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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古代文明中，“创世神话”是一种非常流行的文学体裁。 与其他神话不同，“创世神话”属于“究原性”（etiological）叙事。“究原性”的意思是：人们借着创世的故事来解释这个世界的由来、人类自身的处境、以及社会的伦理关系。 一般都会涉及以下几个大哉问：
旧约开篇《创世记》描述的虽然是世界的起始，但它的写作和成书时间却比很多旧约书卷都晚，被认为是属于旧约编撰后期的“祭司文献”。 现在普遍认为《创世记》的完书时间至少不早于公元前7世纪的约西亚王朝，甚至有可能是犹大亡国后的6世纪，也就是由犹大和以色列的文士和祭司在积极构建一神信仰时所作。 《创世记》里包含非常多的古老的口耳相传的近东民间传说，但与那些传说不同的是，《创世记》也包含了非常深刻成熟的神学理解。 它将以色列人对世界的理解、世界与自身命运的关系、人世间苦难的来源、以及男人和女人各自的责任和义务，书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创世记》的文学性和神学造诣，在古代应该可以和古埃及、古亚述这些更加宏大的文明所遗留下来的文字媲美。 今天我们主要来看“伊甸园”的叙事。“伊甸园”的叙事主要涉及以下几个主题：
这些主题在神学上的意涵我们并不陌生。但是，我们一直习以为常的理解其实有不少误区，导致实践信仰的时候非常矛盾和焦虑。 我们自以为是信不足，但还有一另种可能，那就是我们接受的神学观也许出了问题。 老实说，这就是我创作Bible女性系列的目的。 你以为我只是为女性而写吗？ 我是为每一位在信仰中焦虑、挣扎的人而写。 农耕文化的叙事 首先，伊甸园所展现的是一个典型的农耕文明世界观。 伊甸园的四围有河，河流沿岸是农业社会的发源地。这些河流滋润着园中的土地，适合各种树木和农作物的生长。耶和华把新造的人放置在园中，让ta修理看守，无需汗流浃背就可以享用鲜美的水果蔬菜。 这是在农耕文化中生活的人所能想象的最好的图景。 这种想象也经常出现在埃及和近东其他文明的古迹中。比如埃及新王国时代一个墓穴考古中发现的壁画，描绘了几乎和伊甸园一摸一样的景象 （Sennedjem和他的妻子Iineferti的墓穴）。 在人类吃了禁果之后，耶和华对男人的诅咒更是近东农民劳作生活的真实写照： 在农耕文化中，人们需要理解的是，为什么生存如此艰难，以及在这中间有怎样的解脱和盼望。 人类学研究发现，农耕生产其实是比狩猎采集更加辛苦的生活方式。不仅劳动强度更高，每天工作的时间也更长，社会组织更加复杂和严密，人类的日常生活远没有狩猎采集时来得轻松自在。 所以按理说，狩猎采集的林子，而不是需要耕种的田园，才更像是人类的乐园。但《创世记》的作者本身只有农耕的经验，他们所产生的叙事自然无法脱离自身的生活经验。 古代以色列人试图通过伊甸园的故事，来理解生存的艰辛以及男人和女人为了族群的延续需要担负的责任和义务。他们用“上帝造男人女人”以及“上帝惩罚人类吃禁果”的叙事来做出解释，我们依次来看。 关于上帝造人的叙事 传统教义认为上帝先造了男人，再用男人的肋骨造了女人。 这里面问题很多，要一一来说。 首先，“亚当”在一开始并不是一个男性的名字。 希伯来文中的“亚当”与其说是一个名字，不如说是一个“类名”。 “adamah”指的是“可耕种的土壤”，“adam”指的是”从土中而来的“（from the land），直译就是“土人”的意思。（注：我有时会用到希伯来文，有时会用到希伯来文的罗马拼音，取决于是否要进行语言学分析）。 “adam”这个“类名”其实象征着农耕社会的人对自己身份的理解。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也曾这样描述中国的农民，他们自认为是“土气的”，并不以“土气”为贬义，因为农民本来就是靠土地为生。 上帝造人用的土，中文是“尘土”，英文是“dust”。其实都不准确。希伯伦原文并非指尘土或一般的散土，而是特指农民开垦土地时翻动的“松土”（עָפָר֙）。 “亚当”不是一个男性的名字，是用来泛指“人”。在这里中文翻译成“那人”，还是蛮准确的。“亚当”真正作为一个男性名字，要到第四章（4:25）甚至第五章（5:1）才出现。 注意：这个观察点对我们下面的论述非常重要。 因为传统教义先入为主的把“亚当”代入男性的身份，那么上帝便是先造了男人，后造了女人。这在我们今天看来可能无足轻重，但就这一点，成为了早期神学家，包括使徒保罗合理化女性第二性地位的重要依据。 但事实上，在女人被造以先，并没有任何地方显明该“土人”的性别。“亚当”这个名词并非指向其男性的身份，而是指向农耕文化与土地的特殊关系。 “亚当”并非男性，不要以为稀奇。 最初的人类呈中性或雌雄同体的状态在中东以及古希腊的创世神话中并不罕见。即便不是中性，也鲜有神话特别强调男与女不同性别出现的先后顺序的。 而在伊甸园的叙事中，“男人”（ish）和“女人”（ishah）是在上帝给“亚当”做了“手术”之后才出现的概念。 “亚当”说：“可以称她为”女人“（ishah），因为她是从”男人“（ish）身上取出来的” ——直到这里，“亚当”的男性身份才出现，并同时产生了女性的身份——夏娃。 换句话说，“男性”与“女性”在上帝造人的叙事中，是同时出现的。ta们同时同地、平行并列地站在上帝的面前。并非上帝先造了男人，再造了女人。从来就没有什么第一性、第二性。“男人首先被造、女人是从男人出的”，这是错得离谱的迷思！ 如果你接着往下看，就会发现这在整个《创世记》中都是一致的。 比如第一章第27节，“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亚当”，乃是照着祂的形象造男（zakar）造女（neqebah）—— “乃是”后面就是解释前一句的“亚当“泛指男女。 以及第五章，“并且造男（zakar）造女（neqebah）……称他们为”亚当““。 可见，“亚当”当时是人类的统称，而作为男性的”亚当“和作为女性的”夏娃“，是由上帝同时创造出来的。 关于女人被造的叙事 耶和华造女人，是因为最初的“亚当”独居不好，于是要造一个配偶帮助ta。 这是我们传统的翻译。 但这里有好几处误读。 首先，是中文的词性翻译的不对。 原文中的“帮助”（ezer）是名词，应该翻译为“帮助者”或“力量”。 而“合适的、同等的”（kenegdo）是形容词，则被中文直接翻译成名词“配偶”了。 这样一来，就变成女人被造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帮助男人，而“合适的、同等的”这层含义在中文里是体现不出来的。 另外，经常被翻译成”帮助“的“ezer”极有可能是错误的翻译。 接下来这一段会比较学术，David Freedman的论文（https://www./biblical-archaeology-review/9/1/6）里有非常详尽的论述，我尽量讲的简洁，请大家还是耐心阅读。 首先，现在翻译为“帮助”的这个希伯来词是עָפָר֙。 当你看到一个希伯伦词的时候，你要知道它只由词根构成。你可以想象成用永远的神指代yong yuan de shen。 希伯来文就是这样，只有声母没有韵母。现在那些代表韵母的小点点是后人为了阅读方便加上去的。而在古代大家都是口耳相传，对内容都很熟悉，一看到永远的神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好，那么现在就可以看出עֵ֖זֶר这个词是由“ayin-zayin-resh“这三个词根构成（为了方便书写，我这里使用的是这三个希伯伦字母的unicode）。 通常“ayin”在词首不发音，所以这里的词根就是“zayin-resh”。这个词根在旧约中很多地方都是“帮助”或“拯救”的意思，这也是后来人们把它翻译成”帮助“的依据。 但问题是，根据上下文，上帝为“adam”准备配偶的时候，是因为ta“独居不好”，而非ta遇到了任何困难需要帮助，或者陷入某种绝境需要拯救。这里翻译成帮助或拯救其实非常牵强。 Freedman提到很重要一点，那就是早先希伯来字母ayin和另一个字母ģhayyin融合了，很多以ģhayyin为首的希伯来词语在书写中被ayin取代，但在口语中保留了。比如加沙的Gaza、蛾摩拉的Gomorrah，它们的希伯来文都是以ayin开始，但从发音来看，其实都是ģhayyin。 那么如果עֵ֖זֶר的首字母其实是ģhayyin而不是ayin，词根就变了，不再是“ayin-zayin-resh“的组合，而是“ģhayyin-zayin-resh“的组合。 这个词根所代表的意思，就不再是”帮助“或”拯救“，而是”力量“。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们一直以来对上帝所要造的这个女人的理解完全错了！ “עֵ֖זֶר כְּנֶגְדֹּֽו׃“根本就不是一个”合适的帮助者“的意思，而是一个“对等的力量“。 这样一来，上下文其实就完全通了。 上帝因为”Adam“一个人独居不好，所以要造一个与”adam“力量匹配的生物，也就是ta的同类和ta在一起，因为只有两个同类在一起的时候，”adam“的孤独问题才能获得解决。 而接下来”adam“看到这位被造的同类之后所说的话， ——“这是我的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也恰恰是以色列人用来指称”同类“的表达方式。 《创世记》29章拉班见到外甥雅各的时候，他说的“你是我的骨肉”，其实是一样的表达。 很多用这句话来作为情话的朋友，不好意思让你们失望了。这里起初并不是指男女情爱，而是指“你是我的本族、我的家人、我的同类”。 关于”肋骨“的叙事 嗯，没错，“肋骨”也不是你想象中的肋骨。 现在被翻译成“肋骨”的这个希伯来词 צֵלָע （tsela）在旧约中出现大约40次，大多数时候都和建筑相关。 而在这些地方没有一处指代“肋骨”。 在与建筑相关的描述中，这个词指的是“一侧、一面、一边”。 比如《列王纪上》6:34用这个词描述所罗门圣殿的门，是这样说的， “用松木做门两扇，这扇分两扇（צֵלָע），是折叠的”。 在其他地方也是类似，都是在对称的结构中的另一侧或另一面，而不是抽出来的一根木条。 那么为什么、从何时起把צֵלָע翻译成肋骨，我目前还没找到出处。 但直到公元一世纪，以色列哲学家Philo还在用pleura（希腊文的一侧、一边）来描述上帝造女人的过程，也就是说上帝拿了adam的一边造了女人。 这什么意思？难道说，在女人出现之前，adam是连体婴的形态？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在其他创世神话中“人与人相连”的这种描述并不罕见就是了。 好了，现在我们基于以上的讨论，可以来重新讲述伊甸园中上帝造人的故事了： 在这个重新组织的故事中，可以看到，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上帝先造了男人再造了女人，也不存在女人是由亚当的一条肋骨而来，更不存在女人被造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男人这样的意思。 这段叙事所强调的，是希伯来人的世界观所呈现出的人与大地的关系，人与神、与动物的区别，以及男人和女人的关系。 这，才是伊甸园叙事中上帝造人的目的。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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