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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二苕和他的矛子(第10话)

 云梦山房 2022-09-25 发布于福建


玉娥梨花带雨,眼泪汪汪,满怀无法平复的委屈。泪水、汗水一时糊了满脸,很是惹人怜惜。她缓缓从兴奋、紧张、惊诈和忧惧中缓过神来,仿佛刚从溺水中爬上岸一样,觑着王组长的神情,按压好情绪,调整好心情,竟然很快面带平静的微笑,显得云淡风轻,似乎一切不曾发生。她的双脚也随之站好位置,呈紧凑小丁字站稳,手肘自然抬起,双手轻松相扣,压胸下腹前,完全是那种受过专门训练的演讲姿势。胸有成竹急于表现又使她憋足了气,蓄势随时一吐为快。几次欲言又止,急切而又犹豫。
王组长也焦躁。他不知何时又蹲到了条凳上,草帽已戴在头上,身后电风扇吹动陈旧草帽上稀散的草屑线头,低垂或高扬飘动,轻浮而滑稽,像极王组长此时的心情。他闷头一个劲抽烟。狠吸慢吐,白烟成柱状出口即被风扇搅散。
好个玉娥,她放弃了原本急于表现能干、表演口才的冲动,痛下决心,近前几步,拉下搭在二苕肩上的长条手巾,大面积擦抹干净脸上、脖子上的泪水、汗水,擦完,把手巾扔到二苕肩上,清清嗓子,一副无所鸡巴谓的样子。
王组长,裤裆村的事,我知道的不比你少。我跟二苕的事,你也没看见什么,是吧?!可你的事,容姐都告诉我了,还留着你写的东西。这个破主任,我也不是非要去当。树有皮,人有脸。人活着,无非爱个面子。我家那位空有五兄弟,却干不过二苕一个憨货,为么?真以为是二苕力大、胆大、有能为?那是因为他们身为男人,却只有那么点尿性,没种!怕死!二苕呢?他泼得出,敢拼,不怕死。相信吗?我也敢拼,我也不怕死。我跟二苕是一样的人,所以,我不隐瞒我的观点,我佩服他,喜欢他。我知道,你早就培养二苕加入了组织,他迟早得接搞匠书记的班。你可能不相信,我敢说,除了我,裤裆村没第二个女人比我更适合与他配班。裤裆村有我们俩,没什么事摆不平。你们男人,都眼热荷香是吧?我明白告诉你,你们连臊气都闻不上。她骨子里看不上你们。她有文化也确实非常能干,但人家属天鹅的,志向远大,对这事木兴趣,迟早得远走高飞。也就我对着干村还多少有点公益心。有我帮助二苕,裤裆村没人翻得起浪……信不信由你。
她喘口气,似乎仍意犹未尽。
……老王,打开天窗说亮话。做人、做事,得掂量得出事情的轻重,你自己看着办。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揭老底对谁都没好处。
这女人,胸不大,却说得胸有成竹、胸脯起伏、激情恣肆,足见学生时代是演讲好手。王组长帽檐暗影里双眼阴鸷,紧盯着她,满腹狐疑。心里翻江倒海,无以言表。以前真小看这女人了。认识她以来,他就垂涎于这山野小媳妇儿身上那股难以抗拒的野性诱惑。颦颦笑笑,巧笑倩兮,文静掩不住泼辣,闷骚烘托出妩媚。却总难上手。打情骂俏只限于言来语去,躲起他的“咸猪手”来,像光溜的狐狸,油滑灵巧,别说抓住,连毛都碰不到一根。现在,当她红着泪眼,以一个女泼皮的形象站在他面前时,他真正被吓了一大跳。


玉娥和玉容在一般人听来,好像是姐妹。其实原本不相干。她俩一个姓杨,一个姓苏,来自不同的乡镇,隔着好几座大山。也许正因为名字中同着一个“玉”字,她俩走得特别近,结成“干姨娘”,一个“容姐”,一个“娥子妹妹”。两家大事小情还相互走动。那四壮和大夯也是很不错的酒友,谁家有好酒、好吃食、好菜,都会请对方一家同享。他们这层关系,王组长也是知道的,两家也是他在裤裆村驻队相对固定的餐食轮供人家。
但这种事,这种纯属绝对隐私的事情,那玉容怎么可能、又怎么会向玉娥和盘托出呢?稍加深思,也不难理解。这也令他更为悔恨和担忧。平素,这两女人都能喝点酒,而且喝酒后的脸红耳赤的醉态无比颟顸可人。如果喝得差不多了,酒酣耳热,无论是出于相互亲密还是互相炫耀,两个投缘而又互相信任的“干姨娘”既亲如亲姐妹,当然就无话不说、无所不谈,又怎么可能不以相互分享秘密以较量魅力、加深感情呢?
这女人,八成是真看到那“东西”了。也是自己一时糊涂,真特么的倒了八辈子霉。裤裆村还真不是搞定了搞匠书记就搞定了一切那么简单。也怪自己在裤裆村插足太深。他开始抱怨组织,抱怨相关领导和同事,使他陷入了裤裆村这个恼人的“泥坑”。
多年来,对复杂难搞的裤裆村,尤其难以打交道的搞匠书记,镇里的干部都唯恐避之不及,换了几任班子,大家都认为他老王有成熟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工作扎实,对裤裆村很深入,熟情况,搞得定,因此,每年分配驻村任务,裤裆村非他莫属。但要搞好基层工作,光有一腔热情还不够,还需要相当高的政治思想高度、政策水平,丰富的工作经验和“打得死叫得活”的灵活多变的工作方法。除了要过好人情关,利益观,最难过的是色情关。在经济落后的农村,不用你想,也不用你特别费心思,只要你有胃口,总有美肉肥油搁你嘴边,甚至送到你口里。他跟毛蛋、毛蛋妈玉蓉的关系,从发生到发展,就是这么毫无征兆、没有悬念。


前任妇联主任车祸去世后,一直跟王组长交厚的玉蓉认为,机会来了,她明确表示,想继任,且志在必得。这事,在黄主任出事后不久她就向他摊牌了。虽然她什么也没多说,但她不容讨论、不容置疑的口气,明显倚仗着她手中的“东西”,他没有否定,也不敢轻易否定。以他在镇上和村里的影响力,他以为这不是件太难的事,何况玉容早已加入组织,一直是村里的骨干。村里各项中心工作,大事小情,她都有不同程度的参与,尤善于解决村民的家庭矛盾。他只能答应她。
也就因为玉容在村里过于积极,村人屡屡对她诟病不已,说她脸厚肉多,没脸没皮,爱出风头,非常“扯能”。这女人,文化水平不过初中毕业,却能说会道,为人大大咧咧,处事泼辣干脆,好打交道,显得周到细致,不麻烦。当个妇联主任,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应该会比原来那位黄主任摆得开。而且,以他跟玉容母女关系密切的程度,为她的心愿做一些努力、帮一些忙也是顺理成章的,应该的。只是没想到,现在这女人竟发展到不惜牺牲亲生女儿去讨好搞匠书记的程度,足见其不择手段到了何种地步。这种女人,一旦达不到目的,岂不比眼前这位玉娥更难对付?
妈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老子在裤裆村中招了,陷坑了。闹不好,在小小的裤裆村要翻船。王组长思绪飞快旋转、纽结,成为乱麻,成为块垒。
硬扛肯定出问题。他正要开言打发眼前这个女人,适当安抚,让她情绪消停,却见玉娥跨步走近他,弯腰指点着板凳侧边的那行刻划得歪歪扭扭的字,言辞一字一顿。
王组长你自己看看,你和玉蓉家的事,你以为只有你我知道吗?
王组长被黄蜂蛰了似的跳将下来,顺着玉娥那根春葱般细嫩的手指,眯着眼睛看过去,头瞬间“嗡”地大了。
谁谁谁谁干的?这谁干的?
这当口,没等他做出反应,女人已经一阵风一样,转身走到大门前,“咔嗒哐哐”开门,摔门而去。


男人女人的事,挑破不值半文。窗户纸捅破,一切就变得赤裸裸而直截了当。
驻队干部这种存在本来源于那个特殊的年代,搞群众运动,县、区、公社不同层级都有特别安排的干部深入农村驻队,尤其是相对偏远而贫困的农村。驻队干部的存在,对于落后农村的工作确实能够起到非常大的主心骨带动作用。如今,区和公社早已撤并,称为乡镇,改为县乡村三级,县乡照样安排有基层工作经验的干部驻队,任务不同,工作大同小异,主导农村的政治思想和一定量的社会秩序稳定工作,现在更多的是倾向于推动经济发展的工作。
一个一般而言被认为有见识、地位超过村支书的“上面”派来的干部驻在村里,用“瞩目”来表述是不准确的,应该称为“受人景仰”。像王组长这种工作多年、政策水平高且颇有农村工作经验的驻村干部,不仅职位高、能力强,手中多多少少还有些“七所八站”的资源。争取各种优惠政策、购买各种紧俏物资如柴油、化肥之类,这些驻村干部都比村干部不知道要能为多少倍。村干部费九牛二虎之力无法解决的问题,驻村干部常常不费吹灰之力,甚至在村部打个电话就搞定了。在裤裆村,大小事,到搞匠书记无法没招了,村民们习惯于“找王组长”、“问问王组长”、“王组长说了”。尤其当有的村民在与搞匠书记发生抵触情绪时,王组长成了他们更为信任甚至依靠的领导。
王组长是什么级别的干部,任什么职务,大家其实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总之是镇上的“大官”,一直是“裤裆村工作组组长”,不是受灾了组织支持生产自救,就是搞“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简称“社教”。
但驻村干部要深入农村并非易事,紧紧能吃苦是不够的。要跟农村的村民群众打成一片,有架子不成,“南无作势”不成,放不开不成,过于油滑随便更不成,这个度很难把握。而这这些恰恰是王组长的优势。上面要求领导干部驻队要与当地群众实现“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三同”,书生气太浓的干部做不到、混不下去,过于死板的干部也深入不下去,二拿捏不好度的干部则很可能在农村工作没做好,反而还犯了错误。尤其是作风错误。
在防范犯作风错误方面,王组长起初原本是把握得比较好的。在裤裆村,他早先是遵从驻队惯例,吃“轮供”饭,即村里各家各户轮流供饭,饭后按照上级规定的标准给钱。淳朴而没有任何显赫亲戚的农民当然巴不得驻队干部天天到自己家里吃饭,接好这层关系,说不定给家里、给子女带来好处呢。驻队干部的地位、权力优势开始充分显现。农村经济落后,农村妇女长相千差万别,卫生习惯大相径庭,做饭的水平也差异很大。吃食品种大同小异,无非咸菜萝卜红薯、稀饭,欠收年头瓜菜代。味道是一方面,卫生是个大问题。有些妇女做饭,刷锅用的“洗锅篓”(老丝瓜瓤)黑乎乎油叽叽,碗筷调羹看上去多有疵点。吃坏肚子是常事。这就要求驻村干部入乡随俗。做得好的,让村里去安排,派到哪家到哪家吃饭,顺便深入了解情况,自己不介入选择轮供到人家。做得不好的,就开始“点供”,选择人生得“清楚”、卫生条件好、合口味、招待好的家庭供饭。王组长起初也把握得挺好。他一度搞不清楚这些村民为什么无论什么条件,无论吃什么怎么吃,似乎就是不生病。而他从开始驻队起,首先过的,就饮食关。轮到不忍卒睹、无法下咽的人家,他仍得笑脸接受,闭眼吃饱。
这一度使他很难坚持。搞匠书记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在安排轮供人家时,他有意剔除掉不太讲究的几户人家。但也不行。通过反复比较,搞匠书记最终选择只有七八上十户人家给王组长供餐。他比较中意玉容的厨艺。倒不是她家食物有多丰富,做得有多好,而是她干净、讲究。食物图新鲜,尤其农村不缺少的青菜,各种当季菜蔬,直接到自己家后园现采、现洗、现做,井水每天现打,菜洗一次换一次水。碗筷洗干净放在老碗柜里,怕蟑螂虫子爬,还特意用旧报纸包好。吃饭时那种开封的感觉让他特别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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