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明忆
▲朝鲜之役中的蓟镇兵 网上这个主流说法,虽说的确都能找到相关的文献记载,而且也是足够吸睛,但如果与其他更多的史料就行对比,这些说法就很需要推敲一下了。 首先第一个问题,蓟州兵变中的兵变士兵,真的是刚刚参加万历朝鲜之役回国的戚家军吗?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先说一下朝鲜之役中,入朝的蓟镇南兵成分和回国的始末。 ▲戚继光 ▲蓟镇南兵与在东南和倭寇作战的戚家军并非一支部队 加入以戚继光本人招募、训练作为判定是否为戚家军的标准。那么从万历十年戚继光被调离蓟镇,到朝鲜之役爆发时,蓟镇南兵已经经历多次兵员替补,那么蓟镇南兵中,还能被称作是戚家军的士兵,虽然不能说一个都没有,但也肯定是寥寥无几。 而如果是以戚继光时代的战术作为评判标准,那么戚家军在蓟镇的消亡就更加迅速。因为在戚继光离开蓟镇后,蓟镇南兵本身的作战定位从野战兵团,迅速演变为驻守明朝在蓟镇的各个军事要塞和敌台的“台兵”。
在这种兵力配置下,到了朝鲜之役爆发时,用由九千南兵的蓟镇,反倒缺乏足够对抗倭寇经验的士兵戍卫沿海,防范日军可能对京畿沿海的侵扰。在此情况下,明朝不得不在今天秦皇岛市一带“将新设海防游击驻札乐亭县,地方南兵三千增募(《明神宗实录》)”。 之后援朝的南兵,也是“募南兵二千一百名,又抽台兵九百名,加设游击吴惟忠率之东援(《方众甫集·滦东平叛记》)”。可见明朝在蓟镇地区的海防力量,以及后续入朝作战的蓟镇南兵,绝大多数都是新招募的士兵,他们和俗称的戚家军,已经是没有什么关系了。 ▲日军登陆釜山揭开朝鲜之役的序幕 那么第二个问题,蓟州兵变是援朝南兵在回国时发生的吗?先来看援朝南兵究竟是何时回国,万历二十二年一月,朝鲜宣祖李昖就亲自接见诸南兵将领,表示“……而诸大人,今皆撤还,小邦之危亡,迫在朝夕(《朝鲜宣祖实录》)”。依此推断,至少在一月时援朝的蓟镇南兵就已经开始准备回国。 到十月,明朝又对援朝南兵的安置进行安排“……东征稍有损伤宜仍募足三千七百名,就近给粮令驻札山海石门操练(《明神宗实录》)”。可以认定从万历二十二年一月开始,在朝鲜的南兵便已经开始逐步撤离,到了十月,蓟镇南兵就已经进行安置,而蓟州兵变则是发生在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明史·王保传》和《两朝平攘录》中,记载援朝南兵是在回国途中发生兵变也可以证伪。 ▲吴惟忠 不过正如前文所说,援朝南兵在回国后进行了重新安置,这批南兵不仅被分别安置在山海和蓟州兵变发生的石门,而且这批南兵“还乡者若干,归台者若干,存者一千二百有奇(《方众甫集·滦东平叛记》)”。 为了填补兵员的亏空,蓟镇“今参将钱世祯奉文续募,留驻石门路,计三千五百九十有奇,称海防营兵(《方众甫集·滦东平叛记》)”。换言之,参加兵变的士兵真正的称呼应该是海防兵,这其中虽然是有援朝南兵,但也比例却不到一半,其他都是再次招募替补的新兵。 ▲明代蓟镇下属的石门 那么接下来的一个问题,石门的海防兵为何要发动兵变呢?网上主流说法是蓟镇南兵因为欠饷兵变,源自《明史·王保传》和《两朝平攘录》。两者对于蓟州兵变原因的记载是“鼓噪,挟增月饷(《明史·王保传》)”和“以王赏不给(如松攻平壤时约先登者给银万两,南兵果先登)鼓噪于石门寨(《两朝平攘录》)”。 ▲平攘之战 而按照“鼔众要索东征功赏及安家银,人各四五十两(《方众甫集·滦东平叛记》)”,以及同样可以提供作证的“以要挟双粮鼓噪(《明神宗实录》)”和“以离家日久,钱粮不加,含忿谋作乱(《朝鲜宣祖实录》)”,都记录海防兵兵变是为了索要额外的“加薪”,也就是加班费和福利补助之类。 ▲蓟州兵变到这里画风似乎变成了人均“加钱居士”
![]() 对于蓟州兵变的过程,在万历年间当时对此事的记载,依然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代表着明朝中央朝廷对蓟州兵变看法的《明神宗实录》,不乏批评总兵王保“欲张大其事冀以邀赏”,甚至将这起事件描述为“虽长平新安之杀降坑卒未为过之”。
而作为事件的另一个视角,时任蓟辽总督孙矿所著《姚江孙月峰先生全集》,和参与镇压的兵备方应选所著《方众甫集》中,对这起事件记载的更加详细,这里选用《方众甫集》的记载:在十月初二到初三期间,海防兵“各兵连劫守台官兵,空者五十余座矣”,蓟镇的高层一开始也尝试和兵变士兵进行谈判,但因兵变领袖胡怀德等人的狮子大开口最后破裂。 初九,经过明军各路兵马汇集到石门,明军将领王保下令 “……因令单骑分诱冲击,奋臂而前,擒斩八十余人。南兵犹愤战不下,复发火炮震惊,南兵始有惧色。时降旗四面遍竖,得降者百余,怀德等犹追杀降者一二,余党仍坚拒。冠军(王保)亲督精骑渐迫,擒斩又四十余人,众心且溃。(《方众甫集·滦东平叛记》)” ▲《平番得胜图》中的明代骑兵 双方记载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差距,当然有“叛兵亲戚播为此言,见吾等处之过当,且藉以掩护其过恶之意(《姚江孙月峰先生全集·与永平道书》)”的可能,但是根本原因还是各自的立场。 结合当时明朝的政治态势,笔者本人有一个猜测,蓟镇官员的记载和朝廷中央的实录记载,之所以会产生如此大的差别,很有可能是当时蓟辽总督孙矿和兵部尚书石星之间,围绕朝廷是否对日本议和封贡所造成的。 简单一句话,对明朝的官员来说,事情的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党争。
时任兵部尚书的石星,出于对明朝本身的利益考量,和基于自身对在朝鲜的日军势力、朝鲜情况的认知,原本在出兵援朝时态度积极的石星,此时一反过去,转而反对继续在朝鲜和日本作战。 石星认为与其在朝鲜继续消耗明朝的国力,不如在对双方关系问题上,明朝退让一步,以封贡议和换取日本不再侵犯朝鲜的承诺。而与石星相反,蓟辽总督孙矿则日本更为强硬,要求“倭众尽数退还本岛,不得因封求贡,又不得侵掠朝鲜(《明神宗实录》)”。 ▲在明军撤离后,日军和朝鲜各方势力的战争仍在继续 同时,石星在收到描述了事情经过和伤亡人数的蓟镇塘报和孙矿的《致本兵石东泉书》后,却是用有拖延任凭事态发展的表示“疏中未及,不妨续报(《姚江孙月峰先生全集·与永平道书》)“。所以不排除以石星为首的兵部官员,为了打击作为主战派领袖的孙矿,而特意默许甚至可能参与到了舆论的控制。 ▲兵部尚书石星
还有,那就是蓟州兵变到底伤亡了多少人。按照孙矿的记载,从十月初九的冲突开始,到后续追讨逃跑叛贼的过程中“且今所擒杀止一百五六十人(《姚江孙月峰先生全集·奉沈阁下书》)”。方应选记载和这一数字接近,为“若曹自置戮百五十一人(《方众甫集·滦东平叛记》)”但这就是全部了吗? ▲明代浙兵 在前文中提到,方应选的《方众甫集·滦东平叛记》记载,海防兵在兵变开始后“各兵连劫守台官兵,空者五十余座矣”,那么这期间是否有产生伤亡呢?在《万历邸抄》中,虽然记载 “擒斩首恶一百二十一颗”,但之后遣返回浙江的,却只有“计二千五百余员名”。这与蓟州官员统计的 “通计南兵除督府标下教师及于役与逋亡擒斩外,尚存三千二百四十有奇。(《方众甫集·滦东平叛记》)”有着700名士兵的差额。 他们是并非浙江籍士兵,还是被负责押运的“京营佐击陈云鸿游击职衔与原任游击季金(《明神宗实录》)”收入麾下,亦或是已经没有人头能去做统计,这就不好说了。 除此外,在《明神宗实录》记载镇压蓟州兵变的过程中,“传言杀南兵之夜,官军乘势劫掠,抢掳恣淫被害诸商,确有的证滥杀之心。”而无论是孙矿还是方应选,都在文章中强调了镇压过程中没有滥杀兵变的海防兵,但是却对同样传到朝廷的“官军乘势劫掠”不置一词,这也同样值得玩味。 ▲晚明军队在作战时“用力过猛”已经不是啥新鲜事了 最后还是要说一下这次“兵变”对于戚家军的影响,按《两朝平攘录》的说法,蓟州兵变后“人心迄愤惋,故招募鲜有应者”。但实际上,万历二十五年因与日本的封贡和谈破裂后,为了应对战事再起,“新募南兵六千名(《明神宗实录》)”,除了户部对此表示“库贮不敷”外,并没有遇到其他什么阻碍。 至于为什么在兵部咨文中有“调发蓟镇南兵二千名,今召募未集,部伍不敷(《朝鲜宣祖实录》)”的表述,其实也非常简单,因为蓟镇南兵长期都用于戍卫内陆敌台,在海防兵已经被解散的情况下,仓促之间自然难以凑齐出征的队伍了。 所以,不能说蓟州兵变摧毁了戚家军。因为其实戚家军这个名号,都是后世喊出来的,明代官方文献中并没有记载。从戚继光嘉靖三十九年(1560)编练新军,到明末的那段时间里,他的部队都是被称为“浙兵”、“义乌兵”或“南兵”。戚家军这个称谓,最初是明末的《方众甫集》中提到“倭人目为戚家军”。等到清代张廷玉修《明史》的时候,才把“戚家军”这个名词,写入官方文献。 而蓟州兵变发生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距离戚继光去世的万历十六年(1588),已经过去7年了;距离戚继光被弹劾去职的万历十三年(1585年),已经过去10年了;距离张居正去世,戚继光被调往广州的万历十年(1582年),已经过去13年了;距离戚继光在北方大规模练兵的隆庆二年(1568年),已经过去27年了;距离戚继光嘉靖三十九年(1560)编练新军,更是过去35年了。 此时初代戚家军就算18岁入伍,也已经51岁了,而北方练出来的戚家军,也大多要45岁左右了,早过去了适合服役的年龄了。 所以,其实在蓟州兵变前,戚家军就已经没有了,因为对于大明来说,世间已无戚继光,更重要的是,世间已无张居正。 ▲封贡议和失败后,明日迎来了更大规模的战争 至此,蓟州兵变的前因后果基本讲述完毕。这起事件在明朝虽然不像万历三大征和萨尔浒之战那样震撼人心,但是内在似有似无的悲情色彩,也的确是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 但对于笔者而言,这起事件更重要的是阐述了另一个道理,历史就像是一个被人随意打扮的小姑娘,但是终会有蛛丝马迹能让我们一窥妆容背后的真相,这或许就是历史研究的乐趣所在吧。 参考文献: 《明神宗实录》 《明穆宗实录》 《两朝平攘录》 《宣祖实录》 《明史·王保传》 《明史·兵制》 《大明会典》 《四镇三关志》 《唐将书帖》 《万历邸抄》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 孙矿《姚江孙月峰先生全集》 方应选《方众甫集》 韩佳岐 《明朝后期对南兵的征发》 杨海英《万历二十三年蓟州兵变管窥》 贾亿宝《清官修<明史·兵志>“边防”细目史源问题考述》 郑洁西,杨向艳《日藏孤本《刑部奏议》及其史料价值》 王英础《抗倭援朝的名将--季金》 陈厉辞 董劭伟《板厂峪新发现碑刻研究之四——明蓟镇长城阅视制度初探》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 孙矿《姚江孙月峰先生全集》 方应选《方众甫集》 韩佳岐 《明朝后期对南兵的征发》 杨海英《万历二十三年蓟州兵变管窥》 贾亿宝《清官修<明史·兵志>“边防”细目史源问题考述》 郑洁西,杨向艳《日藏孤本《刑部奏议》及其史料价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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