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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丽华:《两个康巴汉子——嘎然喇嘛和邦达多吉》

 坏人彭 2022-09-24 发布于北京

在康藏地区现代史上极为著名的这两位人物,并非同龄人,家乡一北一南,都是藏东“康巴人”;传奇内容也各不相同,只在某一时期有交集。并列一节讲述,旨在传递一个经验:混乱时世人生命运是多么的沉浮不定,变幻莫测,一方面是身不由己,另一方面,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大有可为。这样说的时候,是想到某些富有冒险精神的人,生在治世反觉不美,“生不逢时”,否则,自以为必能大显身手一不错,我们这两位主人公,都是在乱世中“兴风作浪”的枭雄。

先说嘎然喇嘛,俗名索朗列旦,据说与十三世达赖喇嘛同庚,生于1876年前后。这个“据说”来自他的家乡类乌齐,至今仍在传说当年遴选十二世达赖转世灵童时,这位索朗列旦曾为候选者之一。家乡人津津乐道,这位灵异人物如何天赋异秉异象,为何落选了呢?是他出生的那天清晨,天地间突现五彩光华,河塘有莲花盛开。他家的佣人早起打水,惊奇之下,连忙采摘回来——家乡人评论说,这个无知之人的举动,不仅掐断了福运之脉,导致小主人在此后的灵童选拔中落选,而且终生坎坷,颠覆了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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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然喇嘛-诺那活佛

在嘎然喇嘛弟子整理的资料中,则说他生于1864年,圆寂于1936年,享年七十三岁。在头顶挽一高髻,是嘎然喇嘛与众不同的装扮。他所在教派,隶属噶举派一支的达隆噶举。他在类乌齐大寺做总管,曾跟随该寺寺主之一的表兄弟吉仲活佛,前往深山密林中的墨脱传法行医,并共同发掘了伏藏教法。其时正值光绪末年,边务大臣赵尔丰在川西、藏东一带改土归流。历史档案中有嘎然喇嘛协助清兵剿灭波密“白色天空之王”噶朗王的记载。此后,他便与清朝官兵结下不解之缘,不仅亲率类乌齐寺僧众归降,还为驻昌都清兵提供后勤保障长达七年。

民国元年“藏乱”中,站在昌都官军一边,与拉萨的噶厦及藏军抗衡。后来战败被俘,从解往拉萨的途中,到被流放至山南隆子县加玉地方,一路充满神迹,是其人传奇故事最为密集处,由此他所拥有的神通法术名声也从东部传播到中部和南部。总之嘎然喇嘛是打不死的的,毒不死的,更有意欲加害而下不了手的。他在西藏的行踪和传说,止于山南流放地遁逃。往后的故事,西藏人就不知道了。

嘎然喇嘛哪里去了?漂洋过海,现身在南京。还来不及转换流亡者的身份心态呢,据说就作为西藏奇僧、密宗大师而被佛教徒们热烈包围。甚至连政府高官戴传贤也慕名而来,还把他引荐给蒋介石。之后,再说嘎然喇嘛就不对了,国民政府封他做了“诺那活佛”。做了诺那活佛愈发的炙手可热,追随门徒众多,十二年中簇拥他走过许多地方,设坛讲经,著书立说,传播藏密,名声大振,并开创了诺那派汉传之传承。国难当头时,身在内陆的康藏志士积极行动,诺那活佛参与其中,发起成立“康藏旅京同乡抗日同盟会”,发表告全国同胞书,呼叮挽救国家民族于危亡。参与者中,诺那活佛与我们的另一位主人公邦达多吉历史性相遇。其后又在“康人治康”理念方面一拍即合,待到西康宣慰使公署组建,邦达多吉担任军事部长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的诺那活佛已身兼国民政府立法委员、蒙藏委员会委员、西康建省委员、中国佛学会名誉会长、中国菩提学会理事长等职,并在南京设立“西康诺那呼图克图驻京办事处”。1935年被国民政府任命为西康宣慰使后,于同年4月以武装团队进入西康,不很长的时间里,就在所到之处与四川军阀刘文辉的军队对打起来,闹出好大的动静。由此被史家称作“诺那之乱”,当然含有贬义。局部之乱折射出时局之乱,充满了不可思议。诺那活佛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战,是和红军的一场遭遇战。长征中的红军此时驻扎在甘孜,据说双方开火交战,诺那活佛反倒是被手下人走火误伤。往下的故事说,红军没把他当敌人,不仅为之疗治腿伤,考虑到他在当地群众中的宗教影响,还曾邀其参与甘孜苏维埃政权。诺那活佛最终病故于甘孜,时在1936年。同年,国民政府追赠“普佑法师”名号。

在此只描述行状,而无心路历程;只讲梗概,而无细节。希望有心人依据这类线索,去编织更好看的故事。考虑到这样的可能,不妨再补充一些素材,以丰富此人生平。在一份历史资料的注释里。说他在北京期间,娶过一位李姓女子,并育有一女:另有人写到死后传奇。说他的心脏火化时变作蓝宝石(舍利),被信徒携往武汉,由一德国人设计了宝塔供奉。后转奉在庐山小天池。有兴趣的话可沿此查访。其实不需要列举神通法术之类神话,此人本身经历即传奇。他的汉族弟子及再传弟子众多,现已传至第四代:台湾也有。听说台北建有“诺那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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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庐山小天池诺那塔

邦达多吉与嘎然喇嘛最不相同的一点是出身于世俗世界的顶端:商人之家,且是西藏第一巨商之家。说起邦达仓,康藏地区无人不知。康巴人素有经商习俗,邦达仓的老主人邦达列江把生意做到了内陆和印度,1910年在国外出手救助过落难的十三世达赖喇嘛,得到了极大回报:垄断了西藏羊毛和贵重药材的出口权,成为“政府商贾”即官商。到上世纪30年代前后,邦达仓的分号和商业活动已经遍及北京、上海、南京、重庆、西宁、成都、香港,以及印度的加尔各答和噶伦堡等地、从业人员据说多达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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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达家族部分成员

邦达仓兄弟的命运,遽变于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后。在拉萨上层的权力角逐中,神王的亲信宠臣土登贡培遭到清洗,势必殃及与其交好的邦达仓。时在家乡芒康的邦达多吉,接到来自拉萨的家族掌门人邦达央培的告急信,当即举兵,亲率邦达仓家丁四百余人,将驻防芒康的藏军炮团及沿金沙江八处防军全部缴械,一举拿下。此举震动康藏,尤其让拉萨藏政府惊心的是,邦达兄弟竟以口头和传单形式,宣传反对西藏现行制度的八项政治纲领,服膺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这可是比军事失利还要严重的危机,拉萨政府急忙派来藏军重兵及三大寺僧兵联合讨伐。一见大事不妙,曾经的盟友,藏东各大小寺庙纷纷自保,表示中立,孤军独悬的邦达多吉惨败,无奈撤离西藏,急投南京国民政府。

在所谓“诺那之乱”中,担任西康宣慰使公署军事部长的邦达多吉显然冲锋在前。他的部队在西康一度纵横捭阖,先是缴获了刘文辉部一个团的武装,又乘胜开往巴塘,围困了刘军傅德铨部,并拘禁了傅的妻子和养子作为人质,以逼迫傅部缴械。而其实呢,邦达多吉与傅德铨其人曾为患难之交,此时各为其主,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就是混乱时世,那么多人都在东奔西突而方向不明,今天的朋友,很可能就是明天的敌人,今天的坚持,很可能明天离弃,反之亦如是。又或者说,混乱世道里,你很难发现有什么是真正值得坚持的。综观邦达多吉前半生,富有戏剧性:做过藏政府既得利益集团的成员,又成为反叛者;在诺那活佛麾下攻打过四川军阀刘文辉,后来摇身一变,成为刘文辉委任的川康边防军骑兵大队长;与红军交战之后再被收编,据说一度在甘孜中华苏维埃博巴政府中担任过财政部长……

不过,如果据此认为邦达多吉仅仅一介草莽武夫,那可错了。他非凡的头脑和眼光,体现在尘埃即将落定时的洞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应邀进京参加开国大典,“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给予他内心以极大震动;毛泽东主席的风度气派,留给他相当深刻的印象;一两年里在祖国各地参观,充分体察到新中国之“新”。尤其是,当了解到广大农村中正在发生的巨变,恍悟到这就是时代潮流!返回家乡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各地头人,他的僚属,或朋友,介绍内陆之行观感,特别说到内陆农村打土家分田地,虽说中央允许西藏延续旧制。但大势所趋,迟改不如早改,被动改不如主动改——我们现在就把土地分给穷人怎么样?

众人面面相觑,不理解,有人就问了:“如果分下去了将来还能收回吗?”

聚会无果而终,邦达多吉自行实施计划。此前归途中,已在康定请人设计了一座三层卓玛拉康(度母神殿)图样,很特别:一层住神,二层以上住人。现在就要施工了,用工也很特别,以债务相抵——每个工日居然可抵一袋青棵!邦达仓的债务人太多了,大家奔走相告,踊跃参与。为什么这样?距此时半个世纪以后,2001年,在这座现在已成邦达乡政府的卓玛拉康,当年邦达多吉的小警卫员、现在的平洛老人,向作者我讲述了这段往事。据他说,因为内陆的寺院是被保护的,所以主人做了最坏打算:纵使财产被没收,全家总还有个栖身之所。另外就是,穷人即将翻身做主人,债务必定会一笔抹去,索性以工抵债吧。当然这只是一面之词。也许邦达多吉认清了时代潮流,本心只想做个开明绅士也不无可能。

新房落成,主人却未乔迁,而是到昌都新政权走马上任,担任昌都地区人民解放委员会的副主任。又过了几年,四川康地发生了抵制改革的叛乱,人在昌都的邦达多吉使用军用电话,委托芒康县转告邦达仓,不得参与叛乱,并把所有武器上交。

再后来,任职到拉萨的邦达多吉垂垂老矣,英雄末路——这位一生在惊涛骇浪中躲过无数险滩暗礁的勇士,苦苦寻求了一生的求索者,正像当年许多不平凡人物那样,最终沉没于“文革”浩劫的厄运中。当年所建的卓玛拉康保存完好,现在是邦达乡政府办公地。

两位主人公的事迹,有许多是作者2001年在昌都地区实地采访中获知的,可称“独家旧闻”,详尽记录在拙著《藏东红山脉》里。作者对这些故人旧事念兹在兹,心情复杂。回应本小节篇首所言,生在治世反觉不美的人,是不是愿意生在这样的乱世,反正像我们这样中年以上的人,是衷心祝愿天下太平安居乐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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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丽华著 《风化成典·西藏文史故事十五讲》,中国藏学出版社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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