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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丨《论衡》征引“道家”类文献新探

 书目文献 2022-09-30 发布于北京
注:本文发表于《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此处有增补,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李浩老师授权发布!
《论衡》征引“道家”类文献新探
李 浩
摘要:遵照《七略》《汉书·艺文志》图书六分法,参考近百年汉代出土文献研究成果,以文献文化史视角梳理《论衡》所见“诸子略·道家类”典籍,藉此鸟瞰王充的知识来源、阅读视野。将《论衡》征引的道家类文献细分为王充“读过”、“可能读过”、“虽曾谈及而实未征引”三类,指出上述文献对《论衡》话语表达、学术建构的影响。同时,对前人《论衡》引书研究中的疏漏,随文补充与修订。

关键词:王充;论衡;道家文献;汉代文学;引书考

东汉著名学者王充年轻时负笈太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1]1629,其代表作《论衡》,洋洋二十余万言,雄赡浩博,是古今公认辑佚、校勘、研究周秦两汉文献之渊薮。近百年来,受惠于黄晖、刘盼遂[2]、岳宗伟[3]18-22、30-60、202-331、吴从祥[4]367-439、智延娜[5]92-213等学者的不断耕耘,学界对王充的阅读视野、知识构成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然亦有未尽之处。此因王充自许“《六略》之录,万三千篇,虽不尽见,指趣可知”(《论衡·案书篇》下文仅称篇名[2]1176,但近人研究《论衡》引书,多集中于“六艺”类文献的梳理,对王充征引“诸子”、“兵书”、“数术”、“方技”类典籍的情况则讨论相对较少。本文藉助文献文化史视角,拟于前人基础上全面梳理《论衡》所引道家类文献,并将其细分为王充“读过”、“可能读过”、“虽曾谈及而实未征引”三类,视需要间或指出这些文献对《论衡》话语表达、学术建构之功用。同时,对前修时彦引书研究中某些容或可商的观点,亦随文补正。兹略陈拙见于下。


一、确定读过并征引的书目

周秦两汉子书中的道家文献是《论衡》话语表达、思想建构的重要支撑。综观《论衡》全书,判定王充全部或部分读过的道家类文献计有:

(一)《老子》。《老子》自汉武帝朝以后虽不立学官,但在民间一直有传授:

1、[1](庄)君平……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博览亡不通,依老子、严周之指著书十余万言。杨雄少时从游学,以而仕京师显名,数为朝廷在位贤者称君平德。(《汉书·王贡两龚鲍传序》)[6]3056

2、(弇)父况,字侠游,以明经为郎,与王莽从弟伋共学《老子》于安丘先生。(《后汉书·耿弇传》)[1]703

3、安丘望之字仲都,京兆长陵人。少持《老子经》,恬净不求进官,号曰安丘丈人。(《后汉书·耿弇传》李贤注引嵇康《圣贤高士传》)[1]703

4、《老子邻氏经传》四篇。……邻氏传其学。《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述老子学。《老子徐氏经说》六篇。……传老子。刘向《说老子》四篇。(《汉书·艺文志》)[6]1729

两《汉书》所载尚属显可考见者,近人杨树达《汉代老学者考》更是阐幽探赜,梳理出汉代服膺老学者多达50余人[7]104-112。复观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8]1-118中均有《老子》,《老子》在汉代流播之广可见一斑,无怪乎桓谭有“好之者尚以为过于五经”[6]3585的感慨。《老子》既盛行于汉世,王充著书自然无由错过。《说日篇》云“古者质朴,邻国接境,鸡犬之声相闻,终身不相往来焉”[2]502,《自然篇》曰“夫百姓,鱼兽之类也,上德治之,若烹小鲜”[2]782,又谓“礼者,忠信之薄,乱之首也”[2]783,均本之《老子》。

(二)《庄子》。《庄子》,《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二篇”[6]1730,江陵张家山汉墓(《庄子·盗跖》)、阜阳汝阴侯汉墓(《庄子·杂篇》,含《则阳》、《让王》、《外物》)均有竹简本出土[9]。考诸文献,汉代服膺《老子》之人虽亦有如庄君平、班嗣等兼治《庄子》者,但总体而言,《庄子》在两汉之际的流播广度不及《老子》。一个典型的例证载于《汉书·叙传》:

嗣虽修儒学,然贵老庄之术。桓生欲借其书,嗣报曰:“若夫庄子者……归之自然……故可贵也。今吾子已贯仁谊之羁绊,系名声之缰锁,伏周、孔之轨躅,驰颜、闵之极挚,既系挛于世敎矣,何用大道为自眩曜?昔有学步于邯郸者,曾未得其髣髴,又复失其故步,遂匍匐而归耳!恐似此类,故不进。”[6]4205

《庄子》的文本是如此难得,以致连官宦之后、博学多通的桓谭想读此书,都得向拥有汉代皇家藏书副本[6]4203的班嗣借阅,最后还遭拒绝。不过,考虑到桓谭曾对“薄仁义,非礼学”的道家“虚无之言”颇有微词[6]3585,“贵老庄之术”的班嗣借机反唇相讥是很自然的。相较之下,与班氏家族相处十分融洽的王充能够从其师班彪[1]1629处读到《庄子》,应无疑义。今观王充《逢遇篇》论北人无择、《书虚篇》谈许由让天下俱引《庄子·让王》[2]3、168,《自然篇》“乍自以为马,乍自以为牛”引《庄子·应帝王》[2]783,同篇“孔子谓顔渊曰'吾服汝,忘也;汝之服于我,亦忘也’”引《庄子·田子方》[2]783,《道虚篇》“食气者必谓吹呴呼吸,吐故纳新”出《庄子·刻意》[2]336,《讲瑞篇》“宋元王之时渔者网得神龟”出《庄子·外物》[2]729,足见王充对《庄子》相当娴熟。

(三)《管子》。《管子》,《汉书·艺文志》著录“八十六篇”[6]1729,今考《史记·管晏列传》云“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详哉其言之也”,“至其书,世多有之”[10]2136,复考刘向《管子叙录》云:

所校雠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太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以校除复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11]3

可知《管子》一书在汉代传播还是比较广泛的。《论衡》对《管子》多有称引,如《书解篇》谓“管仲相桓公,致于九合;商鞅相孝公,为秦开帝业,然而二子之书,篇章数十”[2]1153;《案书篇》谓“管仲相齐,造《轻重》之篇”[2]1167;《定贤篇》、《自纪篇》两次袭用《管子·牧民·六亲五法》“言室满室,言堂满堂”之说[2]1120、1197③。又,“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是《管子》最著名的观点之一,此论不仅反复见于该书《牧民》、《五辅》、《事语》、《轻重甲》诸篇[11]2、192、1243、1432,也最常为汉人所征引。王充亦不例外,《论衡》的《问孔篇》、《治期篇》、《定贤篇》均将此语当作不证自明的论述前提[2]422、772、1112

(四)“黄老”类图书。《汉书·艺文志》著录有“《黄帝四经》四篇、《黄帝铭》六篇、《黄帝君臣》十篇、《杂黄帝》、《力牧》二十二篇”等“黄老”类文献[6]1730-1731,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九主》、《明君》 、《经法》 、《十大经》、《称》 、《道原》,均与黄老学派相关[9],其中后四种又被今人认定为《汉志》的“《黄帝四经》”[12]。“黄老”类图书在汉代社会的流行由此可见一斑。汉武帝以后,“黄老”思想表面上不再占据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地位,但作为涌动的潜流,它不仅从未放弃过在政治上的反扑,对整个社会思想文化的渗透更是从未停止。追求博览的王充阅读到此类著作是很自然的,《论衡》之《谴告篇》、《自然篇》、《定贤篇》、《对作篇》屡以“黄、老之家”、“黄、老之义”、“黄、老同操”、“黄、老之教”并称[2]636、785、1113、1180,即是明证。但有一点需注意,王充征引“黄老”类文献,只是将之作为《论衡》学术建构的论据,并不等于服膺“黄老”思想。此论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40多年前已然揭橥,其辞曰:

只看王充之用语,即可知王充未真用心了解先秦道家,王氏引“黄老”以支持己说,亦不表示王充真采取道家立场,不过因论及“天”之意志行动问题时,偶觉当世流行之“黄老”一派,持论与己较近,遂信笔及之耳。不然,则反对“天人关系”说时,尽可多取老庄之有力论证以驳汉儒,不应处处均只谈常识。[13]112

惜乎长期以来,部分研究者似于此等处仍有误解,故不避辞费,再次拈出,供今后学人参考。

二、可能读过并征引的书目

综观《论衡》全书,判定王充可能读过的道家类文献有:

(一)《文子》。《汉书·艺文志》录有“《文子》九篇”[6]1729,1973年河北定州八角廊西汉中山怀王墓出土有竹简本《文子》[14],西汉文献《淮南子》、《盐铁论》皆曾征引《文子》,《淮南子》还因受《文子》影响过多,被前辈学者称为“《文子》之疏义”[15]3-5。以上略可见《文子》在汉代的流传概况。今观《论衡·自然篇》云:

以孔子为君,颜渊为臣,尚不能谴告,况以老子为君,文子为臣乎?老子、文子,似天地者也。[2]783

复考《龙虚篇》引《传》曰:“山致其高,云雨起焉;水致其深,蛟龙生焉。”[2]282这段话与《文子·上德篇》引老子语完全一致[15]302-303,似王充曾见过老子、文子师生对答之书《文子》。不过,《龙虚篇》所引尚见于《淮南子·人间》、《说苑·贵德篇》,然则王充亦有转引他书之可能,故我们更愿意审慎地表述为:王充可能读过并征引了《文子》。

(二)《鹖冠子》。《汉书·艺文志》录有“《鹖冠子》一篇”[6]1729。《论衡·偶会篇》谓“月毁于天,螺消于渊”[2]102,《说日篇》云“月毁于天,螺蚌汩于渊”[2]503,《顺鼓篇》曰“月毁于天,螺、蚄臽缺,同类明矣”[2]685,今人多以为乃转述《鹖冠子·天则篇》“月毁于天,珠蛤蠃蚌虚于深渚”之说[16]49。不过,细玩《天则篇》文意:

下之所逜,上之可蔽,斯其离人情而失天节者也。缓则怠,急则困,见闲则以奇相御,人之情也。……月望而晨月毁于天,珠蛤蠃蚌虚于深渚,上下同离也。[16]46-49

可以看出,《鹖冠子》主要是在阐述治国之道,而《论衡》言“月毁于天,螺消于渊”,所表达的则仅仅是“同类相动”这一汉代人的常识。是故此处实存在两种可能:其一,王充曾读过《鹖冠子》原书,并以他一贯的“断章取义”手法引用了该句,以支持《论衡》宇宙论的建构;其二,王充未曾读过《鹖冠子》,但《吕氏春秋·精通篇》有“月也者,群阴之精也。月望则蚌蛤实,群阴盈;月晦则蚌蛤虚,群阴亏。夫月形于天,而群阴化于渊”[17]212的说法,《淮南子·说山》云“月盛衰于上,则蠃蛖应于下,同气相动,不可以为远”[18]529,《盐铁论·论菑篇》云“月望于天,蚌蛤盛于渊”[19]556,都表达了与《鹖冠子》相近的观点,王充从这些读过的书中(或其他诸子短书)引述了“月毁于天,螺消于渊”的“同类相动”之说。此前研究者断言王充曾亲见《鹖冠子》,似未考虑到上述第二种可能。

三、虽曾谈及而实未征引的书目

综观《论衡》全书,王充虽尝言及或疑似承某书之说而实未曾征引的书目有:

(一)《太公》。《汉书·艺文志》录有“《太公》二百三七十篇”,其中“《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6]1729,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20]、河北定州八角廊中山怀王汉墓[21]出土《六韬》当在其中(此不同于《汉志》“儒家”的《周史六韬》)。《论衡·语增篇》云:“传者之说,或言:'车行酒,骑行炙,百二十日为一夜。’”黄晖先生断言王充所引出自“太公《六韬》”[2]350,此后《论衡》引书研究者多从其说。然就管见所及,《六韬》中并无此语,后世类书引“车行酒,骑行炙,百二十日为一夜”多据《论衡·语增》、《帝王世纪》、《金楼子·箴戒篇》,《论衡》已是最早史源,未审黄先生出于《六韬》之说何据?又,王充《齐世篇》云:“杨子云作《太玄》,造《法言》,张伯松不肯壹观。与之并肩,故贱其言。使子云在伯松前,伯松以为《金匮》矣。”[2]811黄先生指“金匮”为“太公书名”[2]811,恐亦不确。盖此处“金匮”之意当同于《史记·太史公自序》“石室金匮之书”[10]3296、《汉书·晁错传》“刻于玉版,藏于金匮,历之春秋,纪之后世”[6]2292云云,王充系借以肯定《太玄》、《法言》二书值得珍藏、必能传世的不朽价值,非指《隋书·经籍志》[22]1013、《史记·封禅书》张守节《正义》[10]1372及《后汉书·光武帝纪》、《袁绍传》李贤注[2]26、2394所引《太公金匮》。此外,前人尚据《论衡·语增篇》“周取殷之时,太公《阴谋》之书,食小儿丹,教云'殷亡’。兵到牧野,晨举脂烛”之说,判定王充曾读过太公《阴谋》[2]343-344。然观《恢国篇》云:

传书或称武王伐纣,太公《阴谋》,食小儿以丹,令身纯赤,长大,教言殷亡。殷民见儿身赤,以为天神,及言殷亡,皆谓商灭。兵至牧野,晨举脂烛。奸谋惑民,权掩不备,周之所讳也,世谓之虚。[2]826-827

则王充实自二手材料(即“《传》书”)转引《阴谋》,非亲见其书也。综上,没有充分证据表明王充曾读过并引用《太公》。

(二)《列子》。《论衡·说日篇》云:

其以日出入为近,日中为远者,见日出入时大,日中时小也。察物,近则大,远则小,故日出入为近,日中为远也。其以日出入为远,日中时为近者,见日中时温,日出入时寒也。夫火光近人则温,远人则寒,故以日中为近,日出入为远也。[2]493

同书《福虚篇》又有“宋人黑牛生白犊事”[2],此前研究者或以为《说日》所言出自《列子·汤问》,《福虚》所云本之《列子·说符》[3]293。但该说疑点颇多,恐难成立。就《说日篇》而言,《列子·汤问》所载“两小儿辩日”事见于桓谭《新论》[23]28,关于这点,东晋张湛业已指出[24]253,考虑到王充对《新论》极为熟稔,桓谭之书才应当是《说日篇》所言的重要文献来源,只不过王充在写作的时候把侧重对话、叙事的“两小儿辩日”转换成了主说理的《说日篇》文字。又,桓谭自陈其对“两小儿辩日”事的了解源自“小时闻闾巷言”[24]28,然则此乃汉代人习知之事,王充可以有多种途径获得该知识,而不必是《列子·汤问》。至于王充《福虚篇》载“宋人黑牛生白犊事”始末,既不同于《列子·说符》的简明叙事[24]253,也与《淮南子·人间》“城已破,诸城守者皆屠之。此独以父子盲之故,得无乘城。军罢围解,则父子俱视”的惨烈叙事迥异[18]597,且据刘盼遂先生考证:

(《淮南子》《列子》)惟谓宋、楚相攻,不刻定为华元、子反之役,至《论衡》始有此言。然考之《春秋》三传,司马子反和华元平,事在鲁宣公十四年。《史记·孔子世家》记孔子生在鲁襄公二十二年,则华元、子反平事前于孔子之生且四十四年,然则宋人之子安得以白犊问孔子,孔子又安得以吉祥语之哉?夫宋、楚相攻之事伙矣,仲任必规为华元、子反之役,是亦千虑之一失矣。[2]266

可见《福虚篇》所叙当系王充杂糅汉代众书,复夹杂己意的结果,不可能引自《列子》。

四、道家类文献与《论衡》学术思想关系之省思

以上是我们在现知存世文献范围内对王充所见道家类书目的梳理。尚需特别说明的是,20世纪东汉思想史研究最大的误解之一,就是把《论衡》中的“自然”同先秦道家、汉代“黄老”学者及魏晋玄学家口中的“自然”联系起来。如果套用西哲傅勒《思考法国大革命》的说法,过去的部分研究者“出于系统利用过去和未来”的需要,将主张“奉天法古”、持“天人感应”论的汉代儒生群体和王充“笼统综合到某一逻辑图案中”,“让它们互相对立起来”[25]33,并断言魏晋玄学的兴起宣告了以王充为代表的“自然主义”对汉代谶纬迷信等“官方神学”的最终胜利。在这种叙述里,王充“不但在破坏的方面打倒迷信的儒教,扫除西汉的乌烟瘴气,替东汉以后的思想打开一条大路;并且在建设的方面,提倡自然主义,恢复西汉初期的道家哲学,替后来魏、晋的自然派哲学打下一个伟大的新基础”。它重视并强调王充的巨大“开拓”、“转折”意义,不仅替汉魏学术的演进与变迁找到了足以自圆其说的动因,而且迎合了近代以降国人对学术思想“进化”、“线性发展”的信仰。一切看来都“合乎情理”,但以今观之,采用判断性、结论性的方式处理王充与汉末魏晋学术之关系,更像是种为了落实“转折”、“断裂”之“必然性”的叙述“策略”[26]129。长期以来,似乎很少有人能够具体而细微地回答下述疑问:这种看似必然的转折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论衡》中的“自然”观念究竟在哪些方面影响到了汉末、魏晋时期的学人与学风?换言之,东汉末年以前,王充《论衡》在中原地区甚少流传,它如何能够对东汉社会产生巨大影响并促成老庄“自然主义”的抬头呢?汉末、魏晋士人如蔡邕、王朗多将《论衡》视为“谈助”之资[1]1629,今人又何以能够断定他们的“自然”观念主要是承自王充而非直接取自老、庄著作呢?更重要的是,刘咸炘、牟宗三、劳思光、邓红等前辈学者已经令人信服地指出,多数时候,《论衡》中的“自然”并不是道家意义上之“自然”,王充本人也非服膺老庄“自然主义”或汉代“黄老”思想的信徒,又何来王充祖述“道家之自然主义”、“退孔、孟而进黄、老”、“转移三百年学术思想,开后来之新局”[27]131-135之说呢?这一经由数代学人共同努力得出的结论,对澄清学术史、思想史、哲学史、文学批评史研究者长期以来对《论衡》与道家思想关系的“误读”有釜底抽薪之效。对今日的研究者而言:一方面,应当充分理解,因受制于时代背景与言说语境或出于深层的文化关怀意图,上世纪的研究者们对王充与“道家”的关系存在不少有意无意“误读”,对此毋须苛责;另一方面,在今后的王充及其《论衡》研究中,我们应积极吸收最新成果,并客观评价《论衡》所引“黄老”、道家文献对中古思想史的影响,如此方可持续推进《论衡》研究的深入。

注释:

①王充自述时采用了刘歆《七略》、班固《汉书·艺文志》的文献六分法,故本文亦用此种方法进行文献梳理,以期使研究更加贴近汉代的实际。

②关于《管子》的学派归属问题,学界素有不同意见。本文采用《汉书·艺文志》的分类方法,将《管子》列入道家,理由如注释①所言。
③需要注意的是,《管子》原文谓“言室满室,言堂满堂,是谓圣王”,讲得是政治问题,王充的征引则沿袭了其一贯的“断章取义”手法,消解了此特殊语境,把这段话视为靶子以完成自己的理论建构。
④刘向《<管子>叙录》以“其书称曰”概括《管子》核心思想时即特别拈出此句,见《管子校注》,第2页。
⑤昭帝朝政局是汉代统治者“独尊儒术”后再次使用“黄老刑名”之术度过政治危机的范例,见《汉书》,第233、3624页。东汉初年政治亦有“黄老”色彩,见岳宗伟《<论衡>引书研究》,第170-173页。

⑥杨树达《汉代老学者考》所统计50余人,兼治黄、老者甚众,见氏著《老子古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04-112页;亦可参看吕思勉《秦汉史》,第798-799页;岳宗伟《<论衡>引书研究》,第170-179页;胡梦《西汉中期至东汉末黄老学的发展:以<老子河上公章句>为中心》,南京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

⑦钱穆先生《国学概论》(首次出版于1931年)谓王充“转移三百年学术思想,开后来之新局者,则在退孔、孟而进黄、老,轻闻见而重心知。其影响于当时之学术界者甚大……蔡邕、王朗,孔融,王粲,曹植,阮籍,其人言论行事,皆足以鼓荡一世,为人心所归仰;而莫不舍两汉之旧风,慕王氏之新趋;则其魔力之大,为如何矣”,见氏著《国学概论》,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31-135页;类似的观点亦见于钱穆《中国思想史》,学生书局1988年版,第118页。

⑧见胡适1931年发表于《现代学生》杂志的《王充的<论衡>》,《胡适文集(第十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61-377页;胡适1932年出版的《中古思想小史》亦有类似看法,载《胡适文集(第六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76-577页。相近的观点尚见于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三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2-83页;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30-231页。

⑨参见《后汉书·王充传》李贤注引《袁山松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629页;早在1930年,常乃惪先生就指出“(王充)的著作并不为时人所注意,直到二百年后,蔡邕得了还当作秘本,不以示人,可见在当时毫无影响,我们决不能拿他的著作来代表东汉的思想界。只可以他的著作之中,反映出当时神秘空气笼罩下的一般景象罢了”,见氏著《中国思想小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54-55页;鲁惟一亦谓,“出于种种原因,我们务必谨防作出文献在这个时候(笔者案:指秦汉时期)对中国人民的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的假设”,见[英]崔瑞德、[英]鲁惟一编,杨品泉等译《剑桥中国秦汉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19页;沟口雄三先生说“翻阅皇帝本纪、天文志、五行志等正史,尽管存在着(王充)这样的思想家,但在朝延政治中枢的实际政治运作中,从六朝迄隋唐直到北宋,天谴论却一直深深地左右着政治动向。在这里不可能发现王充的影响。就是说,王充的思想在思想史上作为在野的思想,和实际的政治动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见氏著,赵士林译《中国的思想》,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

⑩早在1922年(此据文章自记时间“壬戌三月”),刘咸炘先生即指出,王充“其书虽多,大要不过《偶会》、《自然》二篇之说,谓凡事皆自然,天无为,物无知,不相感应,其相应者皆偶遇,吉凶之兆,知者占之,非物为人来,治乱不由政事。性可勉改,而命则一成不易,三命去随命,自谓合于黄老之说(《自然篇》),其实乃杨朱《力命》之论,墨翟《非命》、荀卿《天论》之所已驳。道家无为,主于静因,充固不知之也”,见黄曙辉编校《刘咸炘学术论集·子学编》,第443页;牟宗三先生研治“魏晋玄学”时,曾将王充作为参照对象,他通过详细的论述指出,王充“只是材质主义之自然,而非道家从修养境界上所言之自然”,“近人智浅识短,多称王充之自然主义,而又不知其材质主义与命定主义之意蕴。以浮薄之理智拨无儒者所言之'心性’,此庸俗者之陋也。何足以知中国学术之旨归哉”,见氏著《才性与玄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6页,尤其是35-36页;劳思光先生亦于详审《论衡》全书后谓“王充自己深信'无为自然’之说,自觉与黄老合,遂在论及此类问题时称引'黄老’。其实《论衡》一书,皆是就常识立论,并非承老庄之道家观点”,《论衡》“种种观念混乱之处,皆足表示王充虽谈老聃,并非真知老庄之学;虽谈'自然’,又并非持经验科学之世界观。昔之论者,随意比附,皆失真矣”,见氏著《新编中国哲学史(第二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0-114,特别是第112-113页;邓红先生《关于“自然”的涵义:以王充为中心》《王充论“自然”》二文更是通过翔实的文本细读功夫,彻底厘清了王充口中的“自然”与老庄、“黄老”所主张“自然”之界限问题,详见氏著《王充新八论续编》,第141-196页。

⑪毋庸置疑,《论衡》的许多观点都是时代异响,唯此异响,为后人摆脱两汉礼法束缚之动力(此承徐兴无师之说),带来了中古时期的思想大解放,但不应当将王充视为不证自明的“道家”人物或所谓“自然主义者”,《论衡》对后世影响巨大,然其主因亦不在“自然”观念。

⑫感谢匿名评审专家对本文的贡献。关于《论衡》与中古文化关系之实证研究,笔者另有《论衡》接受史方面的专文讨论,兹不赘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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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浩(1989- ),河北邢台人,文学博士,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汉代文学思想史、中古医疗与文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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