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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蝴蝶 ◎ 王宏亮 “老师，吴雨岩好脏啊，口水淌了一地，感觉全世界的苍蝇都朝着咱班飞呢。”刚从别的班上课回来，屁股还没沾板凳，一个女生就跑来告状。我没说话，眉头紧皱，用眼神示意她回去。心里却直叫苦：班上有这么一个让人操心的孩子，真够倒霉的。 开学初，副校长找到我，满脸含笑地说：“小王啊，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你无论如何得担下来。”我脑袋里高速旋转，心想：准没好事。校长转入正题：“外校转来一个脑瘫的孩子，什么道理都懂，就是行动迟缓，说话不清晰，你是老班主任了有带班经验，就放你这吧。”说完校长指指门外，瞅着家长领来的小男孩，白白净净，就是一只手向里勾着，走路时脚上像沾了块磁铁，干使劲挪不动步，我心里挺不是滋味。但又顿觉英雄上身，自己就像武侠片里的大侠，临危接了一个要倒闭的门派，又壮烈又豪迈。 男孩被我安置在班级靠后的位置，我不希望大家太注意他，留一处安静的角落给他，好让他慢慢融入这个集体。 有天，我正在上课，转身往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就听到后面有阵阵轻微的响动，等我转回身来，竟没发现什么异常。我再次拿起粉笔，“哒哒哒哒”书写的时候，后面又是一阵骚动，有人还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有点生气地瞅着大家，而他们却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吴雨岩。我在心里嘀咕，一个脑瘫的孩子，平时都没法跟大家正常交流，今天怎么还成了焦点了？我耐住性子，假装不经意地转过身，继续讲课，从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后面的动静。原来，他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拿出一片薄薄的纸巾，往空中吹着，纸巾飘起来，像一只蝴蝶在翩翩起舞，而他灿若花朵。大家看着他旁若无人地玩着“纸蝴蝶”，一只手还在胸前一勾一勾的想要接住纸巾，也忍不住笑起来。那节课，算是泡汤了。 课后，他勾着手，弓着腿站在我面前，我心里火冒三丈，没想到这么个病恹恹的小家伙也能兴风作浪。他显得局促不安，眼神一直闪躲，上下嘴唇有点不受控制地抖动，随之淌下一串涎水。他去掏兜里的纸巾，却因为紧张，尝试几次，才把手伸进兜里，等纸巾拿出来，涎水早已流到衣襟。我抢过纸巾，给他擦擦嘴角，擦擦衣襟。训斥的话，被咽到肚子里。我心生怜悯，一方小小的纸巾，已然超越了服务于他的意义，成了他心灵的伙伴，陪着他擦汗擦口水，偶尔还可以陪着他玩，如果我禁止他上课玩纸巾，像老虎一样冲他咆哮一顿，那以后他的衣襟就很难见晴天了，大家也会更加疏远他。我示意他先回去，而我再想想更好的办法。 实际上，我也拿他没办法，这样的孩子，能快乐地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还奢求他像正常孩子一样懂事，真有点残忍。
春末夏初，班级陡然升温，偶尔风沙太大，学校不让开窗，可还是有人不断打开窗子，为此领导已经把我写上黑名单。几经调查，才发现，又是吴雨岩。 他流口水的毛病最近好像加重了，桌子上，座位下，圈圈痕迹，风干以后，留下难闻的气味。总有人来告状，像开篇那个孩子一样的话，我一天要听几遍。有时候烦了就大喝一声：“忍着。”后来，我安排几个值日生，趁着他去厕所的间隙，快速把地面拖一拖，有时候大家嫌脏，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我就干脆自己来。看向他的桌箱，竟发现一个小秘密，这个孩子怎么不拿纸巾了呢。以前有纸巾的时候，课桌和地面还是基本能保证卫生的，究竟怎么回事呢？我偷偷拨通了家长的电话，从家长的口中得知了真相，原来，孩子还是有特别的方法能跟父母交流，他跟母亲说，拿了纸巾，上课就忍不住想玩一玩，自从那次纸巾事件，我给他擦了口水以后，他就觉得我一点不嫌弃他，所以不想扰乱课堂纪律让我为难。他母亲还没说完，而我已经愣神，耳朵在听，心里却已百感交集。我一直忽视了他的存在，可无论什么样的孩子，对爱的渴求都应该是一样的啊。 一次大课间，除了吴雨岩外，其他人都飞到操场去了，瞅着有些脏乱的教室，我不满意地自言自语：“就知道玩，班级都快变成垃圾场了。”大课间结束，我跟在学生后面运气，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脚刚迈过门槛，就呆住了。只见，走路歪歪扭扭的吴雨岩，正用胳膊夹着笤帚柄，脚向前挪移的时候一下一下踢着笤帚头，细小的尘屑依然躺在地上，可是大的纸片已经收拾差不多了。眼睛定格在那只永远想在胸前给自己判个对号的手和晕出一片地图的前襟，我的眼眶一丝灼热，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竟然做了一回值日生。 我没有冲当天的值日生发火，但我给他们上了一节人生课，我有些激动地说：“有些人是不幸的，但是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而我们是幸运的，更应该努力做好自己。”那天，我狠狠的表扬了吴雨岩，并奖励给他一盒精美的纸巾。我希望那一只只纸蝴蝶，不仅能擦干净他的口水，也能擦亮孩子们的心灵。 那是学期的最后一天，按照惯例，我会总结大家一学期的表现，送出准备好的奖品和鼓励的话，可是，当我想到角落里的吴雨岩，着实有点为难，我们很少有语言上的交流，该给他准备什么呢？脑海里过着电影，这学期，或许是因为我的鼓励，吴雨岩表现越来越好，偶尔帮我摆摆讲桌，有时用胳膊肘关了班级的灯，上完体育课，一个个汗涔涔，他也会让自己的纸蝴蝶飞到大家的桌上。同学们看他的眼神柔和又美好，显然大家已经接受了这个折翼的天使。跟大家一商量，我们决定给他一份惊喜。 颁奖典礼，热闹非凡，每个人的脸上仿佛都开了一朵花，就连很少有表情的吴雨岩也带着笑意，当我念到他的名字，他先是一怔，继而眼睛放出光彩，他一定没想到，他也会收到礼物。那是我们大家一起送给他的心形礼盒，里面是满满一箱用彩纸折的五颜六色的蝴蝶，每只蝴蝶的翅膀上都写了祝福的句子。打开纸盒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一只只蝴蝶翩跹而起，落在教室的每个角落，吴雨岩兴奋地拍着手，动作极不协调，可我知道他是在真实地表达自己的快乐情绪。看着吴雨岩天真的脸庞，我笑了，他何尝不是一只经历风雨的蝴蝶呀，翅膀上的泥土成了他自由飞翔的负重，而我们所有人，要用爱将泥土轻轻掸落。 七月，校园里的梧桐花香气弥漫，顺着花香我看到了一个孩子正追着蝴蝶。那是一只纸蝴蝶，它没有大自然里的蝴蝶那样鲜活灵动，但它依然可以带着希冀飞向远方，只要我们给它一阵鼓励的风。 注：王宏亮，金手指成员。此文发表于《做人与处世》2022年第1期。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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