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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健丨《茶馀客话》版本论考

 书目文献 2022-09-23 发布于北京

注:本文发表于《全清小说论丛》第一辑(文物出版社2022年版),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欧阳健老师授权发布!

《茶馀客话》版本论考


欧阳健

阮葵生《茶馀客话》,据《淮贤文目》的著录与“方言俚语皆淮上之乡音”,判定吴承恩为《西游记》作者,备受小说史研究者的关注。但作为古体小说的佳构,《茶馀客话》自身价值尚未引起重视。本文拟从版本角度切入,作初步之探讨,识者正焉。

就外在形态来说,《茶馀客话》的版本,有三十卷本、二十二卷本、十二卷本、一卷本之别;而就刊刻进程来说,则依次为一卷本、十二卷本、二十二卷本。
《茶馀客话》之有三十卷本,根据是乾隆癸丑(1793)阮钟琦《〈茶馀客话〉跋》:

先司寇束发受书,即耽吟咏,于书无所不读。所著诗文集如干卷,藏于家中。岁以命入,八直纶阁,历卿垣,僦居长安,藏书最富,手不停披,殚心著述。与一时贤士大夫游,宾客过从,煮茗剧谈,靡问寒暑。凡所得于载籍,以逮闻见所及,辄志之。积二十年,成《茶馀客话》三十卷。

作为阮葵生之子,阮钟琦所言当有所据。阮元《阮公传》亦云:“晚乃订其诗文为《七录斋集》二十四卷、《茶馀客话》三十卷、《阮氏笔训》《族谱》若干卷。”但三十卷本实物不存,仍需进行切实的证明。
阮钟琦说:“己酉捐馆后,谨录收藏,版行匪易,中心窃负疚焉。己酉是乾隆五十四年(1789),此年二月,六十三岁的阮葵生去世。自知“愧不能读父书”的阮钟琦居然不知道早在十八年前的乾隆三十六年(1771),就有江苏震泽人杨复吉,在京当面见过阮葵生,并将《茶馀客话》“假归披阅,摘录纪事九十馀条”。当杨复吉以书归还,阮葵生“亦欣然首肯,许为知音”。阮葵生“首肯”什么?首肯杨复吉摘录纪事,且准备付之剞劂也。
杨复吉(1747-1820),字列欧,号梦兰,乾隆三十七年(1772)登进士第,吏部截取知县,不谒选,以著述编辑为务。杨复吉“生平癖嗜在虞初”,古文说部,尤为所重。著有《梦兰琐笔》《辽史拾遗补》,编有《昭代丛书续集》《虞初馀志》《元稗类钞》等。杨复吉称得上是《茶馀客话》的第一位知音,他在《〈茶馀客话〉跋》中称赞“笔意苍古雅洁,与《觚賸》《书影》鼎足而三,馀子碌碌,不足道也”。将《茶馀客话》与周亮工因树屋书影》、钮琇《觚賸》相提并论,评价是很高的。所题四绝句云:

凛冽西风雪作冰,衡门匏系望觚稜。一编入手双眸豁,剔尽寒窗午夜灯。
几载长安碾辙环,素心攸托著名山。搜罗都付如椽笔,品在文昌北梦间。
史才学识擅三长,珥笔端宜入玉堂(作者时官起居注主事)。会见洛阳争贵纸,行间熏得马班香。
裒异常停问字车,生平癖嗜在虞初,严寒十指皆皲瘃,苦吮霜毫录素书。

杨复吉得到《茶馀客话》,一编入手双眸豁”,“剔尽寒窗午夜灯”,不顾“严寒风雪,炙砚研冰,十指皆僵”,抄录纪事九十馀条,载入自己编的《昭代丛书》丁集,不无遗憾地说:“尝鼎一脔,讵知全味。他日尽发名山藏,寿诸梨枣,则余且如获故人也夫。”——这是《茶馀客话》一卷本,刊于阮葵生去世前十五年的乾隆三十九年(1774),今存世楷堂刊本。
到了乾隆五十八年(1793),浙江归安人戴璐,向阮钟琦“索阅此书,详加校正,欲公同好,先选十二卷,仿毕升活字版印行”。戴璐(1739-1806),字敏夫,号菔塘,一号吟梅居士,乾隆二十八年(1763)进士,官至太仆寺卿。其《〈茶馀客话〉跋》云:

己亥(1779)夏,余与司寇吾山先生,同膺司谏之选,先后入台,过从无间。每春朝宴集,酒边谈论前言往行,听者忘还,固未知其有所著述也。
戴璐是阮葵生“台选同年”,十年中“交好无间”,还对阮葵生所撰《刑部典试》《题名》二书,多有所校正。戴璐本人也是小说家,著有《藤阴杂记》等。由他校刊《茶馀客话》,自是最佳人选。——这是《茶馀客话》十二卷本,刊于阮葵生去世五年后的乾隆五十八年(1793),今存艺海珠尘本

记年十三四时,于市上得《茶馀客话》,篝灯读之,两夕而竟,鳃鳃然以为未足也。比修郡志,征遗集,程丈仲材适缮是稿,云系足本。尔时即欲快睹,缘以私乘入公局,末由览。去秋,司寇裔孙铁庵先生,慨然见假,始知原卷二十二,湖州戴菔塘选十二卷为单行本,松江吴泉之刻入《艺海珠尘》。颠倒先后,尤改旧观。窃思乡先生留心掌故,毅然著述,若侈意去取,殊负苦心。因照稿誊写,不遗只字。即经其从子定甫先生点订者,亦逐一改正,以识庐山面目。而予廿年前尝鼎一脔,今始朵颐属餍,文字之缘,殆真如大雄氏言有前因后果在耶。
王锡祺十三四岁,当在同治七年(1868),读《茶馀客话》“两夕而竟”,可能就是杨复吉的一卷本。在读到阮铁庵见假原卷后,不满意戴璐“颠倒先后”“侈意去取”,故“照稿誊写,不遗只字,即经其从子定甫先生点订者,亦逐一改正”。——这是《茶馀客话》二十二卷本,刊于阮葵生去世九十九年后的光绪十四年(1888)
王锡琪以为,二十二卷本最接近原著。至于三十卷本,王锡琪虽没有表态,但注意到原稿有“经其从子定甫先生点订者”。定甫即阮钟瑗(1762-1831),字次玉,乾隆四十七年(1782)入泮,后五荐不售,课馆授徒,著有《修凝斋集》。
梳理了一卷本、十二卷本、二十二卷本,证明《茶馀客话》三十卷本的存在就有切实的证据了:那就是《茶馀客话》一卷本。当年杨复吉从阮葵生手里借得稿本,从中摘录出九十馀条(实为102条),编进《昭代丛书》丁集为一卷本。今以一卷本与二十二卷本逐条比对,发现竟有十二条不在二十二卷本中。这一现象说明:杨复吉当年看到的部分条目被有意无意地删节或丢失了。
那么,这些条目为什么会删节或丢失呢?需要作具体的分析。先看一条:

京江笪侍御重光,青衿时与同辈数人,读书焦山。寓楼危踞峰腰,樵采绝迹。偶月夜登高啸望,见老人须髪甚古,衣冠不类今制,携杖独往,徘徊丛篁茂树之间,吟咏自得,心讶之。次日,同人谋曰:“此非精魅,即陈死人耳。”遂循岩踪迹之,得一废坵,棺木暴露,有出入之迹。众曰:“得之矣,俟其更出。令一二人裂《周易》,封其棺罅,当无所归。”笪曰:“彼无害于人,何为苦之?”固诤不听,乃渡江先归。是夜,月明如昼。未三鼓,老者又贸贸来,众潜持书封棺讫,各归就寝。将五鼓,忽闻窗外号呼声甚惨,众惕息不敢应。久之,窗外泣曰:“我前代之遗民也。虽未得仙,已离鬼道,可以纵游自如,今为诸君所困,封我房舍,使无所归。天明后不可复全矣。”又且泣且詈,其言绝痛。众益惧,阖户聚首,不敢出一言。俄而鸡声朝唱,槛外有物,闯然入户而仆。天明视之,则前之老人,僵于窗畔矣。众悔惧交至。不敢复留,急买舟而归。中流,风大作舟覆,四五人无一免者,仅长年无恙耳。而笪公于来秋,举乡试第一人。

笪重光(1623-1692),字在辛,号江上外史,江南句容人,顺治九年(1652)进士,官御史,巡按江西,以劾明珠去官。本条的时间为笪重光“青衿时”,当在顺治初年。所叙这位前明遗民,抱屈而死,“虽未得仙,已离鬼道”。然青衿数人,裂《周易》封其棺,使无所归,最后不得好报,死于覆舟。唯笪重光曾加劝谏,幸免于难。篇中传达出对遗民的深切同情,与新朝统治思想不协,故不得已删去。
再看一条:

某学士家居时,游一道观中。其庙祝略解八法,有求书者,率写王维之诗以应之。学士适于案头见之,诵至“云里帝城”二语,击节曰:“炼师有如此佳句,即作翰林奚愧焉!”庙祝笑而不敢答。
这条原本嘲笑学士某,不知王维“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之名句,误以为是庙祝的诗作。据宋荦《迎銮二记》,康熙四十二年(1703)二月初九日,南巡金山,命荦作字,奏曰:“臣幼学书未就,筮仕多年,草草批判,绝不成字;偶做署书及笺牍,令臣子代之,曾于三八年启奏过。今天颜咫尺,愈愧悚不能搦管。”皇太子则书“云里帝城双凤阙”一联。其后,胤礽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康熙五十一年(1712)两次被废,禁锢于咸安宫。这条言书“云里帝城”之句,不免令人想起废太子,事涉敏感政治,故尔删去。
再看一条:

闻钱虞山既娶河东君之后,年力已衰。门下士有献房中术以媚之者,试之有验。钱骄语河东君曰:“壮不如人,老当益壮。”答曰:“华而不实,大而无当。”闻者嗤之。近李玉洲重华论诗,不喜钱泒,有问者,辄曰:“华而不实,大而无当。吾即以柳语,评其诗可矣。”众皆胡卢失笑。

钱谦益五十九岁时,迎娶二十三岁的柳如是,致非议四起。后又降清仕清,更为人所诟病。乾隆四十一年(1776),诏令修编《明季贰臣传》,谓钱谦益是“有才无行之人”,其文字亦在禁毁之列。此条虽表对钱谦益的不敬,但因提到他的名字,不得不遵令删之。
再看一条:

昔人传刘廷式娶瞽女事,以为古德。今吴殿撰鸿事,正相类。殿撰故寒素,幼聘邻女,亦窭家。其后女忽失明,而殿撰少年,为名诸生,望隆隆起。其妇翁遂乞离婚,太夫人将许焉,殿撰执不可,卒娶焉。后乡举、廷对皆第一人,人以为厚德之报。然吾闻殿撰得志,颇恣声色之欲,年三十八暴卒。

吴鸿(1725-1763),字颉云,号云岩,浙江仁和人。乾隆十二年(1746)乡试解元,乾隆十六年(1751)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此条表吴鸿娶窭家瞽女的美德,又道其得志后“颇恣声色之欲,年三十八暴卒”。据载,吴鸿乃误食河鲀中毒身亡,非恣声色之欲之故。俞蛟《潮嘉风月》,详写吴鸿“高义有足称者”:“余闻吴公胪唱后,告假完姻。其夫人双目失明,自惭非偶,告于父母,遣人谢绝。吴曰:'夫妇之义,一与之盟,终身不易。汉宣帝即位,尚求微时故剑;余何人斯,敢背此盟!’卒为夫妇。”而所谓“颇恣声色之欲”的真相是:
临安吴殿撰撷云,校试潮嘉,适乘其舟。严谕从人,禁妓不得入谒。小姑窃窥而心慕之,然以学使尊严,何敢遽为毛遂?辘轳于中,莫可排解者累日矣。一日傍晚,舟次齐昌江口,密雨如注。小姑曰:“此天赞我也!”因与其母定计,设筵醉仆从于他舟,潜令篙师约当吴寝所,穴篷数处。顷之衾枕淋漓,吴急起狂呼,莫有应者。小姑伪自梦中惊觉,挑灯出视,谓吴曰:“湫溢何可憩息?后有小榻尚洁,敢请贵人移寝何如?”吴睨之,嫣然一笑,媚致横流,不觉心动,遂与燕婉。及试罢返省,题便面以赠小姑曰:“轻衫薄鬓雅相宜,檀板低敲唱竹枝。好似曲江春宴后,月明初见郑都知。”“折柳河干共黯然,分衿恰值暮秋天。碧山一自送人去,十日篷窗便百年。”小姑捧诗而拜,欲脱籍随行。吴不可,殷勤慰谕而止。于是潮人咸呼小姑为“殿撰夫人”云。小姑益自矜贵,即名士骚客,亦难轻觌其面。假母逼之,小姑曰:“儿曾侍寝玉堂,何可复理故业?”遂出私囊千金,于湘子桥边筑精舍数间,焚香礼佛。后闻吴君逝世,设位哭奠,数日不食而卒。至今潮人艳称之。噫!歌妓中如濮小姑者,亦佣中佼佼者乎!

吴鸿原严谕禁妓入谒,是濮小姑主动设谋,遂与燕婉。后闻吴鸿去世,设奠哭祭,绝食而亡,事极凄惋。阮葵生后知吴鸿非“颇恣声色之欲”,遂尔删去,亦未可知。
再看一条:

闻各省典试,多于命下之日,倩人代搆策题暨试录序,出己手者,十无四五焉。广东某科三场,问岭南形胜,有“选帅重于地镇”之语,监试疑焉,以质正考官曰:“'地镇’二字,当作何解?”正考官贸焉不知所对,乃强颜曰:“出题自使者事,纵有错误,使者自当之,与足下无与?何必穷究为?”监试遂问副考官,答曰:“题非我出,我何知焉?且出题之人,尚在京师,安得走使万里而问之?”盖二考官素不相能,故以口语侵之也。监试乃谓诸同考曰:“有能解'地镇’二字者,愿直言无隐。”有韩令者,素强项,与正考官有违言,遂奋然进曰:“以愚意观之,乃'他镇’之讹耳。'选帅重于他镇’,乃昌黎《送郑尚书序》中语,吾乡三尺童子,亦能诵之。阁下岂未之见耶?”因命取书阅之,信然。副考官胡卢大笑,监试及诸同考,亦鼻哂有声。正考官踧踖,不自比于人数。
正考官的不学无知,令人忍俊不禁。本是佳篇,无乃恐伤人太过,予以删节乎?
二十二卷本卷二十曾录:“李肇《国史补》序,称言报应,叙鬼神,述梦卜,近帷箔,悉去之。”《茶馀客话》一卷本还有叙某甲途遇暴雨,就民居投宿,三更后壁间有光,小人舆舁一老妇人而出。天晓而归,面有酒色。及曙,二仆皆僵于庭中,脇下有小穴如被囋嘬状,乃知妇人所饮者,二仆之血耳。又有叙倪姓者,有道士款门告曰:“明日午后,有一异物当死。君家若能救之,为福不赀;否则,受祸亦剧,慎勿恡也。”倪诺之。时菉豆初熟,家人取以作糜,遂留道士共食之。次日有渔人网得巨鲤,索青蚨三千,倪以其值过昂,不能无吝。渔人怒持刀急击,血流被地。视之,则昨道士所食豆糜在焉。二事皆涉怪异,故亦被刊落。
要之,杨复吉的《茶馀客话》一卷本,是据阮葵生稿本摘抄的,虽仅102条,已有12条为二十二卷本所无。推知到光绪十四年(1888),已经失落或被删,存失比例为102:12。现存二十二卷本1715条,平均每卷78条。以此基数推算,三十卷本是存在的,总数应为2340条。再按存失比例折算,失落或被删275条。

十二卷本与二十二卷本的差别,不光在多寡之不同,更在顺序之颠倒。有人说:戴璐识见不高,将许多有价值的记载漏掉了。为揭示其奥秘,现将十二卷本卷一各条,从001至039编号,并寻出二十二卷本之对应部分,列表如下:
卷一:001、002;
卷二:016;
卷三:无;
卷四:无;
卷五:无;
卷六:无;
卷七:无;
卷八:030、003、004、039、037、038、029、032、033、034、013、035、036、019、020、021、022、023;
卷九:024、025、012、017、027、028、014;
卷十:无;
卷十一:031、018;
卷十二:009、010、011、006;
卷十三:无;
卷十四:无;
卷十五:无;
卷十六:026;
卷十七:008;
卷十八:005;
卷十九:无;
卷二十:007;
卷二十一:015;
卷二十二:无。
无论从著述角度,还是从编辑角度衡量,卷一的内容都是最重要的。二十二卷本卷一标曰“政”,共65条,十二卷本只选了2条。既忽略了第一条“由蒙古文创立满文,翻译汉字书籍,记注我朝政事”,也忽略了第二条“建旂辨色,制始统军”,却将第22条列于卷首,所叙为康熙辛丑元旦,内廷献寿十四位大臣的高龄,以“上有寿考之君,下多平格之臣,赓拜一堂,千古佳话”归结。又将第51条移在第二位,所叙为内阁北墻下有楮树一株,陈廷敬公事毕,移书案坐其下,焚香啜茗,复命禹之鼎绘《楮窗图》,公赋诗,中翰皆和之。开篇喜庆吉祥,雍容典雅。
之后,跳过二十二卷本的卷二至卷七,从卷八选取第三、第四条。第三条讲张九徵与其子张玉书之事。张九徵,字公选,号湘晓,顺治二年(1645)解元,顺治四年(1647)进士。康熙十七年(1678)举博学鸿儒,贻友人诗云:“少不如人何况老,身將终隐又焉文。”人以是知其不出山矣。其子张玉书从不肉食,贻书戒之曰:“古乐府'杀君马者路旁儿’,谓竭马之力,以娱道旁耳目,吾虑汝之马力竭矣。”张玉书闻命悚然,加一餐焉。
最妙的是第四条:

陈海昌之遴,荐吴梅邨祭酒至京,盖将虚左以待。比至,海昌已败,尽室迁谪塞外。梅邨作《拙政园山茶歌》,感慨婉惜,盖有不能明言之情。园在苏州娄、齐二门之间,嘉靖中,王御史献臣,因大宏寺址营别墅,以自托潘岳“拙者之为政”也。文待诏图记以志其胜。后其子以摴蒱一掷,偿里中徐氏。国初,海昌得之,复加修饰,珠帘甲帐,烜赫一时。中有宝珠山茶三四株,交枝连理,巨丽鲜妍,诗中所谓“艳如天孙织云锦,赬如姹女烧丹砂,吐如珊瑚缀火齐,映如䗖蝀凌朝霞”是也。然主人身居政府,十载未归,图绘咏歌,目未睹园中一树一石。及穷老投荒,穹庐绝域,黄榆白草,父子茕茕,而此园已籍没县官,为驻防将军得矣。既而为吴逆壻王永宁所有,益复崇高雕镂,备极华侈。滇黔作逆,永宁惧而先死。康熙十七年,改为苏松道署。缺裁,散为民居。
对吴伟业之“出仕二姓”,后人出于偏袒顾惜,向以“降臣裹挟”、“有司敦逼”为之解脱。其所谓“降臣”,指孙承泽、冯铨等,“有司”,指马国柱等。《茶馀客话》则揭示出陈之遴是朝廷中枢荐举他的关键人物。陈之遴(1605-1666),字彦升,号素庵,弘光授左春坊左中允,赴闽途中逃回海宁。清军破城,即率先投降。七八年间,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其《念奴娇·赠友》云:“行年四十,乃知三十九年都错。”自画出无耻变节的嘴脸。还向洪承畴献计:“掘孝陵,当泄尽明朝秀气。”此议卑劣,可谓丧失天良。陈之遴曾以二千两买下苏州拙政园,吴伟业《咏拙政园山茶花》小引曰:
拙政园,故大弘寺基也,其地林木绝胜。有王御史者,侵之以广其基。后归徐氏最久。兵兴,为镇将所据。已而海昌陈相国得之。内有宝珠山茶三四株,交柯合理,得势争高,每花时,钜丽鲜妍,纷披照瞩,为江南所仅见。相国自买此园,在政地十年不归,再经谴谪辽海,此花从未寓目。余偶过太息,为作此诗。他日午桥独乐,定有酬唱,以示看花君子也。
吴伟业笔下,王御史是“侵”,镇将是“据”,陈相国是“得”,遗词似极有分寸;然身在北京的相国,买下二千里外“广袤二百馀亩”的拙政名园,区区二千两银子够吗?足见在经济上,陈之遴也是不干净的。陈之遴引荐吴伟业,是因其子直方娶吴女为妻。儿女亲家,可为奥援。吴伟业虽以名节自许,为了功名利禄,明知陈之遴斑斑劣迹,反在诗中写道:“近年此地归相公,相公劳苦承明宫。真宰阳和暗回斡,长安日日披薰风。”肉麻地赞美是真宰良相。吴伟业欣然就道,就是相中陈之遴之独操政柄,“意其必以卿相相待”,甘愿与之沆瀣一气。吴伟业之“出仕二姓”,不是外力所逼,而是内力所吸。
三四两条,一则表达了对张九徵、张玉书的敬慕,一则表达了对吴伟业陈之遴的鄙夷,作者的臧否抑扬,泾渭分明。
十二卷本在五条以后,对二十二卷本的选择,更是忽前忽后:卷十八→卷十二→卷二十→卷十七→卷十二→卷十二→卷十二→卷九→卷八→卷九→卷二十一→卷二→卷九→卷十一→卷八→卷八→卷八→卷八→卷八→卷九→卷九→卷十六→卷九→卷九→卷八→卷八→卷十一→卷八→卷八→卷八→卷八→卷八→卷八→卷八→卷八。即使在同一卷中,也打乱了次序。有人说这是“任意颠倒先后,紊乱原著体制”。不知十二卷本之颠倒先后”,原是为了建立新的“体制”。
那么就该探讨一下:十二卷本建立的“体制”是什么?而这究竟是谁干的?
回答第一问,就要涉及《茶馀客话》的材料来源与写作过程。十二卷本从二十二卷本卷二中,唯选取了一条:

予辛巳夏直票签,九月即派入武英殿,缮《宝谱》《地球图说》,未得久于其地。计百馀日中,粗繙外纪,一遇夜直之期,检阅尤便。每次携长蜡三枝,竟夕披览不倦。当时十五六日方轮一夜班,每代友承直,他人亦乐以见委。闻近日中翰以夜班为苦,互相推避,诚不可解。然予终以未得快睹大库为憾。缘典籍掌库事,资深者方转典籍,惟探开库之期,随前辈一观。尘封插架,灰堆积土中,随意抽阅,皆典故也。
此条突出讲内阁大库,藏有百馀年诏令陈奏,“直九卿翰林部员,有终身不得窥见一字者”,而作者凭借工作之便,得以随意抽阅的便利,这就构成了《茶馀客话》的一大部分,即“得于载籍”者;还有一大部分,是得于“闻见所及”者。从性质上讲,前者无非是档案的摘录,基本算不上文学创作;而后者则生动感人,可归入创作的范畴。杨复吉摘录的方针是排除“得于载籍”者,而取读者所感兴趣的“纪事”。今观杨复吉的一卷本,与十二卷本之所取几乎重迭,证明二者的小说观是一致的。
那么,任意颠倒先后,紊乱原著体制”是谁干的?答案是:除了作者本人,任谁也不可能这么干。因为他既没有这种权力,也没有这种能力。很可能是阮葵生收到杨复吉的摘抄后,两种小说观开始在心中较量,且决定以叙事性为标准,着手准备另一套版本,将重点放在闻见所及的纪事上,使不只是得于载籍的资料汇编。

更有力的证据,在十二卷本的改变,不光是对二十二卷本的侈意去取”“颠倒先后”,更在对于语言文字的精心修改与着意润饰。
最大量的是措词的修改。如记槟榔一则,十二卷本将二十二卷本“贮佩囊中”,改为“贮荷包中”,将“近则士大夫亦有食者”改为“近则士大夫亦有嗜者”。“佩囊”与“荷包”,“食”与“嗜”,意味截然不同,深得炼字之妙。
还有的是文字的浓缩。如二十二卷本:“丘俭贫贱时,借《文选》于交游间,有难色。自言异日身贵,当镂板以行。后仕蜀,至宰相,遂刊之。”十二卷本将“借《文选》于交游间有难色”,浓缩为“借人《文选》有难色”;将“自言异日身贵”,浓缩为“自言身贵”;将“后仕蜀至宰相”,浓缩为“后仕蜀相”,减少了七个字。又如二十二卷本:“青阳吴宗伯七云襄,少时久客于淮,与先祖虞再公及刘公再祈,三人为莫逆交。时吾家新城旧宅有冬青楼,宗伯来辄住其中,如一家人。”十二卷本将“少时久客于淮”,浓缩为“少客于淮”;将“宗伯来辄住其中如一家人”浓缩为“宗伯来住如一家人”,减少了四个字。
与字斟句酌不同,还有段中文字的删节。如二十二卷本:

康熙戊午,魏敏果公擢总宪,首疏申明宪纲一事,言国家根本在百姓安危,督抚当为百姓留膏血,为国家培元气,语甚戆直。疏入,上谓切中时弊,立见施行。举廉介知县陆陇其复其官,劾贪吏知州曹廷俞置诸法。其遵谕举孝廉,疏举侍郎以下有清望者十人,皆蒙擢用。十人:雷虎、班迪、达哈塔、胡密、毕振姬、萧惟豫、高珩、宋文运、张沐、陆陇其。
十二卷本将“康熙戊午”、首疏内容及弹劾人名都删了:
魏敏果擢总宪,首疏申明宪纲,举侍郎以下有清望者:雷虎、班迪、达哈塔、胡密、毕振姬、萧惟豫、高珩、宋文运、张沐、陆陇其,皆擢用。
为了删节,有时还改变了文章的写法。如二十二卷本:
沈景倩《野获编》纪嘉靖三科状元之异:二十年辛丑,状元沈坤,历南祭酒。忧居,以倭事起。将吏奔溃,坤率勇壮保其乡里,遂以军法榜笞不用命者。其里中虽全而人多怨之,有儒生辈为谣言构之。南道御史林润弹劾之。时坤已起为北祭酒,上令捕至诏狱,拷讯瘐死。润所劾枭败卒之首、剁住房人两手,皆无其事。其后癸未状元陈谨、乙丑状元范应期,俱殒非命,且其事俱诬枉,俱不得白。祭酒及第后,不附权贵,违俗孤立。沉滞翰林,几二十年。居母丧。倭至,散家赀,募乡兵,自教练之。贼纵火延烧,官兵却,祭酒率所部亲当矢石,射中其魁。城上人望之,呼曰状元兵。未几,倭复以二十二船从泗而下,焚杀尤惨。祭酒大破之。巡抚李远荐其才兼经略,功收御侮,起为北祭酒,为同乡胡给事应嘉所构陷,淮守范檟迎合成之。当时人皆以为冤。

此条讲的是三科状元(辛丑状元沈坤、癸未状元陈谨、乙丑状元范应期)之异。二十二卷本在叙沈坤之冤时,插入陈谨、范应期之冤。十二卷本则将陈谨、范应期之冤移在文末,就精简多了:
嘉靖三科状元之异:辛丑状元沈坤,历南祭酒。忧居,倭至,散家赀,募乡兵,自教练之。贼纵火延烧,官兵却,祭酒率所部亲当矢石,射中其魁。城上人望之,呼曰“状元兵”。未几,倭复以二十二船从泗而下,焚杀尤惨。祭酒大破之。巡抚李远荐其才兼经略,功收御侮,起为北祭酒,为同乡胡给事应嘉所构陷,瘐死。淮守范槚,迎合成之。人皆以为冤。其癸未状元陈谨、乙丑状元范应期,皆殒非命。

还有事实的订正。如二十二卷本:“至雍正癸丑,先大夫暨家叔相继入翰林”,十二卷本订为:“至庚戌癸丑,先大夫暨家叔相继入翰林。”先大夫者,阮葵生之父阮学浩,雍正八年庚戌(1730)进士。家叔者,其叔阮学浚,雍正癸丑(1733)进士。兄弟前后中进士,同入词馆,有“淮南二阮”之美誉。作为最亲的亲人,阮葵生是不应该弄错的。
十二卷本还大量修改人物的称谓。如将“彭觐芝树葵先生”,改为“彭觐芝树葵侍郎”;将“任香谷先生”,改为“任香谷宗伯”;将“庄殿撰本谆,偕某上舍,自裘新建司马斋饮归”,改为“庄殿撰培因,偕某上舍,自裘文达斋饮归”等等。为表尊敬,行文间习以所任官职、封号称之。如彭树葵(1710-1775),字觐芝,乾隆元年(1736)进士,乾隆九年(1744)擢任总督仓场户部右侍郎,乾隆二十二年(1757)调礼部左侍郎。任兰枝(1677-1746),字香谷,康熙五十二年(1713)一甲二名进士,授编修,乾隆元年(1736)擢礼部尚书(大宗伯)。《茶馀客话》撰稿时,其官职较低,故称“先生”;至十二卷定稿,一任侍郎,一任大宗伯,故予改称。庄培因(1723-1759),字本淳,乾隆十九年(1754)进士第一人,授翰林院修撰,故称殿撰裘曰修(1712-1773),乾隆四年(1739)进士,乾隆三十八年(1773)四月病逝,谥“文达”。则十二卷本此条,必在此后改定,距阮葵生年去世,尚有十六年。
有趣的是二十二卷本一条云:

“宵寐匪祯,札闼宏庥。”为欧公所呵。唐徐彦伯为文,好变易字面。以“凤阁”为“鹓闱”,“龙门”为“虬户”,“金谷”为“铣溪”,“玉山”为“矞岳”,“刍狗”为“卉犬”,“竹马”为“筿骖”,“月兔”为“阴魄”,“风牛”为“飙犊”。后进效之,谓之涩体。艾东乡言:近人作文,好以今字易古字,以奇语易平语,论道理则初无深味,徒令读者缩脚停声,多少不自在。……善夫苏栾城之言曰:“子瞻之文奇,予文但稳耳。”

《宋稗类钞·文苑》:“宋景文修《唐史》,好以艰深之句,欧公思所以讽之。一日大书其壁曰:'宵寐匪祯,札闼洪休。’宋见之曰:'非“夜梦不祥,题门大吉”耶?何必求异如此。’”此条旨在讥作文之故作艰深。然原作“苏栾城”的称谓,十二卷本改“苏子由”了。苏辙,字子由,有《栾城集》行世。世人知苏子由者众,知苏栾城者寡。发现自己也犯了“好变易字面”之病,“徒令读者缩脚停声,多少不自在”了。
有的称谓,会随着政治形势的改变而改变。如二十二卷本谈明藏书家:“子晋家藏旧本亦伙,或云王驸马以金钱辇之去,其板多在昆明。驸马者,平西婿也。”平西,即平西王吴三桂。十二卷本改为:“驸马者,吴三桂婿也。”又二十二卷本:“濮谦壬午生,与老蒙同庚”;又有:“志铭首行及篆盖,宜书某衔某府君,勿加暨元配字,此近来无识者所为,唐、宋大家及成弘以前皆无之,牧翁亦然。”“老蒙”“牧翁”,即钱谦益。十二卷本将前句“老蒙”改为“蒙”,将后句“牧翁亦然”径直删去。
二十二卷本有一条曰:

王雷臣燮,晚年颇信佛,日持诵《金刚经》不辍。五十生日,蒙叟在淮,赠以诗云:“静夜香镫明宝笈,诸天梵乐护银钩。莲花世界非关汝,肯向昆明笑白头。”雷臣功名之士,甲申后,授南朝职,保护河北诸郡,功不细。垂老颓唐,遁入空门,亦无聊之甚。
十二卷本改为:
王雷臣燮,晚年颇信佛,日诵《金刚经》不辍。五十生日,人赠以诗云:“静夜香镫明宝笈,诸天梵乐护银钩。莲花世界非关汝,肯向昆明笑白头。”雷臣功名之士,甲申后遁入空门。
这一则的奥妙,不在将“蒙叟在淮,赠以诗云”改为“人赠以诗云”,而在对王雷臣评价的减弱。王雷臣,弘光朝巡按御史,曾在淮安组织抗清。丁晏《山阳诗征》卷十二引《颓梁记》云:“乙酉(1645)四月初六夜,金陵有急,持洪光诏启谯下扉而入,诏漕抚藩镇入援。刘藩不欲行,期初六日晨纳两庠诸生、各坊耆老于新抚听宣谕。漕府田仰、巡按王雷臣、淮道张谯明皆与焉。”刘淇《助字辨略》卷五引方文《王雷臣待御招同沈仲连李叔则喜而作歌》:“我谒王公霜气肃,适有三贤先在屋。薄言取酒御风寒,涓滴才濡春满腹。”阮葵生是淮安人,知王雷臣甲申后“保护河北诸郡,功不细”。但到十二卷本定稿时,察觉此事不宜张扬,故尔删去。
十二卷本对二十二卷本的种种处置,可谓细密周全,胜过耐心的语文教师修改作文、高明的报刊编辑润饰来稿。因此,不可能是小阮葵生十二岁的戴璐所为,而是作者修改自己的文稿。下面一条,可提供证实这一假设的力证。二十二卷本云:

马进宝为江南提督,驻松江,爱结纳名流。有诸生贫乏不自存,岁暮窘迫,献马春联云:“渔阳老将多回席,鲁国诸生半在门。”马,武人,不知其用唐人语也,赠之千金。马少出行伍,遭逢多艰,故妻为人掠卖,已他适生子。马亦别娶。及贵,故妻闻之,叩阁上谒。马内之,抱头痛哭,筑别馆以养其夫妻子女,军中称曰夫人,曰公子,与其后妻均礼焉。马后伏诛西市日,故妻与其夫皆斩。马在江南,横征暴虐,穷极奢华。吴梅村赋《茸城行》以刺之云:“不知何处一将军,到日雄豪炙手熏。羊侃后房歌按队,陈豨宾客剑成群。”又:“千箱布帛运轺车,百货鱼盐充邸阁。将军一一数高赀,下令牢搜徧墟落。非为仇家告并兼,即称盗贼通囊橐。”殆死有馀辜者矣。

马进宝,即马逢知(1609-1660),明安庆副将、都督同知。顺治二年(1645)降清,入京陛见,赐一品服色。十三年(1656),迁苏松常镇提督。十八年(1661),以“交通海敌”被杀。此条叙马进宝之不谙“渔阳鼙鼓动地来”的旧典。“渔阳老将”即指安史之乱后的降将;字面上称颂主人的人才济济,实含嘲讽之意。文中插进一段写马进宝故妻为人掠卖,及贵重逢的故事,则为之生色不少。
到了十二卷本,完全删去马进宝与故妻的悲欢离合:

马进宝为江南提督,驻松江,爱结纳名流。有诸生岁暮窘迫,献马春联云:“渔阳老将多回席,鲁国诸生半在门。”马,武人,不知其用唐人语也,大喜,赠之千金。在江南横征虐暴,穷极奢华,吴梅邨赋《茸城行》以刺之云:“不知何处一将军,到日雄豪炙手熏。羊侃后房歌按队,陈豨宾客剑成群。”又,“千箱布帛运轺车,百货鱼盐充邸阁。将军一一数高赀,下令牢搜徧墟落。非为仇家告并兼,即称盗贼通囊橐。”未几伏法。
这则文字,在杨复吉的一卷本中,与十二卷本几乎一字不差:
马进宝为江南提督,驻松江,爱结名流。有诸生岁暮窘迫,献马春联云:“渔阳老将多回席,鲁国诸生半在门。”马,武人,不知其用唐人语也,大喜,赠之千金。在江南横征虐暴,穷极奢华。吴梅村赋《茸城行以》剌之云:“不知何处一将军,到日豪雄炙手薰。羊侃后房歌按队,陈豨宾客剑成群。”又。“千箱布帛运轺车,百货鱼盐充邸阁。将军一一数高赀,下令牢搜徧墟落。非为仇家告并兼,即称贼盗通囊槖。”未几伏法。
连多出的“大喜”二字,也一样。唯一的差异,是“吴梅邨”写作“吴梅村”。杨复吉与戴璐,是在各不相谋的情况下,刊刻一卷本与十二卷本的。杨复吉本抄录在先,决不会和后出的戴璐完全一致。结论便是:十二卷本改动,主要是作者阮葵生本人所为。
当然,戴璐连同阮葵生从子阮定甫,也可能做过一些“校正”“点订”。由于知识不足,甚至将正确的东西改错了。如二十二卷本:
顺治四年,谕范文程、刚林、祁充格曰:“文职衙门不可无领袖,今尔衙门较前改大,尔三人可用珠顶玉带。”见本传,亦异数也。

十二卷本改作:
顺治四年,谕范文程、刚林、奇宠格曰:“文职衙门,不可无领袖。今尔衙门较前改大,尔三人可用珠顶玉带。”见本传。

一作“祁充格”,一作“奇宠格”,发音竟然相同。经查,奇宠格确有其人。为满洲镶白旗人,乾隆四年(1726)举人,先后任德化知县、摄兴化知府、署泉州知府、台澎督学兵备道、福建按察使。但他不可能在顺治四年,出任京官。再查,祁充格也确有其人。他是满洲镶白旗人,顺治二年(1651),授弘文院大学士,充明史馆总裁,六年(1649),充清太宗实录总裁官,顺治八年(1651),因党附多尔衮,坐罪论死。所以,二十二卷本作祁充格是对的,戴璐在“校正”的时候,因记住一个近时的“奇宠格”,以为原稿“祁充格”错了,便顺手改了过来。其时阮葵生已去世二年,戴璐没法征求意见。
结论是:十二卷本的修改,是阮葵生自己做的,是符合他的意愿供传世的版本,是小说研究的主要对象。至于三十卷本,则是《茶馀客话》的未定稿,可以作为小说研究的参考材料。

馀 论

最后,仍回到《西游记》作者问题上来。
首先要明确两个前提:第一,阮葵生从没有以《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为“伟大小说”、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为“伟大小说家”的观念。他对稗官小说是轻视的,如说:“《续文献通考》以《琵琶记》《水浒传》列之经籍志中。虽稗官小说,古人不废,然罗列不伦,何以垂后?”第二,他从没有借名著《西游记》拉抬故乡地位的意思,对地方官以“吴射阳撰《西游记》事”欲入邑志,表示不赞同,说:“以之入志,可无庸也。”
《西游记》作者公案,阮葵生的论述是:“按旧志,称射阳性敏多慧,为诗文下笔立成。复善谐谑,著杂记数种,惜未注杂记书名。惟《淮贤文目》载射阳撰《西游记通俗演义》。是书明季始大行,里巷细人乐道之,而前此亦未之有闻。……按明郡志谓出射阳手,射阳去修志时未远,岂能以世俗通行之元人小说,攘列己名。做出判断的基础是:“观其中方言俚语,皆淮上之乡音,街谈巷弄,市井妇孺皆解。而他方人读之不尽然,是则出淮人之手无疑。”然后方说:“然射阳才士,此或其少年狡狯,游戏三昧,亦未可知。”入情入理,绝无哗众取宠之意。
《茶馀客话》还有一段话说:

朱竹垞谓画终南进士者,南唐周文矩、蜀石恪、汴京杨棐,皆设色为之。至龚高士,易以深墨,其法仿赵千里丁香鬼也,离奇变化,自比书家草圣。世传《水浒》三十六像,亦高士作,而明吴承恩为之赞。

这里说的龚高士,就是龚开(1222-1302),字圣予(一作圣与),号翠岩。周密《癸辛杂识》说龚开作《宋江三十六人赞》,其《序》曰:“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著,虽有高人如李嵩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余年少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以未见信书载事实,不敢轻写。”阮葵生却说《水浒》三十六像,亦龚开所画,当有所据。龚开少时“不敢轻写”,及壮,不满足只留下《三十六人赞》,挥笔一画,完全可能。倒是“明吴承恩为之赞”,似无人说过。吴承恩是龚开的人,见其画宋江三十六人而为之赞,顺理成章。近读百回本《西游记》,颇能感受《水浒》之气。如《水浒传》写到泗州大圣、水母娘娘:“若非灌口斩蛟龙,疑是泗州降水母。”《西游记》第六十六回,叙孙大圣去武当山参请荡魔天尊,解释三藏之灾,天尊着龟蛇二将并五大神龙助力,又被黄眉怪用搭包儿装将去了。有日直功曹提议:请一处精兵,断然可降,道是:“这枝兵也在南赡部洲盱眙山蠙城,即今泗洲是也。”行者纵起觔斗云,“南近江津,北临淮水;东通海峤,西接封浮”。径过了淮河,入蠙城之内,“飞宿灵禽时诉语,遥瞻淮水渺无穷”。行者恳请道:“拜请菩萨,大展威力,将那收水母之神通,拯生民之妙用,同弟子去救师父一难。”那泗州大圣国师王道:“奈时值初夏,正淮水泛涨之时,新收了水猿大圣。那厮遇水即兴,恐我去后,他乘空生顽,无神可治。今着小徒领四将,和你去助力,炼魔收伏罢。”西天取经,干东方泗洲、淮河甚事?
《水浒传》赞东平府尹陈文昭曰:
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幼年向雪案攻书,长成向金銮对策。常怀忠孝之心,每行仁慈之念。户口增,钱粮办,黎民称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攀辕截衢,名标青史播千年;勒石镌碑,声振黄堂传万古。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方正胜龚黄。
《西游记》赞铜台府刺史曰:
平生正直,素性贤良。少年向雪案攻书,早岁在金銮对策。常怀忠义之心,每切仁慈之念。名扬青史播千年,龚黄再见;声振黄堂传万古,卓鲁重生。
为龚开三十六像作赞的吴承恩,对《水浒传》定然烂熟于胸。他来写《西游记》,必当挥洒自如。否定吴承恩《西游记》作者之说,实皆强词立异,置之可也。

【作者简介】

欧阳健,1941年8月生,江西玉山人。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明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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