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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生长 (二)

 zhb学习阅览室 2022-09-29 发布于上海

作者:施展

陈风拎着便利店的打折沙拉回到出租屋,拆开塑料饭盒,最上面铺着一层撕碎的鸡胸肉,下面是几根沾着酱料的紫甘蓝丝,它们从软趴趴的绿色蔬菜里伸出来,为这份沙拉平添了几分色彩。陈风在减脂,盘算着等形象变好些,拿悄悄自学的训练技巧去朋友开的小游泳馆谋个教练职位。他拿起叉子把沙拉拌开,看到蒸得烂熟的南瓜块时突然就想起了唐榆的美甲,她用这指甲把他的手指抠得生疼。接着他又想起了她的嘴巴,两片薄唇,在老家的时候,那些老人总说薄唇的女人薄情,在她身上倒是没有什么实践的机会。陈风想到这突然想笑,把一大口西兰花送进嘴里。睡觉的时候,陈风又回想起了她的眼睛,窄窄的,但看起来又很黑亮,只是眼珠总是颤抖似的动个不停。神经质的家伙。陈风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把和她的对话框点开又退了出去,闭上眼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陈风看到会所门口站着一个戴着帽子,被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在向他招手。体验卡第二天,唐榆进来后把起雾的眼镜摘了下来,一边接过手牌一边和前台说话。

“你哭了?”陈风小声问。

唐榆转头望着他,但眼神里又好像面前空无一物。

“咋了?昨天不是还挺开心的吗?”

“我现在也很开心啊,不过和你说的开心不是一种。”唐榆游离的目光透过陈风,落在了比外面街道还远的地方。

“啥意思……你可别在这整出事儿来……”

“我的意思是,只要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我用眼睛和耳朵去看、去听。”唐榆用长长的指甲对着地面打转,重重地继续说,“我就同时是最快乐的,也是最悲伤的,同样地,我就同时是最幸运的幸运儿,也是最倒霉的倒霉鬼啊!”

陈风有些可怜她,这个人刚刚说了一堆反义词,连陈风都听得出这些词不应该同时存在,它们就像两支尖锐的矛,按理说,只有在盾牌的阻隔下,矛才能停下它向前突进的脚步。而唐榆的话,她发抖的黑眼珠,还有慢慢又噙起泪水的眼睛……

“不要这样看着我!你以为你身体里隐藏的不幸比我少吗?不许这样看我!”陈风看着她薄薄的嘴角开始抽搐,待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脑子里浮现出两支矛最尖最细的顶点完完全全相对着静止的模样,它们呈一字形,仿佛是静止的,但实际上在以无穷大的力气相互顶撞,只要偏离一毫便是灭顶般的灾难。

“不许怜悯我,不要这样看我,滚啊!”唐榆把窄窄的眼睛瞪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歇斯底里的母狮,每一次吐息,伴着胸腔的嘶鸣都让人仿佛闻到了点燃的火药味道。唐榆在自己营造出的呛人气氛里大哭起来,陈风站起来抓了抓脑袋,左顾右盼,迎着远处几位顾客不大愉悦的眼神哈着腰赔笑,他一边扯着唐榆的手腕,一边向只有员工知道的侧门倒退去。

可惜了,都被人骂滚了,我怎么还不生气呢?陈风带着唐榆到了街尽头的咖啡馆,他对咖啡一窍不通,点了两杯不知道啥东西的液体,把自己酸苦得直吐舌头。唐榆却一口接着一口喝下去,仿佛要把流出去的泪水补回来。

“唐小姐?”陈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我哪敢可怜你啊……”

咖啡馆里暗暗的,不过不是黑,是一种偏棕黄色的暗,旁边桌有几个打扮精致的大学生在对着漂亮的甜品拍照。

木头质感的吉他声在他们之间的空隙里流淌了好久。

“明天就是元旦了。”唐榆终于在把一整杯咖啡喝掉后这样说。她转过头来对着陈风抱歉地笑了起来,这实在是一副难得的神情。

“啊!鼻血流出来了!”陈风手忙脚乱地从桌上拿起纸在唐榆人中上胡乱擦了几下。唐榆身子向后倾躲开他,用手背蹭了一下鼻子拿到眼前看。“真的诶。”她控制不住地感觉好笑,又一次掉入大笑的深渊。

陈风看着她血糊在脸上的吓人样子,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用力摇晃唐榆的肩膀:“一天天的又哭又笑的,你到底在笑什么啊!”唐榆以最大的角度把头仰起来,把自己整截脖子展露无遗。陈风偷偷想着,如果我是个想杀掉你的刺客,你这个样子怕是活不到下一秒了。

“我是觉得这个世界好笑啊。”唐榆这样子说话的时候嗓音有点干巴巴的。

回到学校的时候唐榆的脚步异常轻松,她哼着小曲一路小跑到实验室去,喂实验小鼠今天的最后一餐。鼻子周围的血痂理都没理,把实验楼里打了照面的老师同学们都吓了一跳。回寝室的路上路过一列公示栏,下面的空档大概有一米高。唐榆蹲下来从前一个钻出来,又从后一个钻出去,一直这样钻了五六个,直到眼前出现一双脚,唐榆的目光顺着这双脚爬上去,发现面前站着的是同门的师弟。当目光相对的时候唐榆明显感觉眼前的人战战兢兢地向后退了几步。“哈,不好意思,一不留神就变成这样了。”唐榆留下这句话站起身就跑开了。

刚洗好澡的陈风从吱吱呀呀的浴室门里走出来,洗去了发胶的头发软软地垂下来落在眼睛附近。今天吃的是自制的鸡肉肠沙拉,便利店的价格还是贵些,叫人没办法一直吃下去。朋友给他发来信息,告诉他自己的小游泳馆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再过个十来天他就可以过去了。

陈风父母都在小县城里做工,他们在那出生,在那结婚,还生下了陈风这样一个普通的孩子。这就是他们的一生吗?好像这样几句话就足够了,他们的人生,一切都缺乏张力。陈风想起小时候把木板凳叫成椅子还被爸妈一顿教训,甚至想为此打他的小手心。早点讨个媳妇吧,小风啊。陈风想起父母时,这是脑子里第一句冒出来的话。想起好久没和爸妈联系了,陈风打开了视频通话。视频那端,母亲的眼角皱成一个被无限分割了的扇形,嘴里一边说着“哎呀”,一边把木头板凳拖到身后坐下。“小风啊。”陈风望着母亲鼓鼓囊囊的棉袄,明明是在无风的室内,明明紧得难受,母亲还是系了颈部最上一颗扣子,“小风啊,你也该讨个媳妇咯,早点讨个媳妇吧。”陈风听见视频那端有倒水的声音,他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刚刚好六点半,是父亲要洗脚了。“媳妇这两年就别想了,八字还没得一撇。”陈风像往常那些含糊过去。

“不过……元旦就要到了。”陈风想告诉父母他约好了明天和朋友一起过节,但看着父母听见“元旦”这两个字便愠怒的脸,便把这句话吞进了肚子。

(精彩继续)

原文首发于《青春》202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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