪。 《隐入尘烟》让人们瞥见了它的存在,而仅仅是这惊鸿一瞥,就足以抚慰每一颗沧桑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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