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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胡同里,记着真实的鲁迅

 明日大雪飘 2022-09-27 发布于上海

菜市口:

发出呐喊的小屋


我曾在菜市口工作近10年,贯穿20世纪整个90年代。我所供职的那家报社,在铁门胡同南口,即戊戌六君子的成仁之地,旁边,是以卖黄金首饰出名的菜市口百货商场,而对面,也就是骡马市大街路南的五金电器批发商店,便是先生第一次到北京来时所居住的第一个地方。

当初,那里是长发旅店。

打开《鲁迅日记》,其中就提到这里:“五月五日上午十一时舟抵天津。下午三时半车发,途中弥漫黄土,间有草木,无可观览。约七时抵北京,宿长发店。夜至山会邑馆访许铭伯先生,得《越中先贤祠目》一册。”

鲁迅在这里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便移居山会邑馆了,在那里一住,就是七年半的时间(1912年5月6日——1919年11月28日)。

“山会邑馆”即人们习称的绍兴会馆,旧时有匾,上书“绍兴县馆”。之所以称“县馆”,是因为清末撤掉府一级建置,山阴、会稽合为一县,称绍兴。绍兴会馆也在菜市口地区,从菜市口稍往西,路南一条胡同,称南半截胡同,会馆就在里面路西,离谭嗣同的“莽苍苍斋”几步之遥。

绍兴会馆的大门仍是老样子,原汁原味,匾是没有了。据说那匾是鲁迅之父的朋友魏龙藏所题,在《鲁迅全集》的照片中还可看到那几个厚重的。院子的格局还看得出来,已住成大杂院,生活气息特浓。刚进大门的时候,一眼看到对面一段老墙,墙面斑驳,正是盛夏,砖缝和灰皮浸润水气之后的那种味道,横生一种苍然。

院子不小。但过道、窗前,都加盖了小厨房。有的不是厨房,正式住人。从一小段湿漉漉的老墙前面走过,拐弯向西一直走,就看到南侧一个“院中院”,便是鲁迅当年住过的补树书屋了。

当初的补树书屋,是西房四间,第二间开风门,堂屋两侧有木隔扇,花窗糊纸,南面一间卧室,鲁迅所用,北面是一个相联的两间。北方人管这种格局叫“三破四”。后来,周作人也来北京,鲁迅便搬到北侧的屋子里去了。

鲁迅在这里住下的第一天,是从遭遇突袭骚扰开始的,有日记为证:“夜卧未半小时即见蜰虫三四十,乃卧桌上以避之。”蜰虫即北京人所说的臭虫,比黄豆略小一些,白天藏在床板木缝之间,专在夜间出来吸人血,喜黑暗,见灯光则四下奔跑。北京旧时几乎家家都有,极难除尽,直到20世纪60年代以后,随着敌敌畏的普遍使用,这恼人的臭虫才逐渐稀少。

鲁迅在绍兴会馆一住就是九年。在这儿的时候,他正在教育部作佥事,除去星期日,每天要到宣武门内的民国政府教育部上班。鲁迅在《一件小事》中所说的S门,就是他每每路过的宣武门。在那条街以及附近的一些胡同里,不少地方都留下了鲁迅的足迹。

如今这个“院中院”是整个会馆里居住最拥挤的地方,大格局未变,但已很难按鲁迅日记所述分辨出具体布局,增建的小厨房北房和西房住了不少外地在京做小生意的妇女,其它房子住着居民。居民们都很健谈,他们见过不少在这里寻访鲁迅故居的人,安坐家中,便可以见多识广了。他们说,前不久浙江省长还来过,有意将整个院子买下来按原样整修,请居民搬到新楼去住。

能否实现,也未可知。

琉璃厂:

逛摊的鲁迅


鲁迅有一段时间是常到琉璃厂、杨梅竹斜街和观音寺逛摊的。

鲁迅要去琉璃厂,是因为有一段时间他特别用力于抄古碑,要在那里寻碑拓。袁世凯要当皇帝,自知天下人反对,尤其要防范京城中各级官员,派出特务四处打探,动辄构罪拘捕。官场上的人们各自想出对付的法子,有名的蔡锷是钻进八大胡同,和小凤仙打得火热。那样一个混混噩噩的年头里,你吃喝嫖赌不干正事最能得保全,别正经,一正经就有嫌疑。鲁迅怎么办呢?总得挑一样显着不干正事呀,先生就想到了钻古碑。

后来若不是有钱玄同的撬动,鲁迅恐怕还要做下去,周作人后来说,那可能要填补一个碑史研究的空白,料是实情。

其实鲁迅的内心极其苦闷,抄碑不过聊以排遣。那些日子,每有闲空,他去的最多的地方是琉璃厂。琉璃厂街里,除了卖古玩字画瓷器,还有买碑贴的店铺,一家字号为“敦古谊”的就为鲁迅提供了不少。鲁迅每次到了那里,都要坐下与店主谈上半天,一张一张地看店里的碑贴,有些吩咐装裱,有些就直接买走了。

鲁迅去琉璃厂,也不全是为寻碑拓,还有很多时候是去逛书摊。清朝政府结束统治后,原先吃皇粮的贵族迅速走向破落,纷纷变卖房产、抛售细软,而书籍也是一大宗。很多珍本、善本流落出来,通过各种渠道来到旧京最大的旧书市场琉璃厂。作为读书人,鲁迅徜徉于书摊,对他长久焦虑沉郁的心,不能不说是一种片刻的解脱。那时候,他常去的有直隶书局、富晋书庄等。

从东琉璃厂一直往东,过土地庙,是一个三叉路口,往北,是延寿寺街,往南,是北京最短的大街:一尺大街。

由它这儿斜下里往东,是杨梅竹斜街。今天人们如果进入杨梅竹斜街,恐怕只是想抄近路去大栅栏,而在民国时,进这条斜街还有另一意义:逛书局。那时,这条街可谓“出版一条街”,印书社非常多。鲁迅每每逛完琉璃厂,就顺便走到这里,他所爱去的是青云阁。青云阁是一家横跨两条胡同的书局,杨梅竹斜街这边是后门,前门在观音寺。鲁迅从后门进去,有一大好处:青云阁后门楼上是茶座,从琉璃厂走来,到此间恰恰有些累了,歇歇脚方称意。他每次到这儿,总要向店家点几样蜜饯,然后吃些包子汤面。周作人后来说,那儿的包子味道极佳,甚至比东安市场五芳斋的“有过之无不及”。

用过茶点之后,鲁迅要到观音寺买点日用的东西——天已过午,他要回绍兴会馆了,下午,常常有朋友来访,那么,将逛摊新得的书帖与友人同观,也正是文人一桩乐事。

绒线胡同:

鲁迅和朋友们


绒线胡同是一条大胡同,西口在宣武门内大街,东口在今人民大会堂后身。20世纪50年代拓展西长安街以前,绒线胡同和与其并行的西交民巷,同属内城南部两条重要的胡同,区别只在于,绒线胡同商业多,而西交民巷银行多。

当年,这里也是鲁迅常去的另一个地方。其实去那里,完全是为了吃饭,因为那儿离鲁迅每天上班的教育部非常近。绒线胡同是一条贯穿中华门(明时称大明门,清时称大清门,民国时称中华门,20世纪50年代拆除)与宣武门内大街的通衢,也是西长安街与前门西大街之间最宽的一条胡同,人们所熟知的四川饭店就在这条街里。绒线胡同里有一家“和记牛肉铺”,除了卖鲜牛肉外,还在楼上卖饭,鲁迅最爱吃那里的牛肉面。通常,他还要拉上齐寿山或陈师曾同往。鲁迅是喜欢凑堆儿吃饭的,这在他的日记里可以看得出来。

随教育部来北京的这些年,鲁迅的心情是极为暗淡的。他的抄古碑,人们一般看作是对袁世凯倒行逆施的躲避,其实,即便没有出现那样的政治逆流,鲁迅的心也不会是欣然的。他一生,都在沉郁中度过。当钱玄同在绍兴会馆里动员他为《新青年》写些文章时,鲁迅说了一段著名的关于“铁屋子”的话,是把人们唤醒以使他们明明白白地在痛苦中死去好呢,还是不要惊动人们对黑暗的习惯而不知不觉地死去?

那时与鲁迅最为知近的朋友大概要数陈师曾了。近年,陈师曾1988年前所画的《北京风俗》重新再版了,陈师曾是20世纪不可多得的大师,他在创作《北京风俗》时,正是和鲁迅他们一起吃“和记”牛肉面的日子里。一次,正赶上胡同里有迎娶新娘的队伍走过,陈大师看得忘情,竟随队伍而去,弄得大家笑他春心不老。后来,朋友们才知,那期间他正画他的风俗画,一切与北京风俗有关的细节都在他的关心范畴之内。鲁迅起哄没有,不得而知,但籍此大为开怀一回则是一定的。

前青厂:

筹建图书馆


沿西琉璃厂一直往西,穿过南柳巷小十字路口,是前青厂胡同,它的北面便是后青厂胡同了。还可以从宣武门外大街穿别的小胡同过来,说得更能让现今的人们容易判断一些——庄盛崇光商厦的背后!

鲁迅与这儿的渊源是起于他受教育部之委派,在北京寻衅适宜做图书馆的地方。鲁迅所初步定下的那个院子,是一个临街的大宅院,院内的房子高高大大。

而它毕竟在小胡同里,鲁迅为何看中这儿了呢?我想,道理恐怕是在此地有四个胜人之处:第一,邻近教育部;第二,周围各地会馆密集;第三,宣武门、和平门一带,学校颇多;第四,全市主要的印书局、书肆亦在周围。宣南会馆之多,甲于全市,民初科举虽废,因各种原因滞留北京的读书人,住在会馆里的极多,鲁迅本人即是。另外,北京女子师范学校、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春明学校等都在附近。所以,将图书馆设在此地,可谓正好方便读书人和居民。

1913年6月,民国政府教育部根据鲁迅的踏勘和报告,在前青厂武阳会馆夹道租了18间民房,设立了“京师图书分馆”;同年10月又在宣武门内大街抄手胡同东口外设立了“京师通俗图书馆”;次年在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社稷坛大殿后设立了“中央公园图书阅览所”。那时候,鲁迅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直接参与了这三个图书馆的筹建,在北京胡同里转悠了不少地方。

前青厂、后青厂一带曾与不少文化名人结下渊源:郭沫若、老舍曾到此,又是胡适、林海音的故居。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几乎无人不知,那散文诗一般的电影镜头,勾起无数人温馨中裹挟着些许落寞的怀旧心绪,如冬日里啜饮的一杯绵长的红茶。而如果你能到宣南胡同深处转一转,相信你能在古老的青砖中得到再次的幽深的体悟。在前青厂与后青厂的衔接处,笔者还找到孙星衍故居、民国早期《女子旬刊》报社所在地。院子非常大,侧门在后青厂,前门在前青厂,好几进房子,屋宇轩昂,虽有居民自己搭建的厨房之类,仍不能掩其往昔气派。

当我来这一带寻找那些留下许多名流足迹的地方时,正逢此地拆迁,庄胜崇光大厦挡住了西面的阳光,前后青厂、海柏胡同、香炉营和西草厂周围大大小小的胡同正在推土机前变成一片瓦砾。

砖塔胡同61号:

学术的鲁迅


西四是北京最繁华的地方之一。在它的北大街路西,有一座元代古塔——万松老人塔。这万松老人,是元朝一代名相耶律楚材的老师,金元间名僧,圆寂后葬于此处,于是便有了这座塔。这座塔留住了万松老人,还使它旁边这条胡同由此得名:砖塔胡同。

1923年8月2日开始,鲁迅从八道弯搬出,住进砖塔胡同。

说起来,寻访鲁迅故居之前,塔院胡同我没进去过,可万松老人塔却是只要一从西四路过就能看见。塔前山门上有石匾,上面是20世纪20年代著名书画家叶恭绰先生重修此塔时所题镌,这座面西朝东的精巧山门也是老先生那次辟建的。只是现在把山门改作了冲洗照片的营业部,看上去很有些不伦不类。

万松老人塔北侧,就是砖塔胡同了。与熙熙攘攘的西四大街恰好相反,砖塔胡同幽静极了,行人很少。北京胡同的妙处就在这里,胡同外热热闹闹,透着都市气象,而一进胡同,宛然另一世界,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从悠悠亘古传到今天的居民生活带着老味的温情凝聚着,又像看不见的烟云飘忽在青砖黑瓦之间。带着这样的感觉在砖塔胡同里走,想快一些,好赶紧找到鲁迅住过的房子,又想慢一些,以便细细感觉那幽雅的老味,那可说得上是一种享受。

走到胡同西头,是一个往南拐了一下的“胳膊肘”,再往西,就快出胡同口了,砖塔胡同61号就在拐弯处的东侧。门前的地方还是挺宽敞的,而门楼显然是后改的,从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北京各区房管局修的房都是这个样子,“简装”的。

站在这座不能再普通的院子外面,可进入一种享受。这所院子有旧照片,老式门楼,不是如今这个样子。当年的院门是开在北面的,对面是一位皇亲的大宅门。现在则把门开在西面了,原来大门的地方改成了一间屋,虽如此,但院子的格局未大变,北房和东西厢房大体依旧,尤其是屋顶,从外面望去,一派静穆中的青灰色,像把时间凝固了似的。鲁迅有将近一年时间是从这座院子里出出入入的——这就够了。正当我在凝望着的时候,吱呀一声,绿色的木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推着自行车走出来。我顺势走上前去。

“请问这是鲁迅故居吗?”

“是啊,就这院。进去吧!”

遇到这样大度的住户是采访者的一种幸福,他们不但心无疑虑地让你看眼前所有的景象,还能热心回答你的所有问题,甚至给你说出你通过其他途经所难以知晓的事情。住在这儿的几户人家就是这样。

院门如今开在正房的右掖,进得院子,就感到院子不大,但却是四合,院心狭长,不大,当中还种着葫芦和瓜篓。时令已是晚秋,绿色不多了,夏天时该是满院绿荫的。房子很老,门窗是后改的,瞧不出旧迹了,这多少让人遗憾。此外,院南部原有一土堆,鲁迅住这里的时侯,同时还有三位俞姓女孩儿住在西面两间房里,常在土堆上玩耍,鲁迅告诉她们,土堆当是花池坍塌而成的。如今,土堆早已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南房,显得院里更挤了。

“常有人来看,前些天有个日本作家来过。”院中一位中年人说。

鲁迅是1923年7月26日上午“往砖塔胡同看屋”,下午就开始打理行李了,8月2日是个雨天,雨刚停,鲁迅就搬出八道弯湾住进砖塔胡同61号院。

我曾在《鲁迅日记》里逐行查看,想知道谁是鲁迅搬家后第一位到访的人。出乎意料,竟是鲁迅的母亲周太夫人。5日,星期天,早晨周太夫人便来看自己的儿子了。隔了一周时间,又来了一次。不几天,鲁迅又邀朋友出去在附近看房了,有确切地址的从“日记”中可得知有菠萝仓、贵人关、都城隍庙街、前桃园、南草厂、半壁街、德胜门、针尖胡同等。太夫人愿跟鲁迅住在一起,鲁迅从八道湾一搬出,那所大院里就剩周作人夫妇了,太夫人显然不想与他们一起生活,头一个月里就几次来砖塔胡同,有时还索性住下。鲁迅明白,所以他必须找一个比砖塔胡同61号更大的院子。

鲁迅在砖塔胡同的最初三个月,在周围看房一二十处,最终于10月30号看中阜成门内21号旧屋六间,那是鲁迅在北京的第四个也是最后的住所了。

8月5号那天晚上,孙伏园来砖塔胡同,这是朋友中第一个来此的人,由此可见,他与鲁迅当是最为密切的了。所有往来的朋友中,孙伏园是来得最多的人,郁达夫是名声最大的人。

鲁迅在砖塔胡同居住的时间并不长(1923年8月2日——1924年5月25日),但在这里整理出版了《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在砖塔胡同还写了《宋民间之所谓小说及其后来》的讲义,校勘了《嵇康集》,也是他学术方面的重要探求。在新文学的创作上,对现代文学产生重大影响的《祝福》是在这儿写的,这部小说无论从思想还是从艺术上讲都堪称精品,后来被改编为电影和多种戏剧,成为鲁迅一生创作中最深入人心、最受普通民众喜爱的作品。此外,还有《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和《肥皂》等也是在这儿完成的,都是鲁迅小说中的名篇。

鲁迅并非全然陷在纷乱的杂事和悠远的古典中,他的锐利的思想从来不离开当下的现实话题,他在砖塔胡同所写下的《娜拉走后怎样》就是典范一例。

砖塔胡同至今仍是宁静的,站在61号院外的转弯处,很长时间才有一两个过客匆匆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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