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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清虚观打醮,有意思的不是活动,而是这些人的表现

 陈想读名著 2022-09-27 发布于浙江

《红楼梦》中偌大的贾府,人事纷繁复杂,而曹公就是有本事将大结构安排得井井有条,又将小细节刻画得纤毫毕露,既可远观,亦可亵玩。

在此,拟用第二十九回中清虚观打醮一节为例,看看在一个活动的统领下,如何众声喧哗,声声入耳。

所谓“打醮”,是道士设坛为人做法事,求福禳灾的一种法事活动。这次去清虚观打醮,是应了元春的要求。

不过,对于贾府上下来说,这正如清明节的功能除了祭扫之外还有踏青,除了法事还有看戏等活动。而后者其实是更有吸引力的,因为这实在就是一种出门“放风”的好机会。

但作者偏又不写大家都争着报名要去参加活动,而是有不同的想法和声音。

王熙凤领到了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就约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书上没写宝玉和黛玉的反应,估计宝玉是连叫着“好,好”的,黛玉想必也会开心,只不过重点不是去哪里有什么事,而是他俩一起参加活动就行。

宝钗却是马上谢绝,说她怕热,又不会有什么感兴趣的戏好看,所以不想去。

这是面上的理由,但很显然,如果有必要,宝钗是不会怕热的;同时,她也不会真的以戏好不好看来决定参不参加活动(如果是这样,她生日那天点戏,就不会顺着老太太的喜好了)。

所以说,宝钗不想去,可能是因为并不想跑到外面去凑热闹,特别是道观这类地方多有不便,还可能是因为对宝玉和黛玉的亲密总归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之吧,对出门放风并没有什么积极性。只是后来贾母发话要她去才勉强答应了。

贾母本来应该也没有想到去,毕竟这次打醮主要是常规程式上的事情。但凤姐应对宝钗的几句话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凤姐说清虚观凉快,戏台两边又有楼,晒不着太阳,且如果她们去,她会安排把楼打扫干净并清场。并说宝钗她们不去的话,她是要去的,因为这些日子闷得很了,家里唱戏么她“又不得舒舒服服地看”,要照应全场嘛!

她这一说,宝钗没回应,老太太倒来了兴趣了,说要跟她一块儿去。这时凤姐说:

“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

那么老太太一起去到底是不好还不好呢?我猜凤姐心里是不希望老太太去的,一去,岂不跟在家里看戏一样,她还是没得“放轻松”?

最好是如同好久以前她带着宝玉去宁国府做客一样,自己是主角,自由自在享受一天。但又不能显露这层心意不是?当然是要对老太太参加表示欢喜的,况且这也是提升了活动的层次,接待的档次都会提高的。

于是她用这半真半假,半欢喜半失望的话,为自己争取一个相对自由的机会。果然,贾母回应她了,表示到时候她们各在一楼,凤姐不用去她那儿“立规矩”。

贾母一高兴,不仅自己去,还让宝钗和薛姨妈都去。

既然薛家母女都去,自家的姐妹们岂可落下?于是又打发人去请薛姨妈的同时,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姐妹们一起去。

王夫人本身是好清静的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了老太太的吩咐,笑着说了一句“还是这么高兴”,就叫人去大观园里传话:“有要逛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

我猜王夫人在想,这老太太越来越像孩子了,那么爱赶热闹。

而王夫人传到大观园里的话,大概就如赦令,可把园里的年轻人给激动坏了:

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以,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子,听了这话,谁不要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她也百般撺掇了去,因此李宫裁等都说去。

只“听了这话,谁不要去”一句,大观园里奔走相告、笑逐颜开的“热烈骚动”就已经如在目前;连李纨也被鼓动着说要去了,就等于是全出动了。

自由是多么可爱啊!

完成了报名工作后,准备工作又是一项大任务,这就不说了;当日出门时声势浩大,也无须多说,总之是“车轿纷纷,人马簇簇”,“乌压压地占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

单讲那些姑娘丫头们,兴高采烈,叽叽喳喳,真的如出笼的鸟儿一般:

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说了两遍,方觉好了。

你看,这些平日里老百姓见了须得仰视的姑娘丫头们,兴奋得把人前的矜持都丢了。

于是到了清虚观。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又让我们看到了凤姐此前未见的一面,以及贾母内外一贯的一面。

清虚观里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负责剪灯花的,看到这么多人进来,想找个空隙藏出去,估计没见过这么多人,有点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

你看凤姐怎么处理的?她“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还骂“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把小道士吓得“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而当时“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都大喊:“拿,拿,拿!打,打,打!”

那些喊拿喊打的人见连滚带爬出一个小道士来,不明所以,虽说太威风了点,倒也是可以理解的;就是王熙凤的那一记耳光,却真是太凶了些,不免让人觉得她可太会仗势欺人了。

这一定程度上也是由于她怕有什么意外之事破坏了氛围,甚至对老太太的安全带来威胁,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也是凤姐“奉上压下”风格的直观体现;“驭下太严”是贾府的共识,只不过她把这个“下”拓宽了范围,管到清虚观来了。

而与她的表现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贾母。

她听到前头在乱,一问说是有个剪灯花的小道士混钻,她就赶紧让把孩子带来,说:

“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得慌?”

眼看那孩子跪在地上乱战,贾母吩咐贾珍拉起来,叫他别怕,问他几岁了。见那孩子通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的”,又让贾珍道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他。

回想到老太太是如何对待刘姥姥的,就能明白,贾母贵为公门太君,却实在是慈和低调,并且不是刻意装出来的,而是从心底里没有高低贵贱的界线,她看到的是“人”,而不是身份。

不得不说,凤姐真该向贾母好好学习,这样当家才能让人真正心服,才能长久。

既说到了贾珍,也有值得一说的事。

读者印象最深刻的,自然就是目前通行本中并未直接写到的“爬灰”事了,而实际上,作为贾氏族长,他还是很有治事能力的,只可惜,他自己的行为就饱受诟病,又怎么能搞得好工作呢?

你看,他眼见来了这么多人,把管家林之孝叫来一顿安排,可以说思路清晰,妥妥帖帖,但回头教育儿子贾蓉呢,就又不见得妥当了。

贾珍因嫌贾蓉“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就“喝命家人啐他”。况且这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命令,于是“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还让小厮问贾蓉:“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那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

效果倒是好,“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亦且连贾璜、贾玢、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从墙根下慢慢地溜上来”,都不敢偷懒了。

应该说,贾珍的管教是颇为严格的,“杀鸡骇猴”的效果也挺好。但他采取的方式是不妥的,这并不是教育,而是一种羞辱;在羞辱之下产生的服从,并非心悦诚服,而只是迫于权威的“敢怒不敢言”,只要权威自身出了问题,被削弱了,那么“表面的和谐”也将不复存在。

你看,贾蓉一离了他身边,马上就开始抱怨“早都不知做什么的,这会子寻嗔我”,一面又骂小厮“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

怨气是会以另一种形式发泄的,戾气是会传递和转移的。在羞辱中成长起来的贾蓉,自然不能希望他尊重他人了。

可惜利用权威施压惯了的贾珍,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最后说说张道士。

据贾珍角度了解,这张道士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还真是非同一般的道士。

我对这张道士印象不坏,不象马道婆、净虚尼姑之类的人物,一天到晚,除了嘴里念几句“阿弥陀佛”,恐怕盘算的全是俗事,且唯利是图,为了银子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至少颇讲感情,以前我们就曾讨论过一个他说宝玉与国公爷“一个稿子”的话题。

大约这跟他日常接触都是些高层人士有关吧,比净虚、马道婆之流有“格局”嘛!

不过呢,这道士也喜欢管俗事,只是不干拆人姻缘、谋财害命之类的坏事,而是牵线搭桥介绍婚姻之类的好事。

这不,他见了宝玉,就打算给他介绍个对象,说“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得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莫非他说的就是薛宝钗?)

从他的话来看,倒似托他介绍亲事的还不少呢!

只不过,贾母对这位“老神仙”尊重是尊重的,尤其是他回忆国公爷更令她感伤和亲近,但是对他给宝玉介绍对象却不是很信得过,再说她本就有自己的盘算,也没听听是哪家的小姐,就只以“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就谢绝了。

当然,也给他留了个台阶,让他打听着,说“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性格)配得上就好”。

大概真正的不问世俗的“槛外人”实在是非常少见的吧,就如现在,恐怕也一样,毕竟他们的衣食父母,不管什么层次的,仍都是俗人。

以上细节,是不是能让我们感受到一部大书之中,细微之处的生动呢?而又是这些细节,接续成了全书的气脉和线索。对这个说法,朋友们怎么看呢?欢迎留言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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