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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注定着要体验生命的美好，也要体验其不可避免的黑暗一面：幻灭、衰老、疾病、孤独、丧失、无意义、痛苦的选择和死亡。 ——欧文亚隆《给心理治疗师的礼物》   故事的开始 两千多年前有一个青年，他出生显贵，年轻时就便尝人间各种美好体验的滋味，却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幸福人生：「所有人都热爱着他，他也使所有人喜悦和快乐，但他却无法令自己喜悦快乐。」他放下自己拥有的一切，踏上了云游苦行僧的道路，只为给自己内心的迷失找一个答案。 后来，他经历了修行，又返回俗世，在入世和出世间来回，走了许多的弯路。终于在一条河边感受到内心升起的巨大快乐，感到世上的一切都是新的，后人把那个瞬间称作「开悟」。 青年便是后来成为佛陀的悉达多。 他终其一生将自己探索多年，可以洞见自身的实相，并体验到从痛苦解脱的大自在的实修方法传递给世人，以帮助众人「离苦得乐」，这个方法便是内观。  痛苦不可避免、绵延不绝。人们如同受到惩罚的西西弗，推着沉重的巨石上山，日复一日。古今中外，很多人前赴后继，都思考着同一个问题：面对这样的人生，我们该何去何从？ 我也曾经在人生的某一段日子里，出于对这个问题的好奇，抽出了10天的时间，去参加了一个内观训练营。在那里，我修习了这种质朴而深刻的法门，去感受它在我身上穿过，在我生活中留下的痕迹。 当时参加的内观营是印度葛印卡传入国内的，在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内观中心，只要在他们的网站上报名申请即可参加，他们并没有宗教色彩，只是传播内观这个方式。而这一课程也是免费的，食宿也由内观中心统一提供，在课程结束后可以随喜捐赠一些费用，但也并无强制性。 我报名的内观中心坐落在一个寺庙的别院里，几经周转，我到了离寺庙最近的客运中心，在那里碰到了两个同去参加内观的朋友，于是便一起拼了个车。在出租车上，我们攀谈起来，得知其中一位大哥是参加过多次的，而我跟另一位大姐是第一次来参加。我和大姐表达了对接下来旅程的担忧：「能不能坚持下来呢？」 司机大叔说道：「有啥的，蹲监狱都下来了。」 不得不说，这神一般的安慰极大的增长了我内心的不安。  信息匮乏的挑战 寺庙在一座幽静的山中，下车后便看到了内观中心的报名点，人们在有序地按照指引完成报道流程。当天四点以后，我便正式地上交了所有的通讯工具、书本，进入了那个长长的走廊，来到了自己的房间，简单干净的二人间，室友还没有到，我把带的随身衣物收拾了出来。没有了手机，无法交流，只能通过走廊上为数不多的几面时钟来确定时间，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无所依傍。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把房间里、走廊里能阅读的指南、守则、规定甚至时间表都反复阅读了n遍。当再也没有东西可读的时候，我开始萌生了一种渴望，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着：天呐，给我一点新鲜的信息吧。 我像是茨威格在《象棋的故事》被关了单人监禁的人，「如饥似渴地想看到一些印刷的东西，看到一些写的字，想把墙上的日程表一口吞下，刻在我的脑子里。贪婪地抓住每一个小地方。仔细地观察着这些大衣上的每一个皱褶。」 不知又过了多久，室友推门进来了，我欣喜极了，赶紧与TA攀谈起来：「怎么这么晚才到？」、「报道了吗？」、「路上折腾吧，我也是，还好遇到了同学。」、「晚上有饭，我问老师了。」、「热水在走廊那边接」…… 室友来了后，时间一下变得没有那么难熬，很快就到了晚饭时间，晚饭后，正式开始了课程。我才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规程里清楚地写着：从课程的开始至到第十天的早上，所有的学员必须遵守「神圣的静默」－是指身体、言语及意念的静默。学员之间禁止有任何形式上的沟通，不管是比手势、手语、写便条等等都不被允许。而给出的理由是这样更利于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在整个几天的时间里，我不断受到了这种信息匮乏的挑战，洗衣服，梳头发，刷牙，整理床铺……这些具体有形可以做的事情显得尤为可贵，我常常从禅坐的间隙中抽离出来，就做这些事情。 而其他人也如是，有一个小现象可以佐证这一点：在我们禅修的房间外，有一个小花园，我看到了同修的人用地上的石头摆各类形状，第二天拆完再摆，如此往复…… 守戒 提前就从网络上了解到内观期间的一些规定，首当其冲的是作息时间：早晨4点就得起床，而每天有长达12小时的禅坐修行。 当时的我担心早起将会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后来才发现我还是太天真了，早起并不是一个挑战，因为每天都睡很早，而且中间还是有很多时间可以补觉的（也并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可以做）。真正的挑战，来自于每天长达12小时的禅坐，这又是后话了。 每天开始早起后，对时间的感知有了重大的变化，尤其在第一天，在禅坐了5个小时，吃了2顿饭，补了1次觉之后，我发现才上午11：40。有一种怎么都过不完的感觉，相较平时一晃一天就过去了，而在这里，一天过出了三天的感觉。 还有一些别的重要规定，比如内观期间不能外出，只能吃素，过午不食，为了让新生适应，准备了水果给新生们作为晚餐，但并非第一次参加课程的人，晚餐就只有糖水了。内观中心的素食十分丰盛，但晚餐只有水果还是让我非常难适应，于是每天到临睡的时间就开始又馋又饿，想念各种美食，但又毫无办法，只能跟这种对食物渴望的感觉纠缠着进入梦乡。  神圣的静默 内观场所里随处都贴着一个标语「神圣的静默」，在课程期间是不允许交流的。 于是有了一种全新的人际互动的体验。在整个十天课程结束之后，我甚至都还不知道我的室友姓甚名谁，来自哪里，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其他同学如是。 在努力适应了不说话、不交流的生活后，我发现没有了交谈，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安静到只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于是对内心活动变得极其敏锐，很轻易地就会发现自己升起了什么念头，出现了什么内在对话。对外在事物的观察也细致很多，没了闲谈，也不能阅读，只能花费许多的时间来看世界，看衣服上的污垢，看书包上的折痕，看草地上长出小花的枝蔓，看一个个同学穿的衣服，走路的姿态…… 这种完全失语的体验倒让我对平时习惯说话的状态有了一定的反思，语言这一交流工具的便利会是一种诱惑，让我们将关注点集中在话语上，而损失了很多别的信息，简而言之，语言会窄化经验。完全禁言后，倒是让我耳聪目明了起来。而交流中往往因为有一个「他者」的存在，让我们会分一部分注意力在他人和关系上，呈现一个关系里的自己，这也让我们不容易进入内省的状态。 修习内观 内观的课程大概是这样的： 前3天为先导课程，观察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鼻孔、鼻子内部，上嘴唇以上的三角区域，留意这个区域的气息、感受。 第4天开始进入正式的内观，即扫描身体感受。从头顶到脚趾，一小块一小块地迁移注意力，觉知身体表层出现的任何感受。做完一次后，从脚趾到头顶颠倒顺序地觉知。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过程。 没了。 对，你没看错，这就是所有教授的内容。 好在曾得到过一些机缘参加正念的训练，对这种以观察身体的实际发生状态的修习方式算是有一定的体验，不然我肯定会一脸懵。先导课程的目的在于提高我们的觉知，让我们能感知到身体细微的感受变化。而真正的内观修习说白了就三个字：如实观。拓展一下就是按照事物本来发生的样子去观察它。 听上去好像很简单，实则不然。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某一天，你摔了一跤，腿开始流血了，你的下意识反应是什么？ 大概是：内心出现「真倒霉」的想法，或许已经有了一些「烦躁」的情绪。又或者，你根本没发现你内心出现了什么念头，你有一股无名火，说不定还骂了句，谁设计的这台阶，然后开始回家翻箱倒柜地找创口贴。 可这些反应通通都不是如实观，如实观是：你觉察到身体出现了什么感觉，或许是疼，这个疼在哪，范围多大，只是去观察它，而不是自动地升起「贪爱嗔痴」的习性反应。 你需要在一天又一天的练习中去体会觉知，体会如实观察，练习它，驯服你狂躁的，容易起各种习性反应的心。 禅坐体验 在内观中心，基本的修习方式是盘腿坐在专门的禅坐坐垫上，进行对呼吸或身体感受的观察，我就把它统称为禅坐好了。实际上，内观所重视的更多是这个“观”，在日常生活中保持觉知，去观察自己的呼吸或身体感受也同样是修习，只是在课程刚入门的时候，老师会教授这种禅坐的姿态，使人更专注地去学习这种方式，于是，在10天的课程里，基本上会以禅坐的形式进行内观。这部分用了一种简单日记的形式来记录下这10天里我的内心体验。 Day1：单盘、双盘、不盘、M型坐、蜷缩起来坐……怎么坐都不舒服，任何一个坐姿坐久了都腰酸背痛，于是不停地试着找舒服的坐姿。 Day2: 困……开始进入观呼吸的状态，将注意力放在鼻孔以下、嘴唇以上的区域，气息来，感受它，气息走，感受它。这一天觉得看东西明亮许多。 Day3: 怎么坐都不舒服，开始变得很是烦躁，内心的小野兽似乎管不住了，想着要吼一嗓子。我发现我如抑郁症患者一般，晨重晚轻，早上起来想着还有一天呐，就郁闷，晚上想着一天就要结束了，就欣喜。 Day4: 早上做了好几个梦，带着昏沉的感受开始一天的禅修。下午漫长的三小时格外痛苦，教授新的观法，从观呼吸变成了躯体扫描练习。播放的是葛印卡的录音带，他念的很慢，有的内容反复几次，我又烦躁的不行，腿跟背持续的疼，心里冒出一个声音：糟老头子坏得很。又暗自后悔，为什么要来找这份罪受？ 这天开始，晚上的一小时共修变成了不动禅，即这一小时最好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坚持了40分钟后，我实在不行了，感觉全身都在冒汗，右腿像灌了铅一样，快陷进地里去了。 Day5: 难度开始明显上升了，早中晚各有一个小时的不动禅，背愈发的疼痛，倒也是能愈加专注于观察身体感受上。 Day6: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看到有一些人已经坚持不了提前撤了。 Day7: 特别不耐受的一天，不是疼痛，而是无聊。每天除了观呼吸，就是观感受，十分想回家了。各种杂乱的感受、久远的记忆都翻腾了上来，还有了一些对外面世界可能会发生了什么的恐慌和焦虑，失联带来的不安。 Day8: 在这天的禅坐中，我有了「痛苦消融」的体验，都是在极其专注地观察感受的情况下。第一次周身的疼痛消失了，背部尤为明显，只留下一种通透轻快的感觉，维持了几秒钟，过后恢复如常。 Day9: 右腿全麻了，在持续的观察中，发现麻的感受中不仅有麻，还有热、有拉扯、有挤压，从右脚持续到小腿。我定定地观察，看它持续着，突然右腿变轻了，开始感觉被拉扯着往上飘。仿佛那不是我的腿，我看着它全部消解，麻不见了，其他感受也消失了，变成了细小的微粒，特别轻……这次的时间似乎比前一天要更长，但只发生在右腿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内观要接近尾声了，这两天的禅坐倒没有那么多的痛苦了，在日常的活动中也发现自己对感受的敏感程度明显增加了，心十分宁静。 Day10: 发放了手机，这一日的课程也轻松了许多，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带着对结束课程和回归真实生活的期待。 内观是痛苦人生的解药吗？ 前文提到内观是对如何面对人生的痛苦，做出的解答和实操的方案。经过数日的修习和听老师的讲解，我对这个问题也有了初步的理解： 痛苦和欢乐都是人生的常态，人常有期待，有欲念，期待落空，欲念未得就成了苦，期待成真，欲念可得就成了乐。 面对苦，人们拒绝、摒弃、想要逃离是通常的反应，就如同面对身体上的疼痛第一反应是升起厌恶、烦恼的情绪，而希望它赶快消失一样。这样的结果往往是原本事情的苦叠加情绪上的折磨，苦上加苦。面对乐，人们则反其道而行之，贪图留恋，恨不得时时刻刻如此，就如同身体上那畅快的痛苦消融的体验一样，修习内观的人偶尔也会落入一个误区，就是去追求这种痛苦消融的体验，而陷入另一种执着。 内观的修习以身体为媒介，通过让大家如实地观察身体上的种种感受，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中发现：真实的身体状态就是既有痛苦又有欢愉，既有舒适的时候，也有不舒适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而这些体验都会升起而又灭去，变化的状态才是恒常的。 内观修习并不鼓励追求「痛苦消融」的感受，因为那也会消失。感受会不会出现，什么时候出现，出现多久都并非能预测和控制的，我们能做的，只有观察它们来来去去，而已。 内观比较鼓励的态度是：以平等心对待痛苦和欢乐，理解到痛苦和欢乐都是随时间变化的无常体验，不执著于乐，也就不惧于苦了。而实操的方式是：当感受来临时，不评价，不欢迎也不抗拒，只是观察；当感受走的时候，不评价，不执念也不庆幸，只是观察。我们是坐在河道边看河水流动的人，是站在山上看日出日落的人，而一切身体的感受便是那流水，那落日，不管水流动的缓急，太阳的明亮灰暗，观察，只是观察。 随着不断地修习内观，可能会出现这么一种情境：痛苦不再让我们的身体和心灵升起「习性反应」（抗拒、厌恶、想逃离等），它也将不再带给我们那样多的痛苦，而渐渐地趋于一种「平和」的状态，这也只是一种自然的发生，而不是修习内观所追求的。当然这种自然的发生我并未体验到，也并非在一个短期的课程中能达到的，是常年累月修习的结果。 十天的内观结束，我也回到现实生活中，依然会有各种事情来让我烦恼让我忧。那么回到开头那个问题：内观是痛苦人生的解药吗？ 我还是没法给出肯定的回答。但我会觉得它所倡议的态度和实修方式对我们面对人生的痛苦时是有启迪、有帮助的。对我来说，它的帮助在于： 1. 当我想要更加专注或者想要让自己漂浮的心安定下来时，我知道回到呼吸，回到自己的身体感受上就好了。 2. 让我更敏锐、更加有觉知，不管是对身体感受还是内心体验。 3. 让我体会到躯体感受和情绪体验中的联动性，当无法描述情绪时，观察身体反应吧，会有意外之喜~ 4. 习得了一种面对痛苦（包括身体上的疼痛）的有效方式：观察它。 5. 让我发现变化的状态是恒常的，不过是痛苦还是快乐，都会过去的，这给我坚持的勇气和面对挫折的力量。 6. 让我发现我不太适合修行人的生活，我还是非常热爱世俗丰富多彩的生活的！ 最后，用一首自己做的打油诗来结束这篇文章吧： 禅定，禅定，天气好也要定，不好也要定。 舒服也要定，不舒服也要定。 清醒也要定，不清醒也要定。 可能极度痛苦、焦虑、难熬。 也可能有片刻安宁，极致的宁静。 此为无常，体验无常，也培养无常中的恒常。 便是一颗无论何时都禅定的心~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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