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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经直解 卷之一 --- 卷之六

 新用户4541Ay47 2022-09-22 发布于上海

卷之一

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臣张居正等谨案

虞书

虞,是帝舜有天下之号。这书共有五篇,都是虞舜时史官所作,以记当时之事者,故总谓之虞书。

尧典

尧,是唐尧。典,是典籍。这第一篇典籍,载唐尧的事,所以谓之尧典。

【原文】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直解】曰若,是发语之辞。稽,是考。放,是至。勋,是功业。钦,是敬。明,是通明。文,是文章。思,是思虑。安安,是无所勉强。允,是实。克,是能。格,是至。史臣说,稽考古时帝尧,他的功业极其广大,无一处不到,所以谓之放勋。然尧之有此大业者,以其有盛德为之本耳。论他的德性,钦敬而不轻忽,通明而不昏昧,文章著见,思虑深远,这四德又都出于自然,安而又安,不待勉强。其德性之美如此。所以行出来恭敬是着实恭敬,无一些虚伪;行出来谦让真能谦让,无一些起矫强。尧有这等盛德,所以光辉发见于外者,极其显著。凡东西南北四海之外,无不被及,上天下地之间,无不充塞,此正所谓放勋也。

【原文】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於变时雍。

【直解】俊德,是大德,即上文所谓“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便是。亲,是亲爱。睦,是和睦。平,是均。章,是明。协字,解做合字。於,是叹美词。变,是变恶为善。时字,解做是字。雍,是和。史臣承上文叙放勋的实事,说道,德性在人,万理咸备,本自峻大,但为私欲昏蔽,所以小了。惟尧能明其大德,浑然天理,不为私欲所蔽。大德既明,则身无不修,而万化之本立矣。由是推此德去亲爱自家的九族,那九族每,就亲爱和睦,没有乖争。一家都齐了,又推此德去普教那畿内的百姓,那百姓每,就感动兴起,个个晓道理,没有昏昧。一国都治了,又推此德去合和那万国之民,那黎民也就变恶为善,雍雍然成醇美之俗,天下都平了。一家齐,是勋放于家矣;一国治,是勋放于国矣;天下平,是勋放于天下矣。然则四表岂有不被,而上下岂有不格者乎?所谓放勋之实如此。

【原文】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直解】乃字,接着前面说。羲氏、和氏,是掌管天文的官,若,是顺。昊,是广大的意思。历,是历书。象,是观天的器具。史臣前面既称述尧的功德,此以下是叙尧的政事,就接着说,帝尧当时命羲氏、和氏,二人掌管推步天文,分付他两个说:日月星辰,运行于昊天,有一定的度数;布列于昊天,有一定的位次。你须要加意敬谨,顺其自然之理,不可怠忽违背,妄意穿凿。把那推算的历书,与观天的象器,推验那日月星辰的度数位次,不可分毫差错,然后造为历书。历造成了,又要一心敬谨,颁行天下,授与有司,使天下的人都依这历本上说话,及时干那农桑等事,庶不失先后早晚之宜也。盖君道莫大于敬天动民,故尧特以治历明时为首务如此。

【原文】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

【直解】羲促,是官名。宅,是居。旸谷,是所居官次之名。寅,是敬。宾,是以礼相接,如宾客一般。平,是均平。秩,是次序。日中,是春分昼夜相停。星鸟,是南方朱鸟七宿。殷字,解做中字。析,是分散。孳,是生。尾,是交接。帝尧总命羲和造历既成,犹恐推步有差,又命四个官分管四时,以考验之。这一节,是命官专管春时的事。帝尧分命羲仲,使他居于嵎夷东表之地,其官次之名叫做旸谷。于春分初出之日,以敬礼而宾接之,记那日影的尺寸。凡春月岁功方兴,所当作起的事,则均平而秩序之,颁布以授于民。又必考之春分昼日的晷度,果是五十刻与夜相停否;考之春分初昏之时,果是南方朱鸟七宿适当午位否。这两件相合了,可见仲春为阳气之中矣。又验之于民,先时冬寒,民皆聚于室内,到春时都散处在外,可以验其气之温。又验之于物,鸟兽到这时节,也都孳尾生育,可以验其气之和。以上都是考验历书上春月的节候,惟恐有差也。

【原文】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讹,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

【直解】申,是重。羲叔,是官名。南交,是南方交趾之地,南交下当有“曰明都”三字。讹,是变化的意思。星火,是东方苍龙七宿中大火心星。因,是因春之析。希,是少。革,是更易。这一节,是命官专管夏时的事。帝尧重命羲叔,使他居于南方交趾之地。其官次之名,叫做明都。凡夏月时物长盛,谈变化的事,都均次其先后之宜,授与有司。当夏至日午时,敬以伺日,记那日影的长短。又必考于日,夏至昼间,果六十刻为最长否;考之于星,大火心宿,夏至初昏果见于正南否。这两件相合了,可见仲夏得正阳之气矣。又验之于民,春时已是分散居住了,此时天气愈热,越发分散居住。又验之于物,那鸟兽的毛,都希疏变易,亦以气愈热故也。以上都是考验历书上夏月的节候,惟恐有差也。

【原文】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

【直解】和仲,是官名。饯,是送。西成,是秋间谈成就的事。虚,是北方玄武七宿中之虚星。夷,是平。毨,是鲜好。这一节,是命官专管秋时的事。帝尧分命和仲,使他居于西极之地。其官次之名,叫做昧谷。于秋分将入之日,以敬礼而饯送之,记那日影的尺寸。凡秋月物之时,所当成就的事,都均平而秩序之,颁布以授于民。又必考之秋分夜间的晷度,果是五十刻与昼相停否;考之秋分初昏之时,果是虚星适当午位否。这两件相合,可见仲秋为阴气之中矣。又验之于民,先是夏间民皆苦于炎热,到此时则暑退而人气舒平。又验之于物,鸟兽到这时节,毛羽也都更生一番,润泽鲜好。以上都是考验历书上秋月的节候,惟恐有差也。

【原文】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氄毛。

【直解】和叔,是官名。在字,解做察字。朔易,是冬间谈改易的事。昴,是西方白虎七宿中之昴星。隩,是室中深奥的去处。氄毛,是耎毳细毛。这一节,是命官专管冬时的事。帝尧又重命和叔,使他居北方之地。其官次之,名叫做幽都。凡冬月岁功臣已毕,所当变旧为新的事,都均平而审察之,以授与有司。又必考之于日,冬至昼间果是四十刻为最短否;考之于星,冬至初昏果是昴宿见于正南否。这两件相合,可见仲冬得正阴之气矣。又验之于民,此时天气寒冱,都聚居于深室之内。又验之于物,那鸟兽每,都生出耎毳细毛,以自温适,亦以气寒故也。以上都是考验那历书上冬月的节候,惟恐有差也。夫帝尧既总命羲和造历,又分命四臣考验。敬天勤民之心,可谓切矣。然其大要,曰寅宾、曰寅饯、曰敬致,其为钦若之心则一也;曰平秩、曰平在,其为敬授之心则一也。何莫而不本于一钦之所运用哉!观尧典者,求其心法可也。

【原文】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允厘百工,庶绩咸熙。”

【直解】咨,是嗟叹。期,是天运一周。厘,是治。工,是官。庶绩,是众功。熙,是广。帝尧既命羲和造历,分时考验,至此又告之说道:“嗟!汝羲氏及和氏,既受命造历,当知置闰之法。盖每岁有十二月,每月有三十日,是三百六十日者,一岁之当数也。使气朔皆合此数,何消置闰。但天运一周,与日相会,而二十四气完备,叫做一期。这一期之数,凡三百又六旬又六日,以一岁三百六十的常数较之,多五日有零了,是为气盈。盈者,言有余也。又月与日会,每不彀三十日,一岁有六个月小尽。以一岁三百六十日的常数较之,又少五日有零,是为朔虚。虚者,言不足也。合气盈朔虚两项之数,每岁常余出十日,至三岁共余出三十日,若不设个闰月以归其余,则这余日又占过一月,岁岁那移,久而愈差矣。所以必须以此余日,置为闰月,三岁一闰,五岁再闰,十九岁七闰,使盈虚消息,气朔分齐,然后春夏秋冬四时之节候不差,而岁功以成也。造历既成,颁行天下。以信治百官,使百官每有所遵守。凡春而东作,夏而南讹,秋而西成,冬而朔易,以至庆赏刑威等事,莫不以时举行,而众功自然熙广矣。”

【原文】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嚚讼,可乎?”

【直解】畴,是谁。咨,是访问。庸,是用。放齐,是臣名。胤子朱,是尧之嗣子丹朱。启,是开。呈,是叹其不然的意思。嚚,是言不忠信。讼,是争辩。帝尧问群臣说:“谁为我访求能顺时为治的人?我将登用他。”当时有臣放齐对说:“帝之嗣于丹朱,他的心性开通明哲,可以登用。”尧叹其不然说:“丹朱为人,口不道忠信之言,好与人争辩曲直;他的聪明,都用在不好的去处。此等的人必不能顺时为治,岂可登用乎?”

【原文】帝曰:“畴咨若予采?”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功。”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

【直解】采,是事。兜,是臣名。都,是叹美词。共工,是官名。方字,解做且字。鸠,是聚。僝,是见。违,是背。象恭,是外貌恭敬。滔天二字,先儒疑有差误,汉儒孔氏解作其心傲狠若漫天的意思。帝尧又问群臣说:“谁为我访求能顺成事务的人?我将用他。”当时有臣兜叹美说道:“见今有那共工官,方且集聚事务,著见其功,帝着用之,将来必能顺事可知。”帝尧叹其不然,说道:“共工为人,居常无事,舌辩能言,到用着时,与其所言全然违背,不相照应,外面矫饰恭敬的模样,中心其实傲狠滔天。似这等变诈无有实心的人,如何靠得他顺成事务乎?”以上两节,见帝尧知人之明。夫君道在乎知人,而知人最为难事,非知其才能之难,乃知其心术之难也。胤子朱之才,共工之功,若可登用矣,尧独察其心术之邪慝而舍之。盖由常日与群臣相接,听其议论,考其行事,故知之深如此。

【原文】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於!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

【直解】汤汤,是水盛的模样。割字,解做害字。荡荡,是水广的模样。怀,是包其四面。襄,是驾出其上。地之大阜,叫做陵。俾,是使。乂,是治。帝尧访问四岳大臣说:“如今天下汤汤的大水横流,为民之害。那水荡荡然广大,将高山的四面都包了,又驾出于大陵之上,其势浩浩然泛溢,若漫天的一般。今此下民,不得安居粒食,皆困苦嗟怨。汝诸臣中,有能除患救民者,我将任之以治水之事。”于是四岳与所领诸侯在朝者,同词叹美说:“当今之时,能治水者其惟伯鲧哉!”方命,是违背上令。圮,是败。族,是类。帝尧因四岳荐鲧,乃叹息而甚不然其言,说道:“咈哉!鲧之为人,悻戾自用,违背上命,又与众不和,伤害同类,这等的人,岂堪用哉!”异,是已废而强举的意思。四岳以伯鲧有才,故又强举之说:“今廷臣之才,实未有过于鲧者,不若姑试其可而用之,但取他能治水而已,不必求其全也。”尧因四岳之强举,不得已而用之,又戒之说:“汝往当敬慎之哉!”既而九载考绩,鲧卒不能成治水之功。夫方命圮族,尧知鲧之不可用,可谓知人之智矣。既知之而复用之者何?盖陷溺之民,不可以坐视,此又急于救民之仁也。然伯鲧卒无成功,可见无德的人,虽有才能,终不能济国家之事。用人者不可不审也。

【原文】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如何?”岳曰:“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帝曰:“钦哉!”

【直解】巽,是逊让。否德,解做不德。明明,上明字,是显用;下明字,是指在显位的说。扬,是荐举。侧陋,是微贱之人。师,是众。锡,是与。鳏,是无妻的。烝,是进。乂,是治。格,是至。刑,是法则的意思。厘,是整理。降,是下嫁。汭,是地名。嫔,是为妇。帝尧欲以天下与贤,而未得其人,乃访问于四岳说:“我在帝位已七十载矣,年力衰倦,不胜烦劳。汝四岳若能用我的命令,我将让汝以天子之位。”四岳对说:“帝位至重,惟有德者可以当之。我的德不称,恐忝辱了帝位。”帝尧说:“汝既不肯自当,可为我旁求有德之人。如已在显位的,汝当明显之;在侧陋微贱的,也当荐扬之。惟贤是举,贵贱不必拘也。”于是四岳众臣同辞与尧说:“若是求之于侧陋中,倒有个鳏居在下位的人,叫做虞舜,其德可以居此帝位。”尧即应而然之说:“我也曾闻此人,但未知其德果是何如?”四岳对说:“虞舜是瞽者之子。其父则顽愚,其继母则嚚诈,继母所生之弟名象,又傲慢不恭。这三人常谋欲害舜,舜却能谐和之以孝道,积诚感动,使他每都进进以善自治。父母渐化而为慈,弟渐化而为顺,不至于大为奸恶。夫舜处人伦之变,而不失其常如此,非盛德而能之乎?”尧说:“即舜之处父母兄弟者,固足以见其德矣。我还试验他,把我二女娥皇女英,都与他为妻,又看他处夫妇之间,所以为法则于二女者何如。”于是治装下嫁二女于妫汭之地,使为妇于虞氏之家。尧又念这二女是天子的女,今嫁于微贱之匹夫,恐生骄慢,故训戒之说:“钦哉!”教他恭敬以尽妇道,善事舅姑,不可慢也。其后二女果能遵尧之命,化舜之德,尧乃以舜为真贤,竟举帝位让之焉。

舜典

舜,是虞舜。这一篇书,载帝舜的事绩,所以叫做舜典。

【原文】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

【直解】华,是光华。协,是合。帝,指帝尧说。浚,是深。哲,是智。文,是有文理。明,是心里通明。温,是和粹。恭,是恭敬。允,是信。塞,是实。玄德,是幽潛之德。升闻,是上闻。史臣说稽考古昔帝舜,继帝尧之后。帝尧的盛德显著,既有光华。帝舜之德又有光华,与帝尧相合。然其德何如?盖常人之有智者或失之浅露,明者或过于伺察。惟舜之智,神机默运,不可测识,乃沉深而有智,与那浅露的不同;舜之明,虚灵内照,自有经纬,乃文理而光明,与那伺察的不同。常人恭以持己者,或过于严峻,实以待人者,或出于矫饰。惟舜则和粹而恭敬,其恭也蔼然可亲,而无严峻之形;诚信而笃实,其实也表里如一,而无矫饰之意。夫浚哲文明,就与尧之钦明文思安安一般,温恭允塞,就与尧之允恭克让一般,信乎重,华协于帝也。舜既有这四者幽潛之德,是以身虽在畎畞之中,而令闻已上达于帝尧。尧乃先命以司徒百揆四岳的职位,而终禅以天下焉。

【原文】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

【直解】徽,是美。五典,是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五常之道。百揆,是官名。凡百庶政都经他揆度,故名为百揆。四门,是四方诸侯来朝之门。穆穆,是和顺的意思。麓,是山脚。烈,是迅猛。迷,是错乱。尧将禅位于舜,先试之以事,以观其才德何如。初使他为司徒之官职掌五典。舜则小心敬畏,以美其教化。由是父子从其亲,君臣从其义,夫妇从其别,长幼从其序,朋友从其信,人人皆顺从,无违教者。又使他为百揆之官,统领庶务。舜则以时整理。由是礼乐刑政,纪纲法度,件件都修举,无废弛者。又使他兼四岳之官,宾礼四方来朝的诸侯。舜则以礼感化。由是四方诸侯,都穆穆然雍容和顺,无乖戾者。当洪水为灾,尧又使舜入山林中相视高下。适遇着猛风雷雨,舜则神色自若,初不惊惧迷乱,这又见他度量过人处。夫尧将难事历历试舜,而舜之盛德,无所不宜如此,所以举天下而付之也。

【原文】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三载。汝陟帝位。”舜让于德,弗嗣。

【直解】格,是来。询,是谋。乃字,解做汝字。底,是致。陟,是升。帝尧试舜之后,欲禅以帝位,乃呼而命之说道:“来汝舜,汝于前日登庸之初,我曾历历谋汝以司徒百揆四岳等事,以考其敷奏之言,其后试验之行事。则见汝之言,皆致可有功,随用随效,于今已有三年之久矣。夫观其言行之相符,则其谋皆由于素定;观其久暂之一致,则其事非出于强为。汝之德,真可以付托天下。今当代我升于帝位可也。”舜犹以己德有愧,欲逊让于有德之人,不敢承嗣帝位焉。夫尧以天下与舜,而舜又以天下让贤,圣人至公无我之心,于此可见。

【原文】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

【直解】上日,是初一日。文祖,是尧的始祖。舜既不肯嗣位,而尧之命,又难以终辞,于是但受摄位之命,替尧权管国事。乃以正月初一日,告于文祖之庙。尧自此终了帝位之事,而舜承受之矣。必于正月初一日者,正始也;必告文祖者,尊祖也。

【原文】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

【直解】在字,解做察字。璿,是美珠。玑,是观天之器,以珠饰之,故名璿玑。衡,是玑上的管子,横施于玑上,周旋运转,窥测周天的度数。以玉为之,故名玉衡。齐,是考验。七政,是日、月与金、木、水、火、土五星。其运行于天,有迟速顺逆,随时布令,著见灾祥,如人君之有政事一般,故名七政。帝舜摄位之初,未遑他务,首先整顿那观天的器具,察视璿玑玉衡,考验日月五星的厘度,将以定天时,授人事,而成天下之务焉。盖帝王致治之道,莫大于敬天勤民。故帝尧即位,即命羲和钦若昊天;帝舜受摄,即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其敬天勤民之心,先后一揆也。

【原文】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

【直解】肆字,解作遂字。类、禋、望,都是祭名。类,是比类,郊天有常礼,今虽不是郊祀的时节,而其礼与之相类,故谓之类。禋,是精诚。宗,是尊。四时、寒暑、日、月、星、水旱,这六者皆礼所当尊,故谓之六宗。望,是望而祭之。遍,是周遍。舜既受终观象,遂以摄位告于上下神祗。其行祭告昊天上帝之礼,则与郊祀的礼仪一般,无敢简略;其行四时寒暑日月星辰水旱这六样的祭礼,则皆精意致享,无敢怠忽。天下名山大川,五岳四渎之属,其神远在各处,不能亲至其地,则随其方向,遥望而祭之,无有不备;丘陵坟衍,及历代帝王圣贤之类,有功于民,载在祀典者,则一一周遍祭告,无有所遗。盖人君一身,乃是天地百神之主,故舜于摄位之初,首举祀典如此。

【原文】辑五瑞,既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

【直解】辑,是敛。五瑞,是五等诸侯所执以为信的,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榖璧、男执蒲璧。既,是尽。四岳,是四方诸侯。群牧,是九州牧伯。群后,就指四岳群牧说。帝舜摄位之初,于正月内,先征召天下公、侯、伯、子、男五等诸侯,将他所执的圭璧,都取来辩验。盖诸侯始封,天子授他圭璧以为瑞信,至来朝时,乃合符于天子,而验其真伪也。到正月尽间,则四方诸侯,九州牧伯,渐次有至者矣。远近不同,到有先后,舜则每日使他随到随见,不必取齐。盖人少陸绩相见,则接待之礼,既得周全,询问政务,又得详尽矣。既见之后,还将那五瑞依旧班赐与他。盖诸侯所执圭璧前日皆受之于尧,今敛而班之,使知天下既归于舜,这圭璧便是舜之所授,所以与天下正始,以示更新之意也。

【原文】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如五器,卒乃复。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归,格于艺祖,用特。

【直解】秩,是祭祀中牲币柷号之次第。五玉,即上文所谓五瑞。三帛,是诸侯世子以下所执的币帛,有、玄、黄,三样。二生,是卿大夫所执的羔与雁。一死,是士所执的雉鸟。格,是至。艺祖,是始祖。特,是止用牛一只,叫做特牲。舜摄位之初,四方诸侯来朝已毕,遂举行巡守之礼。是年二月,先往东方巡守,至于东岳泰山之下,燔柴祭天以告至,望秩以祀东方之名山大川。遂就此地,接见东方的诸侯。因察侯国中时侯之早晚,月令之大小,与夫日辰之甲乙,比羲和所颁布的历书何如,有不合的,就责他改正,务使同奉朝廷的正朔。又审验侯国中律吕之高下清浊,丈尺之长短,斗斛之大小,权衡之轻重,比朝廷所降的规则何如,有不同的,也就责他改正,务使同遵朝廷的制度。又修明吉、凶、军、宾、嘉之五礼,不使废随坠,使天下的风俗无不同。至于诸侯朝见的,各执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以为贽。既修五礼,又将五礼中所用的器具,各处要一一相同,不许彼此异制,使天下的礼器无不一。此数事皆了毕,乃转而回还。至五月的时节,又往南方巡守,到南岳衡山之下,朝见南方的诸侯。凡告天、祀神、一正朔、考制度、同风俗等事,都与巡守东岳的礼一般。至八月时节,又往西方巡守,到西岳华山之下,其礼与初时所行的一般。至十一月时节,又往北方巡守,到北岳恒山之下,其礼也与巡守西方时所行的一般。巡守既毕,于是回还京师,亲到艺祖之庙,用一牛祭祀,而以巡守事完告之。盖人君之于祖宗,事死如事生,凡出时必告行,返时必告归,礼当如此。夫虞舜以一岁之间,遍巡四岳,当时国不称费,民不告劳者,盖古时仪卫不多,凡事简省。至于后世,一巡一幸,千骑云从,供亿浩繁,而万民骚动,巡守之礼,殆不可复矣。

【原文】五载一巡守,群后四朝。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

【直解】敷奏,是陈奏。试,是考验。庸,是有功于民。舜既举行朝觐巡守之礼,遂立为定制。每五年之间,天子以一年巡守,遍到四岳,与诸侯相见。诸侯以四年次第来朝。天子巡守后之次年,东方诸侯来朝,又次年,南方诸侯来朝,又次年,西方诸侯来朝,又次年,北方诸侯来朝。四方诸侯都已朝毕了,又次年,则天子复出巡守。当诸侯来朝之时,都着他把在国所行的政事,一一敷陈奏闻于上。犹恐他说的虽好,而所行或不尽然,又明白考验其治国之功绩,果是实否。若真能修举职业,有功于民,则赐他路车章服以旌异之,使善者愈有所劝,而不善者亦知所勉。五年之间,巡守朝觐,殆无虚岁,古之君臣,皆劳身勤民如此。故上无不究之泽,而下无不达之情也。

【原文】肇十有二州,封十有二山,浚川。

【直解】肇,是始。封,是表。浚,是开导。先时天下只有冀、兖、青、徐、荆、扬、豫、梁、雍,九州。至舜即位因冀青二州地方太广,政教难周,于是始分冀州以东恒山之地为并州,其东北医无闾之地为幽州,又分青州东北辽东等处为营州。添此三州,通前九州,共成十二州,所以均疆域而通政教也。既分了十二州,又于每州之内,各择其一山之高大者封表之,以为一州之镇。如冀州则表霍山,兖州则表泰山之类,所以定望祭而攀瞻仰也。又浚导十二州之川,凡水道稍有不利者,即一一开通,不使壅塞。此时虽洪水已平,而犹以修举水利为急务,盖思患预防之意也。

【原文】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眚灾肆赦,怙终贼刑。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

【直解】象,是如天垂象以示人。典字,解作常字。刑,是墨、劓、剕、宫、大辟,五样刑法。流,是迁徙远方。宥,是宽宥。眚,是过误。灾,是不幸。肆,是释放。怙,是倚恃。终,是再犯。贼,是杀。恤,是怜悯的意思。帝舜设为墨、劓、剕、宫、大辟,五样刑法,明示下下,如日月星辰垂象一般,使人晓然皆知,不敢冒犯。所以待罪恶之重者,若虽犯在五刑,而情有可疑者,则发遣去远方以宽宥之,此重中有轻者也。五刑之外,又以皮作鞭,用为官府之刑,惩治吏胥。竹片、荆条,二物名为扑,用为学校之刑,责治生徒。所以待罪之轻者,其或罪在可议。例难加刑者,则许他以黄金纳官,赎免其罪,此又轻中极轻者也。此五者,皆制法之条理,法之正也。若是犯罪之人,有偶然差误,出于无心的;有遭逢不幸,陷于有过的,这两项情有可原,则径从释放,赦免其罪。若是依倚势力,敢于作恶;或不改前非,至于屡犯的,这两项情甚可恶,则依律治罪,或杀或刑,不准宥赎。这两句,是用法之权衡,法外之意也。夫舜之制刑,轻重取舍,错综斟酌,极其谨慎,敬而又敬者,杲何心哉!惟念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再续,故虽兢业戒慎,犹以为不能尽得天下之情,深恐刑罚一或失当,则必滥及于无辜。其哀矜怜恤之仁,常寓于法制之内,所以又说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盖刑罚以禁恶,乃圣人不得已之意,而钦恤以慎刑,尤圣人不忍人之心。以此为心,岂有刑罚不中者哉!

【原文】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直解】流,是发遣。放,是安置。窜,是驱逐。殛,是拘囚。共工、兜,是二臣名。三苗,是南蛮之君。鲧,是崇伯。幽洲、崇山、三危、羽山,是四面极边的去处。舜之用刑,虽以好生为心,宽恤为念,然于有罪之人,亦不容不诛也。当时之臣,若共工、兜,二人相助为恶;三苗之君,恃险为乱,不服王化;伯鲧方命圯族,治水无功。天下之人,谓之四凶。当尧之时,未及诛戮,及舜摄位,以此四人者,稔恶不悛,罪在不宥,乃发遣共工于北边之幽洲,安置兜于南边之崇山,驱逐三苗之君于西裔之三危,拘囚崇伯鲧于东裔之羽山。这四个凶人,都是天下人心之所共恶者。舜为天下除害,各因其罪而罪之。故天下之人,皆以舜为刑当其罪,无不心悦而诚服也。夫人君治天下,大要在赏罚两件,必至公至当,才能服人。前面说明试以功,车服以庸,是记舜赏当共功,此言四罪而天下咸服,是记舜罚当其罪。

【原文】二十有八载,帝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

【直解】帝,是帝尧。徂,是升。落,是降。人死,则魂升于天,魄降于地,故叫做徂落。遏,是绝。密,是静。八音,是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件音乐。舜摄位至二十又八年,帝尧乃崩。畿内的百姓,哀痛深切,就如居自家父母之丧一般,至于三年之久。四海的人民,亦皆不忍作乐,绝静了八音。盖帝尧圣德广大,恩泽隆厚,所以人心思慕之深,至于如此。

【原文】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

【直解】月正,就是正月。元日是初一日。格是至。文祖是帝尧的始祖,已见上文。先时舜受终于文祖,不过是替帝尧摄得天子之事,至尧崩之后,舜服三年丧既毕,天下之人,都来归舜,不容逊避。舜于是以除丧之明年正月初一日,复至文祖庙祭告,才即天子位焉。必以月正元日者,盖月正乃一岁之始,元日又一月之始,人君即位改元,必与天下更始,故取岁月之首以重其事也。上一节是记尧之终,此一节是记舜之始。

【原文】询于四岳,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

【直解】舜既告庙即位,首先召见四岳大臣,访问他治天下的道理。以人君为治,第一件是进用贤才,然贤才或隐于山林,或屈在下位,朝廷未必尽知。于是大开那进贤的门路,使四方但有德行,有才能的,皆得以进用,而无闭塞阻当之虞。又以人君一身聪明有限,天下事岂能尽见,岂得尽闻。于是明四方之目,达四方之聪,以天下之耳目,为上之耳目,使人人眼里但有所见,耳里但有所闻的事情,都许直言来告,而无遮隔壅塞之弊。夫辟四门,则贤才无不进;明四目,达四聪,则下情无不通;帝舜之励精图治如此。

【原文】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时!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

【直解】牧,是养民之官。柔,是宽以抚之。能,是要他驯习于教化的意思。惇,是厚。德,是有德的人。允,是信。元,是仁厚的人。难,是拒绝。任人,是包藏凶恶的人。帝舜既分天下为十二州,每州设官牧养百姓,于是呼十二州之牧而告之说:“牧民之道,当使民足食,而足食之道,在不违农时。必须轻徭薄赋,禁止兴作,使民皆得以尽力于农畞之事,然后民食可得而足也。民食既足,教化可兴。一州之民,有在远方的,则当宽以抚之,使乐于归戴;有在近处的,则当驯而习之,使入于礼法。人有德行的,则亲厚之;有存心仁厚的,则信任之,使得以助我之治。若那深情厚貌,包藏凶恶的人,则须深恶痛绝,使不得倖进,以贻害于民。尔十二牧,若于这几件,处置各得其宜,则不但中国之人,皆顺其治,虽远而蛮夷外国之人,慕我治化,亦相率而服从矣。”夫安民之道,固在于知人用贤。然天下事,众君子成之而不足,一小人坏之而有余。所以帝舜之命十二牧,既说惇德允元,教他亲信君子,又说个难任人,教他提防小人。圣人之远虑如此,万世图治者所当深念也。

【原文】舜曰:“咨!四岳,有能奋庸熙帝之载,使宅百揆,亮采惠畴?”佥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暨皋陶。帝曰:“俞,汝往哉!”

【直解】奋,是起。熙,是广。帝,指帝尧。载,是事。宅,是居。亮,是明。惠,是顺。畴,是类。懋,是勉。帝舜咨访四岳说:“今之天下,乃帝尧之天下;今之事功,乃帝尧之事功。尔在朝之臣,有能奋起事功,熙广帝尧之事者,我将使他居百揆之位。以明亮庶事,使件件各得其宜;因以顺成庶类,使物物各遂其性。此辅弼重任,不知何人可以当之?”于是四岳及所领诸侯,一同举荐说:“今有伯禹,见做司空之官,可居此任。”帝舜素知禹贤,即以群臣之举为然,而咨以命禹说:“汝为司空,能平水土,今命汝仍以旧官,兼行百揆之事,当勉励不怠,以成亮采惠畴之功可也。”禹闻帝舜之命,不敢自任,乃拜下稽首,让于稷、契及皋陶说:“此三人皆有才德,可居百揆之任。”帝舜以此三人固贤,而禹功冠群臣,自宜首用,故但然其举,不听其让,说:“百揆重任,非汝不可,汝其往就职事哉!”人主之务,莫先于择相,故帝舜即位之初,首发百揆之命。而当时诸臣济济相让之美,千古之下,犹可以想见焉。

【原文】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后稷,播时百谷。”

【直解】弃,是后稷的名。阻,是困阨。后,是君。弃以功受封于邰,为邰君,而居稷官,故谓之后稷。播,是布种。谷非一种,故谓之百谷。弃自幼年,便好耕种。帝尧时已命为后稷,教民播谷。至是帝舜因禹之让,乃申命之说:“洪水初平,地利未能尽兴,天下人民,还有阨于饥饿,不得饱食的。今命汝仍为后稷之官,任养民之职,教百姓每,因天时之早晚,顺地势之燥湿,以播种此百谷,使人人都得饱食,而无阻饥之患,于以终汝后稷之事,可也。”

【原文】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

【直解】亲,是亲睦。五品,是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五伦中的名位等级。逊,是顺。司徒,是掌教化之官。敷,是宣布。五教,即是五品之教。宽,是从容不迫。契在帝尧时,已作司徒。至是帝舜因禹之让,亦申命之说:“今天下百姓每,多不相亲爱,五伦的品节,也多不逊顺,我甚忧之。今命汝仍为司徒之官,任教民之职。汝必用心敬谨,以宣布五品之教,使人知所遵守,不可少有怠忽,而又必从容宽裕,以待民之渐化,不可过于急迫,于以终汝司徒之事,可也。”盖人君之治天下,以养民教民二者为急务。故帝舜命相之后,即于后稷司徒之命惓惓焉。然必先稷而次司徒者,盖衣食既足,而后教化可兴,亦王道之序也。

【原文】帝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

【直解】猾,是乱。夏,是中国文明之地。劫人的叫做寇。杀人的叫做贼。奸宄,是阴谋为恶的人。在外的叫做奸,在内的叫做宄。士,是士师,掌刑之官。服,是服其罪。宅,是居止。帝舜因禹让及皋陶,亦申命之说:“如今四方蛮夷猾乱中国,中国之人,乘机作恶,有为寇为贼的,有为奸为宄的,其为生民之害多矣。汝皋陶旧为士师之官,今命汝仍居此职,凡寇贼奸宄,罪恶不可宥者,当治以墨劓剕宫大辟五等之刑,使服其罪。然刑虽有五,而服则有三等之就。惟死刑弃之于市,宫刑则下蚕室,余刑亦就屏处,不使误而至死。于寇贼奸宄,罪有可议者,则制五等流刑以宅之。然流虽有五,而宅伹为三等之居。惟大罪投诸四裔,次则九州之外,次则千里之外,各有远近不同。汝之且刑,必致其明察,凡轻重远近之间,不使少有差错,乃能刑当其罪,而人无不信服也。”夫民教之不从,乃可加以刑罚。观舜命官治刑在教民之后,可见用刑非圣人之得已也。

【原文】帝曰:“畴若予工?”佥曰:“垂哉!”帝曰:“俞,咨!垂,汝共工。”垂拜稽首,让于殳、斨暨伯与。帝曰:“俞,往哉!汝谐。”

【直解】若,是顺理整治的意思。垂,是臣名。共工,是官名,专管理工作的事。殳、斨、伯与,是三个臣名。谐,是和。帝舜问于廷臣说:“谁能依顺那物理,整治我百工之事者,我将任用之。”君臣同辞对说:“有臣名垂者,其人有巧思,可当此任。”帝舜遂以群臣之举为然,而咨以命垂说:“汝当做共工之官,顺治百工,以整理兴作之事。”垂乃下拜稽首,让于殳、斨及伯与说:“这三人皆有才能堪居此任。”帝舜以此三人虽贤,终不及垂,故但然其言,不许其让,而命之说:“共工之任,非汝不足以当之。汝其往任此职,以谐和百工之事,可也。”夫共工之职,在九官之中,虽若稍轻,然舜亦必咨访责成,不肯轻授如此。盖圣人为官择人之心,不以崇卑而有间也。

【原文】帝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佥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益拜稽首,让于朱、虎、熊、罴。帝曰:“俞,往哉!汝谐。”

【直解】上,是山林。下,是泽薮。益,是臣名。虞,是掌山泽的官。朱、虎、熊、罴,是四个臣名。帝舜又咨访廷臣说:“人君一身为万物之主。山林川泽之间,有草木,有鸟兽,虽是天地所生之物,而樽节爱养以遂春生者,亦人君之责也。汝群臣谁能为我顺而治之,取之以时,用之以节,使上而山林,下而泽薮,凡草木鸟兽,无不各遂生育者,我将用之。”群臣同辞对说:“在廷之臣,惟伯益可当此任哉!”帝舜以群臣所举为然,遂咨益而命之说:“汝当作我虞人之官,掌此山泽,以顺草木鸟兽之性。”伯益闻命,下拜稽首推让于朱、虎、熊、罴,说此四臣,皆可使居虞人之职。帝舜虽然其言,不听其让,仍命伯益说:“山泽之事,惟汝为能。汝其往任此职,谐和其事,可也。”

【原文】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礼?”佥曰:“伯夷。”帝曰:“俞,咨!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伯拜稽首,让于夔、龙。帝曰:“俞,往,钦哉!”

【直解】三礼,是祀天神、享人鬼、祭地祗,三件大礼。秩宗,是主叙次百神之官。夙,是早。寅,是敬畏。直,是心无私曲。清,是洁净。夔、龙,是二臣名。帝舜咨访四岳说:“国之大事在祀,谁能为我掌管祀天神、享人鬼、祭地祗之礼者,我将任而用之。”四岳与群臣同辞对说:“如帝所求,惟有伯夷,可当此任。”帝舜然其所举,乃嗟叹呼伯夷而命之说:“汝当作我秩宗之官,管奉祀天神地祗人鬼。必须每日之间,无论早晚,一惟致其敬畏,不可少有怠忽,使方寸之间,常存正直,则自然心地洁清,无物欲之污染。这等方可以交于神明,而主三礼之事。”伯夷闻命,拜下稽首,而让于夔、龙,说此二人,皆可任典礼之职。帝舜以二臣虽贤,不及伯夷,故但然其言,不听其让,说:“典礼重任,非汝不足以当之。汝其往任此官,致其钦敬,以典三礼,无失寅清之道,可也。”夫礼主于敬,而事神之本在心。人君是天地百神之主,自己敬谨正直,清心寡欲,既无不尽,而掌礼之官,亦必能体此心,乃可感格神明。观帝舜命伯夷典礼,待丁宁告戒之如此,则其平日治心之功,又可知矣。

【原文】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直解】典乐,是掌乐之官。胄子,是长子,自天子之太子,以至公卿大夫之嫡子皆是。温,是和厚。栗,是荘敬。志,是心之所向。永,是吟咏。声,是五声。律,是十二律。伦,是伦序。石,是石磬。击,是重敲。拊,是轻敲。帝舜因伯夷以典乐让夔,遂呼夔而命之说:“养人性情,莫善于乐。今天子之太子,与公卿大夫之嫡子,将来都有天下国家的责任,不可不素教而豫养之。我今命汝作掌乐之官,教训那胄子,时常把乐与他讲习,以涵养其德性,变化其气质。且如人性气直遂者,或欠和厚,须教他直而又温;性气宽缓者,或欠荘敬,须教他宽而又栗,使其无不及之偏。刚劲的人,易至于刻虐,须教他刚而无虐;简略的人,易至于傲慢,须教他简而无傲,使其无大过之病。庶几,胄子之德,悉底于中和,他日任天下国家之事,自无不当矣。然作乐之道何如?盖乐音之起,生于人心者也。凡人心有所向,必形于言辞而为诗,是诗所以言其志也。取那诗辞来歌咏,便有长短的节奏,是歌所以永其言也。节奏既有长短,那声韵便有高下清浊不同。宫、商、角、徵、羽,五声都依那歌咏上出来,所以说声依永。声韵既有高下清浊,但未必其能和。又必取那十二律之管来调和之,律吕相间,损益相生,以叶五声,然后高下清浊之节,才能成文而不乱,所以说律和声。人声既和了,乃将这歌声,播之于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之间而为乐,则八音皆能谐和,而不相侵乱,失其伦序。由是荐之郊庙则神无不和,奏之朝廷,则人无不和。盖以和感和,自然之理也。以此而教胄子,岂有不感化者哉!”舜之命夔如此,夔因举声乐感通之妙,以见其果能和神人之意,说道:“八音之中,惟石声最难谐和。我曾于磬之大者,重敲之以发越其声,磬之小者,轻敲之以悠扬其韵,而石声无不和。但见那百兽闻之,亦跄跄然相率而鼓舞。”异类且能感动,而况其他乎?帝之所谓神人以和者,信矣。

【原文】帝曰:“龙,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命汝作纳言,夙夜出纳朕命,惟允。”

【直解】龙,是臣名。堲,是疾恶。谗说,是小人谗间之言。殄,是绝。师字,解做众字。纳言,是官名。允,是当。帝舜因伯夷让龙,遂呼龙命之说:“我最疾恶那小人,造为谗间之言,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贤的却说做不肖,不肖的却说做贤,伤绝善人君子所行之事,使不得安其位行其志。他那谗言,能颠倒邪正,惑乱人心,变易黑白,惊动众听,其为治道之害不小,不可不防闲而禁绝之。今命汝作纳言之官。汝于早夜之间,出纳我之命令,必须仔细详审,或将我的言语宣布于下,必用心审察停当,果无矫伪蒙蔽之私,方才传出,有不当的,还要执奏;或将下边的言语奏闻于我,亦必用心审察停当,果无希合巧侒之奸,方才进上,有不当的,也要斟酌。如此,则出纳之间,所言皆合于理,矫伪者既无所托,邪僻者亦无自进,而谗说不得行矣。”夫以帝舜明目达聪于上,百僚师师协恭于下,宜若无谗邪之说,得以行于其间,而其命官之词,犹必惓惓若此者,盖邪正消长之机,天下之安危所系,防微杜渐,虽圣人不敢忽也。

【原文】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钦哉!惟时亮天工。”

【直解】二十二人,是指前面所命四岳九官十二牧。亮,是辅相显明的意思。天工,是天事。帝舜既分命诸臣各任其职,至此又嗟叹而总告之说:“咨!汝等二十有二人,职任虽有不同,然所理者,都是上天的事。盖天生民而以治理托之于君,君不能独理而委之于臣,苟有一事怠慢,一时忽略,则天工必致废缺矣。汝等都要常持一个敬谨的心,勤修职业,以辅相明亮上天之事。做四岳的,要敬谨以进贤才、通壅蔽;做九官的,要敬谨以典礼、典乐、明刑、敷政、教养万民,顺遂百物;做十二牧的,要敬谨以足民食、安远近,使上天之事,一一修明,无有废坠。则我代天理物之责,亦庶几克尽矣。汝等可不勉哉!”

【原文】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庶绩咸熙。分北三苗。

【直解】考,是稽考。绩,是政绩。三考,是九年。黜,是罢斥。陟,是升用。幽,是无功的。明,是有功的。庶绩,是众功。熙,是广。分比,是分别其善恶。帝舜命官分治之后,即立考课黜陟之法。令百官每三年任满,即稽考他在任有无功绩,以验其职事之勤惰。三年一考,六年再考,待至九年满日,然后通考其在任事绩,大行赏罚。惰而无功者,罢黜之;勤而有功者,升用之。考绩于三载,固不失于太宽,黜陟于九载,又不至于太严,赏罚大明,名实不爽。所以那时朝廷之上,政治清明,官府之中,职务精核,群臣各修其业,众功无不熙广。虽乍臣乍叛如三苗者,亦得以考其善恶而分别之,善者择而留之,恶者窜而去之,无复向日之负固梗化者,亦因朝廷处置得宜,自然心诚畏服故也。

【原文】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

【直解】征,是召。陟方,是升遐。史臣于《舜典》篇终总叙说,帝舜生三十年,尧起召于畎畞之中而登用之。后来历试三年,居摄二十八年,通共又三十年,方才既帝位。在位又五十年,乃升遐而崩。计其寿,凡百有一十岁。孔子说,有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寿。舜起匹夫而为天子,是得位;年百余岁而后崩,是得寿。然本之有浚哲文明,温恭允塞之德耳。观史臣所记,与孔子之言,欲法尧舜者,可不以修德为务哉!

卷之二

大禹谟

谟,是谋议。这一篇是史臣记大禹所陈告于帝舜的谋议,故名为大禹谟。

【原文】   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

【直解】曰若,是发语辞。文命,是文德教命。敷,是布。祗,是敬。帝,指帝舜。史臣稽考古时大禹,说禹为舜臣,治水成功,其文德教命,既已东渐、西被、南暨、北及,敷布于四海之内。于是陈其谟谋议论以敬承于帝舜,欲其保治于无穷。盖好问好察,兢兢保治者,帝舜之心也。禹之开陈善道,正是敬承帝舜之美意尔。

【原文】   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直解】此以下,是大禹所陈之谟。后,是君。克,是能。艰字,解做难字。乂,是治。敏,是速。大禹说:“人君以一身总理庶政,统治万民,其道最为难尽;人臣受国家委任,有辅政长民之责,其道亦为难尽。必须为君者,真能知君道之难,兢兢然夙夜戒惧,务尽那为君的道理,不敢有一时怠忽;为臣者,真能知臣道之难,亦兢兢然夙夜戒惧,务尽那为臣的职业,不敢有一事苟且。这等样上下交修,然后朝廷的政事,得以整饬修举,而无坏乱之弊;天下的人民,亦皆从上之令,速化于善,而不容自已也。若使为君与臣者不知其难,而视为容易,或徒知其难,而不能自勉,则其政事必至于废弛,民心必至于涣散,而何政乂民化之有。是可见治乱安危之机,只在君臣一念敬忽之间耳,可不戒哉!”

【原文】帝曰:“俞!允若兹。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稽于众,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惟帝时克。”

【直解】允,是信。兹字,指君臣克艰说。嘉言,是善言。伏,是隐伏。稽,是考。众,指臣民说。无告,是民之鳏寡孤独,无处告诉者。困穷,是士之困苦贫贱,穷而未遇者。帝,指帝尧。帝舜闻禹陈克艰之谟,即应许之说道:“汝谓君臣克艰,则政事修治,而黎民感化,斯言诚然也。但为君臣者,患不能耳。若信能尽此克艰之道,夙夜祗慎,而上下交修,将见闻博而壅蔽通。凡有嘉谋嘉猷,可以补益治道者,皆得自献于上,而无有隐伏于下者矣。四门辟而群贤进,凡有怀才抱德,可以分理庶职者,皆得效用于时,而无有遗弃在野者矣。贤才聚于上,而膏泽下于民,虽万邦之广,万民之众,亦莫不蒙被恩德,安居乐业,而无有一夫之不获者矣。君臣克艰之效,至于如此,然此岂易致哉!必须稽考于众,旁求博采,于人之言有善者,即舍己之短,以从人之善,初无有一毫系吝的意思。夫然后人乐告以善,而嘉言罔伏也。又必广询民瘼,有鳏寡孤独,无处告诉的,一一周恤保爱,不忍虐害。夫然后德泽远被,而万邦咸宁也。又必博求贤哲,虽困苦贫贱,穷而在下的,一一推举拔用,不至废弃。夫然后多士毕集,百野无遗贤也。然此惟帝尧能之。”观于衢室之访,是稽众舍己也;其咨之叹,是不虐无告也;侧陋之杨,是不废困穷也。所以说惟帝时克。夫舜于克艰之事,不敢自谓曰能,而一以归诸尧,则舜之克艰,于此亦可见矣。

【原文】益曰:“都!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

【直解】都,是叹美辞。帝,是帝尧。广,是广大。运,是运行。眷,是眷顾。奋,是尽。帝舜既以克艰之事归之于尧,伯益遂从而称赞之说道:“美哉帝尧之德,广大而无外,且运行而不息。所以变化之妙,有不可以一端形容者。自其德出于自然,而无所勉强,乃谓之圣;自其圣妙于无迹,而莫能测度,乃谓之神;自其刚毅能断,凛然可畏者而言之,又何其武也;自其英华宣著,焕乎有章者而言之,又何其文也。将以为圣,而又见其神,将以为武,而又见其文。帝尧之德,可谓极盛而无以加矣。是以皇天眷顾其德,保佑命之,使他尽有四海之地,尺地莫非其有,为天下之君,一民莫非其臣焉。夫尧以盛德得天如此,则所谓克艰厥后者,信乎为尧之能事也。”

【原文】禹曰:“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

【直解】惠,是顺。迪,是道。逆,是违背道理。禹因伯益赞美帝尧之言,遂发明天人感应之理说道:“凡人行事若能顺着道理,天必降之以福,诸凡吉庆的事都集于其身;若或违背道理而行,则天必降之以殃,诸凡凶祸的事都集于其身,就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一般,断断乎其不差谬。故帝尧有广运之德,斯受皇天之眷,正所谓惠迪吉也。天人感应之理,岂不昭昭然哉!”

【原文】益曰:“吁!戒哉!儆戒无虞,罔失法度。罔游于逸,罔淫于乐。任贤勿贰,去邪勿疑。疑谋勿成,百志惟熙。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无怠无荒,四夷来王。”

【直解】无虞,是无可忧虞之事。罔字、勿字都是禁止的意思。逸,是安逸。淫,是过。谋,是谋为。百志,是说凡百谋虑。熙,是光明。咈,是咈逆。王,是四夷君长来朝之名。伯益闻禹陈克艰惠迪之谟,将推广其意以告帝舜,恐其听之未审,故先嗟叹说道:“天位至重,保守为难,帝其戒之哉!如今四方虽是太平,无可忧虞的事。然乱每生于极治,而变常发于不虞。当这时节,正要常常儆戒为制保邦之计,不可自谓治安,便忘敬畏也。然所当儆戒者何事?盖承平日久,法度易至于废弛,必须修明振举,使人知所遵守,不可失坠。太平无事,人情易流于逸乐,必须愈加勤励,不可游于安逸,淫于宴乐。贤人君子既知其可用,须一心信任他,不可以小人间之。邪小人既知其当去,须决于屏斥,不可少有迟疑。凡谋为的事务,心里或有疑惑未安的,这叫做疑谋,切不可苟且成就。凡百志虑,必要正大光明,理顺而心安者,然后可成之。至于刑赏于夺,都有个公正的道理,不可违背了正理,而屈法徇情以求百姓的称誉。凡人好恶从违都有个本然的公心,不可咈了天下人的公心,而任情好恶,以遂一己之私欲。自此以上八件,都是当儆戒的事,人君若能朝夕以此为戒,内而无怠于心,无一念之不儆戒,外而无荒于事,无一事之不儆戒,则治道益隆,太平可保,不但中国之民服从而已,虽远方四夷,在荒服之外者,亦莫不闻风向化,稽首而来朝矣。儆戒无虞,其效如此。”

【原文】禹曰:“於!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

【直解】於,是叹辞。叙,是顺。戒,是晓喻。休,是美。董,是督责。大禹因伯益陈儆戒之言,遂叹美之而告帝舜说:“伯益所陈儆戒无虞的言语,于君德治道甚有关系,帝当留神思念之不可忽也。盖为人君者固贵乎有德,然所谓德者,非徒存诸心而已。惟当见之于行事之间,使政无不善,才是实德。而所谓政者,又非徒为法制禁令而已。在乎为百姓每兴利造福,使民无不安,才是善政。然所谓养民之政何如?彼水、火、金、木、土、谷这六件,都是天地自然之利,民生日用之不可缺者。但其中容有太过不足处,必须一一为之整理,或相制以泄其过,或相助以补其不足,使六者无不修。六者既修,民生始遂。不可逸居而无教。于是教他明伦理,修礼义,以正其德;教他作什器,通货财,以利其用;又教他勤生业,节用度,以厚其生。将这三件事,一一为之区画,行之各得其宜,处之各当其理,使三者无不和合。这六者与三者,总叫做九功。今既已修和,则养民之政,莫不各有成功。一顺其自然之理,而不至于错乱矣。九功既叙,则民皆利其利而乐其乐,莫不形之于歌咏之间矣。然始勤终怠,人之常情,安养既久,怠荒易作,则已成之功,能保其乂而不废乎?故当有以激励之。于那百姓每有勤于府事的,则以善言奖励他的好处,使其知所勉;有怠于府事的,则以刑罚督责而惩戒之,使其知所畏。然又恐事出于勉强者,或不能久,故复劝之以九歌。就把百姓每前日歌咏之言,协之律吕,播之声音,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劝相之,使百姓每欢欣鼓舞,趍事赴功,修者常修,和者常和,前日之成功,得以永久而不至废坏。则养民之政,斯其曲成而不遗矣。凡此皆保治之道,帝之所当深念者也。”夫养民之政,至于惟叙惟歌,即伯益所谓无虞也,而必保其治于勿坏,即伯益所谓儆戒也。禹、益之言,其互相发明如此。

【原文】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

【直解】六府,即是上面说的水火金木土谷,这六件乃财用所自出,所以叫做六府。三事,即是正德利用厚生,这三件乃人事所当为,所以叫做三事。乃字,解做汝字。帝舜因大禹陈说养民之政,遂应而许之,说道:“汝谓政在养民,而今日已成之功,当保之于勿坏,这言语说的极是。但保治固我所当为,而成治实汝所由致。往时洪水为灾,天地皆失其职,万民不得其所,如今水土既皆平治,上天亦得以成遂其生物之功。于是水火金木土谷,六府相资为用,信无一件之不修;正德利用厚生,三事各当其理,信无一件之不和。而养民之政成矣。不但今日之民,蒙被其利,虽万世之后,犹将赖之。这都是汝治水经理的功绩,非他人所能与也。夫天下事,成之甚难,而坏之甚易,我岂不思所以保之哉!”

【原文】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耄期倦于勤。汝惟不怠,总朕师。”

【直解】格,是来。宅,是居。人生九十岁叫做耄,一百岁叫做期。总,是率。师字,解作众字。帝舜既推美大禹之功,遂呼而命之说:“来汝禹,听我之言。我从受尧禅,居此帝位三十有三载,年九十有三岁,过于耄而及于期,血气已衰,倦于勤芝之事。汝当朝夕勉力不怠,以总率我之臣民替我管理天下。”这是帝舜命禹摄位之意,亦若尧之命舜,曰格汝舜,汝陟帝位也。

【原文】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迈种德,德乃降,黎民怀之。帝念哉!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惟帝念功。”

【直解】朕,是禹自称,古时上下通得称朕。迈,是勇往力行的意思。种字,解做布字。降,是下。怀,是感念。八个兹字都指皋陶说。释,是舍。大禹因舜命他摄位,不敢自当,乃让与皋陶,说道:“摄位重事,须是有德为民心所归者,乃可当之。我的德浅薄,民不依归,岂能胜此重任。群臣中,惟皋陶能勇往力行以布其德。他的恩德下及于民,被其泽者甚众,黎民皆感戴而怀服之。命之摄位,斯为允当。帝欲为天下得人,当以此人为念,不可忘也。我尝思念堪此重作的,惟在于皋陶。如今要舍了他,别求个人,在朝之臣,并未见有过于皋陶者。我不但提名在口,显然称道的,在于皋陶,实是发自本心,所深信而诚服者,亦惟在于皋陶,反覆思之,终无可易。惟帝深念其功,而使之摄位,必有以副帝之托,而不孤天下之望也。”夫摄位,重事也,而禹之推让皋陶,谆切恳至如此。盖圣人之心,惟欲为天下得人而已,岂有一毫私己之念哉!

【原文】帝曰:“皋陶!惟兹臣庶,罔或干予正。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期于予治。刑期于无刑,民协于中,时乃功,懋哉!”

【直解】干,是犯。正,是政令。弼字,解做辅字。期,是期望。懋,是勉。帝舜因大禹以摄位让皋陶,遂呼皋陶而称美之,说道:“人君之为治,固有政令以正人之不正,但不能使人皆不犯。惟此臣民众庶,都循理守法,无或有干犯我之政令者,这是何故?盖由汝作士师之官,能明于墨劓剕宫大辟五等刑法,轻重出入,一一精当不差,使人皆畏刑远罪,以辅助那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五伦之教,不至于玩弛而不行,期望我至于化行俗美之治而后已。故始初百姓不亲,五品不逊,虽不免于用刑,然汝之心,岂忍于残民之生哉!只是要刑一人,而千万人惧,使人人皆迁善改过,至于无刑之可用,而后其心始慰也。所以民皆感化,相亲相让,合于中道,无有越礼犯分之人,自然不陷于刑辟。而向之期于无刑者,今果遂其所愿矣。凡此皆汝明刑弼教之所致,乃汝之功绩,我之所深念也。汝当于此益加懋勉,无替此心,始终如一可也。”

【原文】皋陶曰:“帝德罔愆,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罚弗及嗣,赏延于世。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

【直解】愆,是过差。嗣,是子嗣。世,是后世的子孙。宥,是赦免。过,是误犯。故,是故犯。不辜,是无罪的人。不经,是不合于常法。皋陶因舜美其功,乃归功于舜,说:“民协于中,非臣之功,皆本于帝德所致耳。盖帝之德,尽善尽美,无一毫过差。且如为人上者,或烦苛琐碎,则下人便无以自容。而帝之临下,则平易简静,无有烦琐的气象。统御众人者,若性太急躁,则众人易致扰乱。而帝之御众,则泛容宽裕,无有急促的意思。罚那有罪的人,惟止他本身,更不累及他子孙。至于赏那有功的人,则不止他本身,必与之爵土,以远及其后世。人有陷于不知而误犯刑宪的,是无心之过也,每量情以恕之,其罪虽大,亦从宽宥。若有明知而故犯法的,是有心作恶也,则尽法以治之,其罪虽小,亦不轻恕。其原情定罪,或有可重可轻,在疑似之间者,惟从轻以处之,而常过于宽。至若论功行赏,或有可轻可重,在疑似之间者,则从重以赏之,而常遇于厚。又有一等罪人,法可以杀,可以无杀。杀之则彼似无罪,不杀则我为失刑,帝则以为与其枉杀了无罪的人,害其性命,宁可姑全其生,使我自认失刑之责。这等仁爱忠厚之至,真与天地好生之德一般。帝有此德,流衍洋溢,渐涵浸渍,深入于民心。天下之人,无不爱慕感悦,兴起于善,自不干犯有司的法度。岂待臣之明刑弼教,而后能成协中之治哉!”

【原文】帝曰:“俾予从欲以治,四方风动,惟乃之休。”

【直解】俾,是使。风动,是说德教感民,如风之动物一般。帝舜因皋陶称颂其德,又申言以归美于皋陶,说道:“民不犯法,上不用刑,此固我心所愿欲者,而未必其能遂也。今也我欲民不犯法,而民果不犯,我欲上不用刑,而刑果不用,使我得遂其所愿,以臻于至治,教化流行而四达,就如风之鼓动万物,无远无近,莫不靡然顺从者,皆由汝能明五刑以弼五教。故民莫不从上之化,至于若是耳。这是汝之休美,有不可得而辞者,使非汝,则我好生之念虽切,亦何能遽洽于民哉!”然皋陶虽明刑,使不遇帝舜之君,则其志岂能尽行。故天下后世,不多皋陶之功,而多帝舜之能任贤也。

【原文】帝曰:“来!禹。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绩,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

【直解】降水,即是洪水。允字,解做信字。满,是自足。假,是宽假。懋,是茂盛。嘉,是称美。丕绩,是大功。乃字,解做汝字。历数,是帝王相承的次序,如历书岁时节气,先后有序的一般,所以教做历数。陟,是升。帝舜虽称美皋陶之功,而摄位之命,终当归之于禹,故又申前意以命之,说:“来汝禹,昔日洪水为灾,逆行泛滥,乃天示儆戒于我。当是时,汝尝奏说,这洪水当如何浚决,当如何疏导。后来见汝行事,一一都如其所言,信而有征。到如今果然地平天成,府事允治,而大功克就,此惟汝之贤,在廷诸臣,皆不能及也。然常人于功成之后,未免有满足自恕之心。汝虽为朝廷立了许多的功绩,然观汝之在国,则荒度土功,敷布文教,一念祗承孜孜焉,未常少怠。观汝之在家,则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凡事省约,兢兢然未尝少纵。且自视歉然,日惟不足,初无有一毫盈满之心,宽假之意,此亦惟汝之贤,在廷诸臣,皆不能及也。然汝虽不自矜夸其能,而其能之实有不可掩者,天下的人,自然敬服,谁来与汝争能;汝虽不自张大其功,而其功之实有不可掩者,天下的人,自然推让,谁来与汝争功。夫汝德冠群伦、功盖天下如此,我因此懋汝之盛德,嘉汝之大功,知天命人心,咸归于汝,帝王相承的次序,决定在于汝之身而不能外。汝日后终当升此大君之位,以为天下臣民之主。今日总师之命,岂可得而辞哉!”

【原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直解】危,是危殆。微,是微妙。舜将传位于禹,遂授他治天下的心法,说道:“人只是一个心,但其发于形气之私的,叫做人心;发于义理之正的,叫做道心。如耳欲听声音,目欲视美色,又如顺着意的便喜,逆着意的便怒,这都是人心。此心一发,若无义理以节制之,便流于邪恶而不可止,岂不危哉?如当听而听,当视而视,当喜而喜,当怒而怒,各中其节,这便是道心。这道心,人皆有之,但为私欲所蔽,才觉发见又昏昧了,所以微妙而难见耳。人心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若不知辨别,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所以治心者,要于吾心念虑萌动的时节,就精以察之,看是人心,看是道心,分别明白,不使混杂。既精察了,就要克去了人心,专一守着道心,使常为一身之主,而不为私欲所摇夺。夫既察之精,而又守之一,则方寸之间,纯是天理,凡百事为,自然合着正当的道理,无有太过不及之差,而信能执其中矣。”盖天下之治,皆本于心,而端本之学,正心为要。故舜之命禹,叮咛告戒如此。先儒说,这十六个字,开万世心学之源,道统之传,实自此始,为君者不可不知。

【原文】“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

【直解】稽,是考证。询,是咨访。庸字,解做用字。上文帝舜既授禹以存心出治之本,此又以听言处事之要告之,说道:“人君听人的言语,必其言之历历有据,本于古人之格言,则听之可也。若无所考证,驾空悬虚说出来的,这是无稽之言。若听了这样言语,必然淆乱国是,妨害政事,法宜绝之以勿听焉。人君用人之谋画,必其谋之曾经咨访,合于众论之同然,则用之可也。若是不加咨访,独任己见,发出来的,这是弗询之谋。若用了这般谋画,必然拂逆人情,违背公论,汝宜拒之以勿用焉。”此二者听言处事之要也。夫舜明目达聪,用人之善,如恐不及,乃亦有不听之言,不用之谋何也?盖公听并观,所以来天下之善;审察辨别,所以求事理之中。若徒知听言之为美,自己全无权衡主宰,一概都要见之施行,则将至于议论纷纭,可否淆乱,其败谋偾事,与拒谏遂非者,为害一而已矣。故人君为治,固贵于用言,尤贵于能断。

【原文】“可爱非君?可畏非民?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钦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惟口出好兴戎,朕言不再。”

【直解】位,是君位。可愿,是人心所同欲的道理。好,是善。戎,是兵。帝舜命禹摄位,既反覆教戒之,至此又深儆之,说道:“君之与民,分虽相悬,而道实相须。彼人君至尊,人但知其可畏也,自我观之,天下之可爱者,岂非君乎?人民至微,人皆以为可忽也,自我观之,天下之可畏者,岂非民乎?如可见得君之可爱?盖天下百姓至众,皆仰赖着大君在上为之统御,才安其生。若无君,则众皆涣散而无主。饥寒困苦者,谁与赈救?相争相害者,谁与管理?将何所仰戴乎?此君之所以可爱也。如何见得民之可畏?盖人君以一身而统驭万邦,全赖着众百姓,归依拥护,才安其位。若无民,则一人孤立于上,要财用谁来供给?要役使谁与出力?将何以守邦乎?此民之所以可畏也。然则人君居此可爱之位,治此可畏之民,其可不敬之哉!必兢兢业业,慎守其所居之位,敬修其所可愿欲之理。凡存于心发于政者,务使有善而无恶,有可欲而无可恶。然后人心永戴,而天位常安也。苟不能修行善道,所行的事,都咈了百姓之心,使四海人民,困苦穷极,不得其所。则向时戴后者,将转为怨嗟;向时守邦者,将转为离叛。人心既失,天命难保,人君所受于天之禄,亦永绝而不可复享矣。岂不深可畏哉?”舜之告禹,至此尽矣,犹恐禹之固辞也,又说道:“言发于口,利害所关。或生出好事,也因这言语;或兴起戎兵,也因这言语。言不可苟如此。今我命汝之言,盖已详审而不苟矣,岂容更有他说。汝当受命以摄位,勿复辞避也。”夫以禹之盛德,岂不能守其禄位者,而舜犹谆谆警戒之如此,圣人忧勤惕厉之心,于此可见。

【原文】禹曰:“枚卜功臣,惟吉之从。”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龟。朕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其依,龟筮协从,卜不习吉。”禹拜稽首,固辞。帝曰:“毋,惟汝谐。”

【直解】枚卜,是历举而卜之。官占,是掌占卜之官。蔽,是决断。昆字,解做后字。佥,是众。依,是顺。龟,是灼龟观兆。筮,是揲蓍起卦。协,是合。习字,解做重字。毋,是禁止之辞。禹承帝舜摄位之命,恳辞不获,乃不得已而求决于神,说道:“摄位大事,不可专主于人谋。今在廷之臣,有功者甚多,请一一卜之于龟,视其卜之吉者而命之可也。”帝舜说:“阙有大疑,固用卜以决之。然占卜之法,必先断定其志之所向,或可或否,自家心里先有个主张了,然后命之于大龟,灼而卜之,以验其吉凶。今我命汝摄位之志,已先定于心,无所疑惑,而询谋于众人,亦同以为然,无有异议,是人心同矣。夫鬼神之祸福,亦视人心之向背何如。今人心既无不归属于汝,就是鬼神也定是依顺,龟筮也定然协从矣,又何用取群臣而枚卜之乎?且占卜之法,一得吉兆,不必再卜。今鬼神既依,龟筮又从,就如已行占卜了一般,又何须重卜以求吉乎?”禹到这时节,理尽词穷,无可解说,但拜下稽首至地,恳切逊避,以示终不敢当之意。帝舜因禁止之,说道:“摄位之命,惟汝相应,汝不必屡屡固辞,以违神人之意也。”

【原文】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率百官,若帝之初。

【直解】朔旦,是初一日。神宗,是尧的庙号。帝,指舜帝说。帝舜命禹摄位,叮咛恳切。禹既不得终辞,乃以正月初一日,受摄位之命,于帝尧之庙。盖舜之天下,原是帝尧所传,今舜以天下传禹而禹受之,则不得不祭告于尧。在舜则告其终,在禹则告其始也。既行受命之礼,由是总率百官,摄行庶政,与天下更始,就与帝舜始初受尧之命,摄位行事一般。盖尧舜禹,相授受一道,故其事亦无不同如此。

【原文】帝曰:“咨!禹,惟时有苗弗率,汝徂征。”禹乃会群后,誓于师曰:“济济有众,咸听朕命。蠢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尔众士,奉辞伐罪。尔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勋。”

【直解】徂,是往。群后,是众诸侯。誓,是行军时告戒众人的说话。济济,是众盛齐整的模样。肆字,解做故字。当舜之时,有苗之君,负固不服。舜乃命禹率师征之,先嗟叹以命之,说道:“方今天下薄海内外,皆已无虞。惟是止有苗之君,不循我的教命,稔恶不悛,罪不可赦。汝当躬率六师,往正其罪。”禹承帝命,乃征召众诸侯以兵来会。遂誓戒之,说道:“济济然尔众,都来听我的命令。今有顽蠢无知的有苗之君,昏暗迷惑不知恭敬,侮慢他人,自以为贤,反背正道而不由。凡所行的,都是无道之事,败坏常德而不修。凡所行的,都是失德之事。怀才抱德的君子,本所当用也,却乃摈斥疏远,而使之在野;谗佞凶恶的小人,本所当远也,却乃亲信任用,而使之在位。用舍颠倒,政事乖谬。由是下失民心,弃之而不保;上失天心,降之以罪咎。有苗之罪,为天人所共弃如此。帝乃命我征之,故我以尔众士,奉帝之命,以讨伐有苗之罪。众将士每,务要一汝之心,同以奉辞伐罪为念,不可少有疑贰;齐汝之力,同以奉辞伐罪为事,不可少有退缩。然后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而能成除暴安民之功也。汝众将士,可不勉哉!”

【原文】三旬,苗民逆命。益赞于禹曰:“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帝初于历山,往于田,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亦允若。至诚感神,矧兹有苗。”禹拜昌言曰:“俞!”班师振旅。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

【直解】赞,是助。届,是至。帝,是帝舜。历山,是地名。旻,是仁覆悯下的意思。天心怜悯下民,所以叫做旻天。慝字,解做恶字。祗,是敬。载,是事。斋,是庄敬。栗,是战栗。夔夔,是斋栗的模样。允,是信。若,是顺。诚,是诚能感物的意思。昌言,是盛大德之言。班,是还。振字,与整字同意。诞字,解做大字。敷,是布。干,是楯,羽,是羽旄,都是大乐中舞者所执。两阶,是东西两阶。格,是至。禹征有苗,兵临其国,已三十日,而苗民犹恃顽负险,违逆命令,未肯服从。当时伯益随禹出征,见师旅久劳于外,欲劝禹罢兵,乃赞助一言于禹说道:“苗民之顽,与其加以威,不若化之以德。盖惟德可以感动天心,虽是冲漠无朕,至为高远,而此德之所昭升,实无远而不到,比之用威尚力,自不同也。大凡人志气盈满者,必招损伤,谦虚自处者,定受利益,这个乃天道之自然。如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就是满招损的道理;阳消必长,阴微必盛,就是谦受益的道理,乃一定而不可易者也。知天道之自然,则今日之事,惟当谦以修德,而不可自满以伐人矣。昔帝舜初在微贱之时,曾耕于历山而往于田。此时他的父亲瞽瞍,惑于后妻少子之言,常欲害帝。帝自以不得父母的欢心,悲怨思慕,日日呼旻天而号泣,又呼父母而号泣。虽是他父母不慈,然帝之心,只说父母岂有不是处,还是我为子的孝道未尽,皆自认以为己罪,自引以为己恶,不敢有一毫归咎父母之心,只是敬修他为子之事。在瞽瞍面前,夔夔然庄敬战栗,愈加恭谨,不敢少懈。瞽瞍虽愚,被他孝心感动了,也欢喜信顺,化而为慈矣。夫瞽瞍,父也,尚可以孝感。今有苗虽顽民也,独不可以德化之乎?然不但人心可以诚感,便是鬼神至幽,无形与声,若能致其诚敬以事之,则鬼神亦将感通,洋洋乎来格来享矣。今苗民虽顽,亦人类也,又岂有不可以诚感者乎?诚能绥之以文德,而怀之以至诚。彼苗民者,将不威而自服矣,又何必勤兵于远哉?”夫伯益劝禹罢兵修德,真可谓盛德之言矣!故禹即拜而受之,深以其言为是,就依他的言语,班师整旅,以归京师。帝舜亦有感于伯益之言,于是弛其威武,大布其文命德教,而不复以苗民之顺逆为念。这时节,朝廷清晏,恬然无事,惟有那执干楯的,与那执羽旄的,雍雍然相与舞于东西两阶之间而已。但见德化所被,无远弗届。从禹班师之后,才七十日,而有苗已回心向化,群然来格。伯益修德之言,至是验矣。夫苗民一也,以兵临之则不服,以德威之而即来,可见服远之道,惟在内治之修。而虞廷雍容太和之景象,千古之下,犹可想见焉。

皋陶谟

谟,是谋议。这一篇书,是史臣记皋陶所陈告于帝舜的谋议,故名为皋陶谟。

【原文】   曰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谟明弼谐。”禹曰:“俞!如何?”皋陶曰:“都!慎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兹。”禹拜昌言曰:“俞!”

【直解】曰若,是发语辞。允迪,是实践。谟,是陈说道理。明,是明尽。弼,是救正过失。谐,是可否相济的意思。思永,是思虑长远。惇,是厚。庶明,是众贤人。励翼,是勉励辅佐。迩,指家国。远,指天下。史臣说,稽考古时,皋陶曾陈谟于帝舜说道:“人君不患臣言不尽,惟患己德之未修。为君者,诚能躬行实践以修其德,真真实实的要做圣君,无一毫虚假、间断,则其臣知君必乐于闻善,而所以为之谋者,有知必言,有言必尽,启心相告,无有隐匿而不明者矣。又知君必乐于闻过,而所以弼其失者,一俞一吁,一可一否,同心共济,无有畏忌而不谐者矣。若人君不能修德,或修德而未实,则臣下不免望风顺旨,欲进一言,恐君未必能听,欲谏一事,恐君未必能容,尚何谟明弼谐之有哉!然则人君欲臣下之尽言,不可不自勉以为纳忠之地也。”当时大禹同在帝前,有味皋陶之言,深叹以为然,又问:“迪德之义,其详如何?”皋陶对说:“美哉汝之问也。彼人君一身,乃万化之原,必兢兢业业,谨慎以修其身,凡一言一动,皆深思远虑,务求至当,为长久之计,不敢轻易苟且,取便于目前。这才是允迪厥德。由是自身而推之家,则九族之亲属,化于其德,莫不以恩相厚,以礼相序,而家可齐矣;自身而推之国,则群臣之明哲者,感于其德,莫不勉励以辅佐之,而国可治矣。不特如此,又自家国之近,可达天下之远,使天下无不平者,亦在此修身思永上推之耳,岂有他哉!”禹以皋陶所陈,为盛德之言,遂屈己而拜之,说道:“汝言甚是,真为君者之所当知也。”大抵天下国家之本在身。故皋陶陈谟,必始于修身。《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亦此意也。

【原文】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时,惟帝其难之。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哲而惠,何忧乎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命色孔壬?”

【直解】都,是叹词。吁,是叹而未深然之词。时字解做是字,指知人安民说。帝指帝尧。官人是用人。兜是尧时的凶人。迁,是窜徙。有苗是恃险为乱之国。巧言令色孔壬,是外面好其言,善其色,内里却大包藏着奸恶的人。皋陶既陈修齐治平之谟,复推广其未尽之旨,先叹美说道:“人君为治之道,其大者只有两件:一在于知人,一在于安民。盖人之才德有大小,心术有邪正。若知之不明,则用舍失当,何以任众职而兴事功?所以要知人。万邦黎庶,皆赖大君为主。若安之无道,则民心离散,何以固根本而奠邦家?所以要安民。”禹闻皋陶之言,因嗟叹而未深然之说道:“如汝所言,既要知人,又要安民,这两件都兼举而无歉,不但寻常的人,便是帝尧之圣,犹且难之。盖人藏其心不可测度,知之固未易也。若使为君的,果能于人之贤否,一一都鉴别不差,则睿智所照,将与日月而并明,何哲如之?以是而用人,必能使才称其职,德称其位矣。岂有不宜者乎?天下之广,兆民之众,安之固未易也。若使为君的,果能于天下的人,都使之各得其所,则恩泽所及,将与两露而同润,何惠如之?由是万邦黎庶,必皆爱之如父母,戴之为元后矣。岂有不怀者乎?夫为人君者,患不能知人安民,故不善之人,皆足以害吾之治而可虑。若既能哲以知人,而又能惠以安民,二者兼尽如此,将见众贤集于朝,百姓和于野,人心丕变,邦本辑宁。这时节就有当恶如兜者,也都改行从善了,何足忧乎?有昏迷如有苗者,也都感化归服了,何必迁乎?有好言善色、大包藏奸恶的人,也都变狡诈而为诚实了,又何足畏乎?智仁功用大,至于如此,虽圣如帝尧,犹且难之,帝岂可以易而视之哉?”禹之此言,盖欲帝舜深思其难,而求其道也。

【原文】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载采采。”禹曰:“何?”皋陶曰:“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彰厥有常,吉哉!

【直解】亦字,解做总字。载字,解做行字。采,是事。重言采采,是说某事某事。栗,是严密。愿,是谨厚。乱字,解做治字。扰,是驯顺。毅,是果断。廉,是有分辨。塞,是笃实。彰,是著。吉,是善。皋陶将推衍知人之谟,先叹美说道:“人才固未易知,而观人亦自有法。彼人之才性中和而不偏者,皆谓之德。总言此德之见诸行事者,凡有九件。人必有此九德,才叫做贤人。然人固以有德为贤,而德又以据为实。总言其人之有德者,不可徒徇其虚名,亦不可徒观其外貌,必须指他所行的某事某事以为证验,则事皆有据,而名实不爽,自不患于人之难知矣。”禹因问九德之目何如。皋陶遂悉数之说:“凡人之宽洪者,或流于纵弛。惟宽而又能庄严整肃,则宽得其中,而不过于宽,这是一德。柔和者,或流于颓靡。惟柔而又能卓然自立,则柔得其中,而不过于柔,这又是一德。谨厚者,或过于鄙朴。惟愿而又能恭而中礼,则愿得其中,而不失之野,这又是一德。有治才者,多失之骄傲。惟有才而又能敬以接人,则才得其中,而不方于众,这又是一德。驯顺者,或失之优柔。惟驯而又能果毅有为,则顺得其中,而不至于无断,这又是一德。劲直者,或过于峭厉。惟直而又且温和可亲,则直得其中,而不伤于太峻,这又是一德。简易者,或过于坦率。惟简而又有廉隅分辨,则简得其中,而不流于太简,这又是一德。刚明者,或出于矫激。惟刚而又能恂恂信实,则刚得其中,而不至于过刚,这又是一德。强勇者,多任乎血气。惟强而又皆合乎义理,则强得其中,而非血气勇矣,这又是一德。所谓九德之目如此。人能于此九者,或独擅乎一长,或兼备乎众美,都彰著于行事之间,而灼然可见,又且始终如一,有常而不变,斯其为成德之吉士哉!人君欲知臣下之贤否,但验之于行事之间,看他偏与不偏,初时说好的,到后来看他变与不变,则下无遁情,而知人之哲得矣。”

【原文】“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严祗敬六德,亮采有邦。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僚师师,百工惟时,抚于五辰,庶绩其凝。

【直解】宣,是著。浚字,解做治字。严,是畏。亮,是明。采,是事。有家,是大夫的职任。有邦,是诸侯的职任。翕,是合。敷,是布。施,是用。才过千人的叫做俊,才过百人的叫做乂。抚,是顺。五辰,是木火土金水五行分旺于四时,谓之五辰。凝字,解做成字。皋陶说:“人之于九德,不必其尽备而但贵于有常。如九德之中,有了三件,又能加日新之功,以扩充此德,而使之益著,此三德之有常者也。这等的人,若使他为大夫而有家,必能夙夜匪懈以治其家。而有家之事,无不明治矣!如九德之中,有了六件,又能加日谨之功,以敬修此德,而使之益固,此六德之有常者也。这等的人,若使他为诸侯而有邦,必能克勤无怠以治其邦。而有邦之事,无不明治矣!夫德之有常者,多寡不同,而皆宜于用如此。人君若能合而受之,但凡有德之士,都搜罗收取将来,分布而用之于百官有司之任,或为大臣,或为小臣,量材授职,无有不当。将见四方之人,闻知朝廷用人得宜如此,都愿出而效其才能,以任国家之事。凡大而千人之俊,小而百人之乂,莫不在官任使,而无有遗佚在野者。朝廷之上,所用的既都是贤才,将见百官每志同道合,彼此相师。我有善,他便取法于我;他有善,我便取法于他。有同寅协恭之美,而无媢嫉妬忌之私。凡百官所任的职务,亦皆及时干办,不至失误,都顺着天时以修人事。如春属木,则布德施惠,以顺木之辰;夏属火,则劳民劝农,以顺火之辰;秋属金,则禁暴诛慢,以顺金之辰;冬属水,则盖藏敛聚,以顺水之辰;土寄旺于四时,则修四时之令,以顺土之辰。由是各样的功绩,都有成效,如礼乐刑政工虞教养之类,莫不一一修明振举,而无复有废坠怠弛之患矣。”夫人君能知人而善用之,则贤才进而治功成如此。然则知人之功用,其所系岂小小哉!

【原文】“无教逸欲有邦,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无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

【直解】无,是禁止辞。教,是上行下效的意思。有邦,是有国的诸侯。几,是事之几微。旷字,解做废字。天工,是上天付与君臣同干的事。皋陶说:“人君一身,乃臣下的表率,若安逸纵欲,则那有邦的诸侯,也都仿效,怠惰奢侈了。这恰似教导他逸欲一般。为人君者,岂可如此?必须兢兢然戒谨,业业然危惧,务以勤俭率先天下。所以然者何也?盖人君统理天下,一日二日之间,虽若至近,而事几之来,便有万端。若不能时时审察于几微,一有差错,则悔之无及矣!此所以不可不兢业也。然天子能以一心察天下之几,不能以一身兼天下之务,故分其职于庶官。若庶官用非其才,便旷废了职业。为人君者,岂可如此?必须选择贤能以充其职,使不至于虚旷。所以然者何也?盖庶官所治的事,本是上天的事。天不能自为,而付之人君,君不能独为,而付之庶官。是庶官乃是替天行事的,苟一官旷,则一事废矣。此庶官之所以不可旷也。夫敦勤俭以率诸侯,则知人之本以端;择贤能以任众职,则知人之道克尽矣。”

【原文】“天叙有典,勅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同寅协恭,和衷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

【直解】叙,是伦叙,勅,是正,五典,是五常之道。惇,是厚。秩,是尊卑贵贱之品秩。庸,是常。衷,指典礼之具于人心者说。有德,是所行遵乎典礼的人。有罪,是所行者乎典礼的人。五章,是五等章服,公服衮冕九章,侯伯服惊冕七章,子男服毳冕五章,孤服冕三章,乡大夫服玄冕一章。章字,解做显字。懋,是勉。皋陶陈安民之事说道:“天生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伦,即有亲义序列信之典。这五典,乃天所叙的,本自敦厚,但人情因物有迁,则厚者有时而薄。故立之教条,以勅正我五典,使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各相惇厚,不至于偷薄者,其责则在于君。天生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伦,即有尊卑贵贱等级隆杀之礼。这五礼,乃天所秩的,本自有常,但人情怠弃则废礼,用之不能义。故著为法式,以用我五礼,使尊卑有分,贵贱有等,各循常度,不相紊乱者,其责则在于君。然君固主此典礼者,臣则畏此典礼者,必须同其寅畏,无一此忽易,协其恭敬,无一些怠荒,上下一心,融会流通,以和民之衷,使人心感化,五典无不惇,五礼无不庸,而后可也。这是教以化之,所以安民于典礼者如此。夫典礼之叙秩,既皆出于天,则人之所行有遵乎典礼者,便是天所眷命者也。但天不能自显扬他,人君代天常善,则有五等之服以章显之,因其德之大小,以为命服之尊卑,使善人知所劝。所行有背乎典礼者,便是天所为所欲为讨者也。但天不能自惩治他,人君代天罚恶,则用五等之刑以惩戒之,因其罪之大小,以为刑法之轻重,使恶人知所惧。这命德讨罪两件,乃是朝廷的大政事,君主之于上,臣用之于下,岂可轻忽之哉!必当勉力不怠,以修明其政事。有德的必赏,务合乎天命之公;有罪的必刑,务合乎天讨之正,而后可也。这是政以治之,所以安民于命讨者又如此。”

【原文】“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达于上下,敬哉有土。”

【直解】明,是显扬那为善的人。畏,是刑威那为恶的人,威字与畏字通用。上是天,下是民。有土,是有国之君。皋陶既以典礼命讨陈安民之谟,因发明天人合一之理,以见所以不可不安民之意,说道:“天道至神,以其聪,则于人之善恶无所不闻;以其明,则于人之善恶无所不见。然天无耳目以视听,何以于人之善恶无不见闻?盖天无视听,而以百姓之视听为视听。但百姓每所闻的,便是天闻了;百姓每所见的,便是天见了。所以说,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道至公,凡为善的人,必降之福以显明之;为恶的人,必降之以畏惧之。然天无心于好恶,何以能加祸福于人如是显应?盖天无好恶,而以民心之好恶为好恶。但百姓每所公好的,便是天之所福;百姓每所公恶的,便是天之所祸。所以说,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夫天在于上,民在于下,高卑虽甚悬绝,而一理贯通,上下无间,人心之所在,即天理之所在也。人君有民人社稷之寄,知所以奉天者,岂可忽民而不敬哉!必须兢兢业业,常存敬畏,凡惇典庸礼,命德讨罪,皆求不拂乎民心。则上天秩叙命讨之意,无不钦承,而人君奉天安民之道,亦庶乎克尽矣。苟一有不敬,则于民心必有违拂,拂民,即逆天矣。天其可逆乎哉?此有土者之所以不可不敬也。”皋陶前面陈知人之谟,而终之以兢业,此陈安民之谟,而终之以敬。可见用人行政,虽各有其事,而皆本于一心之敬以图之,万世人君所当深念也。

【原文】皋陶曰:“朕言惠,可底行。”禹曰:“俞!乃言底可绩。”皋陶曰:“予未有知,思曰赞赞襄哉!”

【直解】惠,是顺理。底,是致。乃字,解做汝字。思曰的曰字,当作日字。赞,是助。襄,是成。皋陶既陈知人安民之谟,因望帝舜力行其言,说道:“我之所言知人安民两事,似皆顺于治理,傥可致之施行,则不徒托诸空言矣。”禹与皋陶,同此心者,遂应许之,说道:“汝之所言,诚为当理,若致之于行,必有成功。行汝知人之谟,则贤才必聚于朝;行汝安民之谟,则庶民必安于野。其有益于治道,信非浅浅也。”皋陶谦说:“行之有功,我固未敢预知,但我之心,惟思日日赞助于帝,有怀必吐,有言必尽,期以共成帝之治功而已。”大抵天下事,非言之难,惟行之难。故皋陶于陈谟之终,而勉舜以力行;禹因而赞扬之,亦不必其言之出于己。大臣责难陈善之忠,同寅协恭之美,于此皆可见矣。

益稷

益、稷是二臣名。这一篇书,也都是帝舜与大禹、皋陶讲论治道的说话。因篇首禹称益、稷二人佐其成功,故以益稷名篇。

【原文】帝曰:“来!禹,汝亦昌言。”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皋陶曰:“吁!如何?”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予乘四载,随山刊本,暨益奏庶鲜食。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烝民乃粒,万邦作乂。”皋陶曰:“俞!师汝昌言。”

【直解】昌言,是盛德之言。孜孜,是勉力不怠的意思。垫,是沉溺。四载,是水乘舟,陆乘车,泥乘,音春。山乘樏。音雷。刊,是除。奏,是进。鸟兽鱼鳖之肉,叫做鲜食。九川,是九州之川。距,是至。浚,是疏通。畎、浍都是田间的水道。播,是耕种。艰食,是难得之食。此时播种初兴,五谷难得,故叫做艰食。懋,是勉。化居,是变化所居积的货物。粒,是米食。作乂,是兴起治功。当时禹与皋陶,同在帝舜之前,帝舜因皋陶陈谟有契于心,遂呼禹来前,命他说道:“皋陶所陈知人安民之谟,深切于治道,有益于民生,真是盛德的好言语。汝与皋陶,同心畏治者,若有善言,亦当告我,不可隐也。”禹拜而叹美,称帝说道:“皋陶所陈知人安民之谟,人君治天下的道理,已说尽了,我更何所言乎?我惟思今日天下虽已治安,然艰难之念易忘,平成之功难保,自今以往,当终日孜孜然勉力不怠,以尽其所当为的事功,不敢以已治而忘乱,已安而忘危也。”皋陶因禹之言,遂叹而问说:“所谓孜孜者如何?”禹乃追述先年治水本末之详,以见今日当孜孜保治的意思,说道:“往时洪水泛滥,势若漫天,浩浩然广大无涯,把高山的四面都包了,驾出于冈陵之上,那下民都昏迷沉溺不能聊生。我于时仰承帝命,任治水之责,乃乘着四载,以跋涉山川,践行险阻。遇水则乘舟,遇陆地则乘车,遇泥泞去处则乘,遇上山则乘樏。这时节平地皆水,功无所施,乃循山而行,相度地势,遇有树木薮塞则斫伐之以通道路。然后治水之功,可以渐加。又因此时水土未平,民无所食。我乃与伯益教民纲罟渔猎,进众鸟兽鱼鳖之肉于民,权使他食之以充饥。于是先开导九川之水,使各至于海而大者有所归,次疏通畎浍之水,使各至于川而小者有所洩。此时水势渐平,田亩可辨,我乃与稷相看高阜处教民播种五谷。但田地久荒,耕种方始,粒食尚为难得。故一面教民树艺五谷进之以艰食,一面仍令民采取鸟兽鱼鳖进之以鲜食。及至水土尽平,山林川泽之利皆兴,四方商贾来往通利,乃懋勉其民,使他各迁其土产所有,往那缺少的去处,互相交易,变化其所居积的货物,彼此相通,以济匮乏。然后天下之民,皆得粒食,不消更进鲜食。从此得以立纲纪,施政教,而万邦兴起治功焉。当时天下未平,百姓困穷,我等承帝之命,君臣同忧,历了许多艰难辛苦,才得平定。岂可以今日之治安,而遂忘前日之艰若乎?我所以思日孜孜者,正欲共保太平于无穷耳。”皋陶一闻其言,即深然之,说道:“汝之言,安不忘危,治不忘乱,真是盛德的言语。凡我君臣,当以为师法,孜孜保守,不可忽也。”

【原文】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帝曰:“俞!”禹曰:“安汝止,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

【直解】止,是至善之所在。两个惟字都解做思字。几,是事几发动处。康,是事体安稳处。弼,是辅弼之臣。丕字,解做大字。徯,是等待的意思。申,是重。体,是美。大禹前面既极言致治之难,此又告舜以保治之道,先叹美而称帝说道:“天位至重,保之甚难,帝当兢兢业业,谨慎重以居是位可也。”帝舜一闻其言,即应以为然。于是禹推广慎位之事以告之说:“人心至灵,一事一物,莫不各有个至善所当止的道理,只为私欲动摇,始有不得其所止者。帝当绝去私欲,涵养道心,将这一心,常安放在天理上,而不为外物所摇。这是安于所止,以立应事之本的工夫。然存之于静者,或不能不失之于动。又当于念虑才发之时,即仔细研审,看他善与不善,必其念念皆善,然后施也,否则宁止而不为。及事务将成之际,又再三省察,看他安与不安,必其事事安稳,然后成就,否则不妨于更改。这是审于几康,以尽处事之要的工夫。然使朝无直臣,则人主或不闻其过,又必左右辅弼之臣,皆务尽其绳愆纠谬之职。如君心有未正,则直言以格其非;国事有未当,则直言以救其失。然后君无过举,而庶事获康也。夫曰安止,曰几康,既密其功于己;曰弼直,又资其辅于人。人己交修,以尽慎位之道如此,则念念事事都合乎天理,顺乎人心矣。将见以此而措之于政事,则是惟无动,一遇有所动作,如政今之施,纪纲之布,则天下之民,莫不敬信,翕然丕应,固有预先等待我于未举意之先者矣。其下而得民为何如?以此而显然受命于上帝,则皇天重重眷命与之以休美之福,殆有愈久而愈隆者矣。其上而得天为何如?夫天人交孚,则君位益固,前日之治功,真可常保于无穷矣。帝欲慎位,可不念哉!”

【原文】帝曰:“吁!臣哉邻哉,邻哉臣哉。”禹曰:“俞!”

【直解】邻,是亲近辅助的意思。帝舜闻禹弼直之言,有感于心,遂叹说:“汝谓人君安于所止,审于几康,而尤必赖辅弼之臣,直言规正,可见臣职之所系甚重矣。然则今之列职于朝廷者,虽是我的臣子,其实乃我之邻哉。左右夹持,诚不可以一日缺者也。我今欲赖四邻以自辅助,不必他求,亦惟在尔诸臣哉!上下相资,诚不可以势分言者也。”舜之反覆咏叹如此,其责望于禹之意深矣。禹因帝言,有契于心,遂应而承之曰:“俞!”盖深信夫君臣之道,相须以成,而以臣邻之义自任矣。夫大禹丁宁于安止几康之戒,所以责难于君,而帝即俞之;帝舜反覆咏叹臣邻之托,所以委重于臣,而禹即然之。君臣之间,明良合德,诚为千载时矣。岂非万世为君臣者所当法哉!

【原文】帝曰:“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汝翼。予欲宣力四方,汝为。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治忽,以出纳五言,汝听。

【直解】股肱,即是手足。左右是扶持的意思。翼,是辅翼。华虫,是雉鸟。会是绘画。宗彝,是宗庙中酒尊,上面画虎蜼二兽。藻,是水草。粉米,是白米。黼,其形如斧。黻,其形如亚字。绣,是刺绣。五采是五样华采物料,所以染色者,如蓝澱、丹沙、粉墨之类。在字,解做察字。忽是荒忽不治的意思。自上达下叫做出,自下达上叫做纳。五言,是诗歌叶于五声的。帝舜详叙臣所以为邻之义,以命大禹说道:“君臣之分,虽有尊卑,而上下相须,实同一体,君必资臣以为助。如人有元首,必资手足以为运行,耳目以为视听,是臣乃我之股肱耳目也。然何以见之?盖人君之治,以政教礼乐为先。我尝忧民性之未复,要扶持教导斯民,使无一人不归于善,而不能以自遂也。必赖汝为臣的辅助赞襄以化之,然后能遂我教民之心。我尝忧民生之未厚,要宣布政令于四方,使无一人不得其所,而不能以自为也。必赖汝为臣的设施措置以安之,然后能遂我养民之心。这等看来,臣岂不是我之股肱乎?衣裳之制,创自古人,我今要观看那古人衣裳的形象,稍加损益,取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件,绘画于上衣,取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件,刺绣于下裳。其画与绣,都把五采之物,杂施于缯帛之间以为五色,做成朝祭的衣服。这是礼制所系不可不慎,而我不能以自明也。必赖汝为臣的为我明其大小尊卑之等,使礼达而分定焉。声音之道,与政相通。我今要听闻那六律五声八音之所奏,以察治乱。或其声和以乐欤,则知政事之修治;或其声怨以怒欤,则知政事之荒忽。其听与察,把朝廷所出的歌咏,民间所纳的歌谣,凡叶于五声的,都播之于律吕之间以为乐章,验他和与不知。这是政治所关,不可不审,而我不能自听也。必赖汝为臣的为我听其乖和得失之分,使乐和而政成焉。这等看来,臣岂不是我之耳目乎?”夫帝舜之命禹,既曰臣哉邻哉,可见其君臣相亲,而至于忘势,又曰股肱耳目,可见其君臣一体,而至于忘形。其引喻愈切,而责望愈至矣。

【原文】“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钦四邻。

【直解】违,是违悖道理。弼,是匡正。面从,是当面顺从。后言,是背后议论。四邻,是股肱耳目之职。帝舜既以股肱耳目发明臣邻之义,至此又责望于禹说道:“我为天子,一日二日,便有万几,岂能一一皆当。但有违悖道理处,汝当尽言匡正,明白开陈,使我得闻而改之,这方是弼直之道。若当我面前,唯唯诺诺,顺从以为是,及退至背后,却乃私下议论以为不是,岂大臣事君之道哉!汝切不可如此。须知汝乃我之四邻,股肱耳目,共成一体,安危治乱,无不相关。使君有违而不能弼之,则将安用臣邻为哉。汝宜兢兢业业,精白乃心,务思弼我之违,以敬尔四邻之职可也。”帝舜之所以责望于禹者如此,其求助之意,可谓切矣。

【原文】“庶顽谗说,若不在时,侯以明之,挞以记之,书用识哉,欲并生哉。工以纳言,时而飏之,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

【直解】庶顽,是众顽愚的人。谗说,是谗害人的言语。时字,解做是字,指忠直说。侯,是射箭的把子。明,是试验。挞,是用刑杖责罚。书,是簿籍。识,是记其过。工,是掌乐之官。飏,是宣扬。格,是改过从善。承字,解做荐字。庸是用。帝舜命禹说:“忠直之道,汝固当自尽于己矣。然人心不同,彼群臣中,岂无那众顽愚好兴造谗言,诬害善类,不在此忠直之列者。这等的人,甚为治道之害,然亦未可以邃绝之也。必先用射侯以明验之。盖射以观德,若是心里不正,其射必不能多中。以此验之,则邪正可辨矣。若知其果是顽谗的人,必须用刑杖责罚他,使他人儆惧不忘。又立个簿籍,把他过恶都写在簿籍上记着,使他羞愧无已。若此者果何为哉?我的意思,只是要他惩创悔悟,变顽谗而为忠直,庶得与忠直者并生于天地之间,而不为盛世之弃人耳。夫教之如此,可谓至矣,但未知其果能率教与否。又必命掌乐之官,将他所进纳的言语,播之于乐,时时宣扬之。察其言已和平,则能改过可知;其言乖戾,则过之不改可知。若果能变顽谗而为忠直,就当荐之用之,虽进诸股肱耳目之任,亦不为过,不必追究其既往矣。若至此而尚不能改,则是稔恶不悛,终为顽谗而已。然后用刑罚以威治之。若迸诸四夷,或寘之重典,使不得终肆其恶,以伤害善良。盖彼即自外干生成,虽欲其并生,不可得矣。”尝观舜之命龙有曰:“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则顽谗之人,乃舜之所深恶者,而犹不忍邃置于法,必待其教之不改而后刑焉。此其好生之德,所以能洽于民,而卒致无刑之治也欤。

【原文】禹曰:“俞哉!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惟帝时举。敷纳以言,明庶以功,车服以庸。谁敢不让?敢不敬应?帝不时,敷同日奏,罔功。

【直解】俞哉,是未尽然之辞。光,是德之光辉。苍生,是黎民。黎献,是黎民中的贤者。敷纳,是下陈上纳。庶字,当作试字。让,是相让而勉于为善。敷同,是朋比欺罔的意思。奏字,解做进字。禹因帝舜欲用刑以威顽谗,其心未尽以为然,故先应个“俞哉”,说道:“帝之所言固是,但我之意以为,庶顽谗说,与其惩之以威,不若化之以德。诚使帝之盛德,光辉照著,广被天下,以至于海隅之远,苍生之众,无不在其照临之中。将见德辉所及,人人瞻仰,那万邦黎庶中,有素负忠直而为贤者,莫不感慕兴起,都愿出来辅佐圣君,为帝股肱耳目之臣。这时节,惟帝举而用之耳。然举用之道何如?彼贤者始进而立朝,必有自献的言语。则使他各陈所见,而听纳之以观其蕴。及其既进而效职,各有表见的事功,则就他本等职业上,一一而明试之以考其成。其中有功绩彰著,与他当初敷陈的说话不相违背的,则锡之车马章服以厚其报。夫即修德以致贤,而又能考成以核实,则精神所感,人皆化之。不特贤者济济相让,便是不贤的人,也都更相劝勉,而消其忌贤嫉能之私矣。谁敢不让乎?不特贤者秉德陈力以应其上,便是不贤的人,也都精白一心,而化为直己效忠之人矣。敢有不敬应者乎?信乎德之所感,甚于威之所加也。帝若不能以德用贤,而徒任刑以为治,则上无感人动物之诚,而下怀苟且畏避之虑,即今所用之臣,方且彼此扶同,朋比欺罔,日进于无功矣。岂特庶顽谗说为可虑哉!由此观之,则尚德之与用威,其得失判然矣。”

【原文】“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额额。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予创若时,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有功,苗顽弗即工,帝其念哉!”帝曰:“迪朕德,时乃功惟叙。皋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

【直解】无,是禁戒之辞。罔字,解做无字。额额,是不休息的模样。殄,是绝。世,是世代相传的基业。涂山,是国名。启,是禹之子。呱呱,是小儿啼哭声。荒,是大。度,是相度。师、长都是官名。薄,是迫近。即字,解做就字。禹既勉舜以明德,又进戒说:“为人君者,当勤于修德,不可如尧子丹朱之骄傲。丹朱之不肖,虽是多端,而傲之一字,尤为众恶之本。盖傲心一逞,肆然无忌,所以惟怠慢逸游是好,惟傲狠暴虐是作,无昼无夜,只是去荒淫纵欲,额额然不知休息。所干的事,通不顺道理,譬如在无水地上行船的一般。又朋比众小人,与他淫乱于家,不理国事。因此不得继尧的天下,把他祖宗世代相传的基业,一旦殄绝了。此所谓前人之覆辙也。我因此深以为戒,兢兢业业勤修其职,不敢有一毫怠傲的心。初娶涂山氏之女为妻,成婚之后,只在家住了辛壬癸甲四日,就出去治水。及后生子启,呱呱而泣,我亦不暇顾念。惟以水土未平,奔走四方,大相度那平治水土之功。及水土既平,则疆域可定。乃因其地之远近,辅帝以成五服之制,把王畿千里之地,每边五百里,画为甸服。其外为侯服,又外为绥服,又外为要服、荒服。每服五百里,东西南北相至,各成五千里疆域既定,则官职可建。乃于九州之内,每州选立十二人以为之师,使他佐州牧以纠诸侯。九州之外,迫近四海的去处,各建立五人以为之长,使他率蕃夷以卫中国。夫始而拯溺救民,不敢有一日之求安,既而疆理经制,不敢有一事之苟且。凡若此者,亦惟恐此心少懈,将驯致于丹朱之傲游耳。如今内而十二师侯牧,外而五长蕃夷,各遵行朝廷的德教,治功虽已成就,然那有苗之国,负险恃顽,不肯就工,犹为盛世之累。帝其念之哉!未可以天下既平,而遂生怠荒之念也。”帝舜因禹之戒,复答其意说:“如今四海之内,都遵行我的德教者,实由汝禹由治水而弼服,由弼服而建官,功有次叙,故教化广被,而四方底宁。虽有苗民之顽慢,皋陶方且敬承汝之功叙,而施五等之象刑,以弼教辅德。且其用刑,轻重得宜,明白当罪,可以畏服乎人。夫刑既明于中国,威自及于外夷,苗民或庶几其可化耳。岂可专恃德教,而尽废刑威哉!”大抵德者出治之本,刑者辅治之具,虽帝舜为君禹皋为佐,有不能废者。但以好生之心,而行其钦恤之意,则自然天下无冤,而民协于中矣。若曰尧舜之世惟尚德而不尚刑,则虞廷士师之官,可以无设,而皋陶明刑之功,不得与禹稷并美矣。此图治者之所当知。

【原文】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德让。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直解】戛,是轻敲。击,是重敲。鸣球,是玉磬。搏,是重弹。拊,是轻弹。咏,是歌咏。虞宾,是丹朱,因他是帝尧之后,待以殊礼,为虞廷之宾客,故叫做虞宾。群后,是助祭的诸侯。下,是堂下。鼗鼓,是有柄的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摇之,则两耳自击而成声。柷,形如方桶,以木为之,撞之有声。敔,形如伏虎,背上有刾,刷其刾而有声。这两件,皆所以节乐者。镛,是大钟。间是相参的意思。跄跄,是舞动的模样。箫韶,是舜乐的总名。九成,是九奏。仪,是容仪。当时帝舜作大韶之乐,后夔为乐官,因述其声乐感通之妙,以告于舜说道:“乐作于宗庙之中,在堂上,石音则有鸣球,丝音则有琴瑟。我曾戛击鸣球,搏拊琴瑟,合着那堂上歌咏之声,使乐声与人声相应。但见那乐音和畅,无感不通。幽而为神,则祖考之灵,来格来享,如在乎其上;明而为人,则帝尧之后作宾于虞者,来在助祭之位,与众诸侯每都雍雍肃肃,以德相让焉。乐之作于堂上者如此。在堂下,竹音有管,革音有鼗鼓。乐初作时,击柷以合其声,乐既终时,栎敔以止其奏。又匏音有笙,金音有镛,把这几件乐器或吹或击,与堂上的鸣球琴瑟之乐更迭而作,各尽其条理之妙。但见太和所感,无微不入,虽冥然无知如鸟兽者,闻此乐声亦跄跄然相率而舞动焉。乐之作于堂下者如此。合堂上堂下之乐,自一奏乐至于九奏,谓之九成,则乐之始终备矣。但见至和之极,感通益神,虽世所希有如凤凰者,亦来舞于殿庭之间而有容仪焉。”夫以韶乐感通之妙,至于如此,虽由于乐声之和,而孰非本于帝德之所致哉!

【原文】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

【直解】於,是发语辞。重敲叫做击,轻敲叫做拊。石,是石磬。庶尹,是众官之长。谐,是和。夔又重言韶乐感通之妙,说道:“八音之中惟石最为难和,而乐之条理以磬声终焉。我于石磬之大者,重敲之以发其声,石磬之小者,轻敲之以审其韵。但见其清越悠扬而锵然可听,石声和矣。石声既和,则八音皆无不和,而乐之条理备矣。由是以其声之和,而动其气之和,故百兽闻之,皆相率而抃舞;以其音之和,而动其心之和,故庶尹闻之,皆诚信而克谐。”其感人动物之神如此,又孰非帝德之所致哉!史臣记禹皋陈谟终篇,而以夔言继之,正以见当时治定功成,礼备乐和,千载而下,犹可以想其太平之气象也。

【原文】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飏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平声。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俞,往钦哉!”

【直解】敕,是戒。几,是事之微。股肱,以比臣下。元首,以比君上,是君臣一体的意思。熙,是广。飏言,是大声疾言。宪,是法度。屡,是数。省,是稽考。赓,是续载,是成。丛脞,是因循怠弛,凡事都矬下了,不能修举的意思。堕,是废坏。帝舜之时,天下既已治安,犹恐君臣之间,怠荒易作,乃用作歌以相儆戒。先述其作歌之意说道:“天命无常,至为可畏。今虽治定功成,礼备乐和,然理乱安危之机,每相为倚伏。必须兢兢业业,常存敬畏。虽一时之顷,一事之微,亦不敢怠忽,庶乎天命可以常保也。”乃歌说:“为臣的,若能欢忻踊跃,喜于乘时而图几,则人君的治功,有不兴起者哉!百官的事务,有不熙广者哉!”这是帝舜作歌,而以保治之事责之于臣者如此。皋陶将欲赓歌,而先述其意,乃拜手稽首,大声说道:“帝欲敕天保治,其思念之哉!夫人君一身,乃群臣之表,若不有以倡率之,则臣下何所观感。必须以励精图治之心,总率群臣,使他每都勤修职业,以兴起朝廷的事功。但锐于兴事者,其弊或至于纷更,又当谨守成法,率由旧章,不可轻信喜事之人,有所更改。此帝所当敬念者也。夫既率之以兴事而又戒之以守法,则百工之事,固无不起矣。然不有以考验之,则锐于始者,或怠于终。言之善者,或行不逮。又必日省月试,数数稽考其成功,看他果能兴事与否。然后惰者警,勤者劝,而无诞谩欺罔之弊。此又帝所当敬念者也。”皋陶既述其赓歌之意,乃遂续成其歌说道:“君位乎上,若能明于任官,而率作考成之有要,则小大之臣,咸怀忠良,而国家之事岂不妥帖停当哉!”又歌说:“为人上者若不能励精率作,而安于怠荒放佚,将朝廷的政务堆集而不能整理,纪纲矬下而不能振举,则为股肱之臣者,亦皆苟且偷惰,因循旷职,而国家之事,岂不懈弛而废坏哉!”这是皋陶以保治之道责之于君者如此。帝舜闻皋陶之言,既拜以致其敬,又俞而然其言,说道:“自今以往,我君臣当上下一心,敬谨以保天命哉!”大抵致治固难,保治尤难。盖乱每生于极治,而患常发于不虞。故虞廷君臣,当治定功成之后,交相儆戒。君以喜起熙哉望之于臣,臣以率作兴事责之于君,兢兢焉惟恐慌怠荒之或作,而政事之废弛也。夫以虞舜为君,禹皋为佐,而犹不忘戒惧如此,况其他乎?此万世为君为臣者所当深念也。

卷之三

夏书

夏,是大禹有天下之号。这书纪夏家一代的事迹,故叫做夏书,共四篇。

禹贡

贡,是贡赋。这一篇,史臣记大禹平水土,定贡赋,及经理天下的事。独以贡名篇者,水土平而后贡赋定,特举其成功而言也。

【原文】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直解】这一节是总记大禹治水之要。敷,是分刊,是除。奠,是定。史臣说,当时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九州的区域都不辨了。禹受命治水,乃先分别土地,以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之九州。然后知某州最下,治之宜先,某州最高,治之宜后,可以随地而施功矣。凡水都发源于山,只为山势阴塞、道路不通,所以有怀襄之害。禹乃随山而行,相其便宜,又除去了障蔽的树木,以通其道路。然后知某水为某山所壅,必须开凿某山为某水所出,必须浚治可以因势而利导矣。九州既分,又须立各州的表识,以为之纪纲。禹乃定其山之高者、川之大者与做一州之疆界。如某处有某山,便可寻众山之脉脉络;某水在某处,便可寻众水之脉络,而导山导水之功,皆可举矣。禹之治水,大要不出此三件,故总揭而言之如此。

【原文】冀州。

【直解】此以下,是分记九州治水之成功。冀州,即是今北直隶、山西、河北等处,及辽东义州卫迤西地方。当尧之时,水为民患者莫甚于河,而冀州乃河水所经,又帝都所在,故禹受命治水,先从此起。不言疆界者,冀州三面抵河,观兖豫雍三州所至,便自可见,亦所以尊京师,示王者无外之意也。

【原文】既载壶口,治梁及岐。

【直解】篇中凡既字都是既已成功之词。载字解做始字,言禹治水施功,寔始于此。壶口、梁岐,都是山名。壶口山,旧志在河东郡北屈县东南,即今山西平阳府吉州。梁山,旧志在离石县,即今山西太原府石州。岐山,旧志在汾州介休县,今在汾州孝义县西。冀州之水,以河为大。壶口山,乃河水冲激的去处,禹始初便去治他,所以杀河势也。梁岐二山,乃河水经流的去处,禹便治梁而及于岐,所以开河道也。于是冀州无河水之患矣。

【原文】既修太原,至于岳阳。

【直解】修是修整前面的工程。地广而平叫做原。太原,即今山西太原府地方。岳,是太岳,即今山西霍州之霍山。山南叫做阳,岳阳是太岳之南。冀州之水,其次莫大于汾。汾水出于太原经于太岳,鲧尝治之,功未成就。禹则因其功而修之,先治太原,以浚汾水之源,从此至于太岳之南,中间诸山,无不修治,以导汾水之流。由是顺流入河,而冀州无汾水之患矣。

【原文】覃怀厎绩,至于衡漳。

【直解】覃怀,是地名,即今河南怀庆府地方。厎绩,是成功。衡漳,是水名。漳水有二:一出山西乐平县之少山,叫做清漳;一出山西长子县发鸠山,叫做浊漳。二水合流横入于河,故总叫做衡漳。覃怀在涞、淇二水之间,往时洪水泛滥,平地皆水,致功为难。及河汾既治,禹功可施,然后覃怀之地,致有平治之功,而无垫溺之患。以至于衡漳所经,凡是平地,也都厎绩,与覃怀一般。盖至是而冀州之土无不平矣。

【原文】厥土惟白壤。

【直解】土性柔软不成块的叫做壤。水患既平,则土复其常,必须辨其色性,然后可以教民稼穑而制其贡赋。故辨冀州之土,其色则白,其性则壤,一州之土,虽未必尽然,而白壤者居多,故以白壤名之。

【原文】厥赋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

【直解】赋,是田土上起的税粮。错,是间杂不等的意思。盖地力有厚薄,年岁有丰凶。遇着成熟的年,便照常额;遇着凶岁或地土有抛荒的去处,使从宽赋。所以税粮多寡不等,这叫做错。禹因土宜既辨,地利可兴,遂将九州的田赋,总较其多寡肥瘠,分为九等。于是定冀州之赋,则居上上为第一等,而或地力年份不同,则间出第二等;定冀州之田,则居中中而为第五等。先言赋而后言田者,京师是天子所自治,场圃园田之类,各有钱粮,非尽出于田也。赋高于田四等者,地广而人稠,生之者众也。

【原文】恒、卫既从,大陆既作。

【直解】恒、卫是二水名。恒水出今真定府曲阳县,旧时东流合滱水,今西南流至行唐县入滋水。卫水出今真定府灵寿县,东入滹沱河。从,是顺着正道。大陆,即今顺德府及赵州深州地方。作,是耕治。冀州水患既除,由是恒卫之水,各须其正道,大陆之地,皆可以耕作,而冀州之土,无有不平者矣。这二项成功最迟,故纪于田赋之后。

【原文】岛夷皮服。

【直解】岛夷,是冀州东北海岛之夷,属于中国者,畿内之地,出赋已多,故不制其贡。独有海岛属夷,每年进贡,止用皮服,一以示羁縻之义,一以明不贵异物也。

【原文】夹右碣石入于河。

【直解】夹右,是挟在右边。碣石,是山名,旧志在北平郡西南河口之地,即今永平府之南,后来渐没于海。冀州东西南三面临河,贡赋转运都可直达,惟北方诸水,皆不与河通。故贡赋之来,必自北海入河,南向西转。那碣石之山,在河口海滨,正是他右手转湾的去处,却似挟他在右边的一般,所以说夹。右碣石入于河,入河,则达帝都矣。以上都是经理冀州的事。

【原文】济、河惟兖州。

【直解】此以下,每州都标个疆界,所谓奠高山大川也。禹定兖州的境界,东南跨过济水,西北直到大河,这地方都属兖州。如今北直隶大名府,及景州、沧州、山东东昌府及德州、武定、滨州、济宁、曹州等处都是。

【原文】九河既道。

【直解】九河,是徒骇、太史、马颊、覆鬴、胡苏、简、洁、钩盘、鬲津。八条支河,并河之正泒,总为九河。禹时在今河间府沧州一带地方,后来黄河南徙,故道都湮没了。道,是顺其道。河水自大陆以北,到兖州地方,其势愈大,为害愈甚。禹乃疏其正泒,分其支流以为九河,使都入海,不复漫流为害矣。

【原文】雷夏既泽。

【直解】雷夏,是泽名,旧志在济阴郡城阳县西北,今山东濮州雷泽城就是。水有蓄聚叫做泽。方河水横流而入于泽,泽不能受,也都泛滥奔溃。今九河既治,故雷夏亦能蓄水成泽,不至于溢出而为患。盖凡水之止者无不治矣。

【原文】灉、沮会同。

【直解】灉、沮是二水名。自河出者为灉,自济出者为沮。会同,是合流为一。方河水泛滥之时,灉沮小水,也都散漫。今九河既治,故灉沮二水,合流为一,如诸侯会同以朝天子的一般。盖凡水之流者无不治矣。

【原文】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

【直解】桑土,是宜栽桑树的地土。蚕,是养蚕。降,是下。丘,是高地。宅,是居。土,是平地。兖州水患最甚,凡是宜桑之土,都渰没了。今水落土干,桑树渐盛,可以养蚕而取丝矣。往时兖州之民,都往高处避水。今桑土既蚕,由是都从丘陵下来,居于平地,不苦于卑湿矣。兖州之土,无不平,于此可验。

【原文】厥土黑坟,厥草惟繇,厥木惟条。

【直解】坟,是土脉高起的模样。繇,是茂。条,是长。兖州水患既平,土宜可辨。故辨其色则纯黑,性则坟起。土性既复,地利可兴。故其草则繇而蕃茂,其木则条而长盛。盖兖州居河济下流,水未平,则为卑湿,于草木不宜;水既平,则为沃衍,于草木最宜。故特举以为证也。徐、扬二州言草木,亦是此意。

【原文】厥田惟中下,厥赋贞,作十有三载,乃同。

【直解】贞,是正。作,是耕治。同,是同于他州。禹定兖州之田,则居中下为第六等,其赋则是最薄的正额,为第九等。不曰下下而曰贞者,君天下者以薄赋为正也。这地土且便不起科,必待耕治,十有三年,生理尽复,然后使同他州办纳税粮。盖兖州当河下流,被害尤剧,今水患虽已平治而生理尚是艰难,故特加宽恤。圣人爱民之仁如此。

【原文】厥贡漆、丝,厥篚织文。

【直解】贡,是下献于上。田里出的税粮叫做赋,地方产的物件叫做贡。篚是竹筐之类。织文,是织成文采的币帛。禹既定田赋之等,又制贡物之宜。兖州厥木惟条,其树多漆,则使之贡漆;桑土既蚕,其地多丝,则使之贡丝;至于织成文采的币帛,乃丝中之贵重者,则又使之盛于筐篚以入贡焉。盖漆所以制器,用丝与织文所以备章服,皆国用之不可阙者,故因其所有而取之。

【原文】浮于济、漯,达于河。

【直解】水中行船叫做浮。济、漯,是二水名。济水旧志出河东郡垣曲县王屋山东南,今在河南怀庆府济源县,西至温县南入河漯水,是河之支流。禹因济漯二水,皆可通河,故定兖州之贡道或去济水近便的,则浮舟于济以达于河,或去漯水近便的,则浮舟于漯以达于河。达河,则达帝都矣。以上都是经理兖州的事。

【原文】海、岱惟青州。

【直解】这是定青州的境界。岱,是泰山,在今山东济南府泰安州。禹既分了青州,遂定其境界。东北跨大海,西南到泰山,这地方都属青州。即今山东济南、青州、登州、莱州四府,与辽东之广宁、沈阳、开原、盖州,诸卫都是。

【原文】嵎夷既略。

【直解】嵎夷,是地名,在今山东登州府。《尧典》说宅嵎夷,就是此地。略,是制为经界的意思。嵎夷在青州极东迫近大海,地方最远,施功为难。今水患尽去,可以正疆界,画沟涂,而其地皆已经略矣。远地如此,则近者可知,是青州之土无不平也。

【原文】潍、淄其道。

【直解】潍、淄是二水名。潍水,出今山东青州府莒州箕屋山,北至莱州府昌邑县入海。淄水,出今山东济南府莱芜县原山,东至青州府寿光县入济。青州有潍淄二水,向尝泛溢,今则潍水入海,淄水入济,各循其故道矣。是青州之水,无不平也。青州地虽卑下,然去海甚近,水易归壑,又不当众流之冲,故用功简省于他州如此。

【原文】厥土白坟,海滨广斥。

【直解】滨,是水边。广,是广阔。斥,是斥卤,其土味咸,可以煎盐的去处。禹辨青州之土有二样:在平地,则其色洁白,其性坟起;在海滨,则一望广阔,又斥卤而咸。先辨其土宜,而后可定贡赋也。

【原文】厥田惟上下,厥赋中上。

【直解】青州之田居上下,较之九州为第三等,赋居中上,较之九州为第四等。

【原文】厥贡盐、,海物惟错。岱畎丝、枲、铅、松、怪石。莱夷作牧,厥篚、丝。

【直解】盐,是咸土煎成的。,是细葛。错,是杂,海物非但一种,故叫做错。畎,是山谷。枲,是麻。铅,是黑锡。怪石,是怪异之石。莱夷,是莱山住的夷人,即今莱州府地方。牧,是畜牧。,是山桑。禹定青州之贡,有一州通出的,有各处所产的,如盐与细葛,并杂出的海物,皆服食燕享所需,此通一州之贡也。如岱山之谷所出,有丝与枲,可以为衣服;又有铅与松木怪石,可以为器械屋宇;莱山夷人牧放的去处,出那山桑之丝,最是坚韧,可为琴瑟之弦;缯帛之用者,则盛于筐篚以入贡。此随地所出之贡也。

【原文】浮于汶,达于济。

【直解】汶,是水名,出莱芜县原山之南,西南至汶上县入济。禹定青州之贡道,以汶水去济最近。而济水与河相通,则使浮舟于汶,由西南达于济。达济则达河,而帝都可至矣。不言达河者,因前兖州已言浮于济漯达于河故也。以上都是经理青州的事。

【原文】海、岱及淮惟徐州。

【直解】这是定徐州的境界。禹既分了徐州,遂定其境界。东至大海,北至泰山,南至淮水,这地方都属徐州。即今山东兖州府南直隶徐、泗、宿、海、邳等州,都是。夫七州疆界,都只举其二,至此独载其三边者,盖止说海、岱,便与前面的青州相同,止说淮、海,便与后面的扬州相同,必须说海、岱及淮,才见得是徐州的疆界。

【原文】淮、沂其乂,蒙、羽其艺。

【直解】淮、沂是二水名。淮水,出今河南南阳府桐栢县,东至淮安府地方入海。沂水,出今山东青州府沂水县,西南至邳州入泗。乂,是治。蒙、羽是二山名。蒙山,在今山东兖州府费县。羽山,在今海州赣榆县。艺是耕种。徐州之水,淮、沂为大,往时都泛滥逆流。自禹功既施,则淮入于海,沂入于泗,而二水皆得其治矣。至于蒙、羽二山,向为淮、沂所包,今水患既去,地利可兴,而皆得以种艺矣。淮、沂治,则凡水之流者可知;蒙、羽艺,则凡地之高者可知。

【原文】大野既猪,东原厎平。

【直解】大野,是泽名,在今兖州府钜野县。猪,是停蓄而复流。东原是地名,即今兖州府东平州地方。徐州之泽有大野,是济水横绝的去处,往时不免溃决。自禹功既施,于是大野始能容受众流,有蓄有泄,而既猪矣。至于东原之地,是大野环抱的去处,为济水所经,今则水患尽去,而已厎于平矣。大野猪,则凡水之止者可知;东原平,则凡地之平者可知。于此见徐州水土无不平治也。

【原文】厥土赤埴坟,草木渐包。

【直解】填,是黏腻。渐,是进长。包,是丛生。徐州水患既平,由是辨其土宜,其色则赤,其性则黏腻而坟起,其草木亦渐而进长,包而丛生矣。

【原文】厥田惟上中,厥赋中中。

【直解】徐州之田,较九州,则居上中为第二等,其土厚故也;其赋较九州,则居中中为第五等,人工尚稀故也。

【原文】厥贡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淮夷珠暨鱼,厥篚玄织、缟。

【直解】羽畎,是羽山之谷。夏翟,是五色的雉鸟。峄阳,是峄山之南,在今邳州。孤桐,是特生的桐树。浮磬,是石浮水边,可以为磬的。,是出珠的蚌。币赤黑色叫做玄。缯帛黑经白纬叫做织,纯白的叫做缟。禹定徐州之贡,也有一州通出的,又有各处所产的。如土有五色者,可以建大社封诸侯,则制以为贡,此一州之所出者也。如羽山之谷,出五色的雉鸟,其羽可以为旌旌。峄山之南,出向阳特生的桐树,其材可以为琴瑟。泗水之傍,浮出的石,制之为磬可以备乐器。淮夷之地,有珠及鱼,可以为服饰而供祭品。这几处所有,都着他入贡。至于玄色之币,可以为冠及齐祭之服,黑经白纬之织,纯白之缟可以为去凶即吉之服,亦淮夷之所有者,又使之盛于筐篚而入贡焉。此皆随地所出者也。

【原文】浮于淮、泗,达于河。

【直解】泗,是水名,出今兖州府泗水县陪尾山,以其四泉并发,故叫做泗水,南至邳州地方入淮。禹定徐州之贡道,必先浮舟于淮,由淮以入于泗,自泗而上,则或由灉水以达河,或由泲水以达河,而帝都可至矣。盖泗水虽不与河通,然西流有灉水出于河而入于泗,上流有泲水入于河而合于泗,故由灉由泲,皆可以达河也。以上都是经理徐州的事。

【原文】淮、海惟扬州。

【直解】这是定扬州的境界。禹既分了扬州,遂定其境界。北面至淮,东南二面直到大海,这地方都属扬州。即今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及广东南雄、韶州、潮州、惠州、广州五府都是。

【原文】彭蠡既猪,阳鸟攸居。

【直解】彭蠡是泽名,旧志在豫章郡彭泽县,即今江西鄱阳湖,在饶州、南康二府地方。阳鸟是雁。雁九月飞向南,那时日行南陆,正月飞向北,那时日行北陆,以其随着日阳,所以叫做阳鸟。居,是止。彭蠡会众水之流,跨三州之地,往时泛滥,平治最难。今禹功既施,乃能停蓄而且流通,不复有横决之患,其水边洲渚,亦皆厎平。于是随阳之雁,都得其所栖止,而各遂其性矣。

【原文】三江既入,震泽厎定。

【直解】三江,是松江、娄江、东江,在今南直隶,苏州、松江二府地方。入是入海。震泽,是泽名,即今苏州府吴县西南太湖,以其震动而难定,故叫做震泽。震泽纳三吴之水,而三江在其下流,往时三江未曾疏通,所以震泽泛涨,不能安定。自禹功既施,则三江之水,都顺流入海,而得其所归。于是震泽之水亦有所蓄泄,至于安定,而不复震荡矣。盖扬州之水,西莫大于彭蠡,东莫大于震泽,今二水既治,则众水可知。故特举此以见扬州之成功也。

【原文】筱既敷,厥草惟夭,厥木惟乔。厥土惟涂泥。

【直解】筱,是箭竹。,是大竹。敷字,解做布字。夭,是少长的模样。乔,是高。涂泥,是泞湿。扬州水土既平,由是物得遂其生,而土性为可辨。筱之竹,都布满而发生,其草则和夭夭而长盛,其木则乔然而高竦。其地卑湿,故其土皆是涂泥。不言色者,其色杂也。

【原文】厥田惟下下,厥赋下上,上错。

【直解】上错,是间或进上一等。扬州之土涂泥,地最瘠薄。故其田则居下下,为第九等,其所出之赋,则居下上,为第七等。间或年份不同,又进上第六等,以其人功渐修故也。

【原文】厥贡惟金三品,瑶、琨、筱,齿、革、羽、毛惟木。岛夷卉服,厥篚织贝。厥包橘柚锡贡。

【直解】金三品,是金、银、铜三样。瑶、琨都是似玉的好石。齿,是象牙。革,是犀兕等兽的皮。羽,是鸟羽。毛,是兽毛。木,是大木。岛夷,是东南海岛之夷,即今日本琉球诸国。卉服,是用草织成的服,如葛布蕉布之类。贝,是海中甲虫,其背有文的。织贝,是织成贝文的锦。橘、柚是二果名,本是一种,橘小而柚大。锡贡,是与之诏命而后贡。禹制扬州之贡物,有常年进纳的,有暂时取用的。如金、银、铜这三样可以资国用;瑶、琨似玉之石,可以为礼器;筱竹可以为箭;竹可以为笛管;象之齿、犀兕之革,可以为车甲;鸟羽、兽毛可以饰旌旄;大木可以备栋梁器械,都是一州所有的,故制以为一州之贡。若海岛之夷,所贡的,是织成的草服,盛于筐篮的,是织成贝文的美锦,这惟岛夷所有,故制以为一方之贡。凡此皆常岁之贡也。至于贡物中用包裹的,则有橘、有柚,然亦非岁贡之常,必待朝廷有祭祀宴享之事,锡与诏命索取这果,方才贡来,初不以口腹之故,烦劳百姓。此暂时之贡也。

【原文】沿于江、海,达于淮、泗。

【直解】顺流而下叫做沿。禹定扬州之贡道,起初沿江而下,入于大海,又自海而达于淮泗,由是由灉、泲以达河,而帝都可至矣。盖禹时江淮未通,故必由海而后可以通淮。不言达河者,因徐州已言浮于淮泗,达于河故也。以上都是经理扬州的事。

【原文】荆及衡阳惟荆州。

【直解】这是定荆州的疆界,荆山,旧志在南郡临沮县北,即今湖广襄阳府南漳县。衡,是南岳衡山,旧志在长沙国湘南县,即今衡州府衡山县。阳是山南。禹既分了荆州,遂定其境界。北抵荆山,南尽衡山之阳,这地方都属荆州。即今湖广,及广西桂林、平乐、梧州三府,河南信阳州、广东连州,都是。不言衡山而必言衡阳者,见荆州之南境,不但至于衡山,而且包乎山之南也。

【原文】江、汉朝宗于海。

【直解】江、汉是二水名。诸侯朝见天子叫做朝宗。江、汉二水都发源于梁州,至荆州合流,其势愈大。禹既因其势而导之,由是二水顺流东下,望海而趋,无复停滞,就似诸侯往京师朝见的一般。荆州去海尚远,而邃言明朝宗于海者,以禹功既施,知其势所必至也。

【原文】九江孔殷。

【直解】九江,是沅、渐、元、辰、叙、酉、浓、资、湘九水聚会的去处,即洞庭湖,在今湖广岳州府巴陵县地方。孔,是甚。殷,是正。九江,乃江水之所经也。江汉既治,于是九江之水,各顺其流,而合于洞庭,水道甚得其正,而无横决之患矣。

【原文】沱、潜既道。

【直解】沱、潜是二水名。江水分出的叫做沱,汉水分出的叫做潜。沱水,在今湖广荆州府枝江县。潜水,在今承天府潜江县。沱、潜,乃江汉之支流也。江汉既治,于是沱、潜二水,亦皆各循其道,而无逆流之患矣。

【原文】云土、梦作乂。

【直解】云、梦,是二泽名。云泽,在江北,即今湖广承天、德安二府,及沔阳州等处。梦泽,在江南,即今湖广江夏、华容等处。土,是土见。作乂,是耕治。往时江汉诸水未平,云、梦之间,都彼渰没。今水患既去,于是云泽之地,都见了干土,梦泽之地,都可以耕治。盖云泽地卑,水落稍迟,故人工晚;梦泽地高,水落在先,故人工早也。

【原文】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厥赋上下。

【直解】下中,是第八等。上下,是第三等。荆州土性涂泥,与扬州同,所以田之等只高得扬州一等。而其赋乃出第三等者,以其地方既阔而人工又修也。

【原文】厥贡羽、毛、齿、革,惟金三品,杶、干、栝、柏,砺、砥、砮、丹,惟箘、、楛,三邦厎贡厥名。包匦菁茅,厥篚玄、玑组,九江纳锡大龟。

【直解】羽、毛、齿、革,金三品已解,见扬州。杶、栝、柏是三样木名。杶木可作弓干,故叫做杶干。砺、砥都是磨刀的石。砮是石箭镞。丹,是丹砂。箘、是竹名。楛,是木名。这竹木都可以为箭。三邦,是地名。匦是匣。菁茅是草名。祭祀时,则束茅于地以缩奠酒。是浅绛色。玑,是不圆的珠。组,是丝带。纳锡,是纳与朝廷。龟一尺二寸的,叫做大龟。荆州之贡,有羽、毛,齿、革,有金、银、铜,又有杶、干、柏与砺、砥、砮镞、丹砂,这都是通一州所出的。又有箘、二竹,及梏木,惟出于三邦者为有名,则专令三邦致贡,而不责于他处。又有菁茅则包而又匣之,所以重祭祀之用,而不敢轻忽。又有玄二色之币,及珠玑组绶,可为服饰者,则入之于篚焉。至于九江所出大龟,可以占卜,若偶得之,即纳与朝廷,以其物不常有,故不制为常贡也。

【原文】浮于江、沱、潜、汉,逾于洛,至于南河。

【直解】逾,是过。凡水道不通,从陆路搬过,叫做逾。洛,是水名。南河,是冀州南界之河。荆州之贡道,先浮舟于江、沱,以入潜、汉。汉水与洛水不通,又从陆路过于洛,然后由洛而至于南河。达河,则达帝都矣。以上都是经理荆州的事。

【原文】荆、河惟豫州。

【直解】这是定豫州的境界。荆,即是荆州之荆山。禹既分了豫州,遂定其境界。西南至荆山,北至大河,这地方都属豫州。即今河南之开封、河南、南阳、归德、汝宁五府及南直隶颖、亳二州,湖南均、随二州,山东曹州,都是。

【原文】伊、洛、瀍、涧既入于河。

【直解】伊、洛、瀍、涧是四水名。伊水,旧志出上洛县熊耳山,在今陕西西安府商州地方,至河南府洛阳县入洛。洛水,旧志出洛南县冡岭山,亦在今商州,至河南府巩县入河。瀍水,旧志出河南郡谷城县北山,在今洛阳县地方,至河南府偃师县入洛。涧水,旧志出弘农郡新安县,即今河南府渑池县,至本府新安县入洛。豫州之川有四,曰伊、洛、瀍、涧,四水相敌,向尝横流。今则伊、瀍、涧三水各入于洛,与洛水合流而入于河。盖豫州之川无不治矣。

【原文】荥波既猪,导菏泽,被孟猪。

【直解】荥、波、菏泽、孟猪是四水名。荥水,在今河南开封府荥泽县地方。波水,旧志出娄涿山,北流入谷水,在今河南府水宁县地方。菏泽,旧志在济阴郡定陶县,即今山东兖州府曹州。孟猪,在梁国睢阳县,即今河南归德府虞城县。被,是余波所及。豫州之泽亦有四,曰荥、波、菏泽、孟猪,往时尝有泛滥之患。今荥、波二泽,既有蓄泄,又导菏泽之余波,以入于孟猪,而孟猪亦能容受。盖豫州之泽无不治矣。

【原文】厥土惟壤,下土坟垆。

【直解】壤,解见冀州。坟,解见兖州。垆,是疏。豫州之土,在高处的,其性柔细,在低处的,其性坟起而疏松。不言色者,其色杂也。

【原文】厥田惟中上,厥赋错上中。

【直解】豫州之田,居中上为第四等。其赋,居上中为第二等,而年份不同,间出第一等。赋高于田者,亦以人功修也。

【原文】厥贡漆、枲、、纻,厥篚织、纩,锡贡磬错。

【直解】漆,解见兖州。,解见青州。纻,是苎麻,其皮可绩以布。织,解见徐州。纩,是细绵。磬错,是治磬的错刀。豫州之贡,有漆、有枲及、纻等布。其入篚者,有黑经白纬之织,与精细之纩。其待锡命而后贡者,有治磬之错。盖磬错非常用之物,故不制为常贡也。

【原文】浮于洛,达于河。

【直解】豫州去冀州最近,以河为界,其入贡之道,东境径自入河,西境则浮于洛而达于河。达河,则达帝都矣。以上都是经理豫州的事。

【原文】华阳、黑水惟梁州。

【直解】这是定梁州的境界。华,是西岳华山,在今陕西西安府华阴县。黑水,旧志出张掖郡鸡山,在今陕西肃州卫地方,流入南海。禹既分了梁州,遂定其境界。东至华山之南,西至黑水,这地方都属梁州。即今四川、云南及陕西之汉中府、阶州,皆是。

【原文】岷、嶓既艺。

【直解】岷、嶓是二山名。岷山,旧志在蜀郡湔氐道西徼外,即今四川成都府茂州。嶓冡山,旧志在陇西郡氐道县及西县,即今陕西巩昌府秦州,并汉汉中府沔县地方。岷、嶓二山,乃江汉发源的去处,自禹功既施,于是泛滥之患尽去,而稼穑之功可兴。二山之间,其地皆可种艺。岷、嶓艺,则江汉之上源治矣。

【原文】沱、潜既道。

【直解】这沱、潜二水,是江汉别流之在梁州者,与荆州的不同。梁州之沱有二:其一,旧志在蜀郡郫县,即今四川成都府郫县,西流入江;其一,旧志在蜀郡汶江县,即今成都府灌县,东流入江。潜亦有二:其一,旧志在巴郡宕渠县,即今四川顺庆府渠县,西南流入江;其一,旧志在汉中郡安阳县,即今陕西汉中府洋县,西南入汉。沱、潜二水,乃江汉分出的支流,禹都加浚治,于是二水各有所归,或入于江,或入于汉,而无不顺其道焉。沱、潜道,则江汉之下流治矣。

【原文】蔡、蒙旅平。

【直解】蔡、蒙是二山名。蔡山,在今四川雅州。蒙山,在今雅州名山县。旅,是祭山之名。蔡蒙二山之间,沬水经流,其势漂疾,向尝为患。今水土既平,于是遂行旅祭之礼焉。二山平,则凡土之高者无不治矣。

【原文】和夷厎绩。

【直解】和夷,是地名,在今雅州地方。厎绩,与覃怀厎绩同。言和夷地平而险远,尚以水患,难于成功。今则可以经略,可以耕治,而亦致有功绩焉。和夷厎绩,则凡地之平者无不治矣。

【原文】厥土青黎。

【直解】黎字,解做黑字。言梁州之土,其色青黑。不言性者,其性杂也。

【原文】厥田惟下上,厥赋下中三错。

【直解】三错,是三等样间杂。梁州之田,居下上为第七等。其赋本居下中为第八等,间或一年进而为第七等,间或一年降而为第九等,共有三等。盖地力之厚薄不同,而年岁之丰凶亦异。所以随时制赋,不邃定为常额也。

【原文】厥贡璆、铁、银、镂、砮、磬,熊、罴、狐、狸织皮。

【直解】璆,是玉名。镂,是刚铁可以刻镂的。磬,是石磬。熊、罴、狐、狸是四兽,其毛可织以为罽。如今毡褐之类,以其织成而贡,故叫做织;其皮可制以为裘,以其未制而贡,故叫做皮。梁州所贡之物,有璆、铁、银、镂、砮、磬皆可以制器用者,熊、罴、狐、狸之织与皮,可以为裘褐睹。

【原文】西倾因桓是来,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

【直解】西倾,是山名,旧志在陇西郡临洮县,即今陕西洮州卫。因,是循。桓、潜、沔、渭都是水名。桓水,出西倾山之南,今洮水出于西倾,流经临洮府界,谓之恒水,疑即桓水也。潜水,即沱、潜既道之潜。沔,是汉沔,在今陕西汉中府褒城县地方。横截渡河叫做乱。梁州西南境之贡道,自西倾山之南,循桓水而来,至葭萌县,即今四川保宁府昭化县地方。浮舟于潜水,至晋寿县之界,即今保宁府广元州地方。其间为漾枝津所阻,水道不通,遂舍舟登陆,至汉中府地方。又下汉沔,从汉沔北行,至陕西西安府武功县入渭,从渭东行,至西安府华阴县过河。冀州在河东,故必过河以达帝都也。以上都是经理梁州的事。

【原文】黑水、西河惟雍州。

【直解】这是定雍州的境界。黑水,解见梁州。盖自雍州之西北,直出梁州之西南,故二州西边,皆以黑水为界。西河,是冀州西界之河。禹既分了雍州,遂定其境界。西面跨过黑水,东面抵西河,这地方都属雍州。即今陕西西安等八府,及宁夏、甘肃,洮、岷,等卫,都是。

【原文】弱水既西。

【直解】弱水,旧志在张掖郡删丹县,在今甘州卫西,其水力微弱,不能浮载,故叫做弱水。弱水既不能载,而且西流,此水之异常者。禹因其性而导之,于是顺其故道,西入流沙,而不复为雍州之患矣。

【原文】泾属渭汭,漆、沮既从,沣水攸同。

【直解】泾、渭、汭、漆、沮、沣都是水名。泾水,旧志出安定郡泾阳县,即今陕西平凉府平凉县,至今西安府高陵县入渭。渭水,旧志出陇西郡首阳县,即今陕西临洮府渭源县,至今华州华阴县入河。汭水,旧志出扶风郡汧县,即今陕西凤翔府陇州,至平凉府泾州入泾。漆水,旧志出扶风杜阳县,即今陕西凤翔府麟游县,至今西安府耀州合于沮。沮水,旧志出北地郡直路县,即今陕西延安府宜君县,至今耀州合于漆,又至今同州朝邑县入渭。沣水,旧志出扶风鄠县,即今陕西西安府鄠县,至本府咸阳县入渭。属,是连属。从,是归从。同,是会同。都指渭水说。雍州之水,莫大于渭。禹既施导渭之功,于是泛滥悉平,而众流俱顺。泾水自泾州受汭水,至高陵县入渭,是泾水上属于汭,下属于渭,彼此联合而无散漫矣。漆、沮自耀州合流,至朝邑县入渭,是漆、沮二水既归于渭,小大相从而无横流矣。沣水至咸阳县入渭,是沣水亦会于渭,并流而同归矣。沣、泾、漆、沮,皆注于渭,而渭又入于河,则雍州之水无不治矣。

【原文】荆、岐既旅,终南、惇物,至于鸟鼠。

【直解】荆、岐、终南、惇物、鸟鼠都是山名。荆山,与荆州的不同,旧志在冯翊怀德县,即今陕西西安府富平县。岐山,旧志在扶风美阳县,即今陕西凤翔府岐山县。终南山,旧志在扶风武功县,今在陕西西安、凤翔二府地方,连亘千里。惇物山,在今西安府武功县。鸟鼠,旧志在陇西郡首阳县,即今陕西临洮府渭源县。旅字解见梁州。雍州诸水既治,由是荆岐二山,无怀壅之患,可行旅祭之礼。凡终南、惇物至于鸟鼠,其间一带的山,都与荆、岐一般,则雍州之高土无不平矣。

【原文】原隰厎绩,至于猪野。

【直解】地之广平的叫做原,下湿的叫做隰,其地在今陕西西安府邠州。猪野,旧志在武威县休屠泽,即今陕西凉州卫地方。雍州水患既息,于是原隰之地,已致平成之功。又直至猪野,其间一带的地,都与原隰一般,则雍州之下土无不平矣。

【原文】三危既宅,三苗丕叙。

【直解】三危,是山名,在今陕西肃州卫西八百里,沙州卫旧城东南,即舜窜三苗之地。宅,是居止。丕叙,是大有功叙。雍州不特近地厎绩,虽远如三危,其地亦无水患,可以居止。三苗之窜于此地者,既已安居乐业,亦皆革心向化,而大有功叙,则雍州之远土无不平矣。

【原文】厥土惟黄壤。

【直解】土以黄为正色,壤为常性。今雍州之土,色黄而性壤,土之最美者也。

【原文】厥田惟上上,厥赋中下。

【直解】雍州土最美,故其田居上上,为第一等。但地狭而人功少,故其赋只居中下,为第六等。

【原文】厥贡惟球琳、琅玕。

【直解】球琳,是美玉。琅玕,是美石似珠者。雍州所产的贡物,有球琳可为珪璋之用,用琅玕可为冠冕之饰。

【原文】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会于渭汭。

【直解】积石、龙门,是二山名。积石山,旧志在河关县西南羗中,即今陕西河州卫西北;龙门山,旧志在冯翊夏阳县,即今陕西西安府韩城县东北,都是黄河所经。渭汭是渭水入河交流的去处。雍州贡道有二:其西北境则浮舟于积石之河,至于龙门,入冀州之西河,直达帝都;其西南境则自渭而来,皆会聚于渭汭,以入于河而达帝都。各从其便也。

【原文】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

【直解】织皮,解见梁州。昆仑、析支、渠搜是三个国名。这三国都在西番地面,总叫做西戎。昆仑,旧志在临羗,今肃州卫西南,直至西番朶甘卫东北都是。析支,旧志在河关西千余里,今西番中有析枝水,即是此地。渠搜,旧志朔方郡有渠搜县,未详所在,大约在今宁夏河套之地。即叙,是就叙。禹治雍州成功,不但本州有球琳琅玕之贡,又有外国以鸟兽的织皮来贡,其国曰昆仑,曰析支,曰渠搜。这三国本是西方戎落,今亦顺服我中国之化,与三苗同其丕叙矣。禹功所及,其远如此。以上都是经理雍州的事。

【原文】导岍及岐,至于荆山,逾于河。壶口、雷首,至于太岳。厎柱、析城,至于王屋。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

【直解】此下四条,是记禹导山之事,即所谓随山也。前面九州中,虽各载有导山的工夫,但逐州分记,未见得山之脉络。至此又把天下的山分做南北二条,其南北条中,又各分做南北二境,逐节记其用功之始终。其大势皆自西北以至东南,而山之脉络分明可考矣。然疏导本是治水的事,今随山乃谓之导者,盖水之源皆出于山,水之为患,皆因于山,禹随山乃所以治水,故谓之导也。这一节是导北条大河北境之山。岍、岐、荆都是雍州的山。岍山,在今陕西凤翔陇州,及汧、汭二水所出,岐、荆二山,已解见雍州。壶口以下诸山,都是冀州的山,壶口解见冀州,其山正当河水南流之冲。雷首山,即今山西平阳府蒲州首阳山,乃河水所经。太岳,亦解见冀州,乃汾水所经。底柱,即砥柱山,在今河南陕州东四十里,黄河中间。析城山,在今山西泽州阳城县。王屋山,旧志在河东垣曲县,今在河南怀庆府济源,接连山西阳城垣曲二县之境,乃济水所出。太行山,在今河南怀庆府地方,长数千里。恒山,即是北岳,在今山西浑源州。碣石,亦解见冀州,正当河水入海之处。逾,是过。凡及字至于逾字,都指禹说。入于海,是指水势说。盖北条大河,北境诸山,乃河济两泒大水所出入的去处,故禹先从雍州岍山导起,东及岐山,又东至于荆山,无不施功,则其间不但河之经于雍州者,无所壅塞,而渭水之入河,泾沣漆沮汧汭之入渭,皆有次第矣。雍州功毕,禹乃过于龙门之西河,到冀州地方,治壶口雷首,以至于太岳,又治底柱析城,以至于王屋,又治太行恒山,以至于碣石。水势至此,都入于海,则其间不但河济顺流,而汾洚漳沁恒卫涞淇等水,皆有归向矣。禹导大河北境诸山,其施功之序如此。

【原文】西倾、朱圉、鸟鼠,至于太华。熊耳、外方、桐柏,至于陪尾。

【直解】这一节,是导北条大河。南境之山不言导者,以同是北条之山,承上文导岍而言也。西倾、朱圉、鸟鼠、太华,都是雍州的山。西倾山,解见梁州,乃洮水、桓水所出。朱圉山,在今陕西巩昌府伏羗县。鸟鼠山,解见雍州,乃渭水所出。太华山,即是西岳,在今陕西西安府华阴县。熊耳、外方、桐柏、陪尾,都是豫州的山。熊耳山,在今陕西西安府商县,乃伊水所出,洛水所经。外方山,地志以为即是中岳嵩山,在今河南府登封县,及伊水所经。桐柏山,在今河南南阳府桐柏县,乃淮水所出。陪尾山,在今湖广德安府。盖北条大河,南境诸山,乃渭伊洛淮诸水所出的去处。故禹从雍州西倾山导起,历朱圉鸟鼠,以至于太华,则凡桓渭等水,出入于诸山者可治矣。雍州之功即毕,由是到豫州地方,导熊耳、外方、桐柏,以至于陪尾,则凡伊洛淮等水,出入于诸山者可治矣。禹导大河南境之山,其施功之序如此。

【原文】导嶓冢,至于荆山。内方,至于大别。

【直解】这一节,是导南条江汉北境之山,乃治汉水的事。嶓冢,已解见梁州。荆山、内方、大别,都是荆州的山。荆山,解见荆州。内方山,地志以为即今湖广德安府章山。大别山,在今湖广汉阳府。盖汉水发源于梁州之嶓冢山,经流于荆州之荆山、内方、大别诸山。禹则导嶓冢以浚其源,至于荆山、内方、大别以引其流,则汉水于是乎入江矣。其施功于江汉北境者如此。

【原文】岷山之阳,至于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

【直解】这一节,是导南条江汉南境之山,乃治江水的事。不言导者,以同是南条之山,承上文导嶓冢而言也。岷山,已解见梁州。衡山、九江,已解见荆州。敷浅原,地志以为即今江西九江府德安县博阳山。盖江水发源于岷山,故禹从岷山之阳导之,而江之源治矣。然江自岷山以下,直流至东南数千里,两边夹江,却都是山。其北边山势,连接直至衡山;其南边山势,连接直至敷浅原。故禹从岷山之阳,至于衡山,去导大江北岸一带的山。又渡过九江,至于敷浅原,去导大江南岸一带的山。由是江水两边,通流无滞,而顺其趋海之势矣。其施工于江汉南境者如此。以上都是导山的事。

【原文】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

【直解】此下九条,是记禹导水之事,即所谓浚川也。前面九州中,虽各载有治水的事,但逐州分记,未见得水之脉络。至此又把天下九处大水,逐处记其疏导之始终,与其源流之曲折,而诸水之脉络,分明可考矣。弱水、黑水,在西北极边,与诸水不相干涉,故先记之。北方之水,莫大于河,故河次之。南方之水,莫大于江、汉,故汉与江次之。北之济、南之淮,与江、河共为四渎,故济与淮又次之。渭、洛皆入于河,故记之于后。弱水,解见雍州。合黎,是山名,旧志在张掖县西北,即今陕西行都司西北,弱水环之。流沙是地名,在今沙州卫旧城之西。凡水皆能载而东流,惟弱水独弱而西流。禹顺其性而导之至于合黎,其余波西入于流沙,而弱水治矣。

【原文】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

【直解】黑水,解见梁州。三危,解见雍州。凡水皆清,淮黑水独黑,而且南流。禹亦顺其性而导之至于三危,流入于南海,而黑水治矣。

【原文】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于华阴,东至于厎柱,又东至于孟津,东过洛汭,至于大伾,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

【直解】积石、龙门解见雍州。山北曰阴。华阴是华山之北,今陕西西安府有华阴县。厎柱,解见导山。孟津,是地名,旧志在河内郡河阳县,即今河南府孟津县。洛汭是洛水入河交流中间,在今河南府巩县东。大伾是山名,旧志在通利军黎阳县,即今直隶大名府浚县。洚水,旧志在信都县,即今直隶真定府冀州枯洚渠。大陆,解见冀州。播,是分。九河,解见兖州。逆河,是河已近海,海潮迎着河水的去处。故以为名黄河之源。出西域昆仑山星宿海,东北流数千里,才到积石。禹导河自积石起,以河入中国,都在山峡中行,其流迅疾,而时有壅滞,乃疏凿其险阻,以至于龙门。自龙门而下,山开岸阔,豁然奔放,南流至于华山之阴,自南折而东流,至于陕州之厎柱,又东至于河内之孟津,又东过洛水交流的去处,至于黎阳之大伾。此时河始出险而就平地。又自东折而北流,过于信都之洚水,至于冀州之大陆。又自大陆而北,到兖州地方,地旷土疏,河尤易决。禹乃播之为九河,以分其力而杀其势,然后合为逆河,以入于海,而河水治矣。自大伾至逆河,这是禹时黄河入海的故道。自周汉以来,河道渐徙东南流入于淮,然后入海,遂与禹时故道不相合矣。按:洪水之患,惟河最甚。故大禹疏凿之功,惟河独多。然当时但顺水之性,以除民之害而已。今之黄河,乃漕运所必经之道,而淤塞冲决之患,时时有之。既欲资其利,而又欲去其害,故今之治河尤难,经国者所当加意也。

【原文】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南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于海。

【直解】嶓冢,解见梁州。汉水有二源:东源出秦州之嶓冢,始出为漾;西源出沔县之嶓冢,始出为沔。这所导的嶓冢,乃是秦州之嶓冢,故说导漾。汉、沧浪、三澨都是水名。汉水,旧志在武都郡,即今陕西巩昌府成县。沧浪,旧志在武当县,即今湖广襄阳府均州。三澨,旧志一出郢州长寿县,即今湖广承天府京山县,其二不知所出。大别,解见导山。汉水入江,在今湖广汉阳府汉阳县。汇字,解做回字。彭蠡,解见扬州。北江,传无解释。入海,在今直隶扬州通州。漾水出秦州嶓冢山,禹自此山导之,东流至武都,又叫做汉水,至汉中与沔水合,叫做汉沔。又东流至武当,叫做沧浪之水,又过三澨之水,至于汉阳大别之山,而南流合于江。入江之后,又东见至鄱阳,停蓄周回而为彭蠡之泽。又东流而为北江,至通州入海,而汉水治矣。

【原文】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沣,过九江,至于东陵,东迤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于海。

【直解】岷山、沱水,都解见梁州。沣,是水名,旧志出武陵充县,即今湖广岳州府慈利县。九江,解见荆州。东陵是地名,即今湖广岳州府巴陵县。迤,是邪行的意思。会为汇,是江与汉会而汇为彭蠡。中江,传亦无解释。江水出茂州岷山,禹自此导之,东流合蜀郡,别山一支,叫做沱水。又东流至于充县之沣水,遂过岳州之九江,至于巴陵。又东向迤逦而行,北至汉阳会汉水,而同汇为彭蠡之泽。又东流而为中江,至通州入海,而江水治矣。盖江、汉二水,各出于梁、雍二州,合流于荆州,入海于扬州。嶓冢导漾,岷山导江,即梁州所谓岷嶓既艺也。南入于江,东迤北会,即荆州所谓江汉朝宗于海也。汇泽为彭蠡,即扬州所谓彭蠡既猪也。但以今地图考之,汉水入江之处,去彭蠡尚七百余里,彭蠡之泽,乃自受江西江东诸水而成,本非江汉之所汇。又江汉合流之后,但为一江入海,亦未尝有一江中江之分。或者世代已远,水道有变迁,经文有错误,皆不可知也。

【原文】导沇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于陶邱北,又东至于菏,又东北会于汶,又北,东入于海。

【直解】沇水,是济水初出之名。济,解见兖州。荥,解见豫州。陶丘,是地名,旧志在广济军,即今山东兖州府定陶县。菏,解见豫州。汶,解见青州。济水性既沈下,而力又劲疾,常从地中穿穴而行,故其出入无常,伏见不一。禹顺其性而导之。其发源在垣曲县王屋山顶崖下,叫做沇水,这是初见的时节。由是伏流地中,东至济源县,涌出二泉,合流为一,叫做济水,这又是一见。又到温县号公台入于河,伏流河中,至荥泽县,溢出而为荥水,这又是一见。又与河并行,东至定陶县,涌出于陶丘之北,这又是一见。自此遂不复隐伏,东北至汶上县,会于汶水,又东北至博与县入于海,而济水治矣。

【原文】导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

【直解】桐柏,解见导山。淮、泗、沂,解见徐州。淮水出于桐柏山,禹导淮水,自桐柏始。由是东流过颖、亳、泗诸州,至淮安府睢宁县,会于泗、沂,又东流至淮安府海州入于海,而淮水治矣。

【原文】导渭自鸟鼠同穴,东会于沣,又东会于泾,又东过漆、沮,入于河。

【直解】鸟鼠同穴是山名,其山鸟鼠同穴而处,故以为名。沣、泾、漆、沮,都解见雍州。渭水出今临洮府渭源县南谷山,在鸟鼠山之西北。禹只自鸟鼠同穴导之,东流至咸阳县,会于沣水。又东流至高陵县,会于泾水。又东流至朝邑县,过于漆、沮之水。又流至华阴县,入于河,而渭水治矣。这会于沣,即雍州所谓沣水攸同也。会于泾,即雍州所谓泾属渭汭也。过漆、沮,即雍州所谓漆、沮既从也。前面是分记,这是直叙其源流。

【原文】导洛自熊耳,东北会于涧、瀍,又东会于伊,又东北入于河。

【直解】熊耳,解见导山,即商州之熊耳。洛水出商州冢岭山,与本处熊耳山相近,故禹自此山导之,非庐氏之熊耳也。涧、瀍、伊,都解见豫州。禹导洛水于商州熊耳之山,东北流至新安县,会于涧水。至偃师县界,会于瀍水。又东流至洛阳县界,会于伊水。又东北流至巩县入于河,而洛水治矣。以上都是导水的事。

【原文】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九泽既陂。四海会同。

【直解】这一节,是总结上文九州四海水土无不平治的意思。四隩,是四海之内水边的地土。宅,是居。九山,是九州之山。刊,是除。旅,是祭。九川,是九州之川。涤,是洗涤。九泽,是九州之泽。陂,是陂障。史臣说,大禹导山则穷其脉络,导水则顺其源流,勤劳八年,施功既毕。所以九州之疆域虽异,而水土之平治则同。卑而为四隩之地,昔皆垫溺,今则险阻尽远,已可定居。九州之山,是地之高者,昔皆草木蔽塞,今则斩木通道,已可祭告。九州之川,浚涤已通,无有壅滞;九州之泽,陂障已固,不复溃决。由是四海之水,若大若小,无不会同而各有所归矣。九州的水土,又岂有一处之不平治者哉!

【原文】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厎慎财赋,咸则三壤,成赋中邦。

【直解】这一节,是总结上文九州的土田贡赋无不整理。六府是水火金木土谷六件。孔,是大。庶土是众土,凡山林川泽场圃田园之类皆是。交正,是参较的意思。厎,是致。咸字,解做皆字。则,是定为等则。三壤,是上中下三等土壤。中邦,是中国。史臣说,水是五行之首,百货之源。往时洪水横流,六府岂能修治。今水患既去,地利可兴。那水火金木土谷六件,皆大修治,而财用有资,贡赋可定矣。禹乃因地之宜,以制国之用。九州的庶土,有高下肥瘠宽之不同,则交相参较,辨其何物出于何州,而各州所产,又何者为最良,由是因其所出之财,而致谨于财赋之入。有一州通贡的,有随地而使贡的,又有待命而后贡的,惟恐慌伤民之财,尽地之力。盖极其谨慎而不敢忽焉。九州的谷土,亦有高下肥瘠之不同,则皆为之品节,辨其孰为上等,孰为中等,孰为下等。由是随其所定之则,而成赋于中国之内。有最厚的,有最薄的,又有间杂不等的。上无过取,下无重敛,皆有成规而不可变焉。然成赋谓之中邦者,庶土之贡,或及于四夷,谷土之赋,则止于中国也。圣人经国之制,其周密如此。

【原文】锡土姓。

【直解】这一节是记封建诸侯的事。锡,是与。水土既平,疆域既定,禹又佐天子封建诸侯。锡之土地,使他立国以守其社稷;锡之姓氏,使他立宗以保其子孙。盖欲其国家之藩屏,以共保平成之绩也。

【原文】祗台德先,不距朕行。

【直解】祗,是敬。台字解做我字。距是远越的意思。朕,是禹自称。禹平水土,定贡赋,建诸侯,治已定,功已成矣。然其心不矜不伐,犹自叙说:当此治定功成之时,别别无所事,惟敬我之德,以率天下,则天下之人,自然倾心从化,不能远越我的所行矣。这可见禹不以成功自处,而惟欲以敬德化民,即《益稷》篇所言思日孜孜之意也。

【原文】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

【直解】此以下五条,是记禹分九州地方以为五服,即《益稷》篇所谓弼成五服也。这一条,是定甸服之制。甸,是治田。服,是事。稻禾连穗与茎的叫做总,割下半藁的叫做铚。半藁去麄皮的叫做秸。粟,是谷。天子畿内陆方千里,王城之外,四面皆五百里,禹则制为甸服。以其皆田赋之事,故叫做甸服。甸服之制何如?内百里去王畿最近,其赋则连那稻禾的茎穗都纳朝廷。盖稻可以供廪禄,草可以充刍秣,即今之粮草俱纳者也。第二百里,次近王畿,只割禾半藁纳之。第三百里,亦近王畿,则去藁上的麄皮纳之。然此三百里内,都是近地,不但纳总、铚、秸而已,或有输将之事,如搬运粮草等项,仍使他服劳,而无力役之征焉。自以是外,第四百里,去王畿渐远,惟去其穗而纳总。第五百里,去王畿尤远,则去其谷而纳米。盖地方愈远,纳赋愈从轻便,而亦不使之服输将之事矣。其分甸服五百里而为五等者如此。

【原文】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

【直解】这一条,是定侯服之制。采,是卿大夫所食的邑地,古时百官俸禄,皆分与田地,使他自牧,叫做食邑。男邦,是男爵的小国。禹于甸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制为侯服。以其皆侯国之事,故叫做侯服。侯服之制何如?近甸服四面那百里,定做卿大夫的采邑。采邑外四面第二百里,定做男爵的小国。男邦外四面那三百里,定做诸侯的大国及次国。小国居内,所以安内附也;大国居外,所以御外侮也。其分侯服五百里而为三等者如此。

【原文】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

【直解】这一条,是定绥服之制。绥,是抚安的意思。揆字,解做度字。禹于侯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制为绥服。以其渐远王畿,而取抚安之义,故叫做绥服。绥服之制何如?这地方内去王城千里,外去荒服千里,介乎内外之间,不可不严华夏之辨。故于内面三百里,则酌量揆度,施之以仁义礼乐之教。盖太平有道之日,教化可兴,故以修内治为务也。于外面二百里,则鼓舞奋扬,训之以卒伍军师之法。盖安宁无事之时,人心易弛,故以防外患为急也。其分绥服五百里而为二等者如此。

【原文】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

【直解】这一条,是定要服之制。要,是约束的意思。蔡,是安置罪人。禹于绥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制为要服。以其去王畿已远,法制简略,稍示约束而已,故叫做要服。要服之制何如?把内面三百里处那夷人,各随其俗而羁縻之。外面二百里,则安置那罪人,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也。其分要服五百里而为二等者如此。

【原文】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

【直解】这一条,是定荒服之制。荒,是荒野。禹于要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制为荒服。以其去王畿尤远,都是荒野去处,故叫做荒服。荒服之制何如?内面三百里,听与蛮人居住,其法比诸夷又略矣。外面二百里,把那重罪的人流放于此,其法比诸蔡又重矣。其分荒服五百里而为二等者如此。

【原文】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锡玄圭,告厥成功。

【直解】这一节,是总叙大禹之成功。渐,是浸渍。被,是覆冐。朔,是北方。暨,是及。声,是风声。教,是教化。讫字,解做尽字。锡字,解做与字。玄圭,是黑色的圭。禹定五服,地方虽止五千里,然其风声教化之所及,则有不止于此者。东边则渐渍到那东海,西边则覆被到那流沙,北边南边,则所及尤远,不可以地限量。这风声教化,尽讫于四海之内,而无有不至。大禹治水之功既成,于是用玄圭为贽,献与帝舜,以告其成功而复命焉。圭必用玄者,所以象水色之黑也。夫当洪水横流,下民昏垫之时,禹不惟能平治水土,以救一时之患,而必至于经制悉备,德教四达,然后告成于君,真可谓万世之大忠矣。此其所以独冠虞廷之功,而卒开有夏之业也欤!

甘誓

甘,是地名,在今陕西鄠县。誓,是告戒。这书记夏王启亲征有扈,誓戒将士的说话,故叫做甘誓。

【原文】大战于甘,乃召六卿。

【直解】六卿,是六乡之卿。古者每乡卿一人,无事则掌其乡之政令,有事则统其乡之军旅,与朝廷上的六卿不同。史臣说,夏王启继禹即位,那时有个诸侯有扈氏,所为不道,王乃亲率六军,往正其罪。有扈恃其强暴,敢与天子抗衡,遂大战于其国之甘地。将战之时,王乃召六军之帅而誓戒之。

【原文】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

【直解】六事之人,是总指有事于六军的人。威,是暴殄。侮,是轻忽。三正,是子丑寅三样正朔。夏王启将发誓辞,先叹息说:“尔六卿及有事于六军的人,我今誓戒告汝以有扈氏之罪恶:佊水火金木土之五行,原于天道,切于民生,有国家者,所当敬顺的。有扈氏有滥用五材,不顺月令,而暴殄轻忽之。子丑寅之三正,颁自朝廷,行诸邦国,为臣下者,所当遵守的。有扈氏乃蔑视王朝,不奉正朔,而怠慢废弃之。其悖乱不臣如此,因此获罪于天,大用降以天罚,剿绝其命。今我躬率六师以伐之,惟敬行天之罚而已,岂敢轻用其武哉!”

【原文】“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

【直解】左右,是车上在左在右的人。攻字,解做治字。御,是御马。古者车战之法,每车甲士三人,一人居左主射,一人居右主击刺,一人居中御马。必三人各治其事,方能取胜。故夏王启之伐有扈氏,誓戒众军士说道:“尔在车左主射的人,宜专治左边的事,若不治于左,而于射敌之法有所未精,是汝不能敬我之命于左矣;在车右主击刺的人,宜专治右边的事,若不治于右,而于击刺之法有所未精,是汝不能敬我之命于右矣;在车主马驰驱的人,宜专心御马,求合法度,若御之不以其正,而于驰驱之法有所不合,是汝不能敬我之命于中矣。”

【原文】“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拏戮汝。”

【直解】命,就是前面告戒的说话。古者天子亲征,则载迁庙之主,与社主以行,祖在左而社在右,赏罚即于其主前行之,以示不逾时之义。拏戮,是并戮其妻子。夏王启戒誓将士既终,又明示赏罚以激励之,说道:“行军的号令,我既已叮咛而告戒矣。汝众将士每,若能遵依着我的命令,克敌而有功,我则即时谕功大小,赏之于军中祖庙之前,或命之以官爵,或赏之以金帛,皆所不惜;若违犯了我的命令,以致偾事,我则即时论罪,戮之于军中大社之前,不但诛及其身,将并其妻子而俱戮之。有功必赏,有罪必刑,军令既定,决不汝欺。汝等可不恭听予之命哉?”大抵武不可黩,亦不可驰。有扈氏获罪于天,义固当讨。而夏启当嗣位之后,承平之久,亦欲因此振国家之神气,而销奸宄之逆萌,故亲率六师以讨之,亦制治保邦之要机也。

五子之歌

这书,记夏王太康之弟五人因太康逸游失国,乃作为诗歌,以发其忧愁嗟怨之意,故叫做五子之歌。

【原文】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

【直解】太康,是启之子。畋,是畋猎。有穷后羿,是有穷国君名羿。史臣叙说,夏王太康嗣位一十九年,通不理会国家的政务,徒有人君的空名,而不行人君的实事,如祭祀之尸一般,只好干那放逸豫乐的事,以致于丧灭其德,暴虐其民。因此天下黎民不安其生,都有离叛之心。太康乃犹不知省改,安于游乐,无有节度,远出畋猎于洛水之外,至于一百日,犹不回还。于是有穷国之君名羿,素怀不臣之心,至此因民不堪命,乃举兵距阻太康于大河之南,不使之归国。夫以大禹之勤劳万邦,德泽最厚,再传至其孙太康,即以怠荒而失国焉。然则为君者,岂可恃祖宗功德之大,而不增修其业哉!

【原文】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直解】御,是随待。徯,是等待。水北叫做汭。太康畋于洛表之时,他有五个兄弟,都随侍着他的母亲,从太康渡河而南。因太康打猎去的远了,追之不及,乃在那洛水之北,等待他回来。既而太康十旬弗还,羿距之于河,不得归国。五子见得宗庙社稷危亡之不可救,母子兄弟离散之不可保,都忧愁嗟怨,推究祸乱根原皆由是太康荒弃了祖训。于是述大禹所垂的训戒,衍为诗歌,以其感慨迫切之词,纾其悒郁无聊之气,于以明先训之当遵、天命之难保,其词痛切而悲哀。盖不独伤太康之失德,实以垂万世之鉴戒也。夫创业之君,经历艰苦,为子孙万世虑,至为深远,都有谟训以戒召后人。故太康失国,五子则述大禹垂后之戒;太甲不惠,伊尹则举成汤风愆之训。诚以法祖乃帝王之要道也。后世继体守文之主,能常常遵守祖训,则长治久安,万年不替矣。

【原文】其一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直解】皇祖,是大禹。近,是亲近的意思。下,是疏远的意思。《五子之歌》第一章说道:“昔我皇祖大禹,垂训有言,人君与那下民,势之相隔,虽有尊卑,情之相须,实犹一体,只可以其情而亲近之。凡百姓之饥寒困苦,须时时体念,视之如伤,保之如子,才是君民一体之意。若恣意极欲,肆于民上,把百姓的休戚利害,都看得与己不相关涉,这等便是下民了。为人上者,切不可如此。所以然者何也?盖那小民虽至卑至微,却是邦国的根本,譬如房屋之有基址一般,必须以仁恩固结其心,使他爱戴归往,譬如房到基址坚固了,然后邦国安宁,而无倾危之患。若人心既离,根本不固,则国虽富强,终亦必亡而已。此民之所以可近而不可下也。”皇祖之训如此,今太康乃逸豫灭德,以至民不堪命,而邦国危亡,岂不深可痛哉?

【原文】“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直解】一字,解做皆字。三失,是差失多的意思。朽索是朽坏的绳索。五子说:“我皇祖大禹垂训,又言人君处崇高之位,执生杀予夺之权,都说小民至愚,岂能胜我。殊不知民虽至愚而亦至神,能戴其上而亦能叛其上。我看那天下之民,莫说亿兆之众,便是愚夫愚妇,也不可轻忽,若失其心,一个个都能胜我。所以为人君的行事,一件也不可有差,一有差失,皆足以致怨于民。况以一人之身,积愆累咎,至于再三,则民之怨咨,岂不益甚乎?夫事未有不自微而至著者,民心之怨,岂待他明白彰著而后知之。当于那事几未曾形见的时节,预先图谋更改,乃可以固结人心,潜消祸乱耳。是以我居君位兆民,不敢以天下为乐,而深以危亡为惧,凛凛然如以易断之朽索,而驭易惊之六马,常恐其不免于倾危也。夫以民之可畏如此,则居上而临民者,奈何可以怠荒而不敬乎?盖能敬,则能近民而邦以宁;不能敬,则必下民而邦以危。安危之机,只在敬肆之间而已。”皇祖之训如此,太康顾逸豫而不敬焉,亦将奈之何哉!

【原文】其二曰:“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直解】荒,是迷乱。甘、嗜,都是好之无厌的意思。《五子之歌》第二章说道:“我皇祖大禹之训有言,人之嗜欲无穷,贵乎节之以礼。若不能以礼节之,而纵其情之所欲,鲜不至于损德妨政矣。如躭好女色,恣情越礼,是谓内作色荒;驰骋打猎,远出无度,是谓外作禽荒;沉酣肯酒而不知节;溺情淫乐而不知止;竭不赀之费,以高峻其户宇;极彩色之严,以雕饰其墙壁。这六件事,为人君的,不必件件都有才足以亡国,但只有了一件,亦未有不至于亡国丧身者。如好色则为色所迷,好酒则为酒所困,好田猎则躭于逸游而妨政误事,好宫室则溺于土木而耗财害民,纵欲败度之事虽不同,其亡国则一而已矣。”祖垂训戒如此,今太康盘游无度,正犯了禽荒一事,虽欲不亡得乎?尝观宋儒真德季有言:大禹之训,凡六,言二十有四尔,而古今乱亡之寡靡不由之,凛乎其不可犯也。万世为君者,其戒之哉!

【原文】其三曰:“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厎灭亡。”

【直解】陶唐氏,是帝尧的国号。冀方,是冀州之地,自尧以来,皆建都于此。厎是至。《五子之歌》第三章说道:“我夏后氏之建都于此冀州地方,盖自帝尧陶唐氏始矣。比先帝尧以文武圣神之德继天立极,而为天子,一传而至帝舜,再传而至我祖大禹。三个圣人,皆授受一道,奉天子民,做能据此形胜之地,建皇极以绥四方。天下臣民,莫不归往焉。今太康乃逸豫灭德,凡刑赏予夺,一任着自己的意思胡为,全不遵旧章成宪,把大纲小纪都错乱了。以致政坏于上,民怨于下,逆臣乘之,逐主窃国,而孤唐以来相传之基业,遂至灭亡矣。”是可伤也。先有儒有言:善医者,不视人之肥瘦,察其脉之病否已;善治者,不视国之安危,察其纪纲之理乱而已。故脉理一病,人虽肥必死;纪纲一乱,国虽大必亡。观五子伤太康之失德,而归咎于乱其纪纲,可见纪纲所系之重,有不容一日而少弛者。人主诚能留意于此,凡刑赏予夺,一主之以大公至正之心,使威福之柄,常在朝廷,而无倒持下移之患,则人心悦服,而国势常尊矣。

【原文】其四曰:“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绪,覆宗绝祀。”

【直解】明明,是赞其德之极明。我祖,指大禹说。典则,是典章法则。贻字解做遗字。石、钧,俱是权名,如今之秤锤也,一百二十斤叫做石,三十斤叫做钧。关是通同。和是公平。王府,是内府藏器具的所在。《五子之歌》第四章说:“我祖大禹以明明之德照临万邦,万邦之民,莫不仰其盛德,戴以为君。他要后世子孙保守其基业统绪,不至覆坠,立下许多典章法则,遗之子孙,以为世守。莫说国家的大政务,便是通行的石,和平的钧,不过称物之器耳,自朝廷视之,若无甚紧要,而今内府中亦有传留收藏的。可见祖宗之法,纤悉备具,其为子孙虑者详且远矣,使能守之何至乱亡也哉。奈之何为后人者,逸豫灭德,盘游无度,把祖宗传来的统绪,一旦荒弃废坠,以致威柄下移,奸雄僣窃,颠覆我有夏之宗,断绝我配天之祀,岂不可恨也哉!”

【原文】其五曰:“呜呼!曷归?予怀之悲。万姓仇予,予将畴依?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弗慎厥德,虽悔可追?”

【直解】曷字,解做何字。畴字,解做谁字。郁陶,是心中郁结而不得舒的意思。颜厚,譬如说面皮厚可羞愧之甚也。忸怩,是心里惭愧的意思。可追,是说追不可及。《五子之歌》第五章,叹息说道:“我兄太康,既以逸游失国,远窜他方,旧都又被强臣占据了。使我母子数人,流离河上,进退无路,彷徨四顾,将何所归乎?此予怀之所以伤悲也。如今万姓之人,都以我家为怨仇,众叛亲离,无复有一人哀矜我者,我将倚靠谁人以图存乎?使我哀思之情,郁结于心而不可释,向人厚着面皮,其羞惭之状,发于心征于色,而不容掩。事势穷蹙,一至于此,推原其故,只因太康狃于治平,不能敬慎其德,法祖保民,而乃盘于游畋,纵于逸豫,遂致有今日之祸。到这时节,天命已去而不可复留,人心已离而不可复合,虽欲恐惧修省,悔改前非,其可追及乎?亦惟付之无可奈何而已。”《五子之歌》至此,其声愈急,其情愈哀,其言痛切而有余悲,诚万世之鉴戒也。然太康以天下之大,不能庇其母弟,而其后少康,以一旅之众,乃能灭逐篡贼,复有天下。国之废兴,岂在强弱哉!

胤征

胤,是胤侯。这书,记胤侯承夏王仲康之命,率师征讨义和,誓戒将士的说话,故名为胤征。

【原文】惟仲康肇位四海,胤侯命掌六师。羲和废厥职,酒荒于厥邑,胤后承王命徂征。

【直解】仲康,是太康之弟。肇,是始。胤侯,是胤国之侯。羲和,是世掌天文的官。徂字,解做往字。史臣叙说,后羿既距太康于河,而立其弟仲康。仲康始正位四海之初,首命胤侯为大司马,掌管六师。当时诸侯有羲和者,以世掌天文为职,乃堕废其职业。是时有日蚀之变,羲和也不奏闻救护,惟贪好饮酒,而荒迷于私邑,其不忠不敬之罪如此。仲康乃命胤侯征之,而胤侯遂承王命,将六师以往征焉。

【原文】告于众曰:“嗟予有众,圣有谟训,明征定保。先王克谨天戒,臣人克有常宪,百官修辅,厥后惟明明。

【直解】圣指大禹说。征,是征验。保,是保安。天戒,是上天以灾异警戒人君,如日月薄蚀,星陨地震之类。常宪,是常法。后,是君。胤侯奉王命以征羲和,誓戒于众说道:“尔众将士每,欲知羲和之有罪,当观大禹之训辞。昔我皇祖大禹,是敬天勤民的圣居,著为谟训垂示子孙。他的言语,句句明白,都有征验,用之可以安定国家,保守基业,不是无益的空谈,诚后世君臣所当遵守者也。谟训上说古先帝王,盛德格天,固无不至,一有天戒,便能恐惧修省,务期一念诚敬,上通于天,以消变异,不敢有一毫怠忽。那时做大臣的,也都小心谨慎,凡事皆依着常法而行,不敢违越。至于百官每,但有一命之寄的,又都勤修职业以匡辅朝廷,不敢懈怠。夫克谨天戒,其君固已明矣。而大小之臣,又同加修省如此。所以为君的,内无失德,外无失政,心志精明,治道光显,真如日月照临一般,岂不为明明之后哉!”禹之谟训如此,今羲和乃忽于日食之变,不以上闻,不惟自弃其常宪,且使为君者不知有天戒之可畏,其罪大矣。天讨之加,岂容已乎?

【原文】“每岁孟春,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其或不恭,邦有常刑。

【直解】道人,是宣令的官。木铎,是摇的铃铎,王者施政教时,所振以警众者也。徇是传示众人的意思。规是正。工是百工技艺之人。胤侯戒谕将士说:“我祖大禹,既昭示谟训,垂戒后人,又恐慌人心或久而易玩,故于每岁孟春之月,遣那宣令的遒人,摇着木铎,传示于道路说道:凡我百官有司,虽职任不同,都有辅君承天之责者。自今以往,若遇君上有过差,便当直言以相规正,不可唯唯诺诺,缄默取容。至于百工技艺的人,亦要图事纳忠,如淫巧之技,足以荡上心亏国用者,各执其所司之类事,随时谏止。这才是人臣恭敬君上的道理。设或为官师者,不能尽忠以相规,为百工者,不知随事以进谏,似这等谏佞不恭的人,我国家自有一定的刑法,在所不赦。尔大小臣工,可不戒哉!”夫不恭犹有常刑,而况违命旷官如羲和者,其罪盖不容诛矣。

【原文】“惟时羲和,颠覆厥德,沈乱于酒,畔官离次,俶扰天纪,遐弃厥司。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羲和尸厥官,罔闻知。昏迷于天象,以干先王之诛。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

【直解】俶字,解做始字。扰,是乱。天纪,是日月星辰的度数。遐,是远。日月所会的去处叫做辰。集,是和辑。房,是房宿。瞽,是乐官,以其无目,故使审音。奏鼓,是击鼓。啬夫,是小臣。干,是犯。政典,是先王为政的典籍。胤侯声言义和的罪犯说道:“我先圣之谟训既致谨于天戒,而其法令,又致严于不恭如此。大小臣工,孰敢不敬畏遵承,各共其职哉!惟是羲和,乃敢颠倒覆败其德,沈溺昏乱于酒,心志既迷,故违叛其所掌的职业而不修,离去其所居的位次而不顾。他先人从尧以来,世掌天文,未尝紊乱,到他身上始失于占步,扰乱了天纪而远弃其所司之事。如顷者季秋九月朔日,日月到那交会的所在,其行度不相和辑,日彼月掩,而亏蚀于房宿之间。天变如此,天子方恐惧于上,与群臣同时救护。此时乐官奏鼓,啬夫小臣疾忙驰驱,庶人之在官者,亦皆奔走,无不敬谨趋事,以行救护之礼。羲和系专掌天文的官,却全不以为事,尸居其位,恰似无所闻知的一般,其昏迷于天象,一至于此。是乃干犯了先王所必诛之条,其罪大矣。先王的政典上,明明开载着说道:'历官掌管天文,凡一应象纬节气,都要仔细推算,以敬承天道,是他的职业。若是推算不精,占侯差错,或失于太早,搀先了正经时侯的,其罪当杀无赦。’或失于太迟,跟不上正经时候的,其罪也当杀无赦,譬如该是午时,他都推算做辰己时,这叫做先时;该是午时,他却推算做未申时,这叫做不及时。凡此皆不敬天道,不恭君命者,故先王必诛而不赦也,夫占步差错者,犹不免于诛。今羲和乃昏迷天象,若罔闻知,则其罪又岂可赦乎?此我之所以奉王命而徂征也。”

【原文】“今予以尔有众,奉将天罚。尔众士同力王室,尚弼予钦承天子威命。

【直解】胤侯既历数羲和之罪,乃戒众说:“羲和俶扰天纪,昏迷天象,此天讨之所必加者。今我以尔六军众士,奉将天威,明致其罚,此乃王家公事,天子威命所在,不可忽也。尔众士皆当奋其忠勇,戮力王室,庶几辅我以敬承天子之威命,使王灵震赫,国典明彰,而罪人不得以迯其罚可也。”

【原文】“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天吏逸德,烈于猛火。歼厥渠魁,胁从罔治。旧染污俗,咸与惟新。

【直解】昆,是出玉的山名。冈,是山脊。天吏,是奉天伐暴之官,指将帅说。逸字,解做过字。渠魁,是首恶胁从,是被威力逼从的人。胤侯誓众说:“今我奉命征讨羲和,尔众固当同力王室,恭行天讨。至于用兵之际,又当分别重轻,不可纵于杀戮。盖敌人中,也有善恶不等,就如山上有玉有石一般。若猛火焚烧昆冈,则不分玉石,皆为煨烬矣。今师旅之兴,虽以奉天讨罪,若不分好歹,一概诛戮,而有过逸之德,则其为酷烈,更有甚于猛火者。我今行师,只将那首恶的人,殄灭不宥,其余胁从之党,迫于不得已而为之者,一切开释不问。至于旧染污俗,陷于罪戾而不自知者,咸赦除之,使他皆得以改过自新。如此,则元恶既伏其辜,而无辜不致滥及。庶几情法两尽,仁义并行,斯无忝于王者之师矣。尔众士可不慎哉!”

【原文】“呜呼!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其尔众士,懋戒哉!”

【直解】威,是将令严明的意思。克,是胜。爱,是姑息。胤侯誓众将毕,乃叹息说道:“将乃国之司命,生死存亡系焉。若使行师之际,为将者能一断以法,而不牵于情,有犯即诛,违命即戮,使威常胜乎其爱,则三军之士,皆畏将而不畏敌,奋勇争光先,战必胜而攻必取,信能济国家之大事矣。若徒事姑息,而徇情废法,当诛不诛,当断不断,使爱常胜乎其威,则人皆畏敌而不畏将,怠玩退缩,战必败而攻必走,决然不可以成功矣。是可见严明乃成功之本,姑息实致败之机。我今行师,不得不以威胜爱矣。尔众士当知我之威不可犯,爱不可恃,勉力戒惧,以期有济可也。否则戮及尔身,决不汝贷,可不畏哉!”

卷之四

商书

商,是成汤有天下之号。这书,记商家一代的事,故名为商书。

汤誓

这是成汤伐桀誓师之辞,故名为汤誓。

【原文】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直解】格字,解做来字。台字,解做我字。称是举。殛是诛。史臣记汤将伐桀誓众,说道:“来,尔众多百姓都要明听我的言语。君臣之分,本不可犯,今以尔众伐夏,非我小子辄敢不顾名分,以下犯上,为此悖乱之举。盖人君代天子民,任大责重,必须事事合天,然后可以永保天命。今有夏慢天虐民,其罪不止一端,天厌其德,命我诛之。故我不得已至于用兵,往正其罪,实以奉行天讨耳,岂敢称乱哉!”

【原文】“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直解】有众,是毫邑之众。穑事,是农家妆获的事。割正,是裁正。汤又说:“夏王有罪,我奉天命以伐之,其事甚非得已也。今尔众百姓,每在背地里乃都抱怨说道:'如今田禾成熟,正好及时收获。我君却不体恤我众,教我每舍了自家的农事,反去裁正那有夏之罪。夏之罪于我何与哉?’你每这说话,我也都闻。但夏王得罪于天,天降大罚,命我诛之。我畏上帝之命,不敢不往正其罪耳。岂得以尔众之私情,而违上天之明命哉!”

【原文】“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

【直解】遏,是绝。割,是残害。时字,解做是字。成汤又说:“我又闻尔众有言:'夏王虽暴虐有罪,也只害他的百姓,将奈我亳都之民何?害既不及于我,兵何必加于人。’你众人这说话,都只是顾一己的私意,不知亳众虽未受害,而有夏的百姓,则有不胜其苦者。夫人情莫不欲逸,夏王则率意为重役,以穷万民之力;人情莫不欲安,夏王则率意为严刑,以残万民之生。那夏邑之民,被其荼毒,若不聊生,虽有亿万之众,率皆离心懈怠,不能和协,视其君如仇讐,惟恐其不亡也。夏王常说:'我有天下,如天之有日一般,日亡我才亡耳。’那夏邑之民,遂指日以怨之,说道:'这日果何时亡乎?若亡,则我情愿与他俱亡。’盖苦夏之虐,而欲其亡之甚也。夫夏王恶德,为民所厌苦若此。有人心者,宁可坐视其民之困于涂炭,而不思以拯救之哉。故我今决计必往,以奉天讨罪。盖救民之心切,故尔众之言,有所不暇恤也。”

【原文】“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直解】大赉,是厚加赏赉。食言,是说的言语失信于人,如已出而复吞之一般。汤誓众说道:“伐夏之举,既不容已。尔等尚其同民同力,辅我一人,以致天之罚于有夏。我则有大赉于汝,令汝等爵位显于当时,荣禄及于后裔。尔辈不可猜疑而不信。朕言既出,决不食言,断断乎其赏之厚也。尔等若不从我的誓言,顾望退缩。我则不止戮及汝身,将并其妻子而俱戮之,无有所赦,断断乎其罚之厚矣,可不戒哉!”

仲虺之诰

仲虺,是成汤的左相。诰,是告喻之辞。古者臣下陈言于君也,通称为诰。这篇书,是仲虺解释成汤伐夏之惭,而因以劝勉他的说话,故名为仲虺之诰。

【原文】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

【直解】放,是拘禁。南巢,是地名,即今无为州巢县。口实,是藉口以为指实。成汤因夏桀不道,举兵伐之,桀奔往南巢地方,汤因拘禁这于此,遂代夏而有天下。因思尧舜禹授受以来,都是揖让相承,到我身上,始行放伐之事,虽则是顺天应人,但事出创见,故自以为德不如古,而深用惭愧,说道:“我之此举,岂不能自信于心哉?但恐来世之人,或有乱臣贼子,肆行不轨的,辄以我今日之事,藉口以为指实。则所以启万世之乱阶者,未必不由于此矣。此我所以不能已于惭愧也。”夫汤之伐桀,本以除暴救民,四海之人,皆知其非富天下者,而犹恐后世以为口实。圣人所以慎万世之大防者固如此哉!

【原文】仲虺乃作诰曰:“呜呼!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惟天生聪明时乂。有夏昏德,民坠涂炭。天乃锡王勇智,表正万邦,缵禹旧服。兹率厥典,奉若天命。

【直解】乂字,解做治字。坠字,解做陷字。涂是泥涂,炭是炭火,言民被虐政,就如人陷在水火中的一般。典,是经常之理。仲虺因成汤以伐夏为惭,乃作诰以解释其意,先叹息说道:“天之生斯民也,形质既具,情窦必开。如有耳目中鼻,则必有声色臭味之欲;有心志,则必有爱恶之欲。使无主以治之,则人皆各逞其欲以相争,争,争之不已,必至于乱矣。天惟不忍斯民之乱也,乃于生民之中,生出一个上等聪明的圣人,使他为兆民之主,任治教之责,制其欲而使不得肆,息其争而不至于乱焉。夫天之立君,既以为民,可见非有聪明之德者,不足以胜治民之任。今桀为民主,而乃肆行昏乱,为暴政虐刑,以残民之生。那百姓每被其苦害,如坠在泥涂炭火中一般。上天恶夏桀之无道,念万民之无主,乃笃生我王。锡以勇之德,以戡定祸乱;锡以智之德,以图度事几。由是伐罪吊民,伐夏而有天下,以表正万邦之民,而继禹旧所服行之道,使声教四讫之治复见于今日焉。这虽是不幸处君臣之变,然实乃率循其常道,以奉顺乎天命而已,何惭之有哉!”

【原文】“夏王有罪,矫诬上天,以布命于下。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师。

【直解】臧,是善。式字,解做用字。爽是明。师,是众。仲虺说:“夏王无道,得罪于天,本为天心之所厌恶,乃反矫诈诬罔,托为上天之意,造作虚词,以宣布命令于下,说天命在己,人皆无如之何。盖欲假此惑众,以肆行其无道之事。故天用不善其所为,益加厌弃,乃锡王以勇智之德,使我商受显赫之命,而为天下生民之主。然天岂有私于商哉?特以有夏昏德,百姓被其污染,也都昏昧了。故命吾王为之君师,昭其明德于天下,使天下之众,皆有以自新而不终于昏昧耳。然则伐夏之举,祗以上承天意,岂容已哉!”

【原文】“简贤附势,寔繁有徒。肇我邦于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小大战战,罔不惧于非辜。矧予之德,言足听闻。

【直解】简贤,是慢贤。寔字与实字同。繁,是多。肇,是始。苗,是禾苗。莠,是稂莠。粟,是谷粟。秕,是无米的空谷。予指成汤。仲虺说:“夏王无道,所用的都是简慢贤者、阿附权势的小人,与他结为一党徒众实多。夫彼既恃势以慢贤,则人之贤者,必为其所嫉恶,而不相容矣。故以我商今始造邦于有夏之间,就如禾苗中之有稂莠,必遭锄治,谷粟中之有秕子,必被扬,有不容以并存者。我商众无小无大,都战战然无不震惧,恐一旦遭他毒害,以无罪而受祸。盖有道之见,恶于无道,其势固然也。况吾王之盛德,尽善尽美,但称说出来,件件都厌足人的听闻,而为人心之所归服如此,岂不尤为夏所忌嫉而可畏乎?则今日之奉天讨罪,非惟理所当然,盖亦势不容己者,又何惭之有哉!”

【原文】“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

【直解】王,指成汤。迩,是近。声,是音乐。色,是女色。殖,是聚敛。德,是有德的人。懋,是繁多的意思。功,是有功的人。仲虺称述成汤之德,以解释其惭,说道:“声色货利,人所易溺,鲜有不为其所累者。惟吾王之于声色,常恐慌蛊惑了心志,绝不去近之以自娱乐;于货利,常恐慌剥削了民财,绝不去聚之以为己有。其本原之地澄澈如此,则固已端出治之本矣。由是推此以心用人,则用舍无不当。人之德行多的,便多与他官职;功劳多的,便多与他赏赐;而无德无功者,不得以滥及焉。推此心以处己,则举动无不宜。人有善,若己有之,而从之不待勉强;己有过,便速改之,初无一毫系吝。盖不知善之在人,与过之在己矣。至于临民之际,不只是一味从宽,却能于那宽大中有个节制,未尝失之纵弛;不止是一味仁慈,却能于那慈爱中不废威严,未尝流于姑息。王有这等大德,昭著而不可掩,故虽始于亳都而实光被于天下。天下之人,皆信其宽能得众,仁足长人,而可以为天下君矣。民心归向,则天位有不可得而辞者,何惭之有哉!”大抵人主一心,致治之原。汤之受天明命,表正万邦,虽有勇智天锡,实由于不迩不殖者以为之本也。否则本原一污,凡事皆谬,其何能得天得民如此哉!复之欲致成汤之治者,当先求其制心之功。

【原文】“乃葛伯仇饷,初征自葛。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独后予?’攸徂之民,室家相庆,曰:'徯予后,后来其苏。’民之戴商,厥惟旧哉!

【直解】葛伯,是葛国之君。饷,是馈送饮食。西夷、北狄,是举远以见近的意思。奚字,解做何字。徯,是等待。苏,是复生的意思。仲虺说:“吾王之德,既能彰信兆民,是以征伐所加,人心无不归向者。乃昔日葛伯无道,废其先祖之祀。王使人往问之,他回答说无以供粢盛。王就使我亳邑的百姓,替他耕种,老弱馈送饮食。葛伯乃杀了我馈饷的童子,而夺其酒肉,不以为德,而反以为仇。王为这童子无辜被杀,不得已与兵伐之。王之初征,实自葛始,因而并征讨天下无道之国。那时四方之民,苦其上之暴虐者,都望王师来拯救他,望而不至,反出怨言。王往东面征讨,则西夷之人就怀怨望,王往南面征讨,则北狄人就怀怨望,都说道:'我等一般样被害的人,王独何为先救彼而后我乎?’是王师未至,而民望之切如此。及王师一至其地,则那方的百姓,都与妻子相庆说道:'我等困苦无聊,专等我仁君来救援。今我君来除去无道,广布仁恩。我等百姓,如大旱者之得雨,倒悬者之得解,真是死而复生矣!’是王师已至,而民悦之深如此。观此,则斯民之爱戴归往于我有商者,其来久矣,岂一朝一夕之故哉!然则今日之有天下,实迫于人心之归,不容已耳,何以惭为。”

【原文】“佑贤辅德,显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

【直解】仲虺前既释汤之惭,此下因举为君之道以劝勉之,说道:“王不必以得天下为惭,但自今以往,当思尽所以为君之道,以凝承天命耳。天下诸侯,有才全德备而为贤者,则当信任宠礼以眷佑之;有积善行仁而有德者,则当赉予培植以辅助之;有委身徇国而为忠者,则举褒扬之典,而使之得以彰显;有奉法修职而为良者,则加奖劝之道,而使之得以自遂。是诸侯善有大小,而劝善后之典亦有轻重如此。又有柔懦不能自存,是弱者也,则因而兼之,并其小而附于大;有昏庸不能自立,是昧者也,则因而攻之,黜其职而治其罪;有败坏其纪纲法度,是乱者也,则变置社稷,虽取之而无嫌;有自底于倾危颠覆,是亡者也,则戮及其身,虽侮之而不恤。是诸侯恶有大小,而惩恶之典亦有轻重如此。夫弱昧乱亡,本是该亡的人,而吾兼之攻之,取之侮之,乃因其亡而推之耳,何容心焉;贤德忠良,本是该存的人,而吾佑之辅之,显之遂之,乃因其有而固之耳,何容心焉。好恶一出于公,而刑赏各当其则。将见天下诸侯,莫不勉于贤德忠良之归,而不敢蹈夫弱昧乱亡之辙,侯度修明,治道振举,邦国有不昌盛者乎?王能如是,则固无忝于君道,而可以为万民之主矣,又何以惭焉。”

【原文】“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垂裕后昆。予闻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

【直解】建中,是立个表则的意思。后昆,是后世子孙。仲虺又劝勉成汤说道:“人君以一身而统万邦,所以联属而绥怀之者,德也。诚使其德笃实光辉,日新不已,足以系属乎人心,莫说那近者悦服,就是万邦之远,也都爱戴而怀归矣。若不能日新其德,志自满假,侈然自肆于兆民之上,莫说那远者携贰,便是九族至亲,也将背畔而离心矣。夫观人心离合之机,系于德之修否如此。然则吾王之德,虽则足人听闻,亦岂可以自满哉!必当益加日新之功,以勉明其大德。凡一言一动,无不合于中正之极,要使天下的人,都有所观法而后可。然懋德建中之道何如?德莫大于义,义者事之宜也。事到面前,须以义裁决其可否,而使无不得其宜。德莫大于礼,礼者心之节也。心有所动,须以礼樽节其过差,而使无不归于正。如此,则念念事事,皆当于理,岂特可以建中于民而已哉!以是而贻谋于后世,凡后世子孙之欲制事制心,而懋德以建中者,皆取于此而有余裕矣。然岂无待于学问而自能哉!我尝闻古人说道:'凡人君志不自满,求人臣之可法者,而真能屈己以师之,则德日以崇,业日以广,而万民莫不尊亲,所以为天下王。若自以为圣,谓人都不如我,则君骄于上,臣于下,不至于乱亡不止矣。凡事不自以为是,而切切焉好问于人,则见闻日广,志虑益兖,自家何等宽裕。若偏愎自用,而每事耻于下问,则一己之聪明,有得几何?祗自安于狭小而已矣。古人之言如此。然则王之一身,固天下后世之所取法者,其可不以隆师好问为务哉!”夫自古圣帝明王,未有不本修德而能得民,亦未有不由学问而能成德者。虽以成汤之圣,而仲虺犹惓惓以是勉之,固忠臣爱君无己之心也。今观成汤以日新自铭其盘,而又受学于伊尹,以至用人惟己,从谏弗咈,盖深有合于仲虺之言矣。此德业之所以为极盛欤。

【原文】“呜呼!慎厥终,惟其始。殖有礼,覆昏暴。钦崇天道,永保天命。”

【直解】殖,是封殖。有礼,是修德的人。覆,是倾覆。钦崇,是敬长尊奉的意思。仲虺作诰之终,又叹息说:“天下之事,必有始而后有终,未有始之不慎,而能善其终者。今王始受天命而为天子,若要谨守王业,垂之永久,正当在此受命之初,便为成终之计可也。盖人君所行的事,逃不得上天的鉴察。有礼的,天就因而封殖之;昏暴的,天就因而倾覆之。这是上天福善祸淫,一定不易的道理。吾王今以大德而受命,固为天之所殖矣。然人心之操舍无常,而天道之祸福相倚,一念之终,将必有悖理而入于昏暴者。自今以往,诚能敬畏奉承,兢兢业业,益务天心之所殖,常虞覆败之不免,则今日所受的天命,可以保之于无穷,而社稷有灵长之庆矣。王不可勉图之哉!”夫以成汤之圣,岂有至于昏暴而不克终者,仲虺犹以天道之可畏者警之。盖既释其惭,又恐其怠,儆戒相成之义,忠爱无穷之心,诚万世君臣所当法也。

汤诰

这篇书,是成汤伐夏即位之后,告谕天下的说话,故名为汤诰。

【原文】王归自克夏,至于亳,诞告万方。

【直解】亳,是成汤建都的所在。诞字,解做大字。成汤既克夏而有天下,乃复归于亳都。天下诸侯,都率职来朝。汤乃作诰,大告万方的臣民,以与天下更始焉。

【原文】王曰:“嗟!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

【直解】皇,是大。上帝,即是上天。衷是浑然在中的意思。若,是顺。恒性是常性。绥,是安。猷,是道。后,指君说。成汤告谕天下臣民,叹息说道:“尔万方之众,当明听我一人的诰词。夫人所以有这仁义礼智信之性者,从何得来?盖本是惟皇上帝,化生万物之初,降下这大中至正的道理于下民,浑然在中,没有一些偏倚。下民既禀受了这道理,只顺着天禀之自然,便都有个常性。如父子自然有仁,君臣自然有义,长幼夫妇朋友,自然有礼智信,这常性是古今圣愚所同有的。但天之降衷虽同,而人之弃受则有清浊纯杂之异,所以不能皆全那固有之性,而安于其道也。若要使百姓每,人人都安于其道,其责惟在乎人君。盖人君居君师之位,握政教之权,必须倡导之以教化,整齐之以法制,使凡天下之人,为父子的皆安其有亲之道,为君臣的皆安其有义之道,以至长幼夫妇朋友,莫不安其有序有别有信的道理。此乃人君奉天安民之责,有不可得而辞者也。”

【原文】“夏王灭德作威,以敷虐于尔万方百姓。尔万方百姓罹其凶害,弗忍荼毒,并告无辜于上下神祗。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以彰厥罪。

【直解】荼是味苦的草。毒是蜇人的虫,如蜂虿之类。降灾是天降灾异,如山崩川竭之类。汤又说:“天之立君,既欲其安民于道如此,可见为人君者,当以上天之心为心而后可。今夏王乃灭其赋予之德,但逞杀戮之威,以播此凶虐于尔万方的百姓。尔万方百姓,被其凶害,不可堪忍,就如荼之苦口,毒之蜇人一般,殆无一人得以聊生者矣。所以众口称冤,并告无辜于天地鬼神,以望上天之解救。那天道至公,只顺着民心的好恶。民之所怀而为善者,则降之百祥而为福;民之所怨而为淫者,必降之百殃而为祸。感应之理,断不僭差。今夏之淫虐,既已结怨于民,正天道之所必祸者,所以降灾于夏以彰其罪,而诛绝之,使不得复播虐于天下也。”

【原文】“肆台小子,将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请罪有夏。聿求元圣,与之戮力,以与尔有众请命。

【直解】肆字,解做故字。玄牡,是黑色的牛。神后,是后土。聿字,解做遂字。元圣,是大圣,指伊尹说。汤又说:“夏王得罪于天,天既降灾以彰其罪,此正天命明威之所在,天之假手于我者也。故我小子奉将天命明威,不敢赦夏之罪,而必伐之。然征伐大事,我惟听命于天,而不敢自专也,遂用玄牡之牲,敢昭告于皇天后土,以请夏王当问之罪于天焉。又恐一人不能以自为,遂简求天民先觉之大圣人,与他同心戮力,伐罪吊民,替尔万方百姓,请更生之命于天焉。夫上欲承天之威,而下欲立民之命,伐夏之举,诚有不容已者矣。”

【原文】“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贲若草木,兆民允殖。

【直解】孚、允,都是信。罪人指夏桀说。僭,是差。贲是灿然明白的意思。殖,是生殖。成汤说:“我既请有夏之罪,及尔众之命于天。那上天居高听卑,怜悯你下民无辜,冥冥之中,真垂佑助。所以我兵一举,那罪人夏王,即奔走于南巢之地,窜亡而屈服,可见上天祸淫之命断不僭差如此。是以向者民困于虐政,有如草木之憔悴。今则凶害以除,荼毒以免,灿然若草木之荣华悦泽,而生意可观,兆民之众,自是信乎其生殖矣。天之佑此下民,岂不信哉!”

【原文】“俾予一人,辑宁尔邦家。兹朕未知获戾于上下,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

【直解】俾,是使。辑,是和。宁,是安。戾字,解做罪字。陨,是坠。成汤说:“罪人既黜,兆民无主,天乃使我一人任君师之责,辑和安宁尔邦家,举兆民生殖之命,而寄于我之一身。上天付托之重如此,顾我眇躬凉溥,恐心力有限,政教难周,或有获罪于天地而不自知者,岂不上负上天付托之重,下孤生民仰望之心哉!用是栗栗然日夜危惧,若将坠于深渊的一般。盖其责愈重则其忧愈大,故惕励儆惧之心,不敢以一时而少懈也。”

【原文】“凡我造邦,无从匪彝,无即慆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

【直解】造邦,是新造之国,指众诸侯说。侯邦虽旧,而商命维新,悉与更始,故叫做造邦。彝,是法。即字,解做就字。慆淫是逸乐。典,是常职。汤又戒众诸侯说:“天以辑宁之责命诸我,我固栗栗然不敢以自安矣。凡我新造之邦,有土之君,都有承天长民之责者,亦无或瓷意而从于非法,无或纵欲而就慆淫,各宜敬守尔之侯度,修其职业,以共承上天之休命可也。盖黜昏立明,以为生民之主,这是上天佑助下民休美之命。若上不能尽辑宁之责,下不能守侯职之常,则为负上天付托之重,而不足以仰承其休命矣。尔诸侯可不戒哉!”

【原文】“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

【直解】简字,解做阅字,就如简阅车徒,逐名数过的一般。汤又戒诸侯说:“福善祸淫,天道甚明,不可诬也。尔等若有善,我不敢隐蔽,必加显扬。我若有不善,亦必引以为己罪,不敢自赦,都一一简在上帝之心。盖天虽高而听则卑,或善或恶,报应昭然,孰得而逃之?信乎为君臣者,皆当各尽其道矣。然天既命我为万方之主,付我以辑宁之任,则我之责为尤重。尔万方之民有罪犯法,这是我一人不能尽辑宁之道,以教养斯民,而使之陷于有罪,其责有不可得而逃者;若我一人所为不善,而得罪于天,却是我自家负了上天的付托,于尔万方何与哉!”盖桀为无道,不惟不能导民于善,而且播其恶于民。故汤承天意以戒诸侯,以罪之在人者引责于己,而罪之在己者听命于天。其畏天之至,而自任之重如此,所以能开有商之大业欤!

【原文】“呜呼!尚克时忱,乃亦有终。”

【直解】时字,指上文所言为君为臣的道理。忱是恳恻践行的意思。成汤又叹息说:“人之常情,有始者未必有终,而欲其有终,须当图之于始。今予一人,与尔造邦诸侯,固皆有其始矣,然未可保其终也。庶几能于是而忱信焉。为君的,非徒言之,而果能尽其辑宁之责;为臣的,非徒听之,而果能尽其守典之忠,则君固可以永免于获戾,而臣亦可以永藉夫天休矣。否则或予或夺,天命至为可畏也。安能必其有终也哉!”成汤之言至此,其所以致严于人己者益深切矣。

伊训

训,是教导。这篇书,是太甲嗣位之初,伊尹述祖德以教导他的说话,故名为伊训。

【原文】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祗见厥祖,侯甸群后咸在,百官总己以听冢宰。伊尹乃明言烈祖之成德,以训于王。

【直解】元祀,即是元年,商家称年为祀。祠是祭告。侯甸群后是侯服甸服之众诸侯。冢宰,是百官之长,古者天子在谅阴之中,不亲行祭祀,亦不发号施令,俱权命首臣代行,故曰听于冢宰也。烈祖,指成汤。史臣叙说,惟太甲即位改元之年,十有二月乙丑之日,此时尚居仲壬之丧,未亲祭宗庙,而伊尹以顾命大臣,居冢宰之位,乃代祭于商之先王,奉嗣王敬见其祖,告以即位改元之事。那时外面侯服甸服的众诸侯,来朝见新君,皆在其位,与里面百官每,各总己职,权且听命于冢宰。伊尹以太甲嗣位之初,事当谨始,而人君守成之道,法祖为要,乃以烈祖成汤之成德,明白详悉以训告于王。至于古今兴亡之故,天人祸福之机,无不反覆为王言之。盖欲其嗣祖德以保鸿业也。

【原文】 曰:“呜呼!古有夏先后,方懋厥德,罔有天灾。山川鬼神,亦莫不宁,暨鸟兽鱼鳖咸若。于其子孙弗率,皇天降灾,假手于我有命,造攻自鸣条,朕哉自亳。

【直解】鸣条,是夏之都邑。哉字,解做始字。亳是商之都邑。伊尹训告太甲,先叹息说道:“天人之感应不爽,国家之兴亡有由,前人的事迹,便是后人的样子。今即有夏一代之事观之。比先他家的祖大禹,精一执中,克勤克俭,是何等勉励以敬其德。故当此之时,天心眷顾,宇内协和。以七政,则各循其轨;以五气,则各顺其侯,而无灾异邪沴之千。以山川,则奠安其位;以鬼神,则歆享其祀,而无崩溢怨恫之患。下及于鸟兽鱼鳖、飞走鳞介之微,也都顺适其性,并育而并生焉。天眷之隆如此。及其子孙夏桀,不能率循其祖德,肆行暴虐。皇天就赫然震怒,降下天异,以明示其罚,因假手于我成汤之有天命者以诛之,无复如前日之眷佑矣。然天岂故薄于桀而厚于汤哉?盖造可攻之衅者,由桀积恶于鸣条,而与有商之业者,由汤始修德于亳都耳。即此观之,可见皇天无亲,一德是辅。有夏先后,能懋其德,则勃然以兴;其子孙不能修德,则忽然以亡;是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吾王今日可不深鉴之哉!”

【原文】“惟我商王,布昭圣武,代虐以宽,兆民允怀。

【直解】商王,指成汤说。布,是敷布。昭,是昭著。圣武是以德为威的意思。代字,解做替字。允,是信。伊尹又说:“当初夏桀无道,灭德作威,天下之人,虽不胜其痛苦,而慑于凶虐,莫敢声言。谁有能仗天下之大义,为万姓除残去害者?惟我商王成汤,奋义理之勇,而兴师以伐之,以敷著其威德于天下,把有夏的暴政苛法,一切除去,代之以宽仁。所以兆民之众,莫不信其志在救民,而爱戴归往,真如赤子之恋恋于慈母,而无一人之不怀服者矣。”

【原文】“今王嗣厥德,罔不在初。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

【直解】罔字,解做无字。立是立个标准,使人有所取则的意思。爱敬,是孝弟。伊尹劝勉太甲说道:“今王嗣有天下,所居的是祖成汤的位,所统率的是祖成汤的民,更新之初,下民观望,所以嗣续成汤之德者,正在于即位之初,当无一事不致其谨可也。然谨始之道,不止一端,而莫大于孝弟。这孝弟虽是人心所同有,若非为君的躬行以倡率之,则下人无所观法。故王欲使天下之人,皆知爱其亲,必先自尽孝道,以亲吾之亲,则凡有亲者,皆以我之孝为准则,而爱自此立矣;欲使天下之人,皆知敬其长,必先自尽弟道,以长吾之长,则凡有长者,皆以我之弟为准则,而敬自此立矣。由是始而刑于家邦,则一家一国的人,莫不有所观感而兴于仁,兴于让焉。终而及于天下,则四海九州的人,亦莫不有所观感,而亲其亲,长其长焉。盖家国天下,其势虽殊,而爱亲敬长,其心则一。故顺德立于一人,而仪刑达于无外如此。王能如是,其于嗣德谨始之道,庶乎其克尽矣。”

【原文】“呜呼!先王肇修人纪,从谏弗咈,先民时若。居上克明,为下克忠,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以至于有万邦,兹惟艰哉!

【直解】肇,是始。人纪,是三纲五常之理。咈,是逆。先民是前辈有德的人。若,是顺。与人,是取人。检,是检束。这一节是伊尹备还成汤之德,以告太甲,即前所谓烈祖之成德也,先叹息说道:“天下不可一日而无纲常之理。夏桀灭德作威,把这纲常伦理都废坏了。至我先王成汤,始修复之,而人纪乃大彰著于天下。其从善,则凡臣下谏诤的言语,都虚心听受而绝无一毫咈逆之意;其用人,则唯是耆旧有德的人,乃屈己顺从,而不用新进浮薄之人;其居上,则听断无所惑,邪佞不能欺,而能尽临下之道;其为下,则进贤至于三,蒙难无所避,而能尽事上之心;取人之善,则常存恕心,不求全责备;检束自身,则工夫严密,惟恐慌有不及。汤之修人纪者如此,是以德日以盛,业日以广,天命归之,人心戴之。当初起自诸侯封疆,只有七十里,至于其后,奄有万邦而为天子。此其积累创造之勤,可谓难矣。今王嗣先王之业,可不知所以嗣其德而保守之哉!”

【原文】“敷求哲人,俾辅于尔后嗣。

【直解】敷,是广。哲人,是明哲的贤人。伊尹说:“先王成汤,惟其得天下为甚难,故其虑天下为甚远。不但自家修人纪,垂典则,以贻子孙,又广求明哲的贤人,或举之于在朝,或致之于在野,使之布烈庶位。凡前后左右,无非正人,以辅佐汝后来相继为君的,都知修德检身,保守先业,而不至于废坠焉。其为天下后世虑长远如此。”

【原文】“制官刑,儆于有位。曰:'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敢有殉于货色,恒于游畋,时谓淫风。敢有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时谓乱风。惟兹三风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臣下不匡,其刑墨,具训于蒙士。’

【直解】恒,是常。酣歌,是酒后狂歌。巫,是歌舞以事神的人。风,是风俗,谓竟相仿效,习以成俗也。殉是贪迷嗜欲,不顾其身的意思。淫字,解做过字。三风,即巫风、淫风、乱风。愆,是过恶,十愆即恒舞、酣歌、殉于货、殉于色、恒游、恒畋、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以此十种过恶,酿成三风。墨,是刺字之刑。蒙士,是童蒙始学之士。伊尹说:“先王成汤既广求哲人,以辅尔后嗣,又制为官府之刑以儆戒有位之人。其儆戒之词说道:'舞蹈歌咏,人情所不能无,但有个节度,不可常常如此。若在位之人,敢有无昼无夜而常舞于宫,纵酒沉湎而狂歌于室,这等所为,就与那巫觋之人,歌舞以事神的一般,这叫做巫风。货色游畋,人情之所易溺,必须以礼节之,然后不至于过。敢有贪嗜货利,躭好女色,常去游观田猎,荒弃政务的,乃过而无度,荡而不检的人,这叫做淫风。敬畏圣言,听从忠直,亲近老成,疏远顽愚,是好恶的正理。敢有侮慢圣人之言,拒逆忠直之谏,疏远耆年有德的贤士,狎比顽愚无知的小人,是违背了好恶的正理,爱憎乖错,心志昏乱,这叫做乱风。惟此三风十愆最为败德害事,凡有位之人,不消得件件都有,才足以丧家亡国。只是这十件内,为卿士的,但犯着一件在身,则有家而必丧其家;为邦君的,但犯着一件在身,则有国而必亡其国。夫为君而至于丧家亡国,固其所自取,而为之臣者,既食其禄,亦当尽其直谏之忠。苟或坐视而不匡救,则必以墨刑加之。盖恶其苟禄不忠,而陷君于有过也。然不惟儆于有位之臣,又以此教训那蒙童初学之士,使他平时将这道理讲究明白,他日出仕为官,知所儆省而不蹈于刑辟也。’夫先王之为后嗣虑者如此,吾王嗣有天下,其可不知所戒哉!”

【原文】“呜呼!嗣王祗厥身,念哉!圣谟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尔惟德罔小,万邦惟庆;尔惟不德罔大,坠厥宗。”

【直解】祗,是敬。洋洋,是大孔。彰,是甚明。伊尹训告太甲既终,又叹息叮咛说:“嗣王当以三风十愆之训,敬之于身而勿忽,念之于心而勿亡。盖这训词,不是寻常的言语,自其经画于先王之心,乃圣人之谟也。近足以省身克己,远足以致治保邦,其用甚大,何其洋洋矣乎!自其发挥于先王之口,乃嘉美之言也。以纲目则昭然而毕陈,以鉴戒则凛然而可畏,其肯甚明又何其彰显矣乎!此王之所当敬念者也。且上帝之命,去就无常。为善,则福禄咸臻,而降之以百祥;为不善,则灾害并至,而降之以百殃。盖福善祸淫,天道昭然不爽如此。为人君者,可不戒哉!一念之善,德虽小也,日积月累渐至于大,而上帝之降祥者,恒在于斯,虽万邦长治久安之庆,不过自此以基之耳;一念不善,不德虽小也,日积月累,恶极罪大,而上帝之降殃者,恒在于斯,虽至于覆宗绝祀,亦不过由此以致之耳。王可不深思而敬念之哉!”伊尹作训终篇,又极言祸福之机如此,其忠爱之心可谓深切而恳至矣。

太甲上

昔太甲即位之初,不明于德,听信群小诱引为非,伊尹屡训戒之而不听,乃营宫于成汤陵墓,奉太甲以居之,使之远离群小,近思先训,庶或知所省改。太甲在桐官居忧三年,果能痛悔前非,处仁迁义。于是伊尹奉冕服,迎太甲复归于亳而为君,其后卒为有商之令主。史臣叙其事为上中下三篇,遂名其书曰太甲。这是头一篇。

【原文】惟嗣王不惠于阿衡,

【直解】嗣王是太甲。惠字,解做顺字。阿,是倚。衡,是平,天下之所倚以平者也。史臣叙说,伊尹居何衡之位,任托孤之责,正嗣王之所当顺从者,而太甲即位之始,乃狎比群小,不听从伊尹之言。此伊尹之所以惧,而作书以为戒也。

【原文】伊尹作书曰:“先王顾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祇。社稷宗庙,罔不祗肃。天监厥德,用集大命,抚绥万方。惟尹躬克左右厥辟宅师,肆嗣王丕承基绪。

【直解】先王,指成汤。顾,是常常看着的意思。与是同,解做此字。明命,是上天显明的道理。赋之于人,即仁义礼智性也。监,是视。绥,是安。左右,是辅相。辟,是君,指成汤说。宅,是居。师字,解做众字。伊尹作书以告太甲说道:“天位至重,非有大德者,不足以居之。我先王成汤,德既本于天纵,学又务于日新,于那上天所赋的明命,惟恐失坠,时时省顾而不敢忘。使这天理炯然在中,常若接于目,而真有所见的一般。以此心去奉事那天神地祗社稷宗庙之神,极其祗敬严肃,而无一诧怠慢的意思。其所以对越于上下,昭格于鬼神者,盖有素矣。是以上天当眷求民主之时,监视我先王之德,足以代夏,乃以非常的大命,集于其身,使他为生民之主,而抚安万方之众。比时我尹躬,亦能尽心竭力,辅佐先王,以安定斯民,而使万邦之众,咸得被乎子惠辑宁之泽。臣主同劳,开造鸿业,故嗣王得以席其余荫,而承此莫大之基绪耳。然则今日虽抚盈成之运,岂可不思缔造之难哉?”

【原文】“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其后嗣王,罔克有终,相亦罔终。嗣王戒哉!祗尔厥辟,辟不辟,忝厥祖。”

【直解】夏都安邑,在亳之西,故称西邑夏。周,是忠信而无缺的意思。相,是辅臣。祗,是敬。辟,是君。祖指成汤说。伊尹既告太甲,以成汤与己创业之艰,又即有夏之事以儆之,说道:“君资臣以为辅,臣赖君以为安,祸福利害,上下同之,未有君不君,而臣独得以自保者。今即西邑夏家的事观之,可以为鉴矣。我尝见夏之先王,如大禹帝启诸君,皆有忠信诚一之德,享国长久,永保天命,而善其终。而当时辅相之臣,亦得以保其爵禄,与国咸休而有终。其后夏桀,昏迷不恭,矫诈诬罔,以至丧身亡国。那时为辅相的,亦与之同其戮辱,而不能有终。可见君臣一体,休戚相关如此。嗣王今日可不以前代之事为戒,而勉于忠信,以敬修尔为君之道哉!若君而失其所以为君,则基绪之丕承者,不能终保,而忝辱其祖矣。我尹躬虽欲尽忠匡辅,亦岂能以自保乎?”看来太甲当初亦未必便为失德之主,他的心只说国家的事,有伊尹一身承当了,他便纵欲佚乐,岂遂至于危亡。不知天下之事,君主之,臣辅之,固未有君荒于上,而政不乱于下者。故伊尹前一节,既举成汤顾祗肃之德,以见己所以能成,左右宅师之功。这一节,又即夏家兴亡之亦,以见臣主一体相关之义,正所以深折太甲之私情,而破其所恃,使之共保鸿业于无疆也。其惓惓忠爱之心,千古之下,读之尚有感焉。

【原文】王惟庸,罔念闻。

【直解】史臣叙说,伊尹作书训告大甲,既恳切言之,而太甲但视为泛常,略不在念,亦不听闻。

【原文】伊尹乃言曰:“先王昧爽丕显,坐以待旦。旁求俊彦,启迪后人,无越厥命以自覆。

【直解】昧爽,是天将明未明的时侯。丕显,是大明其德。旦,是日初出时。旁求,是多方访求。后彦,是才德出众的人。启迪,是开发导引的意思。越,是颠坠。覆,是败亡。伊尹因太甲不念听其言,复口陈以戒勉之,说道:“昔我先王成汤,孜孜为善,不遑宁处,每日于天将明未明,此心未与物接的时候,必澄定其精神,洗涤其念虑,以大明其德,不使有一毫人欲得以薮之。凡其心思之所得,事理之当行者,则汲汲然从以待天之明,举而行之,常若有所不及。先王为善之勤如此。又恐慌后代子孙,溺于宴安,荒于佚乐,而不能率循其遗则,乃广询博访,求天下才德兼全的美士,置诸左右,使之开发导引那后代为君的,都知修德勤政,保守先业。盖先王虑后之远又如此。为后人者,正宜仰体其心,祗奉其命,效法其德,而听用其人,以绍先王基绪之隆。庶几,无忝于厥祖耳。其可以欲败度,以纵败礼,颠越此求贤启迪之命,至自蹈于覆亡之祸,而不知所戒哉!”

【原文】“慎乃俭德,惟怀永图。

【直解】怀,是思念。永图,是远虑。伊尹因太甲欲败度,纵败礼,盖失之奢侈,而无长远之虑,故告之说道:“人君一身,国家安危所系,若是奢侈纵肆,虽可快意日前,实非长久之计。吾王自今以往,当慎其俭约之德,清心寡欲,制节谨度。凡一切奢华逸乐的事,皆绝而勿为,心里常思想个长远的图谋,不可只求快于一时也。”这两句,是伊尹因太甲受病在此,故特言之。

【原文】“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度,则释。钦厥止,率乃祖攸行,惟朕以怿,万世有辞。”

【直解】虞,是虞人,掌山泽之官。机,是弩牙。括,是箭尾着弦处。度,是准则。释,是发。止,是此心当然不易的道理。怿,是喜悦。辞,是称美之辞。伊尹又说:“王之慎德,当如虞人之射弩然。虞人当射之时,弩机既张,不肯邃然轻发,必仔细审察那箭尾与准望的法度相合,方才发箭,则射无不中矣。人君慎德的工夫,也要如此。盖事事物物,莫不各有个恰好的道理,乃是当止之处,即所谓准度也。王欲有所为,必恭敬省察,务求到那道理恰好的去处,不可轻忽然欲知当止之处,不必他求,只看乃祖成汤所行的事,件件都是停当的。王如今只是遵依着乃祖的行事,而无或逾越,就如虞人省括于度然后发箭的一般,自然事事合宜,而得其所止矣。我当初受先王的重托,常以不能辅王守业为惧。若王果能如此,则我之心深为慰悦,而万世之下,稽古尚论者,亦莫不称我王为守成之令主矣。王可不勉之哉!”

【原文】王未克变。

【直解】变,是改。史臣叙说,伊尹之训戒太甲,谆切恳至如此。王于此时,虽不能无所感动,然溺于旧习,尚未能改,其纵欲如故。

【原文】伊尹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予弗狎于弗顺,营于桐宫,密迩先王其训,无俾世迷。”

【直解】狎,是玩习。弗顺,是不顺义理之人。桐,是地名,成汤的陵墓所在。伊尹三进言于太甲,而三不见听,乃私计之说道:“我观王之所为,多不义之事,盖其习染深痼,就如天性生成的一般。此必左右近习,有不顺义理之人,引诱以导其为非者。我不可使其狎而近之,乃就先王陵墓所在,营建宫室,奉王以居之。使之斥远群小,以绝其比昵之党;亲近先灵,以兴其哀思之心。以是训之,无使其终身迷惑而不悟也。”盖太甲此时,方在谅阴之中,伊尹身摄朝政,故奉太甲以居桐,使之就先陵而宅忧,以感动其迁善之心耳。后世乃谓伊尹废放太甲,误矣。

【原文】王徂桐宫居忧,克终允德。

【直解】徂字,解做往字。史臣记太甲往桐宫,居忧三年,既已绝远群小,亲近汤墓,果能自怨自艾,尽改其平日之非,而处仁迁义,实有其德于身,而不至于终迷矣。夫伊尹身任先王付托之重,念切宗社颠覆之忧,桐宫之迁,卒能使其君克终允德,诚可谓不负阿衡之托矣。然非太甲始迷终复,痛自悔改,则尹虽忠爱无己,亦乌能以自效哉!此其所以犹不失为守成之令主也。

太甲中

这是伊尹奉迎太甲归亳之后,劝勉以修德法祖的说话。史臣叙其事为中篇。

【原文】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

【直解】冕服,是衮冕之服。古者天子通行三年之丧,太甲居忧于桐宫,既悔过修德,到第三年,正当服制满了。而商家以建丑之月为岁首,伊尹乃于十有二月正朔之日,用衮冕吉服,奉迎太甲自桐宫归于亳都。盖既终谅阴三年不言之制,于是可以正位临民,嗣丕基而出政治也。

【原文】作书曰:“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后非民,罔以辟四方。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终厥德,实万世无疆之休。”

【直解】后字、辟字,都解做君字。胥,是相。匡,是正。佑,是助。休,是美。伊尹既奉迎太甲归亳,乃作书以告,深致其庆幸之意,说道:“君者民之主,民而非君,则无以施政教、发号令,何能相正以遂其生,此民所以不可无君也;民者邦之本,君而非民,则无以供赋役、卫王室,何能君有四方,此君所以不可失民也。昔者嗣王为群小所误,君民上下,几不相保,商家基业甚有可忧。幸而皇天眷顾,佑助我有商,乃默启王心,一旦憣然醒悟,得以克终其德。然后民不至无君,君不至失民,邦家无倾覆之虞,宗社有灵长之庆,自今日以至万世,子子孙孙皆得以席王之余荫矣。岂不为万世无穷之休乎?”大抵太甲嗣位之初,生长逸乐,故不知祖宗创业之艰难,比昵小人,故不知老成忠言之可信,所以颠覆典刑,而不惠于阿衡也。及其亲近先墓而善念自生,斥远小人而非心尽格,遂能尊信师保,率祖攸行。一念转移之间,而衍商家六百年之祚,岂偶然哉!是以人君之德莫要于法祖,莫急于亲贤。

【原文】王拜手稽首曰:“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厎不类。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既往背师保之训,弗克于厥初。尚赖匡救之德,图惟厥终。”

【直解】厎字,解做致字。不类,是不肖。速,是召之急。戾字,解做罪字。孽,是灾。违,是去。逭字,解做逃字。师保,就指伊尹。太甲既痛悔前非,始知伊尹之忠,乃拜手稽首,而致其敬师之礼,说道:“予小子往者昏愚蔽惑,不知君德之所宜,自陷其身于不肖,嗜欲无节,以败坏其处事之度,纵肆不检,以败坏其居身之礼,自速取罪戾于吾身,先王之基绪几于坠绝而不可保矣。夫天作孽祸以垂儆戒,如灾眚变异之类,或气侯偶差,非由感召,在人者犹可挽灾为和,违而去之;若人自为不善而致孽祸,则恶自我作,罪自我受,不可得而逃免也。今我纵欲速戾,此正自作之孽而不可逭者。然往者虽不可及,而来者犹有可图。我于前日既不能信顺师保之明训,而弗克谨于其初,自今以后,庶几赖尔正救之德,绳其愆,纠其谬,以图成就我于有终,则失于前者,可以勉之于后耳。不然,予小子将何所赖而克终允德也哉!”夫当太甲不惠阿衡之时,伊尹之言,惟恐慌太甲不听,及太甲改过之后,太甲之心,惟恐伊尹不言。昔也如水投石,而今也如石投水,可见人心善恶,只在迷悟之间而已。

【原文】伊尹拜手稽首,曰:“修厥身,允德协于下,惟明后。

【直解】允,是诚实。协,是和协。明后,是明君。伊尹见太甲悔过求助,有图终之志,乃拜手稽首,致敬以复于太甲说道:“人君之修德,不徒感悟于一时,而尤贵贱履之诚笃。诚能省察克治,慎修其身,事必谨守其法度,动必率循夫礼仪,又能着实用功,无有一毫虚假间断,使实德之所流通,足以感动乎人心,自然和协顺从,而无不爱戴归往于下者,这才叫做明君,乃可以嗣守先业,而永保天命也。王欲图终,可不以此自励哉!”

【原文】“先王子惠困穷,民服厥命,罔有不悦。并其有邦厥邻,乃曰:'徯我后,后来无罚。’

【直解】先王,指成汤。无罚,是免于暴虐。伊尹又说:“允德协下,固惟明后为然。然所谓明后,莫有过于我先王成汤者。昔我先王,发政施仁,于人固无所不爱。至于疲癃残疾,鳏寡孤独,民之困穷而可怜者,则尤哀矜体悉,加意惠养,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以亳邑之民被其泽者,咸服从其命令政教,无不欣悦而爱戴之,亦如人子爱其父母一般。不但本国的百姓如此,便是当时并列侯邦而为邻国者,其民苦其君之暴虐,亦莫不戴我先王以为君,相与说道:'我辈困苦,不得聊生,专等我商君来救援。我君若来,必能除暴伐恶,拯我民于水火之中,自令其免于酷罚矣乎!’夫先王诚心爱民,而得天下之归心如此,正所谓允德协下之明后也。”

【原文】“王懋乃德,视乃厥祖,无时豫怠。

【直解】懋,是勉。视,是观法。烈祖,指成汤。豫怠,是安逸懈怠。伊尹劝勉太甲说道:“君道莫先于修德,而修德莫要于法祖。我先王成汤既允德协下,而得天下之民矣。今王嗣登大宝,统承先业,正当乘此怨艾之初,勉修其德,监视烈祖之所为,以为模范,而惟日孜孜,不可有一时之逸豫懈怠。盖先王懋昭大德,日新又新,故能允德协下,而天下称明焉。王今继之,若一有豫怠,晏安之气胜,而儆戒之志荒,便与烈祖之德不相似矣。岂能施于有政,而感孚远近之民哉?此王之所当深戒也。”

【原文】“奉先思孝,接下思恭。视远惟明,听德惟聪。朕承王之休无斁。”

【直解】两个惟字,都解做思字。斁,是厌。伊尹又说:“懋德法祖,而无时豫怠,固吾王之当自勉者。然懋德之事何如?以奉事祖先,则思尽其孝,而旧章成宪,务遵守而不亡;以接见臣下,则思致其恭,而动容周旋,皆庄敬而有礼。欲明见万里之外,而不薮于浅近,当思所以审乎人情,察乎物理,而明焉,则视何患不远乎;欲听纳道义之言,而不惑于邪,当思所以闻言即悟,声入心通,而聪焉,则听又何患不德乎!吾王果能于是深思而力行之,则懋德法祖,真可无愧于明后,而无疆之休,我且奉承将顺之不遑矣,岂敢有所厌斁乎?”伊尹于太甲改过迁善之后,既庆喜之,而又孜孜劝勉之如此。盖惟恐慌王之不终也。其忠爱恳切为何如哉!

太甲下

这是伊尹申告太甲修德保治的说话。史臣叙次其语为下篇。

【原文】伊尹申诰于王曰:“呜呼!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鬼神无常享,享于克诚。天位艰哉!

【直解】申,是重。亲,是眷顾。怀,是归附。享,是歆享。伊尹重言以告戒太甲,叹息说道:“人君一身,上为皇天之鉴临,下为百姓之仰赖,前后左右有鬼神之森列,甚可畏也。天虽以君为子,然或予或夺,初无定向,何常亲之有。惟人君能敬以自持,凡动止语默常若天监在兹,无一念敢忽,则此心上通于天,天乃眷佑而申命之矣。民虽以君为心,然或向或背,其情难保,何常怀之有。惟人君能仁以保民,爱养子惠,使匹夫匹妇,无一不被其泽,则此心下孚于民,民皆爱戴而归服之矣。鬼神虽依君为主,然不见不闻,至幽难测,何常享之有。惟人君能竭诚对越,真见得祖宗百神,与我一气,相为联属,不敢萌一毫怠玩之意,则诚立于此,神应于彼,自然来格来享,而降之以福矣。这等看来,人君居天之位,一念不谨,天遂从而厌之;一物失所,民亦得而叛之。幽独之中,斯须不诚不信,人虽不知,而鬼神知之,存亡之机至危,而感召之理不爽。虽兢兢业业,日慎一日,犹恐不能保终,其可以易而为之乎?所以说天位艰哉!”

【原文】“德惟治,否德乱。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终始慎厥与,惟明明后。

【直解】德,指敬仁诚说。否字,解做不字。明明,是明而又明的意思。后,是君。伊尹说:“天位惟艰,保位以德。所谓德,不过曰敬曰仁曰诚而已。人君若是尽了这敬仁诚而有德,则自然天亲民怀,鬼神歆享,岂不足以致治。若是背了这敬仁诚而不德,则必然天怒人叛,鬼神怨恫,岂不足以致乱。然这致治的道理,古人已有行之者矣。若今所行的,与那古人之致治的道理相同,则其治亦与之同,而太平之盛,可复见于今日矣,有不至于兴隆者乎?这致乱的事迹,古人亦有行之者矣。若今所行的,与那古人之致乱的事迹相同,则其乱亦与之同,而祸败之应,将复蹈其覆辙矣,有不厎于灭亡者乎?夫治乱兴亡之机,惟系于所与如此,可见人君当慎其所与矣。然或有初鲜终,则兴治未几,而乱亡随之,亦非真能与治者也。若乃敬畏常存,自临御之初,以至历年之久,悉求与治同道,而不敢一事苟同于乱焉,此非中才常主所能也。惟是至明之君,洞烛夫天民鬼神之理,深辨夫治乱兴亡之故,不但初志极其清明,亦且终身无所薮惑,方能日慎一日,而永保天命也。王可不以明明之后自期待,而保此惟艰之位哉!”

【原文】“先王惟时懋敬厥德,克配上帝。今王嗣有令绪,尚监兹哉!

【直解】先王,指成汤。懋,是勉。配,是对。今,是善。绪,是统绪。尚,是无几。监,是视。伊尹又说:“能慎所与,固惟明君为然,而当与之人,莫有过于先王者。昔我先王成汤,受天明命而有天下,非有他道,惟是朝夕勉勉不已,常存戒慎恐惧以修其德,凡敬仁诚之道,皆加兼体日新之功,不敢有一毫怠慢。故其德与天合,用能君主万方,而对乎上帝。盖真为天之所亲,而民无不怀,神无不享矣。今王为先王之孙,富有四海,贵为天子,其所嗣者,皆先王所传令善之统绪也。然这善绪不易得,由于敬德配天所致。王既嗣而有之,庶几监视乎此,于先王所以敬德配天的事,常常看着做个法则,这便是与治同道,亦可以对越上天,而万民自怀,鬼神自享矣。又何必远有所慕哉!”

【原文】“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

【直解】伊尹又说:“为治贵慎所与,而进德必有其序。先王之敬德配天,固吾王之所当法者,然其道则高矣,远矣,岂可一蹴而至哉,必当循其进为之方,顺其先后之序,由一念一事之勉于敬,而积之于念念事事之无不敬。就如登山的一般,要升到高处必从这低处起脚;如走路的一般,要行到远处必从这近处进步。庶几,下学者可以上达,近取者可以远到,而先王之德可驯至矣。否则欲速不达,安能造于高远之地哉?”夫伊尹欲太甲则效成汤,期待至矣,而复以循序告之者,盖不以至圣为期,则志安于近小。若徒骛高远,而不从身心切近处用力,则亦流于虚妄,而何能以与治乎?伊尹之言,真圣学之准则,而万世人君之所当诵法也。

【原文】“无轻民事,惟难;无安厥位,惟危。

【直解】民事,是农桑之事。位,是君位。伊尹又说:“人君富有四海,坐享万邦之贡赋,莫把那小民的事便看得轻易了,以为不必留心。当思国以人民为本,民以衣食为命。农夫终岁勤动,尚有不足于食者;蚕妇终岁辛苦,尚有不足于衣者。戚戚焉视民之疾苦,常若痌瘝之在身而后可。岂可视以为轻而忽之哉!人君尊居九重,仰承先世之基业,莫把这大君的位,便看得安稳了,以为可以肆志。当思天下所以奉我者甚尊,则其所以望我者甚重。一念不谨,或致上干天怒;一事不谨,或致下失人心。栗栗焉此心之危惧,若将坠于深渊而后可。岂可恃以为安而玩之哉!”夫能思民事之难,则必不妨民以重修,夺民以厚敛,而所以图其易者在是矣;能思君位之危,则必不徇情于货色,溺志于游畋,而所以保其安者在是矣。君天下者,宜三复于此言。

【原文】“慎终于始。

【直解】伊尹又说:“人情孰不欲善其终者,只是安于偷惰,以为今日姑若是,而他日固改之耳。然事固未有不善其始,而能善其终者。王欲图惟厥终,而保先王之业于勿坠,便当于今日嗣位临民之初,思其难,思其危,兢兢业业,日慎一日,而后可。若因循懈怠,谓暂且纵欲为乐,待后更为改图。窃恐此心一放,不可收拾;习气已成,难于变易;后虽悔之,亦无及矣。可不戒哉!”

【原文】“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

【直解】逆,是违拂。逊,是随顺。伊尹于太甲悔悟之后,犹恐其不能审于听言,故又告之说道:“人君听言,不当任情以为喜怒,必须审察理之是非。且如人之进言于王,固有犯颜色触忌讳,侃侃直戆,拂逆于王之心者。这样言语,在常情好生难受。吾王于此,必当虚心审察,他这说话,或者有益于身心,有裨于治理,而于道有合欤。苟合于道,还当屈己听从,未可以为拂意而遂拒之也。人之进言于王,亦有颂其美,承其意,唯唯和柔,随顺于王之所欲者。这样言语,在常情鲜不喜悦。吾王于此,必当虚心审察,他这说话,莫非是阿谀以为容,逢迎以为悦,而不合于道欤。如其非道,便当正色拒阻,未可以为顺意而遂喜之也。盖臣之于君,有过则匡救之,有美则将顺之,虽逆耳之言,未必便是顺意之语,未必尽非。但人之常情,莫不喜顺而恶逆,而人君之尊,孰敢轻为直言以犯之。故明主于此,不可邃为喜怒,唯虚心审察,徐观理之当否,以为己之从违,则忠直者得以尽其意,而佞者无所售其奸矣。”此人君听言处事之要道,非伊尹之忠爱恳到,不能言之亲切如此。

【原文】“呜呼!弗虑胡获?弗为胡成?一人元良,万邦以贞。

【直解】虑,是思虑。胡字,解做何字。获,是得。一人,指君说。元,是大。良,是善。贞字,解做正字。伊尹既历告太甲以图治之道,犹恐其不能慎思而笃行也,故复叹而勉之说:“我前所言五者,都是切于治道的说话。王不徒听之,须是殚精竭虑,反覆思惟,君德如何而能进,民事如何而能重,天位如何而能安,何以谨始,何以受言,件件都去心上理会过,这道理方才实得于己。若只听了不加思虑,则亦徒听而已,何由而能得乎?然既思而得之,又当躬行实践,勤勉从事。或循序以进德,或艰难以保民,或危惧以守位,以谨终则于始,以听言则必审,一一都见之于施行,这事功方才有成。若只思了,不肯实行,则亦徒思而已,何由而能成乎?苟能思而得此理,无一毫眩惑;为而成此事,无一毫废弛。则蕴于念虑之间者,皆理而无欲;发于事为之着者,皆善而无恶。内外如一,表里浑然,是人君有大善之德矣。由是万邦的人,见为上者如此,自然有所感发,有所视效。以百官则正于朝,无比德,无淫朋;以万民,则正于野,无颇僻,无偏党,皆相率而归于正矣。夫万邦之贞,其机由于一人,一人之善,其功在于虑与为。王可不思所以自勉哉!”

【原文】“君罔以辩言乱旧政,臣罔以宠利居成功,邦其永孚于休。”

【直解】伊尹告君终篇,又以己将复政归老,虑后有谗人变乱是非,太甲或误信而反其所为,故预戒之,且明己志,说道:“率由旧章,君道之当然也。为君的,当以先王之法为必可行,毋信喋喋利口,变乱了祖宗的旧政。事功图成,臣职之当然也。为臣的,不可以己之事功有成,而贪恋宠禄以居之。夫君尽君道,则监于成宪而无纷更之失;臣尽臣职,则功成不满,而益勤笃棐之忠。政治休明,节义成俗,社稷灵长,终将赖之矣。邦国有不永信其休美者乎?”盖此时太甲之德已进,伊尹有退休之志,故预为此言,以见国家之事,惟谨守成法,自可长治久安,而己之图归,乃臣道之常,有不得不然者耳。

咸有一德

这篇书是伊尹将告归之时,作书劝勉太甲法成汤以纯一其德的说话。史臣因书中有咸有一德之语,遂以为篇名。

【原文】伊尹既复政厥辟,将告归,乃陈戒于德。

【直解】复字,解做还字。昔伊尹受成汤之托,辅立太甲。太甲居忧,伊尹身摄朝政。至是太甲君德既成,堪以承继成汤之业。伊尹遂以所摄的政务复还太甲,将欲告老,归于私邑,犹恐去位之后,太甲修德不终,有负成汤所以付托至意,乃陈王者之德所当勉者,反覆以告戒之。

【原文】   曰:“呜呼!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

【直解】谌字,解做信字。九有,即九州。伊尹陈言告戒,先叹息说道:“人君之奄有九州,固莫非上天所命。然皇天无亲,难可凭信,其命之去留迁易,曾无定准。或一国之运,前兴而后废,或一人之身,始予而终夺,何可据以为信哉?然亦但观人君之德何如。诚使为君者,能杜绝私欲,常存其德,不使一时间断,则保佑命之,自天申之,而天位可以长保矣。若君德不常,或为私欲玩好,有所摇夺,或但勉强暂时,不能持义,则天命亦遂去之,而九有以亡矣。是可见天命去留之机,虽不可知,而天人感召之理,则必不爽。君德有常则天命亦有常,君德无常则天命亦无常。人君欲常保天命,惟在常修其德而已。”

【原文】“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监于万方,启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正。

【直解】夏王,指夏桀。庸字,解做常字。监,是视。启,是启发。迪,是开导。一德,是纯一之德。咸,是皆。享字,解做当字。夏正,是夏家建寅的正朔。伊尹说:“天命无常,往事可证。昔夏王桀不能常于其德,亵慢明神,不知恭敬以奉祭祀,暴虐下民,不能施惠以收人心,以无道自绝于天,不可以为神人之主。是以皇天厌弃之,不加保佑,下视那万方之中,有堪受大命者,启发而开导之,求德行纯一者,眷顾而亲爱之,使之居天位而为百神之主。自此夏祚告终,而天命改属矣。所谓厥德靡常,九有以亡者,夏桀是也。方上天眷求一德之时,天下无足以当之者。惟我尹躬,及我先王成汤,都有纯一之德,心里所存的,无有人欲之私,政事所行的,全是天理之公,臣主一心,上下同德,故能当上天启迪眷求之心,而受其光大休显之命。九州之广,兆民之众,莫不归服于我先王。于是改夏建寅之正朔而为建丑,夏家旧日的天下,一旦转而为我商之所有矣。所谓常厥德,保厥位者,我先王成汤是也。”

【原文】“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

【直解】伊尹既以夏商兴亡之故,陈戒太甲,又反覆申明其意,说道:“夏后氏受天命为天子,四百有余岁矣。今天命一旦去之,眷我有商,代夏而有天下,岂天私厚于我有商哉?皇天抚亲,惟德是辅。我商之君臣,既同有一德,寅恭夙夜,昭事上帝,是以天心降鉴,自申其保保存之命耳,而非天有私也。夏后氏奄有天下,固一民莫非其臣矣。今而九有之众,无不归服于商者,岂商有所要求于下民哉?民罔常怀,惟德是怀。我商之君臣,既同有一德,容保周至,彰信兆民,是以东征西怨,南征北怨,自戴之以为我后耳,而非商有求也。夫观天佑民归,一本于德如此,嗣王可不慎修其德,以系天人之望哉!”

【原文】“德唯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

【直解】僭,是差。伊尹又说:“人君之德,若纯乎天理而一,则凡有所动作,自然上合天心,下得人心,无往而不吉;人君之德,若杂乎人欲而二三,则凡有所动作,必然上拂天心,下逆人心,无往而不凶。夫在人当吉便吉,当凶便凶,无有一毫僭差者,其故何哉?盖以天之降灾降祥,惟视在人之德何如。有德,则福不求而自至;无德,则祸欲避而不能;此必然之理也。然则人君欲析天永命,惟在增修其德哉!”

【原文】“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终始惟一,时乃日新。

【直解】伊尹既反覆申明君德之不可不一,乃劝勉太甲说道:“今嗣王方自桐归亳,新服天子之命,而即政临民,乃天命人心系属之初,吉凶灾祥攸判之始,正当图新其德,痛洗旧染之污,复其本然之善,使德与命而俱新可也。然新德之要,贵乎有常。若新之于始,而或间之于终,则新者有时而污,不可以言日新也。必也始焉自怨自艾,处仁迁义,固如是之新矣;终焉懋德法祖,无时豫怠,亦如是之新焉。终始一致,而无少间断,这才是日新,而非暂明倏晦者之可比也。君德有常而弗替,则天命亦永保于无疆矣。嗣王可不勉哉!”

【原文】“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臣为上为德,为下为民。其难其慎,惟和惟一。

【直解】官指庶官说。左右指辅弼大臣说。这是伊尹告太甲以用人之要法,说道:“吾王既尽新德之功,又当求辅德之助。然辅德唯在用人,而用人必求其当。如诸司百职,乃庶官也。庶官或守一方,或领一事,必一一都选贤而有德,能而有才的人,而任之在位。左右辅弼,乃大臣也。大臣要他处大事,决大疑,与夫调元赞化,又非一方一事可比,其责任既重,不可但求备员,尤须才全德备的人,然后可用。所以然者为何?盖以人臣职分,虽有大小不同,然其为上也,则为君之德。大之保佑王躬,以养其本原;小之因事纳忠,以辅其阙失,使君德日明于上者,都是他的职分。其为下也,则为民之生。或赞襄倡率于内,以燮和天下;或承流宣化于外,以润泽四方,使民生日安于下者,都是他的职分。夫臣职所系,其重如此。若任用非人,则上无以弼成君德,而下无以奠安民生,国家之事日坏矣。是以人君于未用之先,必要难于任用,不可一槩轻易授职;慎于听察,不可徒以言貌取人。如此,则选择精,而不贤者不得以滥进矣。于既用之后,必要他可否相济,而彼此交修,终始如一,而信任不贰。如此,则志意孚,而贤者得以展布矣。用人之要,莫过于此,其于吾王新德之助,不亦多乎!”

【原文】“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

【直解】德是善的总称,善是德的实行。师,是取法。协,是合。这是伊尹告太甲以取善之要法,说道:“善在天下,散于万殊,而原于一本。故君子之取善,求之贵广,而择之贵精。彼人必有所师法,而后能成其德。然师无常,若执一而求之,则隘矣。故德无常师。惟当视其善之所在,便取以为我之法。凡有一言之合道,一事之可法者,我皆兼收之而无遗,则天下之善,皆我之善矣。然善之在人无穷,若逐一而主之,则杂矣,故善无常主。惟当以其所取之善,而会合于吾心能一之地。凡得之于旁求博取者,皆权度于一心,务求至当归一,纯然不杂而后已,则吾心之一善,有以统天下之万善矣。”大抵君子之学,不博则无以为致约之地,不约则无以收广博之功。譬之于金,有产于水中者,有藏于沙中者,今不必问其所出,但是金便是采来。既采之后,即投之罅中,加以猛火煅炼,便成一块纯金,不复知为沙中水中之物矣。德无常师而主善,就如采金的一般;善无常主而协一,就如炼金的一般。此圣学精微之奥,修德者宜潜心焉。

【原文】“俾万姓咸曰:'大哉!王言。’又曰:'一哉!王心。’克绥先王之禄,永底烝民之生。

【直解】俾字,解做使字。绥,是安。底,是定。烝,是众。伊尹告太甲说:“吾王之新德,若能到得那克一的地位,则此心纯然不杂,由是布之为号令,宣之为教诏,自然有以感动乎人心。将使那万姓每众口一词,都称颂说:'大矣哉!吾王之言乎。何其包涵尽天下之理,一言垂万世之则也。’然不特赞王之言,而因以知王之心,又称颂说:'一矣哉!吾王之心乎。必其浑然天理之中存,纯无一毫之关杂也。不然,何以有是至大之言哉!’是即其称颂之至,可知其爱戴之同,一德感应之神有如此。不但是也,受天明命,先王常以一德而受天禄之厚矣。今王能一德,则有以保其基绪,而安享九州之贡赋,先王之天禄,不自王而克绥之乎?奄有九有,先王常以一德而得众民之归矣。今王能一德,则有以抚其生民,而永贻乐,利于无穷,先王之遗民,不自王而永底之乎?一德效验之大又如此,吾王其勉之哉!”

【原文】“呜呼!七世之庙,可以观德。万夫之长,可以观政。

【直解】古者天子宗庙之制,三昭三穆,与太祖共为七庙。太祖之庙,百世不迁,其余七世之外,亲尽则迁。若是有德之君,其庙称宗,则亦不迁。万夫,即是万民。伊尹丁宁申戒太甲,叹息说道:“人君修德行政,出之一身者虽甚微,而其贤否之章之于天下后世者则甚著。彼七世之庙,祀有定制,亲尽则在所必迁,必人君身有盛德,为公论所归,然后可以称宗不毁。苟无其德,将不免于祧矣。是即庙祀之迁与不迁,可以观德之修否,不能掩于后世之公也。万民之情,从违靡定,王者为之君长,必其所行之政,合于民心,然后爱戴而归向之,苟失其道,将不免于怨叛矣。是即民心之服与不服,可以观政之修否,不能掩于天下之公也。今吾王之在后世,居于世庙之中者也,固当一其德以为不迁之主;吾王之在今日,位于万夫之上者也,亦当一其德以为行政之原,可不知所自励哉?”其后太甲令德善政,于汤有光,庙号太宗,享子孙六百年之祀,至今称守文贤主,亦可谓不负伊尹之所期者矣。

【原文】“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无自广以狭人,匹夫匹妇,不获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

【直解】伊尹告太甲终篇,又致其儆戒之意,说道:“两贵不能以相使,君而非民,则孤立无助,将何所使;两贱不能以相事,民而非君,则涣散无统,将何所事。君民相须如此,为君者固不可忽乎民矣。况于取人为善以成一德,初无闻于君民者,而可忽之乎?要必虚心以受天下之善,下问以来乐告之心。莫说我自家聪明睿智,何所不知,那百姓每凡愚浅陋,他晓得甚么,何必问他。这等便是自广以狭人了。为人君者,切不可如此。盖人君任大责重,必合天下之知以为知,而后事无遗照。而道之在天下,虽匹夫匹妇,亦有可与知者。但有一人不得自尽其诚,一善不得自达于上,则聪明壅于听闻,智识小于自用,一善之有亏,即万善之未备矣。人主将何所与以成一德之功哉!此所以当取民以为善,不可自广以狭人也。”谨按:此书始终以一德为言,反覆谆切,其旨深奥。盖天命赋予之理,本纯一而不贰。但人以私欲间杂之则不一,始终有间断则不一,表里有参差则不一。修德者必克尽己私,纯乎天理,使表里如一,始终无间,而后谓之一德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中即所谓一德。精以察之,一以守之,即是协一的工夫。昔伊尹在畎亩之中,乐尧舜之道,故悉平生之所学以告太甲,盖欲使其君为尧舜之君而后已也。后之有志于帝王者,宜潜心而勉学焉。

卷之五

盘庚上

盘庚,是成汤十世孙。盘庚因河患,迁都于殷,反覆诰谕臣民以图迁之意。史臣录其书为三篇,这是头一篇,记未迁时告谕臣民的说话。

【原文】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率吁众戚,出矢言。

【直解】殷,是地名,即今河南府偃师县地方。适,是往。率,是总。吁,是呼召。戚,是忧。当时河水为患,众百姓每都以为忧,故谓之众戚。矢言,是誓告之词。昔成汤建都于亳,其后子孙屡迁,至祖乙始都于耿。至盘庚时,耿又有河决之害。盘庚见殷地高,可以避水,故欲率民以迁都于殷。而当时之民,皆安土重迁,不肯往适于有居。盘庚不得已,乃总呼众忧之人,出誓言以告之,把迁都之利,不迁之害,一一晓谕他每知道。盖不以刑罚驱之,而以言语化导之,盘庚之恤民如此。

【原文】   曰:“我王来,既爰宅于兹,重我民,无尽刘。不能胥匡以生,卜稽曰:'其如台。’

【直解】我王,指祖乙说。宅,是居。兹,是指耿都说。刘字,解做杀字。其如台,譬如说无奈我何。盘庚出誓言以告百姓每说道:“我先王祖乙初来耿都,既而遂定居于此,实以此地可居,而重我民之生耳。岂预知耿有水患,而故意尽陷之于死地乎?今民偶不幸,困于水灾,流离散处,不能相救以全其生,是乃天变之使然,非人谋之所能及也。我因此考之于卜,那卜兆之词说:'此地垫溺已甚,我亦无如之奈何。’言决不可不迁也。天命昭然如此,尔民可不从卜而图迁哉?”

【原文】“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兹犹不常宁,不常厥邑,于今五邦。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断命,矧曰其克从先王之烈?

【直解】服,是事。宁,是安。五邦,是五处建都之地,成汤始居西亳,仲丁迁于嚣,河亶甲迁于相,祖乙迁于邢,又迁于耿,共是五邦。烈,是功业。盘庚又说:“我先王成汤、仲丁、河亶甲、祖乙,诸君遇国家有大政事,必决之于卜,以观天命之何如。天命所在,则恭敬奉承,不敢违越,故卜曰当迁即迁,不敢偷安,以违天命。至于五次迁都于亳、于嚣、于相、于邢、于耿而迄无定居,这岂是先王好劳,乃天命之不容已故也。今至于我之身,耿不可居,天命亦几乎绝矣。若不承先王之故事以图迁,而坐待沉溺,则是天之断绝我命,且懵然而不自知,况曰其能顺承先王之大业,以保国祚于无穷乎?夫天之所命,在先王犹不敢违,而况于我乎?为尔民者,纵不畏上命,独不畏天命乎?”

【原文】“若颠木之有由蘗,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绍复先王之大业,厎绥四方。”

【直解】颠木,是倾仆的树木。由蘗,是树上新生的枝条。盘庚又说:“旧都已不可居,新都幸有可就。若能从卜而迁,则易危为安,转祸为福,譬如已倒的树木,旁边又生出新枝一般。但见国命几断而复续,先业几坠而复兴,是天将延长我国家之命于新邑,使我继嗣兴复先王之大业,以安四方之民矣。夫不迁之害如彼,而能迁之利如此,是国命之断续,先业之兴废,民生之安危,惟系于迁不迁之间耳。尔民可不审所从哉!”

【原文】盘庚于民,由乃在位,以常旧服,正法度。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王命众悉至于庭。

【直解】字,解做教字。在位,是有位之臣。常旧服,是先世常行的旧事。伏,是藏匿。小人,是小民。箴,是箴规的言语。众,指臣民说。盘庚既告民以迁都之意,如上文所言矣。然当时之民,虽多惮于迁徙,一般也有要迁的。只为在位的人,恋旧都久处之安,贪沿河沃饶之利,乃倡为浮言,煽惑众心。中间有能审利害而以为当迁者,都被他排击隐匿,不得闻于上。此民情所以不通,而国是所以未定也。盘庚深知其然,故其告教于民,必自在位之人始。而其所以教在位者,惟历举先王君臣旧常图迁的故事,以正今日之法度,见得自己奉顺天命,皆取法乎先王。而凡为臣者,皆当谨守臣职,以取法乎旧臣也。其大意说道:“今我小民,苦遭水患,必多以当迁之言箴规于我者,汝群臣正当通上下之情,无或敢排击陷匿,而使之不得上达也。”盘庚告臣之意如此,于是乃命臣民众庶,悉至于庭,以听教命焉。

【原文】王若曰:“格汝众,予告汝训,汝猷黜乃心,无傲从康。

【直解】此下正盘庚命众之词,皆对民而责臣者也。格,是至。猷,是谋。黜,是除去。傲上,是慢上之命。从康,是徇己之安。盘庚命众说道:“来,汝臣民之众,我其告汝以训言。凡汝之所以不肯从迁者,只为有两样私心:一则有傲心,而慢君止之命;一则有惰心,而徇目前之安耳。汝当谋去汝这个私心,念尊卑之分,而不敢以傲上,图久远之计,而不敢以苟安,可也。”

【原文】“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王播告之修,不匿厥指,王用丕钦,罔有逸言,民用丕变。今汝聒聒,起信险肤,予弗知乃所讼。

【直解】旧人,是世臣旧家。播告,是诏令。指,是意指。钦,是敬。逸言,是过言。变,是变化。聒聒,是多言的模样。起信,是取信。险,是倾邪。肤,是浅。盘庚又说:“昔我先王,凡有大事,皆不敢独任一己之私,亦惟谋任尔世臣旧家之人,与之共事。然先王固能任旧人,而旧人亦不负所任。凡国有大事,朝廷出号令以播告乎人,旧人即为之奉承宣布,凡先王忧恤民瘼的美意,都一一传说与百姓,而不敢隐匿。所以先王愈加敬信,而任使之益专。且不但宣君之指,而又自以利害之实告之于民,无有妄言,以惑众听。所以小民翕然感化,而奔走之恐后。先王之臣,其贤如此。今我之任汝,无异于先王,汝宜以旧人之事先王者而事我,可也。顾乃倡为浮言,以阻迁都之议,凡其谗谗然求信于民者,率皆险邪肤浅之说,都不是正大深远的议论。我不晓汝所言,果何谓也。岂不有愧于旧人哉!”

【原文】“非予自荒兹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予若观火,予亦拙谋,作乃逸。

【直解】荒,是废。含,是藏匿。惕,是畏惧。观火,是见得明白的意思。作字,解做成字。逸,是过失。盘庚说:“我之迁都,非轻易劳民动众,自废其爱民之德,其实欲为民图安耳。汝乃造言阻挠,不肯宣布我为民之德意,不畏惧我一人,若将以我为可欺者。不知我看汝等傲上即安之情,就如看火一般,昭然明白而无所隐蔽,汝亦将谁欺乎?然此虽汝之过,亦由我拙于为谋,优柔姑息,以酿成汝之过失耳。使我能操生杀之权,有罪不赦,汝又安敢若是哉!”这是盘庚设为责己之词,以警群臣,欲其痛自省改,而率民以从迁也。

【原文】“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

【直解】网,是鱼网。纲,是系网的大绳。条,是条理。紊,是乱。刈禾叫做穑。有秋,是秋间有收成。盘庚既戒其臣之傲上从康,又设喻以申明之,说道:“以下从上,理之当然。譬如鱼网一般,把纲绳提起,则细目都随之而张,各有条理而不乱。今君者,臣之纲也。若君令而臣不从,是纲举而目不张矣,有是理乎?然则汝不可不以傲上为戒也。天下之事,不一劳者不永逸。譬如农夫一般,服劳于田亩,用力于稼穑,虽是勤苦,到秋来,却有收成之利。今迁都虽劳,而他日安居乐业之利,实由于此。然则汝又不可不以从康为戒也。”

【原文】“汝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

【直解】婚友,是婚姻僚友。盘庚说:“汝群臣所以不肯迁者,本是傲上从康的私心,却乃藉口安民,以市恩于众,而自以为有德。不知河水一决,坐待危亡,适以害之而已,何实德之有。汝必能去其傲上从康之私心,真为斯民趋利避害,以施实德于民,而且及尔之婚姻僚友,亦得以同享其福,则德之所施者博矣。汝于此时,乃敢大言于人说,汝之祖父,尝为民图迁,今汝又为民图迁,汝家世世有积德,这才不失之于夸耳。若今之苟悦小民,何足以为德乎?”

【原文】“乃不畏戎毒于远迩,惰农自安,不昬作劳,不服田亩,越其罔有黍稷。

【直解】戎,是大。毒,是害。昬,是强,黍、稷,是两样谷名。盘庚说:“耿圯河水,远近皆受其害,势甚可畏。汝乃不畏其大害于远近,而惮劳不迁,则终无去危就安之日矣。譬如懒惰的农夫,惟务偷安,不肯强力为劳苦之事,不耕种田亩,将来岂有黍稷之可望乎?从康之害如此。”

【原文】“汝不和吉言于百姓,惟汝自生毒,乃败祸奸宄,以自灾于厥身。乃既先恶于民,乃奉其恫,汝悔身何及?相时民,犹胥顾于箴言,其发有逸口,矧予制乃短长之命?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恐沈于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则惟汝众自作弗靖,非予有咎。

【直解】吉言,是善言。先,是倡率。奉,是承受的意思。恫,是痛。相,是视。民,是小民。胥字,解做相字。逸口,是过言。燎,是焚。高平之地叫做原。盘庚说:“人臣之义,当奉君之命而致之民者也。今汝于人情忧疑之际,乃不肯将好言语开谕那百姓,而反阴沮迁都之谋,则非但害民而已。惟汝自生毒害,陷于败祸奸宄之罪,以自灾于其身耳。盖臣者,民之倡也。汝既倡民以顽慢不率,则首恶之诛,必不能免,孽自汝作,则痛亦自汝受矣。汝于此时虽自追悔,亦何及哉?我视小民之中,有明于厉害者,犹知相与顾虑,而有箴规之言。但其言一发,汝等即以过逸之言,纷纷排抑之,使不得达。汝固自恃其口,为可以制人矣。况我操生杀之权,能制汝短长之命,而可不惧乎?汝何不以小民之箴言告我,乃共为浮言,以动摇斯民,惧之以迁徙之劳,贻之以沉溺之祸,果何意邪?一时人情,为汝所惑,虽若无可奈何,然以我制命之权而殄灭汝,亦何难之有。譬如火之焚于原野,其初虽不可亲近,然终可得而扑灭之,汝尚何所恃乎?然此亦惟汝众自不肯安靖守法,以速祸于己耳。非我有过,乐用刑威以加汝也。傲上之害如此,可不戒哉!”

【原文】“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

【直解】迟任,是古时的贤人。盘庚既戒责群臣,又引古人之言以感动之,说道:“我闻迟任曾有言说:'朝廷用人,当求夫世臣旧家而用之,以其练习故事,通达人情,国家与之同其休戚,而下民视之以为安危也。若夫用器,则不必求旧,惟取其制作之新而已。’迟任之言如此。今汝诸臣,皆我国家之旧人也,我之图任共政,自不能舍汝而他求矣。汝可不思体我之意乎?”

【原文】“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动用非罚?世选尔劳,予不掩尔善。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作福作灾,予亦不敢动用非德。

【直解】非罚是不当罚而罚,非德是不当赏而赏。盘庚说:“昔我先王及汝祖汝父,君臣一心,无事则同享其逸,有事则同任其勤。是汝祖父,乃我先王之功臣也。汝为功臣的子孙,国家所当优礼,苟无罪过,我岂敢动用非理之罚以加汝乎?盖必可罚而后罚之也。我国家世世选录汝祖父之功劳,至于我亦不敢掩蔽汝祖父之善。今我大享祀于先王,汝祖亦以功臣而配享于庙,在天之灵,昭著森列,以作福作灾于下。凡赏善罚恶之事,神寔鉴临之。汝为子孙者,苟无功劳,我亦岂敢动用非分之恩以私汝乎?盖亦必可赏而后赏之也。夫我于勋旧之臣,一赏一罚,皆不敢轻如此。尔旧人宜知所戒勉矣。”

【原文】“予告汝于难,若射之有志。汝无侮老成人,无弱孤有幼。各长于厥居,勉出乃力,听予一人之作猷。

【直解】难,是迁徙艰难。弱,是轻忽的意思。猷,是谋。盘庚说:“迁都之举,固非易事,但我之志意已定,利害已审。如今把这难事,反复告汝群臣,如射者之决志于中,一定而不可移矣。今小民之中,或老成,或孤幼,也有明于利害而以为当迁者。汝毋欺侮那老成的人,以为耄荒不足听,毋轻忽那孤幼的人,以为年少不更事也。惟当去己私以从众论,舍目前苟安之利,各为千百年居止之图,勉出汝之力,而不狃于从康,听我一人迁徙之谋取,而不终于傲上。则庶几,有以辅成我志,而于图任旧人之心,亦无负矣。”

【原文】“无有远迩,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邦之臧,惟汝众。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罚。

【直解】臧,是善。佚字,解做失字。盘庚告臣将终,又申明赏罚之严以戒勉之,说道:“凡汝群臣,都不论远近亲疏,但不从迁,便是有罪的人,我则刑戮是加,讨其死罪而不赦;从我而迁,便是有德的人,我则爵赏是及,显其善,行而不薮。所以然者,何也?盖以国家之安危,悉系于群臣之善恶耳。如我之邦,易危为安而善欤,此非能自善也,惟汝众从迁之故耳。然则用德者,安得而不彰之耶?如我之邦,沦胥以沉而不善欤,此非自不善也,惟我一人纵恶不诛,失罚其所当罚以致此耳。然则用罪者,安得而不伐之耶?盖今日赏罚之典,有断乎其必不可已者,汝其可不念哉!”

【原文】“凡尔众,其惟致告:自今至于后日,各恭尔事,齐乃位,度乃口。罚及尔身,弗可悔。”

【直解】齐,是整齐。度,是法度。盘庚说:“我之赏罚,其严如此。凡汝群臣之众,其以我言转相告戒:自今日以始,至于后日迁徙之时,各敬共汝所干的职事,而毋或怠忽;整肃汝所守的位次,而毋或违越;检制汝所出的言语,使合于法度,而毋或放肆。惟务同心奉上,以成迁都之举,则庶乎用德而有赏矣。苟或不然,则罚罪之典,将及汝身,不可悔也。”夫当时在位之臣,傲上从康,造言阻迁,即一切以法绳之,亦不为过。而盘庚犹必委曲劝谕,丁宁告戒,于严明之中,每寓忠厚之意如此。盘庚其贤矣哉!

盘庚中

这是盘庚第二篇,记临迁之时,告谕庶民的说话。

【原文】盘庚作,惟涉河以民迁。乃话民之弗率,诞告用亶其有众。咸造勿亵在王庭,盘庚乃登进厥民。

【直解】作,是起。涉,是渡。耿在河北,殷在河南,将迁于殷,故渡河也。诞字,解做大字。亶,是诚。造,是至。史臣叙说,盘庚自耿启行,将南渡河,率臣民以迁居于殷。那时民心尚怀犹豫,不肯勇往。盘庚也不用刑罚驱迫他,但以话言晓喻民之不从者。然其大告乎民,又只用真诚恳恻的实意以感动之,使其翻然而乐从焉。又恐人众喧杂,听言不审,于是当众人皆至之时,先戒以毋得亵慢在王之庭,都整齐严肃专听上命。盘庚于是升进其民,着他向前而面告之。

【原文】   曰:“明听朕言,无荒失朕命。

【直解】荒字,解做废字。盘庚大告庶民说:“汝民当明听我言,凡我所以命汝者,必须遵信奉行,毋敢废弃而不从也。”

【原文】“呜呼!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保后胥戚,鲜以不浮于天时。

【直解】承,是敬。浮字,解做胜字。盘庚首举先王迁都之事,以劝勉百姓说道:“昔我先王,如成汤、仲丁、河亶甲、祖乙之为君也,无不惟民生是敬,一遇水灾,则视民之溺犹己溺之,遑遑焉必欲为之图迁而后已。君之忧民如此。故当时之民,亦莫不保爱其君,相与忧君之忧,而协力以为从迁之举。君民一体,上下一心,是以卒能避害就利,舍危从安,虽有天时水患之灾,鲜不以人力胜之也。先世君民,其相与御灾捍患者如此,其在今日,尔民何独不然哉!”

【原文】“殷降大虐,先王不怀。厥攸作视民利,用迁。汝曷弗念我古后之闻?承汝俾汝,惟喜康共,非汝有咎,比于罚。

【直解】虐,是害。古后,即是先王。怀,是安。俾,是使。咎,是罪。比于罚,是比附迁徙的罪名。盘庚又明己迁都之意说道:“昔我殷邦,河水为灾,天降大害,先王不敢安居,其所以兴作而迁徙者,只为人情莫不欲安,但看于民有利,则用之以迁而已。此先王之事,我之所闻者也。尔何不思我迁都之举,乃闻之于先王,而非创为于今日者乎?盖我所以敬承汝民命,而使汝以迁都者,惟喜与汝远避河水之患,以共享安居之乐耳。是我今日为民之心,即先王视民利用迁之心也。岂谓汝民有罪,比附于迁徙之罚以加汝哉!汝民亦当体我之心矣。”

【原文】“予若吁怀兹新邑,亦惟汝故,以丕从厥志。

【直解】吁,是招呼。怀字,解做来字。新邑,指殷都说。盘庚说:“尔民不乐迁都者,岂谓我大违众志,而强汝以必从乎?我想尔民的本志,岂有不愿安居者,特一时为浮言所惑,故不肯迁耳。今我所以不惮话言之烦,而招呼怀来尔民于此新邑者,亦惟因汝民荡析离居之故,欲与之共享安康,正以大从尔志,使得遂其舍危就安之初愿也。然则我非强民,乃顺民耳。汝何不熟思之乎?”

【原文】“今予将试以汝迁,安定厥邦。汝不忧朕心之攸困,乃咸大不宣乃心,钦念以忱,动予一人。尔惟自鞠自苦,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尔忱不属,惟胥以沈。不其或稽,自怒曷瘳?

【直解】试,是用。忱,是诚。鞠字,解做穷字。臭,是败。稽,是察。曷瘳,是不可救的意思。盘庚又以不迁之害,警动庶民说道:“耿被河患,则民危而邦亦危矣。故今我将用汝迁都,以安定国家使汝民同享安逸。这是我苦心替汝思算,不得已而为此举耳。汝乃不忧我心之所困苦,乃皆大不肯宣布腹心,敬慎思念,以诚意感动我一人,是不能如先民之保后胥戚矣。则汝惟坐待水患,以自取穷苦。譬如乘舟装载者,诙及时启行,若迟滞不济,必然臭败了所载的货物。今日迁都,正诙君民一心,效同舟共济之义。汝若又生迟疑,而从上之诚心,间断不属,则岂能以共济艰难,惟相与以及沉溺而已。夫安定之与沉溺,这两件利害,昭然明白。尔民曾不能稽察以决其从违,一旦河水溃决,无可逃避,汝虽自生怨怒,而悔已无及矣,果何救于困苦乎?尔民其审察之可也。”

【原文】“汝不谋长,以思乃灾,汝诞劝忧。今其有今罔后,汝何生在上?

【直解】劝忧,是以忧自劝,盖所谓安其危而利其灾者也。上,指天说。盘庚又说:“汝民不为长远之谋,以思量那不迁的灾祸,是汝安危利灾,不知求免于忧,而大以忧自劝也。如今目前恋着沃饶之利,固有今日矣。然将来决遭沉溺而无有后日,天将断弃汝命,汝有何生理于天乎?不迁之害,其大如此。汝民又将何从耶?”

【原文】“今予命汝,一无起秽以自臭。恐人倚乃身,迂乃心。

【直解】秽,是恶。倚,是偏。迂,是曲。盘庚以民不从迁,只因心志不定,故告之说:“是非不两立,利害无两从。今我命汝当专一此心,从我迁徙,无起傲上从康之恶,以自取沉溺之败。所以然者,盖凡人中心有主,则邪说无自而入。若汝心不专一,吾恐浮言之人,引诱煽惑,得以偏倚了汝之身,迂曲了汝之心,使汝是非颠倒,利害昏迷,而无中正之见,必不能决意以从迁矣。故当一心以听上,然后浮言不能为之惑也。”

【原文】“予迓续乃命于天,予岂汝威?用奉畜汝众。

【直解】迓,是迎。续,是接。畜字,解做养字。盘庚又发明其恳切为民之意,说道:“耿圯河水,有今罔后,汝命几绝于天矣。故我命汝及早迁都者,正以迎续汝命于天,而使之更生也。我岂用刑威以驱迫汝哉?特用以奉养汝众,引而纳诸生全之地耳。”

【原文】“予念我先神后之劳尔先,予丕克羞尔,用怀尔然。

【直解】先神后,即是先王。羞字,解做养字。怀,是念。盘庚又说:“昔我先世神圣之君,如成汤、仲丁、河亶甲、祖乙,当五迁厥邦之时,尔先人竭力从迁,其劳甚矣。我惟思念我先神后之劳尔先人,其功不可忘。故我今日图迁,大能奉养尔众于生全之地者,用怀念尔为先民之子孙,不忍坐视其沉溺而不加拯救故也。是我于尔民,为谋固甚周,而用情亦甚厚矣。尔民顾乃不体我心而欣然乐从,何耶?”

【原文】“失于政,陈于兹,高后丕乃崇降罪疾,曰:'曷虐朕民?’

【直解】陈字,解做久字。崇,是大。高后,指成汤说。盘庚恐民心未服,又举鬼神之事以恐动之,说道:“人君之政,莫大于安民。今耿圯河水,民之不安甚矣。我若不为民图迁,是失安民之政,而久居于此也。我高祖成汤在天之灵,必大降罪疾于我,说道:'汝为民主,何为虐害我民,坐视其沉溺而不救乎?’是我不能图迁,则难逃先王之责如此。”

【原文】“汝万民乃不生生,暨予一人猷同心,先后丕降与汝罪疾,曰:'曷不暨朕幼孙有比?’故有爽德,自上其罚汝,汝罔能迪。

【直解】生生,是生养不穷的意思。猷,是谋。幼孙,是盘庚自称。比,是同事。爽德,是失德。迪,是道。罔能迪,是无道以求免。盘庚说:“今日之事,我若不能图迁以安民,固无以逭于先王之责。汝万民若不能自为生养无穷之计,与我一人共谋同心,而尚惮于迁徙,则我先王亦必大降罪疾于汝,说道:'汝何不与朕幼孙同迁乎?’故汝不从迁,有此逆理犯分之失德,则先王自上降罚于汝,汝将何道以自免哉!是民不从迁,亦难逃先王之责如此。”

【原文】“古我先后,既劳乃祖乃父,汝共作我畜民。汝有戕,则在乃心。我先后绥乃祖乃父,乃祖乃父乃断弃汝,不救乃死。

【直解】戕,是害。绥,是安慰的意思。盘庚说:“汝民不肯从迁,不但得罪于我先王,而亦得罪于尔祖父。盖昔我先王之迁都,既劳尔祖父以同迁矣。今我继先王而为君,则汝皆为我所畜养之民,当以汝祖父之事先王者事我,可也。苟有戕害在汝之心,傲上从康而不肯迁,我先王必安慰汝祖父说,尔子孙悖理抗君,我将加之罪罚。汝祖汝父,亦以大义难容,乃断弃汝,而不救汝死于先王之前矣,可不畏哉!是民不从迁,又难逃祖父之责如此。”

【原文】“兹予有乱政同位,具乃贝玉。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于朕孙。’迪高后,丕乃崇降弗祥。

【直解】乱字,解做治字。具,是兼并聚敛的意思。贝玉,是货财的总称。迪,是启迪。盘庚对民责臣说道:“民不从迁,固难免祖父之责。然不但尔民为然,兹我治政之臣,所与共天位者,若不肯为民图迁,惟贪沃饶之利,以聚蓄宝玉为事,则汝诸臣的祖父,亦必恶其所为,相与告我高后成汤说:'我子孙为臣不忠,弃义贪利,其作大刑戮于我子孙以讨其罪。’是诸臣祖父,寔启迪我高后以大降不祥,而灾害必不可免矣。夫臣不从迁,亦难逃祖父与先王之责如此。况于尔民,奚可惑其浮言而不迁乎?”商俗尚鬼,故盘庚以鬼神之说惧之,盖因俗利导而使之易从也。

【原文】“呜呼!今予告汝不易。永敬大恤,无胥绝远。汝分猷念以相从,各设中于乃心。

【直解】恤字,解做忧字。猷,是图谋。设,是安设。盘庚及复劝戒庶民,又叹息说道:“今我告汝以迁都之事,岂敢以为易而忽之。盖道路既已艰难,人情尚多疑畏,展转思虑,正我之大以为忧者。汝当永敬我之所大忧念,无使上下之情,相去绝远,而诚意不相连属也。如我以安民为谋,汝必分我之谋,而相与共图之;我以忧民为念,汝必分我之念,而相与共念之。同心协力,期于相济以有成,乃为可耳。然欲体我之心,又必先正汝之心。盖天下之是非利害,都有个恰好的道理,所谓中也。此心一失其中,而偏邪之见得以入之矣。汝百姓每,各要把这道理安设于汝心,使中有所主,而事有定见,则必能知迁徙之当然,而不为浮言之所夺,岂不能分猷念以相从乎?”盘庚告民至此,其意愈切至矣。

【原文】“乃有不吉不迪,颠越不恭,暂遇奸宄,我乃劓殄灭之,无遗育,无俾易种于兹新邑。

【直解】吉,是善。迪,是道。颠越,是颠倒违越。劓,是割鼻之刑。殄灭,是杀戮尽绝。遗,是留。育,是生育。易字,解做移字。盘庚既诱民以从迁,又恐迁徙之时,奸人乘隙生变,故严明号令以告敕之,说道:“今往迁新都,道路之间,必须严肃。若有不善不道之人,如颠倒违越,不敬遵我之约束者,及暂时遇着的人,肆为奸宄,乘机劫掠者。我小则加之以劓刑,大则殄灭其种类,无复遗留生育,不使移其种于新造之邑,以坏我之良民善众也。”

【原文】“往哉生生!今予将试以汝迁,永建乃家。”

【直解】建,是立。盘庚临迁之时,又告民以从迁之利说:“耿被河患,汝民不能聊生矣。自今往于新邑,则可以定居,可以兴事,而有生生之乐焉。夫迁之有利如此,故我今日将用汝以迁,使汝永立乃家于此,子子孙孙享生生之乐,于无穷也。是今日经营迁徙之图,乃为汝一劳永逸之计,汝民何为不肯从迁,而尚恋恋于故土哉!”夫以庶民之微贱,盘庚不以刑威迫之,而必以话言晓之,必使心悦诚服,而后与之共举大事。此商家之所以能固结民心,而延有道之长也。

盘庚下

这是盘庚第三篇,记盘庚迁都之后,慰劳戒勉臣民的说话。

【原文】盘庚既迁,奠厥攸居,乃正厥位,绥爰有众。

【直解】奠,是安定。居,是官民的居止。位,是上下的位序。史臣叙说,盘庚既迁新邑,鼎建国都,此时臣民居止已定,无复向时荡析离居之患矣。然迁徙初安,经制未备。于是盘庚乃各正其上下尊卑之位,以明相临之分,又慰劳臣民迁徙之劳,以安有众之情焉。

【原文】   曰:“无戏怠,懋建大命。

【直解】戏,是轻侮的意思。怠,是怠惰。大命,是国家之命,盘庚戒勉臣民说:“尔等臣民,昔固有傲上从康者,今新都既适,纲纪粗定,无得戏侮怠惰,如往时之故习,必须尽心勉力,趋事赴功。为臣的各修职业,为民的各务生理,以建立我国家之大命,使之长久安宁可也。”盖迁都一举,乃国家更新之会,故盘庚于既迁之后,警惕而作新之如此。

【原文】“今予其敷心腹肾肠,历告尔百姓于朕志。罔罪尔众,尔无共怒,协比谗言予一人。

【直解】敷心腹肾肠,是吐露实情的意思。历字,解做尽字。百姓,是庶民与百官族姓,兼臣民说。协,是合同。比,是附和。盘庚虽已迁都,犹恐臣民勉强顺从,而心怀怨怒,故告之说:“上下之情,常患不能相信。今我敷布心腹肾肠,凡胸中所蕴蓄的,都明白吐露,尽告尔臣民以朕志,使尔等知悉。盖迁都之时,尔众有倡为浮言,说事定之后,加汝罪责者,岂知我已释然于心,不复追究往事,加罪于尔众矣。尔众各宜安心守分,无得共怀疑虑,而有怨怒之意,合同附和,而加谗谤之说于我一人。则上下相信,人人自安,可以共保国家之业于无穷矣。”

【原文】“古我先王,将多于前功,适于山,用降我凶德,嘉绩于朕邦。

【直解】古我先王,指成汤说。多,是推广的意思。适,是往,亳都近山,故叫做适于山。降字,解做下字,是除去的意思。凶德,是灾祸。嘉绩,是美功。盘庚说:“昔我始祖契,建都于亳,既无水患,而有功于民,其后屡迁,前功或几乎坠矣。我先王成汤,将欲推广前人之功,而不使之失坠,故又往居于亳,还归旧都。那时山高土厚,得免河水之灾,除去了国家的凶祸,所以能安居乐业,修政立事,而有嘉美之绩于我国家也。是先王迁都之善如此。”

【原文】“今我民用荡析离居,罔有定极。尔谓朕:'曷震动万民以迁?’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朕及笃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

【直解】荡,是浮荡。析,是分析。极字,解做止字。乱,是治。越,是及。笃敬,是诚笃恭敬之臣。盘庚又叙己迁都之意,说道:“今耿都为河水所坏,我民浮荡分析,离散居处,无有定止之期,将陷于凶德而莫之救矣。汝等只说我无故震动万民,而为此必迁之举,不知乃天意之所在耳。盖国家之治乱,寔先业之降替所关。今上帝将复我高祖成汤之德,而治及我国家,故默牖我心,使我与二三笃敬之臣,忠诚体国,能审利害者,相与计议而行,用以敬承汝民垂绝之命,使之舍危就安,以长居于此新邑也。民安,则国治,而祖德于是乎复矣。夫成汤以多前功,而我以复祖德,则迁都之举,岂无故而劳民者哉!”

【原文】“肆予冲人,非废厥谋,吊由灵。各非敢违卜,用宏兹贲。

【直解】冲人,是盘庚自称。吊字,解做至字。由,是用。灵,是善。宏,是恢扩的意思。贲字,解做大字,指国家大业说。盘庚慰谕臣民说道:“当初我欲迁都,尝参之人谋,而决之龟卜矣。尔臣民有言不可迁者,我皆不从,非我冲人不恤人言,废其谋而不用也。盖谋不贵于多而贵于善。尔臣民之中,有能审利害之寔而以为当迁者,乃是善谋,我则信而从之,确乎不易,乃至用尔众谋之善者耳。这是我至公之心,岂有意于违众哉!然尔众之不肯从迁,亦非敢故违我之吉卜也。盖以为听于神,不若听于民。苟轻易迁徙,动摇人心,则基业岂能安固。故欲我听从民便,待水患之自息,使民安国治,以恢宏此国家之大业耳。这是尔爱国之情,亦岂有意于违卜哉!然则我之心,尔众固宜知之,尔众之情,我亦谅之矣。上下之间,欢然相信,复何疑何惧之有。”

【原文】“呜呼!邦伯、师长、百执事之人,尚皆隐哉!

【直解】邦伯,是统率诸侯之官。师长,是众官之长。百执事,是大夫以下,凡有职事的官。隐字,解做痛字。盘庚既慰劳臣民,又以安民之功责望臣下,先叹息说道:“凡我群臣,有任岳牧而为诸侯之统率者,有任公卿而为众官之长者,有各司一职而为百执事者,其人不同,皆辅我以治民者也。今百姓每迁徙之初,生理未复,艰难之状,甚可怜悯。尔群臣尚皆恻然隐痛于心哉!诚有隐痛之心,则所以抚恤而安全之者,自不容不尽其职矣。”

【原文】“予其懋简相尔,念敬我众。

【直解】懋,是勉。简,是择。相,是开导的意思。盘庚说:“安民之务,知人为先。尔群臣之中,贤否不一,我将勉力简择,委任那爱民的人,罢黜那不爱民的人,用以开导尔等,使各自勉励,修举职业,常以民生为念,而敬慎不忽耳。尔群臣可不体我之德意以致之于民乎?”

【原文】“朕不肩好货,敢恭生生。鞠人谋人之保居,叙钦。

【直解】肩字,解做任字。敢,是勇。鞠,是抚养。谋,是营谋。鞠人谋人,都是爱养百姓的意思。叙,是用。钦,是敬。盘庚承上文说:“凡为臣者,贪好货财,则必聚敛于百姓,是不能念敬我众者也。我决不任用那好货的人。若能勇于敬民,以其生生为念,一心要把百姓每抚养,替百姓每营谋,凡可以保其居止,而乐生兴事者,皆为之尽心竭力,是能念敬我众者也。我则叙而用之,予之以爵禄,钦而敬之,优之以礼貌焉。此我之懋勉简择以为民者也。”

【原文】“今我既羞告尔于朕志,若否,罔有弗钦。

【直解】羞字,解做进字。若,是顺。否,是不顺。盘庚说:“我所叙用敬礼的人,是顺我意者;我所不任用的人,是不顺我意者。我今既进告尔等以朕志之所在,凡顺意与否者,皆明言之矣。尔等知我意向,当思奉行,毋不敬我所言也。”

【原文】“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

【直解】总,是聚。庸,是安民之功。盘庚说:“具乃贝玉,汝群臣尝有此故习矣。我今既不任,好货之人,则汝当以此为戒,切勿谋聚货宝,以掊克为能可也。往哉生生,汝群臣既率民以迁矣。我又以敢恭生生望汝,则汝当以此自励,务保爱周恤,使人人各厚其生,以成安民之功可也。如是,则能敬我之命,而不负我懋简相尔之意矣。”

【原文】“式敷民德,永肩一心。”

【直解】式,是敬。敷,是布。肩,是任。盘庚于篇终,又深望群臣说道:“不总货宝,惟务民功,此真为民之大德也。但人情多勤于始,而怠于终,未有能久而不变者。汝当兢兢业业,以敷布为民之德,自今至于后日,常任此心而不替,则汝之爱民无穷,而民之受惠亦无穷矣。”盘庚戒勉之意,一节严于一节,而终以无穷期之,其惓惓为民之心如此,此所以为有商之贤君也。

说命上

商高宗感梦而得傅说,遂命以为相。史臣记高宗命傅说之辞,与傅说告高宗之语,为书三篇,总名之曰说命,这是头一篇。

【原文】王宅忧,亮阴三祀。既免丧,其惟弗言,群臣咸谏于王曰:“呜呼!知之曰明哲,明哲实作则。天子惟君万邦,百官承式,王言惟作命,不言臣下罔攸禀令。”

【直解】王,是高宗。宅忧,是居丧。亮阴字,当作梁暗,是天子居丧之所。免丧,是除服。则字、式字,都解做法字。古者上下通行三年之丧,君薨则嗣君居于梁暗之中,守孝三年,不亲政事,不出号令,使百官都听命于冢宰。此时高宗遭父小乙之丧,遵行古礼,居忧于梁暗中,三年不言,及大祥之后,丧服已除了,还不肯出朝听政,发言裁决。当时在朝之臣,皆以为过礼,乃进谏于高宗,叹息说道:“人君以一人而居乎兆民之上,必其于天下事理,皆洞然而无遗,才叫做聪明睿哲。有是明哲之德,于是发之为号令,以裁决乎庶政,施之于政事,以总率乎百官,则天下之人,皆仰之以为法则矣。今我王以聪明首出之资,君临万国,正所谓明哲作则者,朝廷上百官,方颙颙然仰听一人之言,以奉承其法令。使王而发言也,则言之所出,即可以作命令于天下,而臣下有所奉行。苟或不言,则君既无以令乎臣,臣下将何所弃奉而行之,不亦有负于作则之任职。此王之所以不可不言也。”

【原文】王庸作书以诰曰:“以台正于四方,台恐德弗类,兹故弗言。恭默思道,梦帝赉予良弼,其代予言。”

【直解】庸,是用。台字,解做我字。帝,是天。赉,是与。弼,是辅弼。高宗因群臣谏他不言,用是作书以告群臣,明其所以不言之意,说道:“我非不欲言也,实以我居人君之位,将表正于四方,其任至大,其责至重,恐我明哲之德,不能与前人相似,无以君临万邦,而为百官之所承式,此所以不敢轻易发言。但时常恭敬渊默,收敛此心,思量治天下的道理。我一念精诚,上通于天,感动得上帝,于梦寐中赐与我一个贤相,其将论道辅政,代我之所当言矣。尔群臣又何以无所禀命为忧哉?”盖高宗求贤图治之心,纯一不二,与天无间,故梦寐之间,果得贤相。可见人君继天而为之子,其精神意气,真与天道相为感通,王言一动,皆不可以不慎也。

【原文】乃审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说筑傅岩之野,惟肖。

【直解】审,是祥。筑,是筑墙。傅岩,是地名,在今山西平陆县。肖,是似。高宗既梦上帝赐以良弼,而未知其人所在,于是乃详记梦中所见的人,画影图形,差人持着这图,偏去天下寻访。行到傅岩之野,见一个人,叫做傅说,方在那里筑墙,他的形貌,正与画图相似,果符高宗所梦焉。其得傅说之奇如此。大抵圣君贤相,相待而生。天将开高宗中兴之治,故生傅说之贤以为之佐,而梦寐之间,特有以启之。盖明良遇合之机,天人感应之理,有如此者,良非偶然也。

【原文】爰立作相,王置诸其左右。

【直解】爰字,解做于字。史臣叙说高宗以梦求贤,既得了傅说,聘他来与之谈论,果然是个大贤,可当重任。于是不次擢用,就立他做宰相,加诸百僚之上。又以冢宰兼师保职,着他常在左右,以资其匡弼,而听其议论。盖亲信之深也。

【原文】命之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德。

【直解】纳诲,是进言。高宗既任傅说,遂命之说道:“君德不能自成,必有赖于贤臣之辅。汝今在我左右,须要朝夕进纳善言,以教诲我。但有义理,则不时陈说;但有过失,则随事箴规。于以广我之见闻,端我之趋向,使君德自成,而无愧于明哲之主可也。”

【原文】“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

【直解】金,是刀剑等器,古时铜钱之类,都叫做金。砺,是磨刀的石。济,是涉水。巨川,是大川。楫,是船桨。连三日雨,叫做霖。高宗既命傅说,以纳诲辅德,又设喻以致其属望之意,说道:“凡金器必用砺石磨之,而后快利。今我之望汝以纳诲辅德,就如金之用砺一般。凡切磋琢磨,以变吾迟钝之质,而成其德器之类者,将惟汝是赖矣。汝其吾之砺乎!又譬之济大川者,必假舟楫而后能渡。今我之望汝以纳诲辅德,就如济川之用舟楫一般。凡匡扶引掖,使我得以永保艰难之业,而克成利济之功者,将惟汝是赖矣。汝其吾之舟楫乎!又譬之年岁大旱,必得霖雨而后能沾润。今我之望汝以纳诲辅德,就如大旱之望霖雨一般。凡经纶参赞,使我之膏泽治乎黎庶,而功德被乎寰宇者,将惟汝是赖矣。汝其今日之霖雨乎!”高宗此言,其致望于傅说者,辞愈切而意愈至矣。

【原文】“启乃心,沃朕心。

【直解】启,是开。乃字,解做汝字,指傅说说。沃,是灌溉的意思。高宗命傅说说:“我之望汝纳诲辅德既为甚切,汝当披露悃诚,罄竭底蕴,大开汝之心胸,于凡修德之方,致治之道,一一都敷陈开导,无所隐匿,用以滋润灌溉于我之心。使我于这道理,都明白透彻,融会浃入,充足而厌饫焉。庶足以副我之深望也。”这是高宗以格心之忠,望之于傅说者如此。

【原文】“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

【直解】瞑眩,是病人饮了苦药,头目昏闷的意思。瘳,是病痊。跣,是跣足。高宗既以格心沃心望傅说,又设喻说道:“人臣必进苦口之言,然后能匡君之过。汝若不肯开心竭诚,苦口直言以尽规谏之道,则我之过差,无由省改。如病人服药,不至于瞑眩,则其病必不得痊矣。为君的道理,必须一一讲穷明白,然后见之于施行者,无有差谬。若此理不明于心,只管任意妄为,鲜有不至于坏事者。譬如跣足而行,目不视地,其足必至于有伤矣。即此观之,则所望于汝之启心沃心,以尽纳诲辅德之道者,岂容已哉!”

【原文】“惟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俾率先王,迪我高后,以康兆民。

【直解】暨字,解做及字。乃僚,是傅说的僚属。匡,是正救。乃辟,是高宗自称。先王,指商家继世诸贤君说。迪,是遵行的意思。高后,指成汤说。高宗又命傅说说:“汝既作相,上佐天子,下统百官,则自卿士而下,皆汝僚属,均有事君之责者。汝必倡率于上,与汝大小群僚,同心协力,责难陈善,以正救汝君。或处心有未正处,就宜匡弼;或行事有未当处,就宜直言。使我心无妄念,动无过举,得以率循我先王太甲、太戊、祖乙、盘庚,诸贤君继述之道,而践履我高祖成汤已行之迹,于以安天下之兆民,使群黎百姓,皆安居乐业,无一夫不得其所者。庶几我祖宗致治之休,复见于今日,而汝辅相之功亦大矣。可不勉哉!”

【原文】“呜呼!钦予时命,其惟有终。”

【直解】时字,解做是字。命,即上文命傅说之词。惟,是思。高宗命傅说将毕,又叹息而致其叮咛之意,说道:“我前所谓纳诲辅德、启心沃心之言,与夫率属正君、法祖安民之说,皆是命汝紧要的言语,其望不为不深,其责不为不重。汝当敬承此命,务尽其道,以副我之所期。又当时常思念,慎终如始,无或一时少懈。如此,乃为克尽辅相之职,而亦负于相须之殷矣。汝其念之哉!”

【原文】说复于王曰:“惟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后克圣,臣不命其承,畴敢不祗若王之休命?”

【直解】绳,是木匠弹的墨线。畴字,解做谁字。祗若,是敬顺高宗之命。傅说叮咛反覆,欲其进谏者切矣。于是傅说复命于高宗说道:“人臣之进谏非难,人君之从谏为难。譬之木理,不是生成便得端正,惟依从着大匠的绳子墨,用斧斤以斫削之,则自然端正平直,而可以为器用矣。人君也不是生成便是圣人,惟听从着臣下的好言语谏诤,则自然动无过举,而可以为圣人矣。谏之不可不从也如此。吾君果能虚心从谏,而造于克圣之地,则凡为臣者,孰不欲仰承德意,而进献忠言。就是不命他说,他也要自竭忠谠以承之矣。况今王之命臣进谏,其切如此,谁敢不思尽忠补过,以敬顺吾王之美命乎?然则王不必求进言于臣,而但求受言于己可也。”这是傅说欲高宗先广从谏之量的意思。盖人君之德虽多,惟从谏是第一件美事。能从谏而不咈,则虽中才之主,亦可保乎治安;若违谏而自用,则虽聪明过人之君,亦不免于祸乱;自古圣愚兴亡之机,皆判于此。故傅说首以为言。万世人君所当深念也。

说命中

这是说命第二篇,记傅说与高宗论治道的说话。

【原文】惟说命总百官,乃进于王曰:“呜呼!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设都,树后王、君公,承以大夫、师长,不惟逸豫,惟以乱民。

【直解】若,是顺。树,是立。后王,是天子。君公,是诸侯。大夫、师长,都是官名。乱字,解做治字。史臣叙傅说既受命于高宗,居家冢之职,总令百官,乃陈说治道,以进戒于高宗,先叹息说道:“天尊地卑,君臣定位,是人之有尊卑上下的等级,乃天道之自然也。古昔明王奉顺这天道,制为君臣之礼,先区画天下之地,立许多的邦国,又于邦国之中,设许多的都邑。乃立天子于大邦,以统天下之治;立诸侯于小邦,以统一国之治。天子诸侯而下,又各承以大夫、师长,使之居乎大都小都以为之辅。以尊临卑,分定而莫敢或抗;以下奉上,礼达而莫敢或逾。所以然者,岂欲以天下奉一人,而自处于安逸豫乐之地哉!良以天不能自治乎民,而必付之君,君不能独治乎民,而必分之臣。君主之,臣辅之,体统相维,政事毕举。正以治天下之民,使之各遂其生,各复其性,而无负于上天付托之意耳。夫君臣之设,皆所以为民如此。然则为君与臣者,岂可不思以各尽其道哉?”

【原文】“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

【直解】时字,解做是字。宪,是法。从乂,是从治。傅说告高宗说:“人君既奉天以治民,则当法天以为治。今夫天,高高在上,虽未尝有耳目以视听乎下。然天道至大至正,至公至神,无一件不闻,也无一件不见,凡人事之是非,民情之休戚,都逃不过天的聪明。人君居天之位,为天之子,必须事事法天,起居号令,则一循乎理,好恶赏罚,则一从乎公。天道至大,圣人亦至大;天道至正,圣人亦至正。务使此心湛然虚明,足以兼听四方远见万里,也与天的一般。如此,则无愧于继天立极之任,而真可为臣民之表率矣。由是为臣者,见君以天之心为心,亦必以君之心为心,莫不奉公守法,以敬顺其上矣,谁敢有怠忽者乎?那百姓每见朝廷之政至公无私,也自然心悦诚服,不待于刑威之驱迫,而天下已不应矣,谁敢有违背者乎?盖事既纯乎天理,则动必合乎人心,感应之机,自有不容已者。使君之所为,一有不出于天理之公,而或参以人欲之私,则政出而人疑之,令行而人悖之,欲臣民之顺从也,其可得乎?此人君之治,必以法天为要也。”

【原文】“惟口起羞,惟甲胄起戎,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王惟戒兹,允兹克明,乃罔不休。

【直解】胄,是头盔。衣裳,是命服。笥,是竹箱。干,是盾。戈,是戟。傅说既以宪法天之说告高宗,此下又历举其事说道:“人君宪天以为治,当事事致谨。如口以出号令,必是言而当理,然后下民有所尊奉。若轻肆妄言,则人不肯听从,而反致羞辱。是羞辱之来,乃吾自起之矣。甲胄以御戎寇,必是敌加而应,然后可以弭患安民。若无故兴兵,则人心危惧,而反以动天下之兵。是戎寇之至,乃吾自起之矣。衣裳命服,所以彰有德,必须藏之在笥,以待有功。若乘喜而滥赏,后虽追夺之,亦以亵矣。干戈征伐,所以诛有罪,必须自省其身,真个理直气壮而后可动。若自己未能无过,则亦难以责人之罪矣。这四件都是人君的大政事,王惟戒谨乎此,无敢轻忽,或出乎己,或加乎人,皆必虑其患之所由起,而除其心之所易薮。信此而能明焉,则言动命讨,各得其当,朝廷政治,无不大公至正,而极其休美矣。盖天之所以为聪明者,以其无私也。人君能事事致谨,克去己私,则其聪明亦何以异于天哉!宪天之实,莫要于此。”

【原文】“惟治乱在庶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恶德,惟其贤。

【直解】私昵,是私所亲爱的人。恶德,是包藏凶恶的人。傅说说:“天子之建庶官,欲其分理天下也。官得其人,则纪纲法度,件件修举,天下岂有不治;官失其人,则纪纲法度,件件废弛,天下岂有不乱。天下之治乱,系于庶官如此。故人君用人,不可不谨。凡六乡百执事,这样的官虽有大小,都是与朝廷管事的,不可着那私所亲爱的人做。盖私所亲爱的人,推举不由公论,才望不服众心,与之以官,必然狎恩恃爱窃弄威权,岂不坏了国家之事。惟当博选材能之人而用之,诚使能称其官,虽疏远仇怨,皆有所不必计也。公乡大夫士,这样的爵,虽有尊卑,是朝廷所以命的德的,不可加与那包藏凶恶的人。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加之以爵,必然倾陷正人,流毒天下,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惟当妙选贤德之人而用之,诚使德称其爵,虽卑贱侧陋,皆有所不必计也。夫以能授官,则官不旷矣;以德命爵,则爵不滥矣。以是而任庶官,天下岂有不治者乎?此人君用人之道也。”

【原文】“虑善以动,动惟厥时。

【直解】虑,是思虑。善,是当理。时,是时宜。傅说说:“人君以一身而理万几,举动一差,即有无穷之害。故凡有所动作,不可率意妄为,必先熟思审处,果当于理而后行之,否则宁止而不为,勿轻动以贻害也。然事虽当理,而或不合于时宜,则亦不足以成天下之事。又必虚心裁度,随时处中,务适乎事机之会,而不戾乎时措之宜,然后可。夫动既由于虑善,而善又协于时中,以此应万几之务,将无所处而不当矣。此人君处事之道也。”

【原文】“有其善,丧厥善;矜其能,丧厥功。

【直解】有,是自足的意思。傅说说:“德莫贵于日新,学莫病于自足。一有自足之心,则止而不复可以进于道矣。且如行一好事叫做善。为善固可喜,然天下之善无穷,庸可以自有乎?苟或侈然盈满,遂以其善为有余,则骄心一起,怠心即生,德不复加修,行不复加勉,非惟从此善不益进,且将并其已得者而失之矣。不自丧其善乎?事有成绩叫做功。有功固可嘉,然亦职分之所当为,恶足以骄人乎?苟或肆然矜夸,遂以其能为过人,则自用之意既多,用人之量必隘。智者不为之效谋,勇者不为之效力,非惟从此功不益崇,且将并其已成者而坏之矣。不自丧其功乎?盖满招损,谦受益者,天道之常。自古圣帝明王,善盖天下,而处之以谦;能高天下,而守之以让。故德与上下同流,而名与天壤俱敝。此人君处己之道也。”

【原文】“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

【直解】傅说说:“祸患每伏于无形,儆备当存于先事,若待患至而后图之,则无及矣。故人君为治,当平居闲暇之时,件件事都要做个准备,不可怠忽。有当整理的,及时整理;有当蓄积的,预先蓄积。这是事事都有备了。既有其备,则虽忽然有意外之变,仓促有非常之事,而在我有可恃,应之有余力矣,何足患乎?如练士卒、修器械,以预戒乎兵事,则御敌有其备,纵遇寇盗之警,亦不足以为患矣。如治沟洫、积仓廪,以预修乎农事,则救荒有其备,纵遭水旱之灾,亦不足以为患矣。推而至于凡事,莫不皆然。此人君思患预防之道也。”

【原文】“无启宠纳侮,无耻过作非。

【直解】启,是开。宠,是宠幸。纳,是受。侮,是侮慢。无心失理叫做过,有心背理叫做非。傅说说:“左右近习之人,朝夕亲近,易以狎昵。若宠幸太过,则彼将恃恩无忌,而或生侮慢之心。是彼之侮,乃我自取之也。吾王当以此为戒,慎毋溺于所爱,开宠幸之门,以受人之侮也。人孰无过,过而能改,于己何损。若自以有过为耻,惮于更改而强为遮饰,则始虽出于无心之失,而其终反遂成有心之非矣。吾王当以此为戒,慎毋耻于闻过为文饰之计,以遂己之非也。夫不启宠以纳侮,则佞日远而聪明不为所蔽;不耻过以作非,则过日寡而聪明不为所累。此人君御下检身之道也。”

【原文】“惟厥攸居,政事惟醇。

【直解】居,是心安于所止。醇,是不杂。傅说既历举宪天之事以告高宗,这一节乃归本于心,说道:“人君一心,乃万化之本,若只在事事上求其当否,终是无本之学,不足以应万机之务。惟能以义理涵养此心,使方寸之中,湛然虚灵,寂然宁定,如水之止,而无所搅扰,如山之止,而终不迁移,则心一矣。一,则凡有施为,都从义理中流出,而无二三之杂,大而为政,皆尽善尽美,小而为事,亦至精至当,岂有不醇者乎?此所谓有天德便可行王道,乃宪天之本也。”

【原文】“黩于祭祀,时谓弗钦。礼烦则乱,事神则难。”

【直解】黩,是亵渎。时字,解做是字。烦,是繁多。傅说说:“国家之祭祀,如郊庙社稷,山川百神,载在祀典者,都有定制。若于定制之外,又举非时之祭祀,则是亵渎了神明,本以为敬,而不知是谓之不敬也。至于牺牲粢盛之数,升降周旋之节,也都有旧规,不可烦多了。若烦多,则必扰乱而不可行矣。以此事神,不亦难乎?盖聪明正直之谓神,不经之祭,非礼之礼,神必不享。故黩与烦,皆非所以交鬼神之道也。”商俗尚鬼,高宗或未能脱于流俗,又其典祀特丰于祢庙,故傅说因其失而正之如此。

【原文】王曰:“旨哉!说乃言惟服。乃不良于言,予罔闻于行。”

【直解】旨字,解做美字。服,是行。良,是善。高宗既闻傅说之言,有味于心,乃称叹之说道:“美载!汝傅说的言语。其论上天立君之意,与夫宪天为治之方,句句都有关于治道,有裨于君德,使我闻于耳,饫于心,就如口中尝着美味的一般。我当服行汝之所言,守以为制治保邦之训也。夫以我之寡昧,于君人的道理,未有所知。若不是汝将这善言一一开导启发,则我终何所闻而措之于施行乎?此我所以深嘉汝之纳诲也。”夫自古人臣献忠于主者多矣,而傅说独以遭际高宗,故其所言不惟即见采纳,又且深加奖叹如此。今天下后世,颂高宗为明主,而称傅说为良臣,岂非千古之一遇哉!

【原文】说拜稽首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王忱不艰,允协于先王成德。惟说不言,有厥咎。”

【直解】艰,是难。忱,是诚信的意思。先王,指成汤说。傅说因高宗叹美其言,遂拜而稽首以致敬,复劝勉高宗说道:“天下的道理,只要知之,不足为难。惟是知了,一一都见之于躬行,乃为难事。盖溺于宴安者,或虽知之而不能行;废于半途者,或虽行之而不能久,此所以为难也。今王嘉奖我之所言,则是于为治的道理,既已知之矣。然或不能体验于身心,而发挥于政治,虽知何益。王若于此深加诚信,着实行之,不以为难,行之而有得,信能协合于我先王成汤的盛德美政,与之相符而无间,则我之所言者,王不徒听之,而实能行之矣。当这时节而说,犹有所隐匿而不言,则是上负天子,下负所学,其咎不在于王而在于我矣。”这是傅说责难于君的说话。其后高宗果能信行傅说之言,以成有商中兴之治。盖傅说之尽诚匡弼,高宗之虚心受善,两得之矣。

说命下

这是说命第三篇,记傅说与高宗论学的说话。

【原文】王曰:“来!汝说。台小子旧学于甘盘,既乃遁于荒野,入宅于河。自河徂亳,暨厥终罔显。

【直解】甘盘,是高宗之师。遁字,解做隐字。宅,是居。河,是河内之地。徂,是往。亳,是亳都。显,是明。高宗呼傅说来前,告他说:“人君以务学为急,而学问以有终为贵。我小子旧日未即位时,曾受学于贤臣甘盘,讲究那修身治天下之道,庶几,有所发明矣。既而先王欲我习知民艰,乃使隐居于荒野之间,后又入居于河内。又自河内往至于亳,居无定所,学无专功,故其后将旧业都荒废了,而于修身治天下之道,竟未能显然明白于心。今我将整理旧学,以求终之有成,不能不赖汝说之训迪也。”这是高宗自叙其废学之由。然高宗之学虽废于迁徙,而其能备知民事的勤劳,洞见民情的疾苦,则实自迁徙中得来,盖亦莫非学矣。此高宗之所以为贤也。

【原文】“尔惟训于朕志,若作酒醴,尔惟糵;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尔交修予,罔予弃,子惟克迈乃训。”

【直解】醴,是甜酒。,是造酒的曲。糵,是造酒的米。和羹,是滋味调和的羹汤。梅,所以调酸。交修,是左右规正的意思。迈,是行。高宗告傅说说道:“旧学罔终,我志几迷于所往矣,今幸汝之贤可继甘盘。汝当献纳忠言,开陈理道,以启发我之心志。譬如作酒醴者,必资与糵而后成。今我望汝涵养熏陶,以酿成乎君德,就是我的糵一般。作和羹者,必资盐与梅而后和。今我望汝调和参赞,以变理乎化机,就是我的盐梅一般。夫造酒者多则太苦,糵多则太甘,糵交济,乃能成酒;调羹者,盐过则太咸,梅过则太酸,盐梅交济,乃能成羹。汝欲成我之德,亦必交修乎我,多方以规正之,委曲以维持之。如我之气质或偏于则刚欤,汝则济之以柔;我之意见或偏于可欤,汝则济之以否。如酌甘苦以成酒,调酸咸以成羹。庶几,我之心志终得显明,而可以副我之所望也。汝切勿弃嫌我,说我的旧学既荒,不足与言,必须谆谆训告,亹亹敷陈。但汝说的话,我便能笃信力行,决不至于负汝之所训也。”夫既喻之

糵盐梅以求其助,又示之克迈乃训以诱其言,高宗之望傅说,可谓反覆而恳至矣。其学终于有成,而为商家之令主也,宜哉!

【原文】说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直解】时字,解做是字。建,是立。获,是得。傅说因高宗孜孜访问,遂称王而告之说道:“凡人于天下之言,广询博访,务求多闻者,这是为何?良以天下之事理无穷,一己之智识有限,以有限之知,而应无穷之务,如何得事理停当,事功有成。故博采兴论,广求多闻,正欲以尽众人之所长,以为吾立事之资也。然时人的见识,终是不及古人。稽考古先圣王垂下的谟训格言,其于修身治天下的道理,那一件不载。故为学者,又必潜心勉力,将这古训一一都讲究明白,然后义理有得于心,而可以为建功立事之本也。若事不以古人为成法,不知古训为当遵,而师心自用,任意妄为,则所志必不在于高明,所行必不合于义理。如是,而谓其可以久安长治,传之于后世者,断无此理,非我之所闻也。然则王欲建事有获,其可不以多闻学古为务哉?”

【原文】“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怀于兹,道积于厥躬。

【直解】逊,是谦逊。时敏,是无时而不敏。久,是信。怀,是念。傅说又告高宗说道:“为学之道,固在于求多闻,学古训。然义理无穷,工夫易间,必须卑逊其志。虽已知矣,而常自以为无所知;虽已能矣,而常自以为无所能。谦卑巽顺,不敢有一毫自足之心,其逊志如此。又必时时敏求,温习其所已知,而益求其所未知,持守其所已能,而益求其所未能,孜孜汲汲,不敢萌一毫自止之念,其时敏如此。夫既存不自满假之心,而又奋勤励不息之勇,如此用功,将见日有就,月有将,其进修之益,就如水泉之来,源源而不竭矣。为学之方,莫要于此。但人不肯着实去做,故于道终无所得,而学终无所成。若能笃信而深念乎此。逊志,便着实自逊其志;时敏,便着实加倍其功。以此求道,而道岂有不得者乎?将见工夫愈熟,进益愈深,以闻见则日博而智益明,以事业则日广而大有功,天下道理莫不积聚于吾身,如货财之积,不可胜用矣。吾王可不勉哉!”

【原文】“惟学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

【直解】字,解做教字。典,是常。高宗望傅说以训志交修,求教之意甚切。傅说恐其徒资于人,而不知反求诸己,又勉之说:“王之学,无徒求之于人而已。盖开导而指引之,教者之责也;心体而力行之,学者之事也。学而无教,固昧于向往,而不得其为学之方;若教而不学,则徒为讲论之虚文,而其学亦终无所得矣。所以为学之道,一半要人指教,一半要自己去勤学,教学相须,而后学可成也。然虽能勤学以受教,而工夫或有间断,则亦难以必其终之有成。又必心心念念,终始常在于学,不始勤而终怠,不始作而终辍。能如此,则工夫既已精专,造诣自然纯熟,而其德之日修,将有不知其所以然者矣。其视徒资夫人之训,而不免间断其功者,所得为何如哉!此王之所当勉也。”大抵学莫贵于自励,尤莫贵于有终。人臣之纳诲,岂能强其君之必从;一时之务学,岂能保其终之不懈。故傅说之于高宗,即以学半告之,又以终始典学望之,可谓善于责难者矣。

【原文】“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

【直解】监,是视。先王,指成汤。宪,是法。愆,是过。傅说既以终始典学劝勉高宗,至此又启之以法祖,说道:“人君之为学,不过取法乎善而已。而今之所当法者,又孰有过于我先王成汤乎?盖我先王成汤,以天锡勇智之资,而又加以昧爽丕显之学,其于修身治天下的道理,件件都有典则法度以垂范后世。吾王今日亦不必远有所慕,但能率由旧章,事事都遵守先王的成法;如修身,则法其制事制心之事;为政,则法其建中表正之规。如此,则吾王之学即先王之学,吾王之德即先王之德,凡修身以至治天下,莫不尽善尽美,而永无过差之患矣。吾王其监之哉!”上文既曰学于古训,而此又曰监于先王者,盖理虽载乎古训,法莫备于先王。故人君之学固以稽古为先,而尤以法祖为要,此傅说告高宗之意也。

【原文】“惟说式克钦承,旁招俊乂,列于庶位。”

【直解】式字,解做用字。旁招,是四面招引。俊乂,是才德出众的人。傅说又说:“修德者,人君之事;进贤者,大臣之职。但君德未修,则心志昏迷,用舍倒置,大臣虽欲进贤,有不可得者。吾王诚能典学法祖,增修其德,而至于无愆,则我傅说必能敬承吾王任贤图治的美意,广询博访。凡大而千人之俊,小而百人之乂,或隐于山林,或屈于下位的,都四面招引将来,分列于朝廷之众位,使之同心以匡乃辟。吾王但垂拱而责成之耳,天下何患其不治哉!”夫人臣之忠,莫大于荐贤,而荐贤亦未易能也。有一毫嫉妒忌刻、恶人胜己之心,则不能;有一毫市恩记怨、背公徇私之心,则不能;有一毫足己自用、独任爱憎之意,则不能。故傅说之言进贤,不徒曰钦承,而必曰式克,盖若用力以为之者,良以是耳。夫既谆谆劝学,辅养君德,以端出治之本,又旁招俊乂,列于庶位,以广多贤之助,若傅说者,诚贤矣哉!此万世人臣所当法也。

【原文】王曰:“呜呼!说,四海之内,咸仰朕德,时乃风。

【直解】时字,解做是字。风,是风声。高宗望傅说之辅己,乃先叹息以归美之,说道:“天下之所仰以为则者,在于人君;人君之所赖以辅治者,在于宰相。如今四海之内,莫不引首举踵,喁喁焉仰望我之德。此岂我之寡昧所能致哉!良由汝说,感于梦寐之际,起于版筑之间,与他人作相者不同。故其风声足以耸动乎天下,而远近闻之者,莫不谓朝廷用此贤相,中兴指日可期,而欢欣鼓舞,思见德化之成者,自不容已矣。然则汝可不纳诲辅德,以答天下之望哉!”

【原文】“股肱惟人,良臣惟圣。

【直解】股肱,是手足。高宗又责望傅说,说道:“人之一身,必手足俱备,然后可以为人。人君若要做圣人,必是良臣辅导,然后可以为圣。若无良臣以为之辅,则忠言不闻,独立无助,德何由而加进,业何由而加修。譬之手足不具,不可以为人矣。欲求作圣,岂不难哉!此我之所以深有望于汝也。”夫高宗之于傅说,始望之为霖雨舟楫,继譬之为糵盐梅,至是又倚之为股肱手足,盖引喻愈切,而属望愈至矣。

【原文】“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乃曰:'予弗克俾厥后惟尧舜,其心愧耻,若挞于市。’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佑我烈祖,格于皇天。尔尚明保予,罔俾阿衡,专美有商。

【直解】正字,解做长字。先正,是先世长官之称。保衡,是商时官名,伊尹曾做这官。先王,指成汤说。时字,解做是字。辜,是罪。佑,是辅佐。烈祖,亦指成汤。格,是至。阿衡,即保衡,亦指伊尹。高宗又勉傅说说道:“当初我商家开国之时,有先正保衡伊尹是个圣臣,隐于有萃之野。我先王成汤,三使人往聘之,遂应聘而起,辅佐我先王,以振兴有商之大业。他常说道:'我昔居畎亩之中,乐尧舜之道。我的志意,只要上辅吾君做个尧舜之君,下治吾民都为尧舜之民,方才趂得我的志愿。若不能使其君为尧舜之君,则心中愧耻,就如被人拏到街市上打着一般。若不能使其民为尧舜之民,不但四海之广、兆民之众,而德泽有所不加,方以为罪,就是万民之中,有一人不得其所或啼饥号寒,或梗化不服,这便是我的罪过了。岂敢诿之他人哉!’夫伊尹之志如此,故其佐佑我烈祖成汤,内则辅德使大德极其懋昭,外则辅治使兆民归于允殖,以致我烈祖德业之盛,直与天道同流而无间焉。至此,则君果为尧舜之君,而民亦果为尧舜之民矣。此正所谓良臣惟圣,伊尹之所以称美于有商者也。今尔既负伊尹之德,又居伊尹之任,庶几精白一心,保佑乎我,必使格天之烈,于今再见,而汝为今之伊尹可也。岂可使伊尹之相业,独擅其美于我商家耶?盖必能继伊尹以事其君,斯为辅君作圣之良臣,而有以慰四海仰德之望也。”

【原文】“惟后非贤不乂,惟贤非后不食。其尔克绍乃辟于先王,永绥民。”说拜稽首曰:“敢对扬天子之休命。”

【直解】乂,是治。食,是食其禄。绍,是继。乃辟,解做汝君,是高宗自称。绥,是安。对,是承当。扬,是播告。高宗命傅说说道:“君臣相遇,自古为难。圣主必待贤臣以弘功业,使非辅君作圣之贤,则宁虚其位而已,岂肯与之共治乎?是君遇臣之难也。贤人亦俟明主以显其德。使非从谏克圣之君,则宁终于隐而已,岂肯苟食其禄乎?是臣遇君之难也。今我得汝于梦赉,而汝亦应我之旁求,君臣相遇,可谓千载一时,而与先王之遇阿衡无异矣。汝必感此非常之会,期立不世之功,朝夕训志,左右交修,能辅我以继先王之圣德,于以永安天下之民,使亦无一夫之不获焉。则尧舜其君民者,真不愧于阿衡之美,而于遭逢之盛,始无负矣。”傅说一闻高宗之言,感激自奋,遂拜手稽首,以复于高宗说道:“辅君法祖以安民,美哉天子之命乎!此说之志,而亦说之分也。敢以此美命承之于己,自信吾力之能副,虽自任而不以为嫌;又以此美命扬之于众,自谅吾言之能践,虽示人而不以为愧。”说之复高宗者如此。夫观高宗之命,可见其锐然以成汤自期矣;观傅说之言,可见其毅然以伊尹自任矣。君臣一心如此,此商道之所以中兴,而克绍夫前人之烈也欤。

高宗肜日

祭之次日又祭,叫做肜。商高宗尝行肜祭于祢庙,其日有雊雉之异。贤臣祖己,因进戒高宗,欲其修德弭灾。史臣录其语为书,即以高宗肜日名篇。

【原文】高宗肜日,越有雊雉。

【直解】越字是发语辞。雊,是鸣。雉,是野鸡。史臣记高宗肜祭祢庙之日,忽有雉鸡飞来,鸣于鼎耳之上。夫雉本野鸟,而鸣于庙中,殆天以是警高宗黩祀之失也。

【原文】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

【直解】祖己是当时贤臣。格,是正。祖己感雊雉之异,将进戒于高宗,先自家商量说:“凡天降灾祥,必应于事,而人事得失,皆本于心。今王黩祭于祢庙,其事固为失矣,而推原其故,实自媚神求福之一念启之。我今进戒,必先格王之非心,而后正其所失之事。庶几,王心易悟,而吾言易入也。”祖己之言如此,可谓得进谏之道矣。

【原文】乃训于王,曰:“惟天监下民,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绝命。

【直解】典字,解做主字。义,是行事合宜。年,是寿数。永,是长。祖己欲先格王心,乃训戒于高宗,说道:“天之监视下民,其祸福予夺,惟主于所行之义与不义。如其义,则天降之年,必然长永;如其不义,则天降之年,必然不永。故人之不获永年者,非天无故夭折其民,乃民之所行不义,而中道自绝其命耳。夫寿夭之数,皆由自致如此。然则祈天永命之道,亦惟务民之义而已,何必渎鬼神为哉!”盖人主富贵已极,其所欲者寿耳。高宗祷祠之举,未必不以祈年请命为先。故祖己言此,以破其媚神徼福之心,诚格心之第一义也。

【原文】“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乃曰其如台。

【直解】若德,是顺理。听罪,是服罪。孚字,解做信字。孚命,是以妖孽为信验而告戒之。台字,解做我字。祖己说:“斯民之中,有等不顺乎理,而肆意妄为,又不服其罪,而饰非拒谏,及天既以妖孽为信验而告戒之,欲使恐惧修省,以改正其德,于此而知所警焉。天犹未遂绝之也。乃复悍然不顾,以为妖孽之生,特出于偶然耳,其将奈我何。如此,则终陷于不义之归,而天必诛谴之。所谓民之不义而自绝者如此。然则人君于天戒之临,可不深自儆省,而自恕以为不必畏哉!”

【原文】“呜呼!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祀无丰于昵。”

【直解】司,是主。胤字,解做嗣字。丰,是厚。昵,是亲近。祖己既格王之心,至此乃直正其所失之事,叹息说道:“天以斯民而付之王,王之职,主于敬民而已。凡重民生,恤民隐,兢兢然不敢自肆者,乃王之事也。舍此而徼福于神,岂王之事乎?况祖宗列圣,虽有亲竦远近之不同,然无非继天之统,为天之嗣。吾王承其后而主其祭,只当一体孝敬,岂可专顾私恩,而独丰厚于亲近之祢庙乎?夫不务敬民而务渎神,一失也;不并隆于祖而独丰于祢,又一失也。天心仁爱,故出灾变以告之,雊雉之异,有自来矣。王可不戒哉!”高宗此时,必是专祭于其父小乙之庙,而有越礼以用情者,故祖己戒之如此。

西伯戡黎

西伯,是周文王,当时受命为西方诸侯之长,故称西伯。戡字,解做胜字。黎,是国名。当殷纣时,有黎国无道,文王举兵伐而胜之。祖伊见周之日盛,痛殷之将亡,遂进谏于纣,欲其省改。史臣录其言语,遂以西伯戡黎名篇。

【原文】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

【直解】祖伊,是殷之贤臣。王,指纣说。史臣记说,当初西伯周文王受命于殷,得专征伐,见黎国无道,举兵而伐之。此时既胜了黎国,三分天下,将有其二矣。于是殷之贤臣有祖伊者,见周德方隆,其势日至于强大,纣恶愈甚,其势必至于危亡,惟恐戡黎之后,遂有伐殷之举。其心忧惧,乃自私邑奔走来告于纣王,庶几王之改过以图存也。

【原文】   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

【直解】讫,是绝。格人,是有见识的至人。相,是助。祖伊进谏于王,先呼天子以感动之,说道:“国命修短,皆系于天,自今日而观,上天既已断绝我殷邦之命脉矣。何以知之?盖国家之兴亡,其几先见,惟至诚之人,至灵之龟,乃能前知。如今有见识的至人,与占卜的元龟,都知道凶祸必至,无敢有知其吉者。则天之绝我殷命,昭然可见矣。然我殷家的基业,自祖宗列圣,相传到今,岂不肯保佑我后世子孙,使之长守而不坠哉!盖由我王不法祖宗,不畏天命,惟淫乱戏侮,纵欲败度,以自绝于天,故虽先王在天之灵,亦不得而庇佑之耳。王可不亟思改过以回天意乎!”

【原文】“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

【直解】康,是安。虞,是忖度的意思。典,是常法。祖伊说:“我王既自绝于天,故天心厌弃我殷,不复爱惜。如今天下,件件都是乱亡的景象。如民以食为天也,今则水旱饥芒,小民无有安食,而民不聊生矣;民各有恒性也,今则悖礼伤道,都昧了本心,全不忖度,而天理灭亡矣;国家之常典,所当世世守之者也,今则纪纲废弛,法度坏乱,不复率由先王之旧章,而国不可以为国矣。此天所以促殷之亡,而非人力所能挽回者也。天心之弃殷如此,居天位者,岂不深可惧哉!”

【原文】“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

【直解】大命,是受非常之命者。挚字,解做至字。台,是我。祖伊又说:“惟我殷邦,不但天心弃之而已。今此下民,苦于虐政,亦无不欲殷之丧亡,私相告语说:'今我等困苦至此,上天哀怜我民,如何不降威于殷而灭亡之乎?那有道之君,宜受非常之命者,如何不至,而救我等于水火之中乎?’今我王不能尽为民父母之道,决难久居民上,将无奈我何矣。民心之弃殷如此。夫人君上以事天,下以治民者也。今天厌于上而不悟,民怨于下而不知,其能久乎?”祖伊告君之言,可谓痛切明著矣。

【原文】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

【直解】纣既闻祖伊之言,全然不知警惧,乃叹息说道:“尔虽说民心背畔,将欲亡我。但我尊为天子,实天生我以主万民,独不有命在于天乎?小民亦无如我何矣。”夫当天怒民怨之日,而为此饰非拒谏之言,此纣之所以终于灭亡也。

【原文】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

【直解】反,是退。参,是参列。乃字,解做汝字,指纣说。祖伊见纣不听其言,遂退而叹息说:“人君必须与天合德,方可责望于天。乃汝今日所为,罪恶昭著,固已参列在上而不可掩矣。又安能责望于天,而欲保其命耶?何其不自量也。”

【原文】“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

【直解】功,是事。祖伊又说:“我看殷国丧亡,只在旦夕,决不能以久延矣。所以然者为何?盖今日所为之事,都是逆天害民的事,天怒民怨,决不可解矣。事势至此,其能免戮于商邦乎?”盖祖伊忧国之深,不觉其言之痛切如此。大抵亡国之君,天命已去,人心已离,天下皆以为至危,而彼犹自视以为至安,即有忠言正论,悍然而不顾。如夏桀言我有天下,如天之有日,纣亦言我生不有命在天,及其丧亡,如出一辙,所谓与乱同事罔不亡者此也。万世人主,可不戒哉!

微子

微,是国名。子,是爵。微子名启,乃殷纣之庶史。此篇是微子痛殷将亡,谋于箕子比干。史臣录其问答的言语,遂以微子名篇。

【原文】微子若曰:“父师、少师,殷其弗或乱正四方。我祖底遂陈于上,我用沈酗于酒,用乱败厥德于下。

【直解】父师,是箕子。少师,是比干。乱正的乱字,解做治字。底,是致。遂,是成功。陈,是列。恃酒行凶,叫做酗。昔微子见纣恶之日甚,痛商祚之将亡,乃呼箕子比干,与他商量说:“父师、少师,我殷家失道,前此犹望其能改,天下事或有可为。以今日事势观之,无望其或能治正四方矣。夫人君所以表正四方者,以其能修德也。昔我祖成汤,懋昭大德,以致成功大业,昭列于上,其垂裕后昆者,盖亦远矣。岂知今日我子孙,不以修德法祖为务,惟沉湎酌酒,用乱败其德于下,岂不有忝子烈祖乎?祖宗以艰难得之,后人以逸欲亡之,良可痛矣。”

【原文】“殷罔不小大,好草窃奸宄。卿士师师非度,凡有辜罪,乃罔恒获。小民方兴,相为敌雠。今殷其沦丧,若涉大水,其无津涯。殷遂丧,越至于今。”

【直解】草窃,就如说草寇一般。师师,是互相仿效的意思。非度,是非法之事。获,是得。津涯,是水边堤岸。越字,解做及字。微子又说:“我殷既败乱厥德,不能治正四方。故今日四方人民,无小无大,都不务生理,不畏法度,只好草窃为寇盗奸宄之事,无有安居乐业者矣。不但小民为然,就是那卿士每,与朝廷治民的,亦皆彼此仿效,共为不法之事,互相容隐。凡有奸宄犯罪之人,都不追究,无有得其罪而治之者。是以小民益无忌惮,方且哄然而起,相敌相雠,以众暴寡,以强凌弱,国家法纪于是乎荡然矣。事势至此,我殷家必沦于丧亡,不可复救。就如徒涉大水的一般,茫然无有边岸,亦终于沉溺而已。岂意我殷邦之盛,遂丧亡相及,至于今日如此之极乎?”

【原文】   曰:“父师、少师,我其发出狂,吾家耄逊于荒。今尔无指,告予颠,若之何其?”

【直解】我,指纣说。耄,是老成之人。逊于荒,是遁于荒野。颠,是覆坠。其,是语辞。微子复呼箕子比干,问捄乱之策,说道:“大凡朝廷清明,则老成之人,得安其位。今我王乃发出颠狂,用舍倒置,以致吾家老成之人,皆遁避于荒野,即有缓急,将谁倚赖乎?今所与共图国事者,惟尔父师、少师而已。尔若不明示意指,告我于颠覆坠之时,而图所以维持拯救之策,则危乱日甚而不可为矣。其将奈之何哉?”微子之言及此,其情诚切,而其辞亦可悲矣。

【原文】父师若曰:“王子!天毒降灾荒殷邦,方兴沈酗于酒。

【直解】王子,指微子说。方兴,是将来未艾的意思。箕子答微子说:“我国家之祸乱,虽是人谋不藏,抑亦天意有在。今天毒降灾祸,以荒废我殷邦,故使王不务修德,而沉湎纵酗于酒。其势方兴未艾,不至于丧亡不已也。岂特如王子所谓沉酗败德而已哉!”

【原文】“乃罔畏畏,咈其耇长旧有位人。

【直解】罔畏畏,是不畏其所当畏。咈字,解做逆字。耇长,是老成之人。箕子又答说:“老成耆旧,朝廷典刑系焉,人君所当敬畏而顺从者也。我殷既沉酗于酒,心志昏迷,凡天理所当畏的,都不知畏惮。故虽老成耆旧有位之人,皆咈逆而弃逐之。使不得安其位而行志。此老成所以遁于荒野,而朝廷为之空虚也。虽欲不亡,其可得乎!”

【原文】“今殷民乃攘窃神祗之牺牷牲用,以容将食,无灾。

【直解】攘,是取。牺牷牲,都是祭神之物,纯色叫做牺,全体叫做牷,牛羊豕总叫做牲。箕子又答说:“国家为治,须是有司奉法,乃能使民不犯法。今我殷民,固有攘窃祭祀神祇之牺牷牲者。夫礼莫重于祭祀,祭莫重于牺牲。今乃敢于攘窃,其罪大矣。为有司者,也都相为容隐,不肯尽法。就是将而食之,且无灾祸。蔑法废礼,至此极矣。岂但草窃奸宄之不治而已哉!”

【原文】“降监殷民,用乂雠敛,召敌雠不怠。罪合于一,多瘠罔诏。

【直解】监,是视。乂,是治。雠敛,是科敛民财如仇雠一般。不怠,是力行不息。瘠,是饿殍。诏,是告。箕子又答说:“人君之失民心,常自聚敛始。盖上好聚敛,则兴利之臣,必迎合上意,以刻剥民财。此人心所以怨畔,而天下困穷也。我今下视殷民,凡上所用以治之者,只是严刑酷罚,雠视其民而科敛之,无有爱惜怜悯之意。夫上以雠敛下则下必以雠视上,此理势之必然者也。今人与之为敌,家与之为雠,尚且不知省改。凡虐刑暴敛以召其敌雠者,方且肆然为之,无有厌怠。至于掊剋之臣,阿意顺指,同恶相济,合而为一。故民不聊生,多饿殍疲困而无所告诉也。又岂特小民相为敌雠而已哉!”

【原文】“商今其有灾,我兴受其败。商其沦丧,我罔为臣仆。诏王子出迪。我旧云刻子,王子弗出,我乃颠。

【直解】兴字,解做出字。迪,是道。刻,是害。箕子又答说:“我商家败德荒政,国乱民穷,今日断乎其有灾祸矣。我为宗室大臣,出而当此祸败,则废兴存亡与国共之。若商祚不幸至于沦丧,我亦终守臣节,断不为他人之臣仆也。是我自处之道,不过如此。若王子一身之去就,则宗祀之存亡所关。故我告王子,惟出而远去,乃是道理。盖我旧日,以王子既长且贤,曾劝先王立以为嗣,而先王不从。在今王必有疑忌之心,是我所言,无益于子,而反有害于子。子若不去,则必同受其祸,我商家宗祀,将陨坠而无所托矣。王子纵不为身谋,独不为宗祀计乎?”夫微子问救乱之策,而箕子答之,止于如此。盖是时纣恶贯盈,天人交弃,虽有忠贤之臣,亦无如之何矣。失道之君,至于亡国败家,而不可复救,岂非万世之明戒哉!

【原文】“自靖人自献于先王,我不顾行遁。”

【直解】靖,是安。自献,是自达其志。行遁,是避去。箕子答微子将终,又告以彼此去就之义,说道:“人臣去就,各有至当不易的义理,必合乎义理,而后其心始安。今我为商家之臣,则纲常为重,义当委身以尽忠;汝为王室之胄,则宗祧为重,义当存祀以全孝。为今之计,但各安于义之所当尽,以自达其志于先王而已。汝今宜决于远去。若我所处,与汝不同,则有死无二,而不复有避去之意矣。是或去,或不去,皆揆诸义理而当,反之吾心而安,质诸先王而无愧者也。子又何疑哉!”夫箕子答微子之问,而比干独无所言者,盖比干自安于死谏之义,其自靖自献,一而已矣。孔子说“殷有三仁焉”,正谓此也。

卷之六

周书

周,是国号。周之建国,自后稷始,至于文王为西伯受命,武王克商而为天子,因以为有天下之号。这书记周家一代的事,故名周书。

泰誓上

泰字,与大字同。誓,是誓师之词。昔武王伐纣,与天下诸侯会于孟津,出令以誓戒师旅。史臣记其誓师之言,为上中下三篇,以篇首有大会字,遂以名其书。这是头一篇。

【原文】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

【直解】孟津,是地名,在今河南府孟津县。史臣叙说周武王即侯位之十有三年,孟春之月,以商纣无道举兵伐之,至于孟津。是时天下诸侯不期而来,会者八百国。夫观天下人心归周如此,则胜败兴亡之机,不待牧野既陈而后决矣。

【原文】王曰:“嗟!我友邦冢君,越我御事庶士,明听誓。

【直解】友邦,是相邻交好之国。冢君,是各国嗣立之君。越字,解做及字。御事,是管事的人。庶士,是众士卒。武王将发誓师之言,先叹息说道:“今我友邦冢君列国的诸侯,共举义兵在此,及我本国管事的卿大夫,与众士卒每,凡相从军旅者,都要精白一心,审听我告汝以伐商之意,不可忽也。”

【原文】“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

【直解】亶,是着实。元后,是大君。武王誓师说道:“欲知君道所系之重,当观上天立君之意。夫天地之于万物,论其形势,若相悬矣。然乾元资始,有父道焉;坤元资生,有母道焉。其长养爱育之心,就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天地乃万物之父母也。万物虽并生于天地之间,而惟人得所之秀,比于众物,心为独灵,是人乃天地之所厚者也。这人类中,又笃生一个着实聪明的圣人,比于众人,最秀而最灵者,遂立之为大君而统御万民焉,是君又天地之所独厚者也。然天之立君,岂徒尊崇富贵之哉!正欲其体乾父坤母之心,行子育万民之政。凡天地所欲为而不能自遂者,都代他为之,抚恤爱养,亦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元后又继天地而为民父母者也。夫天之为民立君如此。若为君而不能行仁民爱物之政,尽父母天下之责,则岂不有负于天地付托之意乎?”

【原文】“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

【直解】受,是商纣名。武王说:“天之立君为民如此。今商王受,居元后之位,乃不知作民父母之义,侮慢自肆,不敬上天,恣行无道,降灾下民,上失天心,下失人心如此。岂能居天位为民主乎?今日之举,亦不过奉顺天道耳。”

【原文】“沈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焚炙忠良,刳剔孕妇。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肃将天威,大勋未集。

【直解】沈湎,是嗜酒。冒色,是贪色。族,是族属。世,是世代。台上架屋叫做榭,水边的堤障叫做陂。焚炙,是烧烙。刳剔,是剖割。文考,指文王。武王数纣之罪恶以誓众,说道:“商王受慢天虐民之事,固不可悉数,今特举其大者言之。其荒淫自恣,则乐酒无厌,沈溺而不复出。躭迷女色,冒乱而不知止。其立心凶忍,则敢行暴虐之事,无所顾忌,加罪于人,不但诛及一身,必并其族属而刑戮之。其用人则不论贤否,但心里所喜的人,就并其子弟亲属,悉加宠任。荒淫佚豫,不理国政,惟务为琼宫瑶室、高台广榭,筑陂障,凿池沼,与夫侈靡的衣服,竭民之财,穷民之力,以残害于尔万姓。不但此也,又为炮烙之刑,焚炙那忠良谏诤之臣,剖剔怀孕妇人的肚腹,以观其胎。其残忍暴虐,一至于此。是以上干皇天震怒,命我文考,敬将天威,奉辞伐罪,以救民于水火之中。惜乎义兵未举,而文考邃崩,是以大功犹未成就耳。我今日欲上奉天心,仰成先志,则征伐之举,岂能以自已哉!”夫武王数纣之罪甚多,而首以沈湎冒色为言者,诚知酒色二字,乃众恶之原。故古之明君,清心寡欲,克己防淫,禹恶旨酒,汤远声色,皆所以正其本而澄其源也。人君不可不知。

【原文】“肆予小子发,以尔友邦冢君,观政于商。惟受罔有悛心,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祗,遗厥先宗庙弗祀。牺牲粢盛,既于凶盗。乃曰:'吾有民有命。’罔惩其侮。

【直解】肆字,解做故字。发,是武王的名。悛,是悔改。夷,是蹲踞。武王说:“惟文考之功未成,故我小子发欲伐商以终其事,然犹未邃伐之也。嗣位以来,十有三年,昔尝以尔友邦冢君,耀兵于商以观其政事何如,使其惧而知警,改过自新。则我亦将终守臣节,不复以征伐为事矣。乃纣则稔恶怙终,绝无悔改之意,酣饮纵乐,夷踞而居,把郊庙的大礼都废了。忽慢天地神祗,不知奉事;遗弃祖先宗庙,不行祭享。凡祭祀中供用的牺牲粢盛,尽被凶人盗贼攘窃而去,他也通不管理。天地祖宗之心,盖已厌绝之矣。他还说道:'我有民社,我有天命。’以此自恃,略不知惩戒其侮慢之失。夫观商之政如此,则其恶终不可改,而我之兵必不容已矣。”

【原文】“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予曷敢有越厥志?

【直解】佑,是助。相,是左右的意思。宠,是爱。绥,是安。越字,解做过字。武王又说:“上天佑助下民,虑其强陵弱,众暴寡也,于是立君以主治之,使之守分而无相争夺;虑其昧天性,乖偷理也,于是立师以教导之,使之去恶而同归于善。这为君师的人,居亿兆之上,秉政教之权,岂徒自贵自尊而已哉!惟其锄强遏恶,修道立教,能左右上帝之所不及,于以宠安乎四方之民,令各遂其生,复其性,然后无忝于代天理民之责也。今天既厌商德,授我以君师之任。有罪当讨的,我则奉天以讨之;无罪当赦的,我则奉天以赦之。废兴存亡,一听天以从事而已。何敢过用其心而擅为好恶于其间乎?”然则商纣之罪,正天讨之所不赦者,故武王不敢违天之意,纵有罪而不诛也。

【原文】“同力度德、同德度义。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

【直解】度,是量度。“同力度德”,“同德度义”,这两句是《兵志》上的说话。十万叫做亿。武王又说:“凡用兵者,必先料度彼己,然后可决胜负。我闻《兵志》上说,两军相对,先看他兵力强弱何如。若是两家兵力齐等,则较量其平日那个行善而为有德,那个行恶而为无德。德胜,则虽有力者,亦不能与之敌矣。若是两家德行相等,则又较量其临时,那边兵出有名而为义,那边兵出无名而为不义。义胜,则虽有德者,亦不能与之敌矣。夫兵家胜负之形,可决如此。今以商周之力较之,受的臣子虽有亿万之众,乃互相猜疑,各怀异心,人心不齐,虽多亦不足恃也;我的臣子,虽止有三千人,然个个同心戮力,彼此无间,以此赴敌,何敌不摧乎?是较其兵力,已不能胜我矣,又何论德与义哉!信乎伐商之必克也。”夫商纣亿万之师,不足以当武王三千之士。可见失人心,则虽强亦终为弱;得人心,则虽寡亦能胜众。然修德行仁,则又联属人心之本也。

【原文】“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钧。

【直解】贯,是条贯。贯盈,是说罪贯已满。钧,是同。武王说:“今日伐商,不惟理势之必可克,盖亦事势之不容已。盖使商罪未极,天心未厌,则我之征伐,犹可已也。今受穷凶极恶,日积月累,计其罪贯已满盈矣。天厌其德而绝其命,特命我诛之。我若不顺天以伐商,是容纵恶人,抗违天命,其罪亦与之同矣。然则今日之举,岂容已哉!”这非是武王托天以鼓众。盖圣人之心,见得天理分明,每事只奉天而行,不敢以一毫私意参乎其间。故汤之伐桀,曰“子畏上帝,不敢不正”,武王之伐纣,曰“子弗顺天,厥罪惟钧”,其义一也。善观圣人之心者,当以是求之。

【原文】“予小子夙夜祗惧,受命文考,类于上帝,宜于冢土,以尔有众,厎天之罚。

【直解】夙,是早。类,是祭天之名,以其礼与郊祀相类,故叫做类。宜,是祭地之名,兵凶战危,祭后土以求福宜,故叫做宜。冢土,是后土。厎字,解做致字。武王说:“夫纵恶不诛,则与之同罪。故我小子畏天之威,早夜敬惧,不敢自安。以伐商之举,天本命之文考,乃先受命于文考之庙,又行类礼于上帝,求福宜于后土,皆以伐商之事告之。于是率尔有众,奉辞伐罪,致天之罚于商,盖将求免夫惟钧之罪,而非出于轻动也。尔众其念之哉!”

【原文】“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尔尚弼予一人,永清四海,时哉弗可失。”

【直解】矜,是怜悯。弼,是辅佐。武王誓师将终,又致其勉励之意,说道:“天之于民,势虽相远,而心实相通,居高听卑,默有矜怜之意。但凡民情所欲,天必鉴而从之。如欲平祸乱,则即为之平;欲去疾苦,则即为之去。未有民心之好恶,不上通乎天者也。今民欲亡商如此,则天意可知。尔将士每,庶几辅我一人,除其邪虐,使四海之内皆沐维新之治,而永无浊乱之忧可也。夫兵以顺动,事贵乘时。今日正天人合应之时。苟失此时而不伐商,则上逆乎天,下咈乎民,而拨乱反正无日矣。尔等可不乘时以立事哉!”观此,则圣人之兵,盖体天意,察人心,而又度时宜,不得已而后动耳。《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亦此意也。

泰誓中

武王伐纣,既渡河,集诸侯之师而誓戒之。史臣记其辞为泰誓中篇。

【原文】惟戊午,王次于河朔。群后以师毕会,王乃徇师而誓。

【直解】次,是暂驻。河朔,是河之北。群后,是列国之君。徇,是拊循的意思。史臣叙说,武王自孟春癸巳日起兵伐商,至于戊午日,乃引兵从孟津渡河,暂驻于河北地方。是时列国诸侯,也都领兵前来,到此会齐,听武王的号令。武王乃拊循其众,发令以誓戒之,因申告以伐商之意。

【原文】   曰:“呜呼!西土有众,咸听联言。

【直解】周家起于丰镐,在今陕西地方,故谓之西土。武王誓师,先叹息说道:“凡从我自西方来的众将士,都来听我的言语。”

【原文】“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无度,播弃犂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胁权相灭。无辜吁天,秽德彰闻。

【直解】惟日不足,是终日为之,而犹为不足。力行,就是惟日不足的意思。无度,是无法度。播,是放。犁字与黧黑的黧字通用,是老人面上的颜色。酗,是醉后发怒。无辜,是无罪的人。吁天,是告天。武王欲数商纣之恶,先举古语以发端说道:“我闻古人有言,人之趋向不同,而其勇为之心则一。有一等为善的吉人,意念所向,惟在于善,孜孜汲汲,只是要干好事,虽终日为之,而其心犹以为未足也;有一等作恶的凶人,意念所向,惟在于恶,孜孜汲汲,只是要干不好的事,虽终日为之,而其心亦以为未足也。我观今商王受之所为,都是不循法度之事,而其为此不法之事,又著实力行,孜孜汲汲,无少厌怠。如老成的人,所当亲近者,彼则放弃之;罪恶的人,所当斥逐者,彼则亲比之。又且淫于色,酗于酒,以昏乱其精神,纵肆威虐,以戕害于百姓。此正所谓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者也。在下的臣子,见受之所为如此,亦皆习染化而为恶,各立朋党,相为仇雠,胁上权力,以相诛灭。其恶流毒于天下,那无罪受害的人,无处探诉,都只呼天告冤。故其腥秽之德,显闻于天矣。夫天道福善祸淫,岂能容此不善凶人哉!”

【原文】“惟天惠民,惟辟奉天。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

【直解】武王说:“惟天惠爱下民,虑其生之未遂,则立君以长之;虑其性之未复,则立师以教之。其保养而全安之如此。人君居天之位,治天之民,必当仰体天心,以尽君师治教之责,庶无负于上天立己之意也。昔有夏之君桀,不能顺天惠民,顾乃恣为淫虐,流毒于下国。于是天心厌恶,乃佑命商王成汤,假手以诛之,而降黜夏命,迁于有商。夫天不容桀之残民者如此,今又岂容于受乎?则商命之将降黜也必矣。”

【原文】“惟受罪浮于桀。剥丧元良,贼虐谏辅。谓己有天命,谓敬不足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厥监惟不远,在彼夏王。天其以予乂民,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

【直解】浮字,解做过字。剥,是落。失位去国叫做丧。元良,指微子,微子本商之元子,而又有贤良之德,故称为元良。谏辅,指比干,比干常以直谏匡救其君,故称为谏辅。监,是视。协,是合。袭,是重。休祥,是吉兆。戎商,是加兵于商。武王说:“昔夏桀既以有罪见黜,今商王受之罪,比之于桀,则又过之。如微子者,本商之元子,又有贤良之德,彼乃遗落之,使其失位以去;比干者,以直谏匡救,彼不惟不听其言,又加以残虐之刑,至于剖心以死。天心久厌其恶,彼犹自谓己有天命,而骄纵自如;君德莫大乎敬,彼则谓敬不足行,而放恣无度;祭祀是朝廷大典,彼则以祭为无益,而敢于慢神;暴虐是人君大恶,彼则以暴为无伤,而忍于殃民。当时夏桀虽称无道,而观其所为,似犹未至于此,则受之罪,岂不有过于桀乎?夫前人之成败乃后人之明鉴,今商之所鉴视者,初不在远,惟在彼夏王桀耳。桀之有罪,天既命汤黜其命矣,今以商王受之多罪,天岂得不使我伐商以治民乎?且我于兴师之时,尝得吉卜,又尝得吉梦。梦与卜合重有休祥之应,此皆天意所寓,非偶然也。以是知伐商之兵,断乎其必胜矣。”

【原文】“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

【直解】十万叫做亿,十亿叫做兆。夷字,解做平字。夷人,是智识平等的人。乱臣,是能治乱的贤臣。周亲,是至亲。武王又说:“国势之强弱,系于人才之有无。今受所统虽有亿兆之众,然其智识,都只寻常平等,无有奇才异能之士。又见商王所为无道,一个个都离心离德,不相联属,人数纵多,无可恃者。我所有拨乱反正之臣,虽止是十人。然个个能尽忠报主,与我同心同德。盖臣主一心,则虽寡亦可以胜众,上下离叛,则虽众亦不足畏矣。又观他同姓至亲,虽是众多,然都是凶人丑类,与他同恶相济的。岂如我这十臣,虽不尽是我之亲戚故旧,然都是仁厚有德的人,可以经邦济世,除暴安民者。”盖得道者多助,虽竦远者,可以为腹心干城;失道者寡助,虽至亲之人,亦将化为仇雠矣。此可见仁不以力,义不以众,商周之胜败,不于此而可决也哉!

【原文】“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

【直解】自,是由。过,是责。往,是往伐商纣。武王又举天意民情所在,以见伐商之不容已,说道:“天人一理,上下相通。故善观天者,验之于民而已。今夫天,虽未尝有目以视人,而于人之善恶,无所不见者,亦自我民之视以为视,民情之好恶,便是天心之祸福所在也;虽未尝有耳以听人,而于人之是非无所不闻者,亦自我民之听以为听,民心之向背,便是天心之去留所在也。夫上天寄耳目于下民如此,如今天下百姓每,都过责于我一人之身,说我不往正商罪,拯民于水火之中。观民心所向,而天意可知矣。我若不为天下除残去暴,则不但下拂民心,而且上违天意矣。伐商之往,岂容已哉!”

【原文】“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

【直解】扬,是奋扬。侵,是入。疆,是境界。凶残,指纣说。武王誓师将终,乃复鼓舞激励其众说道:“我之伐商,既在所必往,今日须奋扬我之威武,侵入彼之疆界,声罪致讨,取彼凶残之君而戮之,以救民于水火之中。虽罪止一人,而泽被四海,使我杀伐之功,因以张大。昔成汤之功,所以称于天下者,以其除暴救民也。今我亦能取凶残以张杀伐,则除暴救民之功,亦将继汤而有光矣。尔将士可不勉哉!”

【原文】“勖哉,夫子!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呜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

【直解】勖,是勉。夫子,指众将士。武王誓师既终,又恐诸将士恃勇而轻敌,复戒勉之说道:“天下之事,以惧心处之者恒成,而以忽心乘之者必败。勉哉尔将士!无或以商王众叛亲离,不畏也,而遂轻忽之。宁可只说彼众我寡,恐敌他不过,而常存戒慎之意可也。所以然者为何?盖今百姓畏商之虐,懔懔乎不能自保,一旦闻我周之伐商,皆欢欣感戴,稽首至地以迎王师,有若崩摧其头角然。人心望救之切如此。所赖以拯捄保全之者,在此一举耳,而可不勉乎?呜呼!汝等其同以除暴救民为德,同以除暴救民为心,相与戮力致讨,一战而胜商,立定其克敌之功。则庶几,斯民免于凶虐,释懔懔之危,而得以久安于斯世矣。不然,将何以慰彼望救之民耶!”夫武王之誓师,既云戎商必克矣,而犹怀宁执非敌之忧;既云子有乱臣同心同德矣,而不忘一德一心之戒。圣人之重用民命,临事而惧也如此。

泰誓下

武王伐纣,即渡河将战,乃复誓戒将士。史臣记其辞为泰誓下篇。

【原文】时厥明,王乃大巡六师,明誓众士。

【直解】厥明,是明日。大巡,是周遍巡视。六师,是六军。史臣叙说,武王既以戊午日师渡孟津,至于明日,将趋商郊,临敌甚近。武王乃大巡六师,按行军垒之间,然后晓然发令誓戒众士,以齐一众志,而作其气焉。

【原文】王曰:“呜呼!我西土君子。天有显道,厥类惟彰。今商王受,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绝于天,结怨于民。

【直解】西土君子,是西方从征的将士。显道,是明显的道理。五常,是五伦就指显道言。武王誓师,先叹息说道:“凡从我来的西方众君子,各宜知悉。上天有明白显著的道理,赋之于人,曰仁、曰义、曰礼、曰智、曰信。这五件道理,比类相属,散见于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伦,无不彰明较著。为君者当敬守此道,以为法于天下可也。今商王受身为纲常之主,乃亵狎侮慢此五常之道,荒弃怠惰,全然无所敬畏,上则自绝于天而天弃之,下则结怨于民而民畔之。夫君,天之元子,民之父母也。今悖理伤道,以至天怒民怨如此,我安得不奉天顺人以讨之乎?”

【原文】“斮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作威杀戮,毒痛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师保,屏弃典刑,囚奴正士,郊社不修,宗庙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上帝弗顺,祝降时丧。尔其孜孜,奉予一人,恭行天罚。

【直解】斮,是砍断。朝涉,是清晨光渡水。胫,是脚骨。贤人,指比干。痛字,解做病字。奸回,是奸邪的人。正士,指箕子。妇人,指妲己。祝字,解做断字。武王数纣之恶说道:“商王受,于冬月见人有清晨渡水的,疑他脚骨何故耐寒,乃斫其脚而观之。恶贤人比干之强谏,发怒说道:'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他既是圣人,其心窍必与常人不同。’乃剖其心而观之。大作刑威,任意杀戮,以毒病四海之人,无不横受其祸者。其所尊崇而信任的,都是奸邪小人,反放逐黜退那师保重臣,不加尊礼。于先王之典章法度,则屏弃之而不用。忠正之士,如箕子者,则拘囚之以为奴。把郊社事天地的大礼,都废了,不行修举;宗庙事祖宗的祀典,都忘了,不行享祀。惟专作奇异的技术、淫侈的巧物,以媚悦那所爱幸的妇人,荒淫侈靡,无所不至。夫剖贤人,囚正士,则君臣之义绝;不享宗庙,则父子之恩亡;黜师保,则师友之礼失;悦妇人,则夫妇之道乖。商王之悖乱天道,以自绝天如此。故上天不顺其所为,遂断绝其命,而降是丧亡。则我今日之举,乃所以行天之罚耳。尔众士其可不孜孜然勉力,奉我一人,以敬行天罚哉!”

【原文】“古人有言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肆予小子,诞以尔众士殄歼乃仇。尔众士其尚迪果毅,以登乃辟。功多有厚赏,不迪有显戮。

【直解】后,是君。独夫,是孤立无助的人,就指纣说。“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这两句也是古语。肆,是发语辞。诞,是大。殄,是绝歼,是灭。迪字,解做蹈字。杀敌叫做果。致果叫做毅。登,是成。乃辟,是汝君。武王述商纣结怨于民之事,先引古语以发端,说道:“我闻古人有言:'小民之情,向背无常。以恩意抚恤我,则爱戴其上,奉之以为君主;若以威势凌虐我,则疾视其上,怨之如同寇仇。’由此言观之,今孤立无助的人,如商王受者,不知抚民之道,顾大作威虐,以残害于汝百姓,使汝父子兄弟不能相保,是乃汝世世的仇雠也。宁复可为汝君乎?我又闻古人说道:'凡欲树立人之德,使有成就,务须多方培养,以致其滋长;欲除去人之恶,使无蔓延,务须将那首恶的人处治了,以绝灭其祸本。’今商王受正是众恶之本,所当先除者也。故我小子,倡义兴师,大以尔等众士,吊民伐罪,务绝灭汝之世仇,以除天下之祸本。尔众士其庶几齐心奋勇,蹈行杀敌之果,致果之毅,以成就汝君吊伐之功可也。尔若能蹈行果毅,而功绩众多,则我不吝高爵厚禄之赏,以酬尔劳;若是不蹈果毅,而怠忽偾事,则必有显戮示众,以彰尔罪。尔等可不思策勋定难,以自免于罪戾乎哉!”

【原文】“呜呼!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惟我有周,诞受多方。

【直解】西土,指岐周丰镐之地,周之旧邦也。多方,是万方之地。武王誓师将终,又叹息说:“夫观商王所为,天人共弃之如此,则商家既有必亡之势矣。且尔众亦知我周家有必兴之理乎?当商之季,惟我文考,率兴以敬天,修政以仁民,圣德弃积于一身,而光辉发越于天下,就如日月大明,照临下土一般。东西南北,地虽至远,而其光之所被,举四方之众,莫不共仰其休。岐周丰镐,地为至近,故其德为尤显,而一方之人,莫不亲睹其盛。夫其德之所及如此,是以人心戴之,天命归之,惟我有周,宜其大受多方而有天下也。盖有大德者,必受大命。而我有文考之德,为之凭藉,则天下之大,自不能舍我周而他适矣。尔众之辅我以伐商也,又何疑哉!”

【原文】“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

【直解】武王说:“我文考之德,既足以兴周,则我今日伐商之举,唯凭藉先德而已。故我能胜受,不是我之威武,足以取天下也。乃惟我文考有德无罪,故为天所佑,而庇及后人耳。若不幸而受能胜我,却不是我文考之有罪,不足以得天下也。乃惟我小子德薄无良,故为天所谴,而辱及前人耳。然我文考之德,克享天心久矣。我今奉先德以伐有罪,又岂有不克之理哉!”

牧誓

牧是地名,在商之郊外,即今河南卫辉府城南地方。武王伐纣,兵至牧野临战之时,誓戒将士。史臣录其语为书,以牧誓名篇。

【原文】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

【直解】甲子,是二月初四日。昧爽,是天将明未明之时。杖字、秉字,都解做持字。黄钺,是黄金装饰的大斧。旄,是旄节。逖,是远。史臣记说,二月甲子日黎明时候,武王引兵到了商之郊外牧野地方,将与商兵交战,乃发誓命以戒勉将士。武王左手持着黄钺,右手持着白旄,以指麾众将士说道:“尔等皆西土之人,我以伐暴救民之故,率尔远行至此。”这是武王将誓而先慰劳之辞。

【原文】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

【直解】友邦冢君、御事已解见泰誓上篇。司徒、司马、司空是三卿,此时武王尚为诸侯,故未备六卿。亚,是大夫,以其为卿之次,故谓之亚。旅,是士,以其人众,故谓之旅。师氏,是官名,掌扈从宿卫之事。千夫长,是统领千人的将帅。百夫长,是统领百人的将帅。庸、蜀、羌、髳、微、卢、彭、濮是西南夷八国名,是时武王仗大义以伐商,故蛮夷之长,都率兵来会战也。称,是举。戈、矛,都是枪类,戈短而矛长。比,是并列。干,是盾,即今之遮牌。武王将发誓命,先叹息历呼从征之人以告之说:“我邻国的诸侯,与我本国的治事之臣司徒、司马、司空、亚大夫、众士、师氏之官、千人之长、百人之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八国之人,举执汝之戈戟,排列汝之干楯,树立汝之长矛,我将发誓命以告汝,宜审听之。”

【原文】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

【直解】牝鸡,是母鸡。晨,是报晓。索,是萧索。妇,指妲己说。肆,是陈。答,是报。王父,是祖。母弟,是同母之弟。迪,是道。武王誓师说:“我闻古人有言:'鸡之为物,虽所以司晨,然牝鸡无晨鸣之理。若人家有牝鸡晨鸣,则阴阳反常,妖孽见兆,其家必主破败萧索。’可见阴阳有定分,内外有定体,妇人不可以预外事,亦犹牝鸡不可司晨也。今商王受,乃惑于妲己之嬖,好恶常罚皆决于其口,惟其言之是用,是所谓牝鸡而司晨者也。因此心志昏迷,政事缪乱,将郊庙的大祀都废弃了,不知天地祖宗之当报。将先王所遗同祖之弟,与同母之弟都弃绝疏远,不以道善遇之。却于四方多罪逃亡之人,乃尊崇而长养,亲信而任使。以是人为大夫卿士,分布要地,使之胁权肆毒,加暴虐于百姓,倚势犯法,为奸宄于商邑。其政事之昏乱,一至于此,皆以荒于女色,不恤国政之故。夫牝鸡晨而家索,妇言用而国亡,此理之必然者矣。”

【原文】“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

【直解】发,是武王名。愆,是过。夫子,称众将士。勖,是勉。武王说:“商王受之肆行无道,神人共愤,乃天讨之所不赦者。今我小子发,兴兵伐商,惟以敬行天罚而已,非得已而用之也。故今日之战,当以节制为尚,不以多杀为功。其进而迎敌,不过于六步、七步,即便止驻以整齐部伍,然后复从而进焉。尔将士勉哉!无或乘胜而轻进也。其战而杀敌,少不过于四伐、五伐,多不过于六伐、七伐,即便止驻以整齐部伍,然后复从而伐之。勉哉尔将士!无或乘怒而贪杀也。”

【原文】“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

【直解】桓桓,是威武的模样。虎、貔、熊、罴,是四样猛兽。迓,是迎击。奔,是走来投降。武王又说:“兵不勇则无以克敌。尔将士庶几振桓桓之威,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以奋击于商郊之地,不可有所退怯也。然过勇则不免滥杀,惟当于凶残者取之,抗拒者诛之。若有能知顺逆之理,奔走来降者,即当容纳,勿一槩迎击之,以劳役我西土之人。勉哉尔将士!其武勇是奋,而杀降是戒可也。”

【原文】“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直解】武王誓师将终,又戒勅之说:“尔等将士若于我之命而有所不勉或轻进或贪杀,或无勇而杀降,是违号令而失纪律也。则军有常刑,必戮及尔身,罔有攸赦矣。可不戒哉!”按:此篇武王之所以誓师者,皆本之以仁义,而出之以节制,行阵有礼,赏罚有信。夫以至仁伐至不仁,而谨戒如此,此其所以为王者之师也。

武成

这一篇是史臣记武王以武功定天下,以文治兴太平,自伐商以至归周,始终规模次第,以总叙武功之成,故取武成二字名篇。旧编前后失序,今从蔡沉所定。

【原文】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越翼日癸巳,王朝步自周,于征伐商。

【直解】一月,是正月。旁,是近。魄,是月体黑暗处。每月朔后,则明生魄死,故初二日叫做旁死魄。翼日,是明日。史臣叙说,惟一月壬辰月旁死魄,越明日癸巳,武王于是日之朝,步自宗周举兵以往征伐商纣,其始事如此。

【原文】厎商之罪,告于皇天后土、所过名山大川,曰:“惟有道曾孙周王发,将有大正于商。今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予小子既获仁人,敢祗承上帝,以遏乱略。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惟尔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

【直解】厎商之罪,是极数商纣的罪恶。有道,是周家先世祖父有道德者。发,是武王名。逋逃,是犯罪逃避的人。略,是谋略。俾字,解做从字。史臣叙说,武王将兴问罪之师,乃先举告神之典,极数商纣的罪恶,告于皇天后土,及所过名山大川之神,其祝词说道:“惟我周家先世有道的曾孙周王发,将欲兴师大正有商之罪。今商王受虽居君位,全无君道。天生物类以资人用,受则暴恣殄绝,全然不知爱惜;百姓是邦本,受则酷害戕虐,全然不知抚养。身为亿兆之主,不知明刑勅罚,以诛锄奸宄,保安良善,反收留那四方有罪在逃之人,与他做主,而有司莫之敢捕之。如鱼之聚于深渊,兽之聚于林薮一般,岂不乱政坏事哉!夫商罪之当正如此,但拨乱而反之正,必须得人辅佐,方可举事。今我小子既得仁厚有德的人,抱济世安民之略者,故敢敬承上帝之意,而为吊民伐罪之举,取彼凶残,遏绝乱谋。惟时内而华夏冠带之国,外而蛮貊化外之邦,无不相率从顺我周。同力伐商者,虽是人心共愤,不约自同,但兵凶战危,何敢自恃。惟尔天地山川之神,同以佑民为心,其尚于冥冥之中,辅我战胜攻取,以救济兆民,而出诸水火。毋使为商所胜,以为尔神羞辱可也。”

【原文】既戊午,师逾孟津。癸亥,陈于商郊,俟天休命。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一戎衣,天下大定。乃反商政,政由旧。释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容闾。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大赉于四海,而万姓悦服。

【直解】陈字,与阵字通用。休命,是天心佑助的美命。若林,是人众如树林一般。北,是败走。杵,是木杵。箕子谏纣不听,佯狂为奴,身被囚系。比干强谏,剖心而死。商容贤臣,为纣所废。式,是在车上俯身恁轼以致敬也。鹿台、钜桥,是纣藏积钱粮的去处。大赉,是普施恩泽。史臣叙说,武王率伐商之师,于戊午日,东渡孟津河,癸亥日,列陈于商国之外,顿兵少息,等待上天的美命。甲子日天将明未明之时,商纣率领其军旅,众多如林,与武王会战于牧野之地。然是时,纣兵虽多,而离心离德,无一个肯向前与周兵对敌的,前面的人马,都倒戈内向,反攻他后面的人,奔走蹂践,自相屠戮,杀得血流遍野,虽木杵弃在地下的,也漂将起来。盖纣素无道,积怨于人,人心叛之,不战自败。所以武王的兵,但披着兵甲一行,而天下遂已大定,无事于再举之劳。盖以至仁而伐不仁,其易如此。于是将纣所行的虐政,尽行改革,只依着商家先世的旧政而行。释放了太师箕子之囚,封表少师比干坟墓,经过贤人商容的门闾,则恁轼以致敬。盖此三人,皆商之忠臣,为纣所囚戮废弃,故武王皆加礼焉,以慰人心也。又将鹿台地方所积的财物都分散之以赒贫乏,钜桥仓中所贮的米粮都发将去以赈饥民。盖纣之所积,皆横征于百姓者,故武王仍散之于民,以苏穷困也。夫天下苦纣苛虐久矣。及武王除残去暴,显忠遂良,赈穷周乏,这等大施恩泽于天下,所以天下万姓,无一人不心悦诚服,爱戴武王,愿其长为生民之主也。

【原文】厥四月,哉生明,王来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直解】哉字,解做始字,初三日月始生明,故叫做哉生明。丰,是周之旧都。华山、桃林,都是地名。服,是用。史臣叙说,武王先以一月二日自周伐商,到是四月三日月始生明之时,克商而归,至于丰镐旧都。以戡定祸乱,固赖于武,而兴致太平,则贵于文。向焉为天下除残去暴,不得已而用兵。今天下已定,正当修明政教,与民休息之时。乃偃其威武,而修文德。昔日所用的战马,都发归于华山之阳;任载的牛,都牧放于桃森之野。明示天下的人民,使知从今以后,与百姓同享太平,不复兴兵动众,再用此物矣。盖是时商政暴虐,虽望时雨之师,而人心厌乱,终苦干戈之扰。故武王汲汲于偃武修文者如此,可见用兵非圣人意也。

【原文】既生魄,庶邦冢君暨百工,受命于周。

【直解】每月望后,则月体黑魄复生,故叫做既生魄。庶邦冢君,是四方诸侯。百工,是卿大夫。史臣叙说,四月望后月既生魄之时,四方诸侯,及在朝的百官,都推戴武王为天子,相率而受命于周。盖武王至是始伐商而为天下主也。

【原文】丁未,祀于周庙,邦甸侯卫,骏奔走,执豆笾。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

【直解】骏,是速。豆笾,是祭器。柴,是燔柴祭天。望,是望祀山川。史臣叙说,武王既克商而归,至于宗周,乃择丁未之日,举祀典于祖庙。凡天下诸侯,近而邦甸,远而侯卫,莫不骏奔走,执豆笾,来助祭于庙,毋敢后者。越三日庚戌,又燔柴以祀天,望秩以祀山川。盖前者伐商,曾受命于先王,祈助于神祗,至是天下已定,故次第六举行郊庙之祀,用大告武功之成,且以谢答神佑也。

【原文】王若曰:“呜呼!群后。惟先王建邦启土,公刘克笃前烈,至于太王,肇基王迹,王季其勤王家。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

【直解】群后,是众诸侯。先王,是后稷。诞,是大。膺,是受。方夏,是四方华夏之地。武王既受命而为天子,乃举其先世积累开创的事,以告谕天下众诸侯,先叹息而呼说道:“昔我先王后稷,在唐虞时有教民稼穑的大功,始受封为诸侯,建邦开国于有邰之地。传到曾孙公刘,又能培养笃厚,以继前人的功业。自公刘传到九世孙太王,积德行仁,民心归附,始基立兴王之迹。再传王季,又克自抑畏,勤劳王家之业。至我文考文王,光于四方,显于西土,其德愈盛,其功愈大,用能成就前人的功勋。虽位为西伯,实已大受上天之命,抚安方夏之民。当时大国诸侯强梗难制的,皆畏惧文王之威力,而不敢放肆;小国诸侯柔弱不振的,皆怀念文王之恩德,而赖以存立。盖威德日著而天下日益归服。惜乎九年而崩,大统未集。故今日我小子之举,不过以承顺先人之志,以除暴安民耳。”

【原文】“恭天成命,肆予东征,绥厥士女。惟其士女,篚厥玄黄,昭我周王。天休震动,用附我大邑周。”

【直解】成命,是黜商之定命。肆,是遂。绥,是安。士女,譬如说男女一般。篚,是竹器。玄黄,是色币。附,是归附。武王又说:“天心厌商,命我文考除之,虽大统未集,固已一成而不可易矣。故我敬顺上天成命,遂举东征之师,以安定有商的人民。商民喜周之来,都用筐篚盛着玄色黄色的币帛相迎,以明我周王有吊民伐罪之德。夫民心所在,即天意所在。今商民喜周之来者,盖由上天美意,鼓舞震动于民心。故民皆归附于我大周国,备物以迎王师,自不容已耳。然则我今日之有天下,实我祖宗缔造有素,天命攸归,而岂予之功哉!”

【原文】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建官惟贤,位事惟能。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直解】垂拱,是垂衣拱手,无为的意思。史臣又记武王政治的本末说道,武王克商之后,偃武修文,其经纶天下之迹,虽不可悉数,略举其大者言之。其列爵以五等:公、侯、伯、子、男。其分地以三等: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其建立庶官,则惟贤而有德者用之,而不肖者不得以幸进。其居位任事,则惟才而有能者使之,而无才者不容以滥及。其所最重者,是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伦,率之以亲、义、序、别、信,五典之教,与夫力田足食、死丧祭祀之礼。盖纲常伦理,风化所关,而养生送死,人道之大,故王政以此为重也。凡出一令,必守之以信,而终始不渝;凡行一事,必裁之以义,而动无过举。有德者,则尊显之,而命德之典,不加于匪人;有功者,则厚赏之,而酬劳之具,不容以滥冒。夫分封有法,则万邦怀;官使有要,则庶政和;五教修,则百姓亲;三事举,则民风厚;信义立,则人心知所励;官赏行,则人心有所劝。武王经理天下,其宏纲大要,备举而尽善如此。故不必有所作为,但垂衣南面,端拱穆清,而天下自治矣。然此数语,不独武王所以开有周一代太平之业,自古帝王致治之规,举不外此。图治者宜留意焉。

洪范

洪字,解做大字。范,是法。昔夏禹治水成功,神龟出于洛水之中,背上有文,自一数以至于九。大禹演而为九畴,备载着治天下的大法,故谓之洪范。及周武王访道于箕子,箕子乃敷陈其义以告武王。史臣记其辞,遂以洪范名篇。

【原文】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

【直解】祀,是年。王,是武王。访,是问。箕,是国名。子,是爵。史臣叙说,武王十有三年春,既克商而有天下。既位之初,他政未遑,惟汲汲以求贤问道为首务。那时商家有个贤人,叫做箕子,有大学问,深知古圣王治天下的道理。武王遂亲屈万乘之尊,就而问之。盖以师道尊之,不以臣礼相待也。

【原文】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

【直解】阴骘,是默定的意思。相,是辅相。协,是合。居,是道理所当止的去处。彝伦,是常道。武王问道于箕子,先叹息而称呼之,说道:“上天之与下民,势若相悬,而冥冥之中,凡斯民之受形赋性,类聚群分者,悉隐然默有以妥定之。然天虽有意于定民,而不能以自为。若是辅相上帝,奉天命以行事,使民生日用,悉合于所当居止之理,常定而不乱者,则王者之事也。今我固身任是责者,不知何以能使这常道,灿然流布于天下,各得其叙,用以慰上天阴骘之心,而无负君师克相之任乎?”

【原文】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

【直解】陻,是塞。汨,是乱。陈,是列。畀,是与。畴字,解做类字。九畴,是其类有九。斁,是败。箕子因武王问道惓惓,遂告之说道:“古先圣王治天下的道理,无过洪范九畴,然这九畴之垂于世,也有个缘由。我闻在昔唐尧之时,洪水为患,使鲧治之。鲧乃用其小智,作是堤防以陻塞水道,以致水患不平,汨乱了五行的陈列,不顺其性。故上帝震怒,不与他这大法九章,遂无以纲维世道。常道所以败而失叙,鲧因是得罪而殛死矣。禹乃继鲧而起,顺水之性而治之,以至地平天成,五行顺布。由是天鉴其德,于洛水中现出一个神龟,背上有文,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其中。禹因次其数,为大法九章,各以类相从。然后经世宰物的条件,灿然毕具,斯常道之所以叙而无违也。自禹以来,相传治天下的大法,不外于此九者,盖天所赐也。今王欲知彝伦之叙,亦当于此求之。”

【原文】“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直解】这一节是九畴之纲。农字,解做厚字。协,是合。五纪,是五件历法所以统纪天道的。建,是立。极,是标准的意思。乂,是治。稽疑,是卜筮以决疑。念,是省验。庶征,是灾祥之类,各有征应。向,是使人向慕。威,是使人畏惧。箕子说:“当初夏禹即洛书之数而叙畴,从一数起,叫做五行。盖天生五行,民并用之,有不可以一日缺者,这是第一畴。次二,叫做敬用五事。盖五事,乃修身之要,人君欲敬修其身,须用此五事,这是第二畴。次三,叫做农用八政。盖八政乃养民之具,人君欲厚民生,须用此八政,这是第三畴。次四,叫做协用五纪。盖天道参错而不齐,人君有五件历法,以为之统纪,而天始不能违,此人合天者之所必用也,这是第四畴。次五,叫做建用皇极。盖臣民涣散而难一,人君有大中至正之极,以为之标准,而人始知所从,此以身立教者之所必用也,这是第五畴。次六,叫做乂用三德。盖治道不可偏执,或用刚,或用柔,或刚柔参和,因时制宜,以合乎中,而后天下之事治,这是第六畴。次七,叫做明用稽疑。盖大事不能无疑,必用卜筮以决其疑,吉凶动静,参乎神谋,而后能成天下之务,这是第七畴。次八,叫做念用庶征。盖人事有得失,则天道之休咎应之,人君欲省念其所行之得,必用众祥之征以为考验,这是第八畴。次九,叫做向用五福,威用六极。盖人事有善恶,则天道之祸福应之,人君欲使天下向慕而为善,必用五福以劝之,欲使天下畏惧而不为恶,必用六极以惩之,这是第九畴。天道莫大于五行,故以五行为首。人道莫大于五事,故五事即次之。修身然后可以治人,故次之以八政。王政必奉乎天时,故次之以五纪。人君中天下而立,上以敬顺天道,下以奠安民生,兆民万姓,莫不取则焉,故次之以皇极,而居乎九数之中。人君虽以身立教,而亦不得不佐之以刑赏予夺之权,故次之以三德。事有不能决者,则举而听之于天,故次之以稽疑。庶征,则天之所以启告乎人,五福六极,则天之所以祸福乎人,皆人君之所当知也,故又次之以庶征,而终以福极焉。此九畴自然之序,帝王治天下之大法,尽具于此。天之所以锡禹者,亦神矣哉!”

【原文】“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直解】此以下是九畴之目。爰字,解做于字。五谷初种时叫做稼,妆敛时叫做穑。作,是为。箕子衍五行之畴,说道:“洛书之数,首曰五行。五行之目,水为第一。盖万物成形,莫不由微而至著,故五行次序,亦以微著为先后。水乃天一所生,为体最微,故居第一。火乃地二所生,为体渐著,故居第二。天三生木,为形充实,故居第三。地四生金,为体坚固,故居第四。天五生土,体质最大,故居第五。其为序如此。然各一其质,则各一其性。水为性润泽而又下行,故曰润下。火为性炎热而又上升,故曰炎上。木之性则屈曲而又耸直,故曰曲直。金之性则可顺从而又可改革,故曰从革。土以生物为性,而所生莫盛于五谷,故于是可以种而稼,熟而穑焉。然各一其性,又各一其味。水惟润下,故浸渍而为咸。火惟炎上,故焦灼而为苦。木性曲直,则气郁而成酸。金性从革,则气烈而成辛。至于稼穑性禀中和,则其气味独为甘美。此皆成于造化之自然,而切于民生之日用者也。人君于此五行者,果能裁成辅相以尽调燮之功,则五气顺布,六府孔修,而所以左右斯民者,其责无不尽矣。”

【原文】“二、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

【直解】从,是顺。睿,是通微。肃,是严整。乂,是条理。哲,是智。谋,是度。圣,是无所不通。箕子衍五事之畴说道:“洛书之数,二曰五事。五事之目,貌为第一。盖人禀造化五行而生,其人事发见,先后亦以五行之序为次第。初生时,精之所凝,有形有色,而为貌,貌属水,故居第一。既生后,气之所发,有声有音,而为言,言属火,故居第二。由是精显于目,则见物而能视,视属木,故居第三。由是气藏于耳,则闻声而能听,听属金,故居第四。由是精气聚于心,则有知有识,而能思,思属土,故居第五。其序如此。五体既备,五德自具。貌之德,齐庄中正而为恭。言之德,顺理成章而为从。视之德,无所不见而为明。听之德,无所不闻而为聪。思之德,心通乎微,而为睿。五德既具,五用自彰。容貌惟其恭敬,则临民之际,有威可畏,有仪可象,而截然其严整。言语惟其顺理,则出令之时,不伤于易,不伤于烦,而秩然其有条。视远惟明,则不薮于所见,凡人情物理,无不洞照,而为天下之大智。听德惟聪,则不惑于所闻,凡是非可否,都能裁度,而为天下之善谋。思虑惟能通微,则清明洞达,存神应妙,将无所不通,而为天下之至圣。人君于此五者,若能随事尽理,则身修道立,而可以为天下法矣。然貌言视听思,事虽有五,而以思为主;恭从明聪睿,德虽有五,而以敬为主。盖能思,则视听言动之间,方知所省察;能敬,则身心动静之际,乃有所持循。诚之于思,而又主之以敬,圣学始终之要在是矣。”

【原文】“三、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

【直解】货,是财货。司空,是掌邦土之官。司徒,是掌邦教之官。司寇,是理刑之官。宾,是接待宾客。师,是师旅。箕子说:“洛书次三,八政之畴。第一件是食。盖食者民之所赖以为生,而制田里,教树畜,以开足食之原者,乃王政之首务也,故居第一。第二件是货。盖货者民之所资以为用,而惠工商,通货贿,以利斯民之用者,乃王政之不可缓也,故居第二。食货既足,不可不思报本,故第三件是祭祀。修礼物交神人,所以报本也。祀典既举,不可不奠其居,故第四件是司空之政。造疆场,定庐舍,所以奠居也。民之逸居者,不可以无教,故第五件是司徒,使之敷教以化民。教之不率者,不可以无刑,故第六件是司寇,使之掌刑以弼教。内治修矣,外治不可不举也,故第七件曰宾礼之政。而怀诸侯,来远人,以通天下之情者在是矣。文教备矣,武威不可不振也,故第八件曰师旅之政。而征不庭,讨有罪,以防天下之患者在是矣。这八政虽有缓急先后之不同,要之皆切于民,而不可缺一。人君能举而措之,尚何民生之不厚哉!所以说农用八政。”

【原文】“四、五纪:一曰岁,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历数。

【直解】辰,是日月交会的去处。历数,是推算天象的定数。箕子说:“洛书次四,五纪之畴。第一件叫做岁。盖天道运行,本有一寒一暑之序,因而定之为春夏,为秋冬,合四时以成一岁,而天运可纪矣。岁无不统,故居一。第二件叫做月。盖月行于天,本有生明生魄之候,因而定之为晦朔,为弦望,合三十日以成一月,而月行可纪矣。月统于岁,故居二。第三件叫做日。盖日有出没,则因之以辨昼夜,日有先后,则因之以次甲乙,而日于是乎可纪矣。日统于月,故居三。第四件叫做星辰。盖因星宿有动止,则别为经星纬星之名,因日月有交会,则分为周天十二辰之次,而星辰于是乎可纪矣。星辰乃日月之所经行,故居四。第五件叫做历数。盖岁月日星辰之在天,其盈缩迟疾,本都有个定数,则因其自然之数,制为一定之历。于其常行也,有推步之法,于其变动也,有占验之法,而天道之始终,于是乎可纪矣。历数所以总岁月日星辰者,故居五。人君能用此五者以合乎天,则顺时可以立政,而因天可以验人矣。所以说协用五纪。”

【原文】“五、皇极: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于汝极,锡汝保极。

【直解】皇,是君。极,是至极可以为法的道理。建,是立。敛,是聚。五福,是寿、福、康宁、好德、考终。敷,是布。锡,是与。保,是保守。箕子衍皇极之畴说道:“洛书次五中数,如何叫做建用皇极?盖人君一身,乃天下臣民的表率,凡纲常伦理,言动事为之间,必须都大中至正,尽善尽美,立个标准在上,然后天下之人,皆仰之为法则,所以说建其有极。夫作善降祥,有德获福,此天道之不爽者。人君既尽道以为民极,则天心佑助,百顺咸聚,而五福之集于其身者,就似自己敛聚来的一般,所以说敛时五福。然这皇极之理,乃天下人同有的,人君为亿兆君师,岂徒自善其身而已哉!又必将这人人本具至极的道理去化导天下,使天下百姓每都效法君上,修德行善,也都个个获福。则我这五福,亦与天下共享之,就似我布散与他的一般。所以说敷锡厥庶民,是君之与民同福者如此。由是天下之民,见修德行善的,都得了为善之利,莫不观感动慕,把君上教他这至极的道理,亦相与保守,不敢失坠。民安于下,则君身益安于上,顺气流通,海内清和咸理矣。所以说锡汝保极,是民之与君同福如此。夫人君通天下为一身,必与天下同归于德,而后其德为全;亦必与天下同受其福,而后其福为备。若君德有一毫亏欠,则无以安享全福,而化成天下。若万方有一民未化,亦是福泽未遍,而分量为有歉矣。君天下者,其尚加意建极之义乎!此九畴以皇极为主,而居于中五之数也。”

【原文】“凡厥庶民,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

【直解】淫朋,是邪党。人,是有爵位的人。比德,是私相比附。箕子又说:“皇极之理,虽通于民,而倡率之机,全系于上。故凡天下的庶民,都循礼于法,各安生理,不交结那淫邪的朋党,以相聚为非;在朝有爵位的人,也都奉公体国,各修职业,无有私立党与,暗相比附,而诬上行私者,是岂无自而然哉?皆由人君执中守正,以身作极于上,可以为万民之表率,百官之仪刑,故臣民咸有所感发兴起,而心术自端,趋向自正耳。若君身上有一毫道理未尽到至极的去处,而徒以法制禁令强教天下,又岂能感化得天下臣民尽无淫朋比德之私乎?信乎君之不可不建极也。”

【原文】“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

【直解】有猷,是有谋虑。有为,是有干才。有守,是操守廉洁。念,是眷念。罹字,解做陷字。咎,是过恶。受,是不弃的意思。康,是安和。福,指爵禄说。箕子告武王以造就人才之法,说道:“君能建于上,固足以感化乎下矣。然人之资质有高下,观感有浅深,若不委曲而造就之,则无以使之尽归于皇极。故凡此庶民之中,有识见会谋事,有才力能干事,又且操守廉洁,义不苟取。这是上等的人才,入可以辅佐朝廷,出可以宣力四方者。汝不但宠以爵禄而任用之,尤当加意眷念,常常记在心上,不可忘也。又有一般人,质有所偏,虽未能合乎皇极中正之理,却亦不敢放纵为非而陷于过恶。这是中等的人才,进之则可与为善,弃之则或流于恶。人君也须包含容受,设法教育,不可便拒绝了他。若他能感容受之恩,而加进修之力,虽未必翕然丕变,纯然有得,但观其色之安舒和悦,而近于有道之容,发于言则每每自说我能好德,而喜谈乐道之不置,这等便是向上学好的人。汝于此人,便当加之以爵禄而锡之以福。盖天下之人,上等者少,中才者多,造就作养,皆得其用,固不必责备而过求之也。夫既有因才之教,而又有彰善之典,将见惟时庶民,皆奋于感恩,乐于从善,斯能悉归于惟皇之极,而所谓锡汝保极者在是矣。人君欲造就人才,以化成天下,可不于此加之意哉!”

【原文】“无虐茕独,而畏高明。

【直解】虐,是轻弃的意思。茕独,是孤寒无依的人。高明,是势位尊显的人。箕子又说:“人君之于臣民,固当有造就之法,而其行法,又不可有偏私之心。盖庆赏之典,施于善良,黜罚之法,加于邪恶,惟当观其所行之善恶,岂宜论其势分之类崇卑。但有能好德而趋于皇极的,便是善人,便当念之受之,而锡之以福,虽是身世孤寒茕独的人,亦不可以其微贱而轻弃之也。若有比德而悖于皇极的,便是恶人,便当夺之黜之,而加之以法,虽是势位烜赫高明的人,亦不可以其尊显而畏惮之也。夫茕独者,人之所易虐也,而劝善之恩及焉,则非茕独者可知矣,人又何惮而不为善。高明者,人之所易畏也,而惩恶之法加焉,则非高明者可知矣,人又何恃而敢为恶。此王者之道,所以为至大至正,荡荡平平,而能造就臣民也。”

【原文】“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于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

【直解】人、正人,是都指在官之人说。羞字,解做进字。昌,是盛谷,是善。好,是和好。辜,是罪。箕子又说:“国事在于任人,人才最为难得,为君者不可不爱惜而成就之。如在官之人,有优于才能,足以应务的;有长于施为,足以任事的。这等的人,在己每自负其长,而于俗或致乖迕;在人恒忌其所有,而违之或俾不通。必须在上者,鼓舞振作他,使之加修其行,而尽展其才,庶几人乐为用,百务修举,而邦国有昌盛之休矣。然不但如此,凡有所资而后劝者,中人之情也。若此在官有能有为的人,又必使他俸禄优厚,有所仰给,不以内顾累其心,然后可责其进行而为善。苟廪禄不继,俯仰不给,不能使其和好于家,则此人之心,亦将夺于身家之谋,虽有才能,何暇为国尽力,且不免于罪戾矣,况望其能为善乎?此所以不可不富之也。然富乃所以养贤而非可以滥及。苟徒以其在官之故,于其无能无为而不好德者,汝亦槩与之以禄焉,则为汝滥用咎恶之人,而反贻害于邦国矣,此又汝之所当戒也。”

【原文】“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

【直解】这一章是将皇极的道理敷衍为训辞,使为臣民者,都歌咏之以消其邪罔,而归于中正。其辞都谐音韵,如今之箴颂诗歌一般。无字,都是禁止之辞。偏,是不中。陂,是不平。作好、作恶,是好恶不顺自然,而有心以为之的意思。党,是不公。荡荡,是广远。平平,是平易。反,是倍常。测,是不正。会,是会合。归,是归宿。箕子说:“王者以大公至正的道理建极于上,以为臣民法则,又衍为训辞以告之说道。这皇极的道理,本是人人可以遵行的,但人往往为私意间杂,则其意念便不公平,而处事亦不停当,便与皇极的道理相背了。凡尔臣民,其存诸心者,无或不中而至于偏,无或不平而至于陂,惟当遵王者所行的正义而与时宜之可也。无有意以为好,而纵一己之私喜,惟当遵王者所行的正道,而好所当好可也。无有意以为恶,而纵一己之私怒,惟当遵王者所行的正路,而恶所当恶可也。其见诸事者,无或偏而不中,党而不公,以自流于狭小,试观王者之道,何其荡荡然示人以广远也;无或不公而党,不中而偏,以自沦于倾邪,试观王者之道,何其平平然示人以坦夷也;无或反而倍常,侧而失正,以自累于私曲,试观王者之道,何其正大直率,示人以无私也。夫王义、王道、王路,本是天下固有的道理,只为私意间隔,遂与这道理相违,而不能会合为一。若是性情不偏,好恶都正,则意念所向,与君上所建之极,相为融会,就如水之会流一般,将合异为同矣。荡荡、平平、正直,也是天下同有的道理,只为私事迁移,逐与这道理相背,而无所归宿。若是中立无党,又能守常持正,则日用常行与君上所建之极,相为依归,就如水之归海一般,皆得其所止矣。尔为臣为民者,只是克去己私,便可以同进王道,由是而保极锡福,都在于此。此敷言之训,所以使人吟咏自得,而引天下同归于皇极者也。夫王者既以身建极而端化原,又设教以造就其才,又敷言以感动其心,其惓惓于天下臣民者,意何切哉!”

【原文】“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

【直解】皇极之敷言,是敷衍皇极的道理,以为言词,即上文无偏无陂一章便是。彝,是理之常。训,是教戒。帝,指天说。箕子既陈敷言之训,乃赞美之说道:“人君以极至之理,敷衍为言,以训告臣民,既戒其偏陂、好恶、偏党、反侧之私,又示以王义王道荡平正直之体,反覆咏叹,不一而足。其理则易知简能,皆切于民生日用,譬如菽粟布帛,一日也少他不得,是天下之常理也;其言则公平广大,有关乎人心世道,譬如蓍龟药石,万世也违他不得,是天下之大训也。夫天者,理之所从出也。今皇极之敷言,既纯乎理,则亦纯乎天矣。然则是为也,乃上帝之训,但其阴骘下民之意,不能自显于言,而王者代天以有言耳,所以说是彝是训,于帝其训。”

【原文】“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直解】光,是道德之光华。曰,是庶民的说话。箕子说:“敷言之训,既合乎天,则自感乎人。凡天下百姓每于这皇极之敷言,一竦动于听闻,莫不奉之以为训,而讽诵不忘,遵之以为行,而率由不悖。由是涵濡既久,感化益深,人欲日以消融,天理日以昭著。天子建极于上,其道德固有光华,而庶民之归极于下者,亦庶几乎帝德之光华,而与之仿佛。盖天子庶民,分有尊卑,而理无上下,既顺其理而不违,则亦近其光而不远耳。夫庶民至此,其所得于君者深矣。将见以其感激之意,形之为称颂之辞,莫不说:'生我育我,莫如父母。今天子敷言以训吾民,要成就我每都做好人,虽是父母教子以义方者,亦不能过,岂不是百姓的父母。君我长我莫如王者,今天子敷言以训吾民,要成就我每都做好百姓,其于王者代天理物之道,夫复何愧,岂不真是天下的王。’夫曰作民父母,所以亲之也,曰为天下王,所以尊之也,敷言之感人如此。观于庶民,而群臣之得于所感者,又可知矣。”

【原文】“六、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沈潜刚克,高明柔克。

【直解】克字,解做治字。友,是顺。燮,是和。箕子说:“洛书第六畴,叫做乂用三德。盖王者以身建极,虽由一理,以德治世,约有三端。其一是正直之德。盖中正而无偏邪,直道而无私曲,无思无为,垂拱而治,乃上德也,故居第一。其二是刚克之德。政尚严明,教先振作,谓之刚克,君德以刚为主,乃圣人所以宰制群动而齐一海内者也,故居第二。其三是柔克之德。政尚宽容,教先委曲,谓之柔克,以柔道理天下,亦圣人维世作人不可废者也,故居第三。夫三德之目如此,然其用则各因乎宜。若天下太平治安,人心风俗都好,这叫做平康之世,我则以正直之德治之,虽有政教之施,而无刚柔之用,与天下相安于无为,治之上也。但人之习俗气禀,每有不齐,而我之政教宽严,亦异其用,于是有正治之者焉,有反治之者焉。若遇着强梗不顺的人,则利用刚以治之,振之以威,加之以法,使之有所畏而不为恶;若是和柔委顺的人,则可用柔以治之,锡之以福,施之以恩,使之有所劝而为善。斯二者以刚克刚,以柔克柔,所谓正治者也。又有资禀沉深潜退,过于柔者,则激励而进之,柔而济之以刚,使之有所企而思及;有高亢明爽,过于刚者,则裁抑而退之,刚而济之以柔,使之有所俯而思就。斯二者以刚克柔,以柔克刚,所谓反治者也。然其为用虽有刚柔之异,治法虽有正反之殊,要不过矫其偏,去其薮,以同归于平康正直而已。譬之天道,秋冬春夏,舒惨异宜,而皆一元之所运;雨露雪霜,生杀异用,而皆化育之攸行。帝王所以代天理物,其道莫要于此。图治者宜致思焉。”

【原文】“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人用侧颇僻,民用僭忒。

【直解】辟,是君。玉食,是天子所用珍美之食。人字,指有职位的人说。侧,是不正。颇,是不平。忒字,解做过字。箕子说:“人君欲行抚世之大德,当操御世之大权,若非总揽乾纲于上,以致权柄暗移于下,又何以尽三德之用哉!故爵禄庆赏,所以施德于天下的,叫做福。这福,惟君得以作之。盖奉天道以命有德,乃天子之事也。刑罚征诛,所以示惩于天下的,叫做威。这威,亦惟君得以作之。盖承天意以讨有罪,亦天之子事也。至于珍贵玉食之奉,虽非人主之所尚,然万方之所以供一人者,品物为至贵也,亦惟君得以享之。盖居天位,食天禄,亦天子之事也。若在下为臣子的,于君上威福之施,不过奉行之而已,玉食之养,不过供献之而已。固无敢有窃君之福,以市私恩,无敢有盗君之威,以报私怨,亦无敢有僭用君之玉食,而越礼犯分,肆无忌惮者。若臣下而敢有作福、作威、玉食,则坏法乱纪,下陵上替,大乱之道,自此而生。在大夫有家者,必贻患害于而家;诸侯有国者,必致凶祸于国。由是大臣不法,则小臣不廉。凡在朝有职位的人,都习以成风,固反侧颇僻而不安其分。上无道揆,则下无法守。凡在下的小民,亦相率效尤,僭妄过分,而逾越其常矣。夫以下于上,其害遂至于此。然则为君者,其可不操大权于己以表正万邦乎!”大抵治世三德,虽说刚柔并用,然君道还当主刚。故凡威福权柄之下移,皆优柔不断之为害也。箕子之告武王者,为意深矣。

【原文】“七、稽疑:择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

【直解】择,是选择。卜,是灼龟观兆。筮,是揲蓍起卦。箕子说:“洛书次七畴,叫做稽疑。盖以国有大事,人君虽是内断于心,外询于众,然又必听之于神,而其疑乃决。故或卜龟以观兆,或揲蓍以起卦,稽考其吉凶之理,以定吾趋避之宜,皆所以决疑也。故谓之稽疑。然龟蓍之所以灵者,以其至公无私,故能通鬼神之情。则卜筮者,亦必得至公无私之人,而后能达龟蓍之意。故人君欲卜筮以决疑,必须简择那至公无私,心与天通的人,建而立之,为大卜大筮之官,使他专掌卜筮之事。遇着国家有大疑不决,乃命这人,或用龟以卜或用蓍以筮,庶几以至公之心,传至公之兆,可以定吉凶,可以成事业耳。苟非其人,岂可以轻命之哉!”

【原文】“曰雨,曰霁,曰蒙,曰驿,曰克。

【直解】这是卜龟观兆之法。雨,是滋润如雨一般。霁,是开明。蒙,是暗昧。驿,是络绎相连属的意思。克,是交错相胜的意思。箕子说:“卜之法,用火灼龟观其文理,以断吉凶。有其状滋润而如雨的,其兆属水;有其状开明而如霁的,其兆属火;有形迹疑似,蒙昧而不明的,其兆属木;有布散联绵,络绎而连属的,其兆属金;有横斜交错,如相克之状的,其兆属土。此五者,皆卜兆之体也,要之不外乎五行而已。”

【原文】“曰贞,曰悔。

【直解】这是揲蓍起卦之法。贞,是正。悔,是变动的意思。箕子说:“筮之法,用蓍草揲之,三变而成一爻,三爻而成内卦,又三爻而成外卦,合内外二卦而成一卦。内卦叫做贞,外卦叫做悔。如六爻之中,有遇着老阳老阴则变而为别卦,所谓之卦也。那初得的本卦,又叫做贞;后变的之卦,又叫做悔。盖贞者,正固不移之意。内卦与本卦,皆得之于先,卦之正也,所以皆谓之贞悔者,变动不一之名;外卦与之卦,皆成之于后,卦之变也,所以皆谓之悔。此二者,皆占卦之体也,要之不外乎阴阳而已。”

【原文】“凡七。卜五,占用二,衍忒。

【直解】凡字,解做总字。衍,是推衍。忒,是过差。箕子说:“卜兆占卦之体,合而言之,总有七件,雨、霁、蒙、驿、克、贞、悔是也。分而言之,则卜用雨、霁、蒙、驿、克之五兆,占用贞、悔二卦。国家欲举大事,恐不能无过差,则假此卜筮以推究之,审吉凶得失之象,决从违趋避之宜,以求免于过差。是卜筮之体虽异,而其用则同也。”

【原文】“立时人作卜筮,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

【直解】箕子说:“稽疑之法,既立至公无私之人,以作卜筮之官,及当占卜之时,又必每事使三人共占之,以相参考。如卜则三人同卜,筮则三人同筮,以观其吉凶之兆同异何如。倘三人皆以为吉,固断乎其可行矣。其或一人言凶,而二人言吉,亦宜从其吉而行之。盖二人同,则吉胜于凶,虽有一人之异议,固无妨也。三人皆以为凶,固断乎其不可行矣。其或一人言吉,而二人言凶,亦宜从其凶而止之。二人同,则凶胜于吉,虽有一人之异见,未可恁也。以人言之多寡,测天命之从违,庶乎举措合宜,而过差可免矣。此用卜筮之法也。”

【原文】“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身其康强,子孙其逢吉。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庶民逆,吉。庶民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卿士逆,吉。汝则从,龟从,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内吉,作外凶。龟筮共违于人,用静吉,用作凶。

【直解】大疑,是国家大事,疑惑难决者。内,是在内所行的,如祭祀等事。外,是在外所行的,如征伐等事。静,是守常。作,是动作。箕子说:“稽疑之道,固当取决于卜筮,而其理之是非可否,在吾心亦自有定见。是以国家有重大的事务,当行当止,疑而未决者,必先自己以道理事势,裁酌其可否。既谋之于心矣,犹以一人之识见有限,又咨访于卿士,集思广益,看朝廷上公议如何;又下问于庶民,广询博采,看阎闾间的众论如何;然后谋之于卜筮焉。盖人谋出于有心,不若蓍龟灵物至公无私,尤为可信,故既参之于人己,又质之于鬼神。乃命择立之人,循卜筮之法,灼龟以观其兆,揲蓍以玩其占,观其吉凶,以决吾之从违焉。若是这件大事,汝心料度,以为可行,是汝则从矣;及其卜之于龟,则有吉而无凶,筮之于蓍,又有休而无咎;问之在朝,而举朝卿士,皆无间言;问之在野,而举国庶民,皆无异议,是通幽明,合上下,无不翕然而大同矣。以此举事,将何所为而不宜哉!以言乎近,则多福集于君身,康宁强健,而安享太平之治矣;以言乎远,则福庇及于子孙,遭逢吉庆,而永保灵长之业矣。大同之应如此。若是谋之于己,汝之心既从矣,而龟与筮皆从,虽卿士庶民,逆而未顺,然君谋与神谋相合,亦为吉也。若是卿士之心从矣,而龟与筮皆从,虽君心民情,逆而未顺,然臣谋与神谋相合,亦为吉也。若是庶民之心从矣,而龟与筮皆从,虽君心臣意,逆而未顺,然民谋与神谋相合,亦为吉也。若是当汝心既从,而龟筮一从一逆,至于是卿士庶民,都逆而未顺,虽逆多顺少,本无可取,但筮短龟长,又与尊者之谋相合,惟用之以举事于内,亦可获吉,但举事于外则凶矣。若是龟筮呈兆,都与人谋相违,纵使君臣上下,皆无所逆,然鬼神不顺,百事难行,悔吝忧危,必有出于意料之外者,只宜静以守常,可保终吉,倘或有所作为,则必遇凶咎矣。夫谋虑必合于臣民者,不敢自用而取诸人,盖其公也;吉凶惟决于鬼神者,不敢自信而信于天,盖其慎也。人君用此以断天下之大疑,以定天下之大业,举动岂有不当者哉!”

【原文】“八、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风,曰时。五者来备,各以其叙,庶草蕃庑。一极备,凶;一极无,凶。

【直解】旸,是日。燠,是和暖。时,是时候。五者,指雨、旸、燠、寒、风五件说。备,是全备。叙,是应时候。蕃庑,是茂盛。极备,是过多。极无,是绝少。箕子说:“洛书次八之畴,叫做庶征。盖以天人之理,相为感通,但观天道之休咎,即可以验人事之得失,而其所验者又非一端,所以叫做庶征。庶征之目何如?自阴阳之气交,则蒸润而为雨;自阴阳之气散,则开霁而为旸;阴消阳长,则气暖而为燠;阳消阴长,则气冷而为寒;阴阳之气,相嘘相拂,则周旋鼓舞而为风。这雨旸燠寒风,都有恰好的时候。若此五气之来,皆全备而无欠缺,不多雨而少旸,不多燠而少寒,又且各应节序,如该雨时便雨,该旸时便旸,无一不当其时,是五气顺布而无乖戾矣。将见和气流行,品物生殖,虽众草至微,亦且畅茂条达,而极其蕃盛矣,况其他乎?若五气失调,节候乖错,或极备而伤于太多,则阴阳之气偏胜,而万物无以育其生,必至于凶灾,如雨多则涝,旸多则旱是也;或极无而伤于太少,则阴阳之气有亏,而万物无以遂其性,亦至于凶灾,如无燠则惨,无寒则泄是也。夫岁功之成否,系于五气之休咎如此,人君之于天道,岂可忽哉!”

【原文】“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晢,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

【直解】休征,是休美的征验。时,是及时。若字,解做顺字。咎征,是咎恶的征验。狂,是放荡。恒,是常。僭,是差。豫,是犹豫。急,是躁急。蒙,是愚昧。箕子说:“天道之或休或咎,非出于偶然而已,皆由人事有以感如之。人事有貌言视听思之分,天道有雨旸燠寒风之异,故人事修于下,则天必有休美的征验,各以类应。如动乎貌者,端庄严格叫做肃,是貌之德修矣。貌泽水也,而雨亦属水,其应则为雨泽以时而顺应之。发乎言者,顺理成章叫做乂,是言之德修矣。言扬火也,而旸亦属火,其应则为晴霁以时而顺就之。视无不明,而昭然其有智,是视之德修矣。视散术也,而燠亦为木之气,其应则为暄燠以时而顺应之。听无不聪,而渊然其有谋,是听之德修矣。听收金也,而寒亦为金之气,其应则为寒冷以时而顺应之。思能通微而德造于睿圣,是思之德修矣。思通土也,而风亦为土之气,其应则为风至以时而顺应之。夫五气节调,则化工顺运,此太平休美之事,所以谓之休征也。人事失于下,则天亦必有咎恶的征验,各以类应。如貌不能作肃,而至于狂荡,是貌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雨。盖淫潦无节有类于狂也。言不能作乂,而至于差谬,是言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旸。盖亢旱为灾,有类于僭也。明不足以决可否,或至犹豫而寡,断是视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燠。盖和柔之气多,有类于豫也。聪不足以审是非,或至躁急而寡谋,是听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寒。盖栗烈之气胜,有类于急也。睿不足以察几微,至于蒙昧而眩惑,是思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风。盖阴霾之沴作,有类于蒙也。”夫五气不调,则凶灾立至,而有荒歉瘥疠之变,所以谓之咎征也。然此休征咎征之应,箕子亦从其类而槩分之耳。要之五事修,则五气皆顺;五事不修,则五气皆逆,若必曰貌专属雨,言专属旸,则亦胶固执泥而不足以语天人之际矣。此又读《洪范》者所当知。

【原文】“曰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

【直解】省,是省验。卿士,是大臣。师尹,是众职。箕子说:“人事之得失著于下,则天道之灾祥见于上,感应之理,昭然不诬。故凡为君为臣,有代天理物之责者,皆当视其休咎,以省察所行的得失,但其责任有尊卑之殊,故其所省有大小之异。王者欲省验自己的得失,当于五气休咎,关系一岁之利害者征之。若通计一岁之间,风调雨顺,寒暑适宜,则可以验君德之修;或水旱频仍,灾异叠见,则可以验君德之失。盖王者至尊,无所不统,犹岁之统夫月日,其任大,则所系亦大,故王之所省者在于岁也。王之下有卿士,欲省验其得失,当于五气休咎,关系一月之利害者征之。以月终而考其月要,则气候灾祥,职业修否,槩可见矣。盖卿士各守其职,以赞王政,犹月之积而成岁,故卿士之所省者在于月也。卿士之下有师尹,师尹欲省验其得失,当于五气休咎,关系一日之利害者征之。以日终而考其日成,则天时顺逆,人事勤惰,槩可见矣。盖师尹各司其事,以承卿士,如月之中有日,故师尹之所省者在于日也。由是省之而和气应,则交相勉焉,而益善其所终;省之而乖气应,则交相儆焉,而益修其未备。分猷共念,上下一心,斯人事可以挽回天意,虽转灾为祥,亦不难矣。”

【原文】“岁、月、日时无易,百谷用成,乂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

【直解】无易,是五气各以时至而无所变易。乂,是治道。章,是显。箕子说:“和气致祥,乖气致异,天人相与之际,有确乎其不爽者。故大而一岁之间,小而一月一日之内,凡雨旸燠寒风之时,一一都应候而至,无有变易其常度者,这是人事克修休征协应,其为效验,岂浅浅哉!故以岁功言之,则百谷因此成熟而三农乐,丰穰之庆矣;以治功言之,则政治件件修明,法度彰而礼乐著矣。观之在朝,则贤才效用,凡俊民之隐伏者,皆乘时自奋,章显在位矣;观之在野,则室家胥庆,比屋之间,皆安居乐业,同享平治康宁之福矣。夫阴阳调而寒暑时,五谷熟而人民育,朝无废政,野无遗贤,此和气致祥之验,太平极治之时也。然必由君臣上下,五事克修致之,岂偶然之故哉!”

【原文】“日、月、岁时既易,百谷用不成,乂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宁。

【直解】微,是微伏不显。箕子又说:“若小而一日一月之间,大而一岁之内,凡雨旸燠寒风,都非时而至,变易其常期,此人事不修,咎征之应也。其为害当何如哉?以岁功言之,则百谷都不成熟,而饿馑荐臻矣;以治功言之,则政治昏乱不明,而国事日非矣。观之在朝,则贤俊隐遁,甘处侧微而无用世之志矣;观之在野,则民苦无聊,室家离散,而皆不得安其生矣。夫人事不修而咎征之应如此,固天道感应之当然,人君若能反身修德,则亦可转灾为祥,而咎征将变而休征矣。天人相与之际,岂其微哉!”

【原文】“庶民惟星,星有好风,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则有冬有夏。月之从星,则以风雨。

【直解】箕子说:“王者与卿士师尹,其得失固征于岁月日矣。至于庶民,则其象如星。盖庶民无官守,无责任,亦无所省验,为休为咎,只系乎在上的人得失何如。其散处于下,如众星之附于天一般,所以说庶民惟星。然星宿之中,其气类相感,也都各有所好。箕星主风,故其性好风;毕星主雨,故其性好雨。亦如庶民之中,寒者欲衣,饿者欲食,鳏寡孤独者,皆欲得其所,其为好亦各有不齐也。夫星之布列于天,虽各有所主,而其成岁功,占气候,则又在乎日月之所经行次舍者而验之。日之行,极南至于牵牛,则为冬至;极北至于东井,则为夏至。月之行,立冬与冬至,经由黑道;立夏与夏至,经由赤道。观其运行,而寒暑之推迁者,可验矣。月行到东北而入于箕,则从箕星之好而为风,到西南而入于毕,则从毕星之好而为雨。观其所从,而气化之流行者可知矣。夫仰观于天,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森罗布列,莫微于众星。然至大者,每从乎至微者之所好;而至微者,有关乎至大者之成功。譬之庶民,其位虽卑,其分虽微,而卿士师尹,所以布朝廷之命令,以行乎下者,恒于斯,察四方之幽隐,以达乎上者,恒于斯。天道人事,一而已矣。故雨曜顺度,则三光全而风雨时;百官修职,则万民安而生养遂。王者如天运于上,安享无为太平之治矣。庶征之义大矣哉!”

【原文】“九、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

【直解】康,是身体康健。宁,是心志安宁。攸好德,是心之所好在德。考字,解做成字。考终命,是成其善终之正命。箕子说:“洛书第九畴,曰向用五福。是说为善者,天必报之以福,而所谓福者凡有五件。第一件是寿。盖人生必寿命长久,然后能享诸福,故寿居第一。第二件是富。盖人生必资财充足,然后有以养生,故富即次之。第三件是康宁。盖人虽有寿有禄,若身心不得安泰,则亦非福也,惟身体康健而无疾厄,心志安宁而无忧患,乃为真福,故康宁又次之。第四件是攸好德。盖人虽寿富康宁,若不知好善乐道,亦非福也,惟智识高明,所好在德,则心逸日休,自求多福,莫要于此,故攸好德又次之。第五件是考终命。盖诸福既备,善终尤难,必须顺受其正,以尽其天年,而不死于非命,乃为完福,故以考终命终焉。此五者,皆天之所以福善也。人君以此自劝,而建极于上,则能敛福于一身;以此劝臣民,而使之归极于下,则能锡福于天下矣。”

【原文】“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

【直解】凶,是不以善终。短折,是不寿。恶,是过刚。弱,是过柔。箕子又说:“洛书第九畴,又曰威用六极。是说为恶者,天必报之以祸,而所谓祸者,凡有六件极不好的事。第一件是凶短折。盖考终而寿,人之愿也,若是横遭凶害,而不以善终,或中道夭折,而寿命不永,人生之祸,莫大于此矣,故居第一。第二件是疾。盖无病而安,亦人之愿也,若是疾病缠绵,身不康健,则虽寿命常存,而其情则甚苦矣,故疾即次之。第三件是忧。盖人必心乐,然后身泰,倘忧愁抑郁,此心戚戚不宁,则虽身体无病,而其心则无聊矣,故忧又次之。第四件是贫。盖人必用足然后无累,倘贫穷空乏,不能自存,则俯仰无资,而其生亦甚窘矣,故贫又次之。第五件是禀性之过刚而为恶。恶则悍然不顾,而足以取祸,故又次之。第六件是禀性之过柔而为弱。弱则怯懦无为,而足以取辱,故又次之。这六件,凶短折的与寿考终命相反,疾忧的与康宁相反,贫的与富相反,恶弱的与攸好德相反,为善则获福如彼,为恶则获祸如此,可不鉴哉!然作善降祥,不善降殃,天道之报应,固昭然不爽。若赏善罚恶,执威福之柄,以劝惩天下,而助上帝之所不及,是又人君法天而不私者也。图治者宜思焉。”按:《洪范》一书,自古圣帝明王,治天下大经大法,举不外此,而其要则在于建用皇极。盖人君一身,乃天下臣民之所仰法,皇极建,而后可以布五行,修五事,举八政,协五纪,用三德,明稽疑,察庶征,作威福。故皇极居于五数之中,而为九畴之干,其无偏无陂一篇,又所以懋建皇极之中,圣学精微之奥也,伏惟圣明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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