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喜欢农村，尽管我也是农村人。 正因为我是农村人，我知道三春气黄沙吹过脸庞的感觉，我知道五黄六月吃不上一点绿色蔬菜，嘴烤成干板子的样子，我知道收秋时分像毛驴一样劳作的滋味，我更知道十冬腊月那漫长的孤独和空旷寂寥的滋味。 所以无论之后谁用最权威最煽情最诗意最信仰的言论，也休想鼓动我喜欢上我所经历过的农村生活！ 我就像厕所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在心中，我固执地认为再怎么美化的农村生活，都与诗情画意无关，就好比再精致的尿盆子即使放在碗架上，终究它也不会成为瓷器！ 不瞒大家说，我之所以努力的学习训练，离开农村是我最原始的动力，哪怕我在城市像狗一样活着。 尽管随着年龄增长，我会有浓得化不开的乡愁，会看到老家一样的生活莫名的想念，看到炊烟升起的时候会想家，看到老乡一样的脸庞也会觉得的亲切。但是这些与物理意义上的老家毫无关系，我的故乡在九岁那年就封存在记忆的伤疤里，连同经历过的苦难都一同埋在心底。 九岁的时候，家里发生了变故，我不得不从牧区回到了农区，还未来得及熟悉适应，更大的厄运早等着我。我刚刚出嫁的二姐突然逃婚失踪，我妈疯了，我懦弱的父亲不堪忍受生活的打击，也离家出走，我和我三姐不得不领料起这个破碎的家庭。我们像电影《隐入尘烟》里的马老四和桂英，像驴一样活着。 我尝到过犁铧刺入结板成铁皮一样的泥土需要的力度，我尝到手磨出老茧又不小心弄破后钻心的疼，我也尝到过被生活折磨的死逼败兴却偏偏内心深处还充满善感的孤单；我更尝到过那种五谷丰登的年份还完账依然颗粒无收的绝望，这些都是我想要离开农村的动力和理由。 以至于很多年后，我老婆在城市生活得“折托福”想过田园生活的时候，无论她怎么威逼利诱都休想动员我和她一起返乡种地放羊。我甚至放出狠话，即使现在离婚也不会跟她回去种那二亩地！  我老婆很失望，一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决绝踏上了田园生活的道路。结果开车回去参加了两次扳玉米、刨三野的田园生活，蓬头垢面传回来，一副给我们老乌家立了大功的样子，甩出半塑料袋据说纯绿色没撒化肥的绿三野瘤瘤，恶声恶气地说：忘本货，不要吃！ 我一看这种更年期无限延期外加怨妇表功脑袋就没什么好气，恶声呛道：看见三野就眼绿了，你跪下求我也不吃！ 我老婆很失望，之后，这几颗三野瘤瘤分别做成山药丸子、腌汤沾蒜、呵山药、炸薯条等n种做法，也没有动员起全家四分之三的人半点兴趣。我老婆也估计吃脑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把几颗吹成绿瘤瘤的山药扔了，再问死也不说话了。后来我给算了一笔帐，刨开务工费单来回几趟开车油钱过路费，她带着怒气和成就感弄回来的山药每颗平均三十元不止。至此她的田园生活也就此结束。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几天，我老婆的田园生活又死灰复燃了，昨晚临时动议，又要回去刨山药过田园生活了，我因刚从外地开会回来，行程码限制没有成行，我老婆的逼脸本来就带着一股子的“要抱抱举高高”未遂的怨气，结果征求我儿女的意见，一口否决。终于以“一家人不能整整齐齐出行”的理由骂了一梭子，才义愤填膺的走了。 无独有偶，前几天，我去一个村庄参加一次自然写作营活动，比起那些看到谷米、农人，一脸憧憬向往的诗人们相比，我第一反应就是小时候那些农村生活的记忆，那些繁重的农活，秋收后空旷的寂寥就地复活，我依稀还有麦芒过敏的刺痛，老茧脱皮后的伤口，还有被贫穷挤压变形的自卑以及内心深处对未来的不安都清晰起来。原来农村那个卑微而惊恐的少年从来不曾离开，他只是蛰伏在心口，假装用遗忘掩饰起来，一旦触景生情，毫无诗意，剩下的只有生理上的劳顿和伤痛记忆。 一上午，我还忍不住反思，我是不是忘本了，是不是太过世俗和现实，这些年那些无根而起的乡愁，不断修复的记忆，不就是对田园生活的不舍和眷恋吗？为什么真真正正回到了农村，看到了谷子和粟米，那些比麦子更卑微的稗草，居然如此的抵触和抗拒？ 不不不，说句良心话，不是现在才讨厌农村生活，是一开始就想逃离。更准确的说，是害怕贫穷，在贫穷面前，我们曾经活的如此难堪，根本没有半毛钱的诗情画意。我不想美化这种苦难，也不想让那些逃离现实的人重进火坑。我们那么用力的活着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说一句实话吗？  讲句实在话，以我有限的经历，我所经历的农村生活在贫穷面前根本没办法承载！在贫穷面前一切农业文明都是叶公好龙、纸上谈兵，田园生活不过就是自己心中描摹出来诗意的余晖，注定成为永远回不去的故乡，养一个如我这样的白眼狼！ 说到底，我们不是不爱自己的故乡，是更希望真正的现代农业文明的光辉能照耀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方，让浪漫和诗意没那么艰难和困苦，这样的农村生活才能成为乡愁中最闪亮的向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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