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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谱牒学通论》序言(三)

 yzsr273 2022-09-30 发布于山西

(二)唐代之谱学

到了唐代,谱学在魏晋南北朝的基础上继续得到发展,并出现了新的特点,即它与唐代整个史学一样,其编撰权几乎皆为官府所垄断。它既是伴随门第制度而发展起来的,自然就成为维护门阀豪族利益的工具。唐政权建立不久,当权者很快就发现这个工具对于它提高政治集团的社会地位、调节地主阶级各阶层之间的关系,以巩固其政权统治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政治意义,因此不惜花费巨大代价一次又一次地组织力量编撰大型的谱牒著作。这就说明唐代的谱学,主要是掌握在政府手中,几部大的谱牒著作亦皆为官修。这是与魏晋南北朝时期谱学最大的不同之点。正因如此,谱学到了唐代,在谱学家内部便产生了分裂和对立。正如柳芳所云:“唐《贞观氏族志》凡第一等则为右姓;路氏(敬淳)著《姓略》,以盛门为右姓;柳冲《姓族系录》凡四海望族则为右姓。”[1]这就说明谱学家们在划分“右姓”的标准上,是存在着很大分歧的,当然在所编撰的谱牒著作上就必然出现不同的分类主张。这就是政治斗争在谱学上的反映。

众所周知,隋末农民起义,曾打乱了整个封建统治秩序,魏晋南北朝以来的门阀制度、世家豪族一度遭到了严重的打击,使它在政治上、经济上的势力都大为衰落,出现了所谓“燕赵右姓,多失衣冠之绪,齐韩旧俗,或乖德义之风,名虽著于州闾,身未免于贫贱”[2]的现象。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氏族地主并未因此就退出了历史舞台。相反,在唐朝政权建立以后,虽然失去了往日的那种显赫声势,但在社会上仍有很高的地位和一定的势力。就连唐太宗的许多重要大臣,也都争着向山东士族攀婚,当时三品以上之官,“欲共衰代旧门为亲,纵多输钱帛,犹被偃仰”[3]。特别是以崔、卢、李、郑为首的山东世族,更是以士大夫自居,妄自尊大,嫁女时必多方索取聘礼以抬高其身价。这种情况,甚至使得唐太宗已深深感到不安,认为如再发展下去,势必严重影响社会风气,动摇新政权的巩固。所以他在一次诏令中就曾严厉指出:这些士族,“自号膏粱之胄,不敦匹敌之仪,问名惟在于窃赀,结褵必归于富室。乃有新官之辈、丰财之家,慕其祖宗,竟结婚媾,多纳货贿,有如贩鬻,或贬其家门,受屈辱于姻娅,或矜其旧族,行无礼于舅姑,积习成俗,迄今未已。既紊人伦,实亏名教。朕夙夜兢惕,忧勤政道,往代蠹害,咸已惩革,惟此敝风,未能尽变,自今已后,明加告示。”[4]已经发展到需要用行政命令予以禁止,问题之严重程度于此可见。

值得注意的是,新建立的唐王朝政治集团,其皇室虽自称为陇西李氏,属于关陇士族,但其开国元勋和枢要大臣中,很大一部分来自庶族地主、农民起义的将领和寒素之家,如李在临死前还称自己为“山东一田夫”,唐太宗曾称魏徵为“田舍翁”,如刘洎、马周、张亮等都是来自寒门。他们虽掌有实权,但其出身和士族还有一定界限,社会地位和影响自然还敌不过山东士族和江左名门。为了改变这个现状,提高皇室新贵们的地位,调整统治阶级内部的关系,因此从唐太宗开始,一直很注意利用谱学作为其斗争的有力工具。还在贞观五年(631),唐太宗便“诏[高]士廉与御史大夫韦挺、中书侍郎岑文本、礼部侍郎令狐德棻等刊正姓氏。于是普责天下谱牒,仍凭据史传考其真伪,忠贤者褒进,悖逆者贬黜,撰为《氏族志》”[5]。按照唐太宗的原意,一则是要对全国谱牒进行一次清理审核工作,考定其真伪,这就说明当时谱牒很混乱,许多门第低下的庶族地主,为了提高自己社会地位,往往伪造郡望,篡改谱牒。再则就是对现有官职人员加以评定,其标准就是“忠贤”与“悖逆”,这实际上就是唐太宗编修《氏族志》的两条原则。即既承认历史,又肯定现实。这中间自然是包含着调和的意味。可是高士廉等人大多数出身于旧的士族,受旧传统的影响较深,因此,新编《氏族志》原想借以抑压山东士族的地位,而其初稿竟仍把黄门侍郎(正四品)山东士族崔民幹列为第一等(共分九等)。唐太宗看后大为不满,严厉地指出:“我与山东崔、卢、李、郑,旧既无嫌,为其世代衰微,全无冠盖,犹自支士大夫,婚姻之间,则多邀钱币。才识凡下,而偃仰自高,贩鬻松槚,依托富贵。我不解人间何为重之?祇缘齐家惟据河北,梁、陈僻在江南,当时虽有人物,偏僻小国,不足可贵,至今犹以崔、卢、王、谢为重。我平定四海,天下一家,凡在朝士,皆功效显著,或忠孝可称,或学艺通博,所以擢用。见居三品以上,欲共衰代旧门为亲,纵多输钱帛,犹被偃抑。我今特定族姓者,欲崇重今朝冠冕,何因崔幹犹为第一等?昔汉高祖止是山东一匹夫,以其平定天下,主尊人贵。卿等读书,见其行迹,至今以为美谈,心怀敬重。卿等不贵我官爵耶?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6]由于高士廉等人对唐太宗所作编修《氏族志》的精神实质领会不进,以致修出了使唐太宗很不满意的初稿,迫使唐太宗不得不再作出更加明确的指令性的原则。即“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按照这一新的精神,对该书重加刊定。重新修定的《氏族志》,将皇族列为第一,外戚列为第二,崔民幹列为第三。对于这次编修《氏族志》的过程,《资治通鉴》里有一段较为全面的叙述:“吏部尚书高士廉、黄门侍郎韦挺、礼部侍郎令狐德棻、中书侍郎岑文本撰《氏族志》成,上之。先是,山东人士崔、卢、李、郑诸族,好自矜地望,虽累叶陵夷,荀他族欲与为昏姻,必多责财币,或舍其乡里而妄称名族,或兄弟齐列而更以妻族相陵。上恶之,命士廉等遍责天下谱牒,质诸吏籍,考其真伪,辨其昭穆,第其甲乙,褒进忠贤,贬退奸逆,分为九等。士廉等以黄门侍郎崔民幹为第一,上曰:'汉高祖与萧、曹、樊、灌皆起闾阎布衣,卿辈至今推仰,以为英贤,岂在世禄乎!高氏偏据山东,梁、陈僻在江南,虽有人物,盖何足言!况其子孙才行衰薄,官爵陵替,而犹卬然以门地自负。贩鬻松槚,依托富贵,弃廉忘耻,不知世人何为贵之!今三品以上,或以德行,或以勋劳,或以文学,致位贵显。彼衰世旧门,诚何足慕!而求与为昏,虽多输金帛,犹为彼所偃蹇,我不知其解何也!今欲釐正讹谬,舍名取实,而卿曹犹以崔民幹为第一,是轻我官爵而徇流俗之情也。’乃更命刊定,专以今朝品秩为高下,于是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降崔民幹为第三。凡二百九十三姓,千六百五十一家,颁于天下。”[7]这就将法令制度通过谱牒著作的形式,把全国旧望与新贵的地位固定下来,使那些本不为士族的新贵进入了士族行列,从而也压低了原有旧士族的地位,于是形成一个以皇族为中心,功臣、外戚为辅佐,包括原有旧士族在内的新士族集团。由此可见,谱学在当时的政治斗争中是起着何等重要的作用!

武则天当权以后,她依靠庶族官僚孝义府、许敬宗等势力,贬杀了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等人。为了进一步打击关陇集团,巩固她的政治势力,她于显庆四年(659)便通过唐高宗下诏改修《氏族志》为《姓氏录》,理由是《氏族志》不叙武后家世。对于这一举动,《旧唐书·李义府传》中有段记载乃透露出真实情况:“义府耻其家代无保(不是名门士族),乃奏改此书(指《氏族志》),……皇朝得五品官者,皆升士流,兵卒以军功致五品者,尽入书限,更名为《姓氏录》。由是缙绅士大夫多耻被甄叙,皆号此书为'勋格’。义府仍奏收天下《氏族志》本焚之。关东魏、齐旧姓,虽皆沦替,犹相矜尚,自为婚姻。义府为子求婚不得,乃奏陇西李等七家不得相与为婚。”[8]这么一来,只要够得上五品官的,皆可进入士族行列,就连兵士得军功升五品者也在此范围之内。这就把士族的范围更加扩大,进一步促进了士、庶的合流。因此,这次改订《姓氏录》,是对旧士族营垒的一次更大冲击。像原来的《氏族志》中无名的后族武氏竟被列为第一等,其他就可想而知了。

神龙元年(705),谱学家柳冲上书,言太宗时修《氏族志》,“至是向百年,而诸姓至有兴替”,“请改修氏族”。“中宗命冲与左仆射魏元忠及史官张锡、徐坚、刘宪等八人,依据《氏族志》,重加修撰。……至先天初,冲始与侍中魏知古、中书侍郎陆象先及徐坚、刘子玄、吴兢等撰成《姓族系录》二百卷奏上。……开元二年,又敕冲及著作郎薛南金刊定,系录》,奏上。”[9]这是唐朝建国以来第三次大规模官修谱牒,它的宗旨,仍是在于“叙唐朝之崇,修氏族之谱”[10]。此后,官修之谱牒著作,先后还有唐肃宗乾元元年(758)贾至撰《百家类例》十卷,宪宗元和七年(812)林宝撰《元和姓纂》十卷,文宗开成二年(837),林宝与李衢撰《皇唐玉牒》一百一十卷,代宗永泰二年(776)柳芳撰《皇室永泰谱》二十卷,文宗开成四年(839)柳璟撰《续皇室永泰谱》。从上述可见,自开元二年《姓族系录》修成后,唐皇室官修谱牒,无论在规模上与内容的重要上,都远不如以前了。开国以来所修之谱牒,内容多为刊正全国姓氏之等级,辨门第之高下,后来仅修皇室之谱。关于这点,正如瞿林东同志所说:“这种现象,曲折地反映出唐代建立以来的近百年中,士、庶斗争日益缓和(不是矛盾消失了,而是被新的矛盾所代替),士、庶界限日渐缩小,唐代谱学(主要是官修谱牒)作为士、庶斗争的一个工具,已逐渐失去它的重要作用而不断走向衰落。”[11]事实上经过《氏族志》、《姓氏录》等大型谱牒的修撰,用政治手段重新评定了全国姓氏门第,突出皇室和功臣的社会地位,压制旧的士族门阀势力,削弱门阀观念,通过谱牒著作这个形式,使之合法化。六朝以来的豪门士族,经过多次冲击,确实已经衰落凋零。唐后期参加过政治革新的政治家、诗人刘禹锡的两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可以视为这种衰落凋零的真实写照。

唐中叶以后,由于皇室不再重视谱牒的编修,因而使得谱牒著作上出现了混乱不实的情况。《新唐书·高俭传赞》云:“风教又薄,谱录都废,公靡常产之拘,士亡旧德之传,言李悉出陇西,言刘悉出彭城,悠悠世胙,讫元考案,冠冕皂隶,混为一区。”[12]又宣宗六年(852),宗正寺修图谱官李宏简奏称:“伏以德明皇帝之后,兴圣皇帝以来,宗祊有序,昭穆无差。近日修撰,率多紊乱,遂使冠履僭仪,元黄失位,数从之内,昭序便乖。今请宗子自常参官并诸州府及县官等,各具始封建诸王,及五代祖,及见在子孙,录一家状,送图谱院,仍每房纳,于官取高,处昭穆取尊,即转送至本寺所司磨勘属籍,稍获精详。”[13]以上两条材料充分说明唐朝中后期,谱牒荒废与混乱情况,从而也说明了唐代谱学已进入了低潮。

唐代的谱学发展与魏晋南北朝一样,既有政治上的因素,它成为当时统治阶级内部斗争的得力工具,又有社会上的需要,直接反映唐朝前期的社会风气。特别是魏晋以来那种门阀观念,在唐初社会上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上自开国君主李渊,下至达官显贵,无不以出身右族而自豪。李渊曾一度炫耀自己出身高贵,非常得意。武德元年(618),“高祖尝谓内史令窦威曰:'昔周朝有八柱国之贵,吾与公家,咸登此职。今我已为天子,公为内史令,本同末异,无乃不可乎?’威曰:'臣家昔在汉朝,再为外戚,至于后魏,三处外家,今陛下龙兴,复出皇后,臣又阶缘戚里,但忝凤池,自唯叨滥,晓夕兢惧!’高祖笑曰:'比见关东人崔、卢为婚,犹自矜伐,公世为帝戚,不亦贵乎!’”[14]君臣二人,相互吹捧,一唱一和,实已达到得意忘形的地步。武德三年,他又对尚书右仆射裴寂说:“我李氏在陇西,富有龟玉,降及祖弥,姻娅帝王,及举义兵,四海云集,才涉数月,升为天子。至如前代皇王,多起微贱,劬劳行阵,下不聊生。公复世胄名家,历职清要,岂若萧何、曹参,起自刀笔吏也!惟我与公,千载之后,无愧前修矣!”[15]这里不仅自我吹嘘,而且认为自己出身高贵,比历史上其他皇帝要来得非凡,他竟把萧、曹起自刀笔吏都看作不足挂齿,门第观念在他头脑里是何等的根深蒂固!上行下效,君主尚且如此,大臣们自然也都纷纷“各修其家法,务以门族相高”[16]。至于出身于庶族寒门的官吏,也都想方设法与“山东旧族”攀亲,以此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有的还冒充士族,篡改郡望。如李义府本是瀛州饶阳的庶族,因拥戴武则天而当上宰相。为了说明自己出身高贵,竟声称是赵郡人(赵郡李氏是山东士族),厚着脸皮和赵郡李氏叙家谱排辈分。这些事实都足以说明门第观念,在当时社会上的影响是何等之深!而谱学在其中更显示出它的重要作用。

至于那些旧的士族,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便以婚姻嫁娶作手段对当权的皇室功臣进行斗争。他们利用婚姻上的门当户对来维护其高贵的传统地位。而掌权的新贵们,也都很想与名门士族联婚,以提高自己的社会声望,就连开国功臣魏徵、李等人尚且如此,其他就可想而知。李义府为其子向旧族多次求婚不得,一怒之下,“乃奏陇西李等七家,不得相与为婚”。高宗时宰相李敬玄三娶皆山东旧族,史载:“敬玄久居选部,人多附之。前后三娶,皆山东士族。又与赵郡李氏合谱,故台省要职,多是其同族婚媾之家。”[17]无怪乎唐文宗有“民间修昏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18]之感慨。既然婚姻要讲门当户对,那么就必须研究、熟悉谱学。这就是谱学在唐代得以发展的社会原因。这股社会风气影响很大,许多著名的史家、学者,尚且从风而靡。如著名的史学家刘知幾,就曾热中于家谱的编修,先后撰成《刘氏家史》十五卷,《谱考》三卷。并以自己出身于彭城刘氏这个名门望族,又是帝王之后,累世通显而感到自豪。他还提出,以后“凡为国史者,宜各撰《氏族志》,列于百官之下”[19]。这一建议,本身就反映了谱学在社会中影响与作用。史书的编撰,是要反映社会现实,魏晋以来,谱学既然在社会生活中有着如此重要的作用,史书加以反映自属理所当然。后来郑樵在《通志》中作《氏族略》实受到刘氏之启示。

至于唐代著名的谱学家,唐肃宗时的学者柳芳曾有过论列,说:“唐兴,言谱者以路敬淳为宗,柳冲、韦述次之。李守素亦明姓氏,时谓'肉谱’者。后有李公淹、萧颖士、殷寅、孔至,为世所称。”[20]

唐代与魏晋南北朝一样,社会上对谱学看得很重,私人不得随意篡改谱系,否则就要遭到舆论的谴责。赵翼曾引《新唐书·孔至传》云:“至与冲(柳冲)、述(韦述)等撰《百家类例》,以张说等为近世新族,去之。说之子垍,方有宠,闻之甚怒,至惧,欲增损。述曰:'丈夫奋笔成一家书,奈何为人动摇!’”[21]可见当时高门与新贵之间在编修谱牒上斗争还是相当激烈的。由此,唐代的谱学家无形中也就分成了两派。赵翼还说:“其时有以私意为高下者,人辄非之。……又可见谱学之严,虽有当朝势力,不得遽为升降也。”[22]

综上所述,可见唐代的谱学是魏晋南北朝谱学的继续与发展,但它的作用却又有着很大的区别。如上所述,魏晋南北朝的谱学,是伴随门第制度发展起来的,是为维护门阀豪族利益服务的。正如上文所引柳芳和郑樵所讲,“有司选举,必稽谱籍,而考其真伪”,“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谱籍”、“簿状”是当时用来选官的根据;而划分门第又是根据历代做官的情况,凡是能够列入门阀者,皆为累世冠冕之家。故谱牒服务对象十分明确。而唐代实行的是进士制度,九品中正制的选举法早已废除,因而它的选官已无需查考“谱籍”、“簿状”了。唐代历次官修的谱牒著作,都旨在突出皇室和功臣的地位,使那些出身于庶族的新贵获得士族的合法身份,削弱门阀观念,对于旧的士族用政治手段加以压制,再通过修谱使之合法化。因此,每次编修,都起到冲击、摧毁旧士族的势力与地位,以达到混士、庶为一的目的。当然,它仍然作为统治阶级政治斗争的工具,只不过服务对象和方法都变了。至于反映社会风尚,维系婚姻旧的传统,谱学还在继续发挥作用。到了唐代后期,由于士、庶界限逐渐淡漠,矛盾斗争逐渐缓和,官修谱学也就随之衰落下去。这就是历来学者认为五代以后谱学衰落的症结之所在。因为唐代后期旧的士族已经衰落,再加黄巢领导的农民起义给予残存的门第制度以致命打击。所以五代以后,谱学便随门第制度的衰落而衰落了。

(三)宋元明清之谱学

我们说五代以后,随着门第制度之衰落谱学也随之衰落,这是指“专门之学”而言,并不是说五代以后,就无修谱之事。邵晋涵说得非常明确:“自奠系牒之官废,而后有专门之学,专门之学衰,而后有私家之谱。”[23]他把“专门之学衰”的断限划在五代是很有道理的,是符合封建社会谱学的发展规律的。当时钱大昕也说:“五季之乱,谱牒散失,至宋而私谱盛行,朝廷不复过而问焉。”[24]这说得就更加明确了。宋代开始,大多以一家一族修“私家之谱”为主,从事统谱编修,或官府主持修谱之事已不多见,宋代私家之谱,以欧、苏两家最为出名,后世奉为法式,修家谱者,“动引欧、苏谱例”。对此章学诚很不以为然,他在《家谱杂议》中对两家书法都分别作了批评。当然,这里我们无需评论章氏的批评是否正确,但由此可以说明欧、苏两家修谱理论对后世影响无疑是很大的。苏洵《嘉祐集》尚载有《谱例》、《苏氏族谱》、《族谱后录》、《大宗谱法》、《苏氏族谱亭记》等篇,既论述了谱学的起源、发展与衰落,又从理论上提出了族谱的编修方法。由于他以文章著称于世,故其影响更大。这种私家之谱,大体“或推始迁之祖,或述五世之宗,守近而不能溯远”[25],编修起来易于成功,故历代各地世家大族,一般都修有家谱、族谱。

到了宋代,在谱学发展史上又产生了一种新的体裁——年谱。至于宋代为什么会产生这种体裁,章学诚曾有过论述,他说:“宋人崇尚家学,程朱弟子,次序师说,每用生平年月,以为经纬,而前代文人,若韩柳李杜诸家,一时皆为之谱,于是即人为谱。而儒杂二家之言,往往见之谱牒矣。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以谱证人,则必阅乎一代风教,而后可以为谱。盖学者能读前人之书,不能设身处境,而论前人之得失,则其说未易得当也。好古之士,谱次前代文人岁月,将以考镜文章得失、用功先后而已;儒家弟子,谱其师说,所以验其进德始终、学问变化。”[26]这种年谱,是按年月专门记载某一个人生平事迹的一种著作,它是由传记体发展而来的。被写谱的人物,一般都称为谱主。而这种年谱大多是为著名的政治家或学者而作。作者本人又大多为著名的学者。流传至今的最早著作,有宋吕大防的《杜甫年谱》和《韩吏部文公集年谱》。宋人编写的年谱中,谱主有的是历史名人,亦有的是当代学者。如宋人楼钥编了《范文正公年谱》,胡柯编了《庐陵欧阳文忠公年谱》,詹大和编了《王荆公年谱》,朱熹编了《伊川先生年谱》,王宗稷编了《东坡先生年谱》,等等。有的人还编写了好多种,如范坰、林禹二人就曾合编了《武肃王年谱》等五种之多。著名史学家李焘则编有范仲淹、韩琦、文彦博、富弼、欧阳修、司马光、三苏等人年谱。总之,年谱的出现,为谱学发展,又开辟了一条新的途径,临将衰落的谱学,又因之而得到了新生和发展。它在史学上的地位和价值也从而得到了大大提高。这种体裁一经提出,后来继作日渐增多,特别到了清代,大为盛行。乾嘉时期风气尤盛,遂出现了历史上谱学发展的第三次高潮。年谱之风特盛,也成为乾嘉时代史学发展的一个重要特点。曾据杭州大学图书馆编《中国历代人物年谱集目》所收年谱统计,除近人年谱以外,《集目》所收近1800部年谱中,清人编撰者达800多部,几乎占了半数。近又据新出版的杨殿珣编《中国历代年谱总录》作了统计,全书共收年谱3015部,其中成于清人之手者竟达1160余部,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若除去书中所收近人年谱,则比例显然是很大的。在这些年谱中,又可分为几类:一是自著年谱,即谱主生前将自己一生经历谱写下来,或者自己口授由别人代写。清人自著之年谱,比较著名的有《黄梨洲自撰年谱》、《竹汀居士(钱大昕)年谱》(此谱记至六十五岁而止,其曾孙庆曾又为续编一卷,并为年谱作注)、《渔洋山人(王士祯)自撰年谱》(谱主七十二岁时自撰,后六年乃病中口授其子笔录)、《退庵(梁章钜)自订年谱》、《葵园(王先谦)自定年谱》,而汪辉祖的《病榻梦痕录》和《梦痕余录》,亦是作者本人自撰之年谱。可以看出,这类自著年谱,谱主大多为著名学者。二是为谱主的朋友、门人或子孙所撰。这类年谱,谱主亦以著名学者居多。特别是挚友和门人弟子所作之年谱,对其友人或老师,不仅生平事迹记载详细,往往学术活动或学术宗旨多有叙述。这样的年谱,其学术价值自然就高了。如《孙渊如(星衍)先生年谱》为友人张绍南著,《吴山夫(玉缙)年谱》为友人丁晏著。至于门人所作者那就多了,像李塨、王源合著的《颜习斋(元)先生年谱》、董秉纯所撰的《金谢山(祖望)先生年谱》、段玉裁所编的《戴东原(震)先生年谱》都属于这一类。他们都直接承受于谱主,闻见最为真切,况且有的还是谱主的得意门生,更能深知其师的学术渊源与宗旨。还有一类,则是补作或改作前人之年谱。这类年谱之作,困难较大,因时代相隔,资料散失,传闻亦少。非得下极大的苦功,深入研究,勤加考证,对所作的谱主著作有彻底的了解,并且还要遍读有关人物著作,否则是不能编出有价值的年谱的。因此,编著这样一部年谱,往往需翻书至百十种之多。当然,有了丰富的资料,也还要有决断去取的组织编纂能力与技巧,否则也不能收到良好的效果。乾嘉学者正长于史事之考证,因而补作、改作前人之年谱也就特多。如顾栋高作《司马温公(光)年谱》,顾栋高、蔡上翔分别作《王荆公(安石)年谱》,赵翼、钱大昕分别作《陆放翁(游)年谱》,钱大昕作《深宁(王应麟)先生年谱》和《弇州山人(王世贞)年谱》等,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学术价值。至于清代学者为什么重视年谱的编修,这与当时整个学术文化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清朝开国以来,多次大兴文字狱,推行文化专制主义政策,造成了整个社会学术空气的大变。广大知识分子,钳口不言当代,对于明代历史,更是谈虎色变。于是大搞训诂名物,整理校雠古籍,乃成为整个学术界的风气。而编撰年谱,仅对一人一事之研究,不会涉及当朝之政治,尤其编写学者年谱和补作、改作前人之年谱更是如此,这本身又是属于历史的研究和编写。许多学者既不能私自编写史书,于是就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运用于编著个人年谱上面,这正是当时年谱之风盛行的社会根源。况且通过年谱的编写,对一个人的学术思想就有可能做到具体而系统的了解,这也是促使当时年谱得到发展的学术方面的因素。

在清代,我们还可以看到,作为谱牒组成部分的“表”,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清初以来,史家们对于史表的作用已经非常重视。到了乾嘉时代,他们便将十四史中凡是无表者一律予以补齐。对于前人所作之表,亦进行校正考释。开胆书店汇编的《二十五史补编》,搜集历代考史之作,而其中大部分则为清代学者所补之史表。可见当时补作史表的风气特盛。除为前史补作之外,独自成篇的著作数量亦很多,著名的有陈芳绩《历代舆地沿革表》、沈炳震《廿一史四谱》、顾栋高《春秋大事表》、齐召南《历代帝王表》、钱大昕《宋辽金元四史朔闰表》、万斯同的《历代史表》等。这也说明,当时史表的作用,范围非常广泛,既可表人、表事,亦可表时、表地。许多历史学家不仅创作了各种各样的史表,而且从理论上强调史表在编纂史书中的作用和地位。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还特地写了一篇《作史不立表志》,详细论述了表志在史书中的重要作用:“表以纪治乱兴亡之大略,书以纪制度沿革之大端。”并且指出,表是“昉于周之谱牒,与纪传相为出入。凡列侯将相、三公九卿,其功名表著者,既系之以传;此外,大臣无积劳亦无显过,传之不可胜书,而姓名爵里、存没盛衰之迹,要不容以遽泯,则于表乎载之。又其功罪事实,传中有未悉备者,亦于表乎载之,年经月纬,一览瞭如,作史体裁,莫大于是。”[27]所以他说:“作史无表,则立传不得不多,传愈多,文愈繁,而事迹或反遗漏而不举。”[28]这就说明,纪传体史书,只有充分发挥表的作用,才能做到文简而事丰,表的功能之大于此可见。朱彝尊在为万斯同《历代史表》一书所作序中亦非常形象地指出,说这部《史表》可“搅万里于尺寸之内,罗百世于方册之间”[29]。章学诚则说:“史部要义,本纪为经,而诸体为纬。有文辞者曰书曰传,无文辞者曰表曰图,虚实相资,详略互见,庶几可以无遗憾矣。”[30]特别是纪传体史书,人表更是不可缺少,在他看来,“使欲文省事明,非复人表不可;而人表实为治经业史之要册”[31]。因为“人表者,《春秋》谱历之遗,而类聚名姓之品目也。人表入于史篇,则人分类例,而列传不必曲折求备,列传繁文既省,则事之端委易究,而马、班婉约成章之家学可牵而复也”[32]。总之,经过清代史学家们的刻意经营,史表的作用在各种史书得到了充分施展。可以说谱牒之学到了此时又恢复了它原来的特有功能,即以表的形式表示世系繁衍,只不过它运用的范围更为广泛罢了。现在有些人把谱学单纯地看作是研究家谱而已,有人写文章时直接称作家谱学,这显然说明他们对谱学的含义、概念并不清楚,不了解谱学的产生、发展的来龙去脉,其结果不仅缩小了谱学的研究范围,而且贬低了谱学的价值。(待续)

(本文节选自仓修良著《谱牒学通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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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北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九九《柳芳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678页。

[2][北宋]王溥撰:《唐会要》卷八三《嫁娶》,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528页。

[3][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六五《高士廉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444页。

[4][北宋]王溥撰:《唐会要》卷八三《嫁娶》,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528页。

[5][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六五《高士廉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443页。

[6][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六五《高士廉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443—2444页。

[7][北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一九五,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135—6136页。

[8][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八二《李义府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769页。

[9][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八九下《柳冲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972页。

[10][北宋]王溥撰:《唐会要》卷三六《氏族》,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665页。

[11]瞿林东:《唐代谱学简论》,《中国史研究》1981年第1期;收入氏著《唐代史学论稿》(增订本),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122页。

[12][北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九五《高俭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843—3844页。

[13][北宋]王溥撰:《唐会要》卷三六《氏族》,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666页。

[14][北宋]王溥撰:《唐会要》卷三六《氏族》,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663页。

[15][北宋]王溥撰:《唐会要》卷三六《氏族》,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663页。

[16][北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七一上《宰相世系表序》,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179页。

[17][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八一《李敬玄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755页。

[18][北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七二《杜兼传附杜中立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206页。

[19][唐]刘知幾著、张振珮笺注:《唐通笺注·书志》,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84页。

[20][北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九九《柳冲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680页。

[21][清]赵翼撰:《陔余丛考》卷一七《谱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321页。

[22][清]赵翼撰:《陔余丛考》卷一七《谱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321页。

[23][清]邵晋涵撰:《南江文钞》卷六《余姚史氏宗谱序》,清道光十二年(1832)刻本。

[24][清]钱大昕著、陈文和等校点:《十驾斋养新录》卷一二《郡望》,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46页。

[25][清]邵晋涵撰:《南江文钞》卷六《余姚史氏宗谱序》,清道光十二年(1832)刻本。

[26][清]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二《刘忠介公年谱叙》,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37页。

[27][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等校点:《日知录集释》卷二六《作史不立表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446页。

[28][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等校点:《日知录集释》卷二六《作史不立表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446页。

[29][清]朱彝尊撰:《曝书亭集》卷三五《万氏历代史表序》,《四部丛刊》影印清康熙五十三年(1714)刻本。

[30][清]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五《永清县志舆地图序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960页。

[31][清]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二《史姓韵编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11页。

[32][清]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二《史姓韵编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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