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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和梦境——从张爱玲小说《小团圆》说起

 木兰良朝 2022-09-27 发布于吉林

​在现实中,没有时间遂道可以让我们一路穿行回到过去,与曾经的青春记忆劈面相逢。那么,有没有一种方式,让我们回到并亲历过往呢?从某种意义上说,自传体小说应当是一种艺术地再现旧日时光的极好方式。

张爱玲去世十四年后,她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终于在2009年面世,并在读者中引起了极大震撼。可以说,这部遗作的面世,成为2009年出版界最有争议的出版事件之一。围绕着该书的出版是否有违张爱玲本意、甚至有违道德的争议甚嚣尘上。

撇开出版此部小说是否有违张爱玲遗嘱不谈,单就小说内容而言,对读者都就有石破天惊之感。家族隐私、堕胎乃至床笫风云,无不令读者震惊到难以置信。

有别于张爱玲以往的小说,身体是这部小说第一个关键词。《小团圆》中个性敏感、心理自卑、情感焦虑、处世痴钝但渴望纯挚的盛九莉,活脱脱是张爱玲的化身。在港大读书,九莉的身边虽然有很多同学、嬷嬷、先生,但没一个人可以当成真正的朋友。而没落大家族中的暧昧情事与不伦之恋、母亲的绝情与父亲自私堕落,遇到的男人从身体到内心增加给她痛楚,这些浸遍九莉的一生。通过对自我女性身体从蒙昧到惊惧的认知,女主人公九莉完成了对人生、对爱情的认知。这部小说选取的只是女作家人生中的一些片断,但这些毫不粉饰的片断,消解了一切神秘因素,使张爱玲借九莉这一形象,亲历过去,最终完成了完整的自我书写,填写了许多读者和研究者视野中的空白,成就了终极意义上的“身体写作”,并使得在此之前的一些七零后女作家们的所谓“身体写作”顿显苍白无力。

张爱玲的小说一直较少指涉男女欢爱场景,她更多的关注人的心理。只在晚期的《色·戒》和《同学少年都不贱》中稍露端倪——她从不肯直白浅露地让性描写流于俗套。《小团圆》却真实地再现了九莉/张爱玲的成长,成为女人的过程。身体与灵魂有时关联,有时又割裂,隐喻的写法也符合九莉的作家身份。但这种终极身体写作无疑具有撕裂感,九莉一生中的三个男人邵之雍、燕山和汝狄在对待她“身体”的态度上大同小异。邵之雍对她的身体是“占有”,燕山是在得知她的身体被邵之雍摧残造成宫颈折断后是“嫌恶”,到了汝狄,便是“忽视”,他会在九莉艰难打掉四个月男胎之时,“晚饭他到对过烤鸭店买了一只,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搅海,还让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在之雍“黄泥坛子”的撞击下,九莉其实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女孩”,她毫不知晓,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体和情感正在受到男性中心和权威的摧残。直至最后,身体被摧残造成病疾,亲情被掠夺导致形单影只。

张爱玲说把这部小说写成了一个爱情故事,但这“爱情”却让读者有一种撕裂感,感受不到它的温度。对照阅读张爱玲一生经历,这种撕裂感让人不得不正视现实,寒凉之气由脚下始,直至全身。

梦境是《小团圆》的另一个关键词。小说的近结尾处,加进了一个看似不大相干的梦境。“有一次梦见五彩片《寂寞的松林径》的背景,身入其中,还是她小时候看的”,“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裡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这个有着童话般优美的画面的梦相对于现实中的身体来说有着温暖感。这个梦境为什么使她“快乐很久”?邵之雍/胡兰成作为“无赖人”,在她晚年的回忆中本来是不堪的,与第二任丈夫的孩子本来是她在美国时自愿放弃的,她也从没在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生活过。是梦境将从前优美化了,或者说温软的梦境让她疏离了不堪的冷硬的现实。这时的之雍还没有变心,“孩子”当然是他们俩人的孩子,“小木屋”象征了她所期望的平静安宁的婚姻生活,小木屋当中,理应只有他们二人,那些之雍不同时期的女人当然都被抽象掉了。梦中的身体也成为美好的一部分,剔除了单纯的欲望,她强调“执子之手”的手臂,都拉成一条直线,可见他多么渴望,多么有诚意,也暗中实现了她多么愿意他与自己的一切相一致。欢乐中的孩子不是那个门头上木雕鸟一般的骇人的男胎,而是健全的、幸福的样子,这和她以往小说中的孩童形象有多么大的不同。原来她不是没有母爱,不是不渴望做母亲,这个梦境,真实地再现了她的内心渴望,所以她才会“快乐”。原来,自传体的书写和梦境都能让我们重历过去。我们可以那么年轻,可能拥有爱情,可能拥有幸福。因此,这个乌托邦的梦境在《小团圆》中别具意义。

作为反衬,小说首尾呼应的,是九莉做的大考即将来临的噩梦,这反映了从前生活造成的压力,也说明九莉直至晚年,还不曾“长大”,或者说她在“逆向成长”。从童年始,她就生活在不断的被伤害中,被父亲、母亲伤害,她于是以爱上比自己大许多的男人,这男人也在给她带来伤害。她的无处不在的自卑感,让她只有以书写和梦境这样的方式来实施自我疗救。爱给她带来伤害,写作最后面临绝地,梦也不是自己说了算。所以,美梦与噩梦交错之时,偶尔做了达成愿望的梦,就快乐好久,也永远记忆犹新。小说几经改写,那些女作家生活中所不为我们所知的部分,渐如潮汐退去后的礁石,呈现出它本来的面目。可以说,在不断的自我书写中,张爱玲最终实现了自我倾诉与自我疗救的愿望。

写作此部小说时,张爱玲五十五岁,正在台湾迎来自己新的盛名。与此同时,琼瑶正以高产的纯情小说赚取女人们的眼泪。作为同时期的女作家,一个是将女性的人生真实地血淋淋地剖开,抛却一切粉饰的华美外衣,所谓的爱情故事预备让人尤其是女性正视自身的生存本相。一个是用浪漫花香和海誓山盟精心装饰着一个又一个虚构的爱情故事,让这些故事成为一种精神海洛因,引诱一批又一批痴情的女孩慢慢吸食无可自拔。

有人说,何苦让一部自传体小说揭去面纱自毁形象?她本来孤高傲世,避俗独隐,至少还有神秘的吸引力。这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多数人读张爱玲是为了她“热”,为了“媚雅”。事实上,有时一个作家,并不是面对所有读者在写。倾诉/书写的方式和阅读的难度限制、选择或者说在培训着读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以,能真正读懂《小团圆》的人,实在也不多。

图四来自慢书房读书群之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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