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折腾，局面可能还没那么坏

文｜西坡

本雅明《单向街》这本书里有一节的标题是“致男人们”，正文只有一行——

劝说是不会有成果的。

读到这里，不禁哑然，左翻右翻，确实就这一句。幽默而深沉。

历史告诉我们，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现实告诉我们，人是不听劝的。劝说不起效果，还不算最坏的结果，劝说不当，伤人伤己，也是常有的事。你看他前边有坑，大声提醒他，他以为你在嫉妒他跑得快，于是加紧步伐……这种蠢事，不光会发生在别人身上，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只致男人，不致女人，或许是因为喜欢劝导别人的总是男人。要么现在网络上管说教味叫“爹味”呢。

官渡之战前，袁绍的谋士田丰劝他，曹操善于用兵，但兵力不多，我方人多地广，粮草充足，不如跟他打持久战。田丰的策略，用今天的话来概括：时间站在我们这边。

袁绍不听，认为田丰败坏军心，把他关了起来。

袁绍果然被曹操杀得大败而归。这时候有人对田丰说，这回您该受重用了。田丰说：如果打赢了，我一定能活命，如果打败了，我必死无疑。袁绍回来说，之前没听田丰的，现在果然要被他嘲笑了，于是杀了田丰。

陈寿《三国志》行文至此，有句评点：“绍外宽雅，有局度，忧喜不形于色，而内多忌害，皆此类也。”说袁绍表面宽宏大度，但内心嫉贤妒能。其实曹操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在这个阶段还比较能忍，容得下人，所以曹胜袁败。

田丰面临的是一个千古难题：如果你的领导很愚蠢，你该如何劝说他？

古人说，伴君如伴虎，劝老虎不要犯混，老虎一生气，可能就会先吃掉你。

《庄子·人间世》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庄子拿颜回和孔子编了个寓言，说有一天颜回向孔子辞行，孔子问，你去哪儿啊？颜回说，我去卫国，听说卫国国君年壮气盛，行事专断，残害人命，我去救救卫国人。

孔子：你这一去，自身难保啊。你先跟我说说，你准备怎么劝说卫国国君呢？

颜回：“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重要的话，我引用一下原文。这句意思是，我外面端正而里边谦虚，勤勤勉勉，心智专一，这样行吗？

孔子：这肯定不行。那个卫君冥顽不化，即便表面附和你，内心也不会认同你。

颜回：那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怎么样？内心真诚而外表恭敬，然后引用一些古人的教诲，那些话都是古人说的，不是我说的，应该不会怪罪我吧。

孔子：他可能确实不会怪罪你，但你也只能给老虎挠个痒痒，有什么意义呢？

颜回：那我没辙了，您给支个高招吧。

孔子：你先斋个心，我再告诉你。

“斋心”是庄子要讲的重点。铺垫了这么久，庄子终于借孔子之口，把答案说出来了。

先讲什么是斋心：“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你要心志专一，不要用耳朵听，用心听。也不要用心听，用气去听。这句话有点玄乎，关键要理解什么叫“气”。在中国古代哲学的语境里，“气”往往指世界的本体、万事万物的规律。

这段话的意思是，面对世界上的灾难与不公，不能只去想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你怎么想不重要，而要想世界想要什么，也就是事物演化的规律是什么。看清楚规律，你才能像庖丁解牛一样游刃有余。否则，什么事情都没做成，自己先死掉了。

要去劝说猛虎别吃人，首先要心如止水，遇到事情才能随机应变、顺应自然，不能有杂念。

然后还有一段，这个故事就讲完了。

“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

大意：你去卫国，不要为虚名所动心。卫君能听进你的话，你就说，听不进去，你就不说。不要预设思维框架，话等到不得不说的时候再说。被人的欲望驱使，容易作伪；被自然天理驱使，不容易作伪。把眼前万物都看作虚空，就能使自己内心空明而散发出纯白的自然之光。

老庄哲学的核心是清净无为，但无为并不是真的毫不作为，否则他们为什么要写出传世呢？

“无为”的本质其实是最小干预原则。

人生和世界一样，并不是你越折腾它，它就会越好。很多时候，恰恰是那些总想逆天改命的人，把命改得越来越惨，那些想要拯救世界的人，把世界弄得越来越坏。

在宇宙面前，人的智力与能力是很有限的，不尊重客观规律而妄加干预，往往会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所以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阿城小说《棋王》里有一段话，表面说的是棋，其实是人生道理。抄在下边，大家可以闲时琢磨琢磨：

“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造势妙在契机。谁也不走子儿，这棋没法儿下。可只要对方一动，势就可入，就可导。高手你入他很难，这就要损。损他一个子儿，损自己一个子儿，先导开，或找眼钉下，止住他的入势，铺排下自己的入势。这时你万不可死损，势式要相机而变。势式有相因之气，势套势，小势导开，大势含而化之，根连根。别人就奈何不得。”

现在正是读老庄哲学的好时候。很多书在特定的时间点读，会有难以想象的收获。历史和现实要交互着读，才能读出书里书外的门道。这也正是世界的奇妙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