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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邪

 草根女子 2022-10-04 发布于福建

英子一直忘不了那个秋天。

已经临近阴历十月,英子和她父母还在稻田里撅起屁股忙着割稻谷,眼看就要入冬了,但苦于家里没有正常劳力,英子的父亲大毛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得了脑膜炎后,智商就停留在孩童时期,英子的母亲大家叫她绣花,英子从小到大,记忆中的绣花一直都是傻傻呆呆的。按理说这季节的稻谷早就割完入仓了,可英子家总共八亩的地如今还有一亩半的谷子还在田里,懂事的英子,尽管已经上初三了,但每逢节假日仍不忘去田里帮忙。英子正攒劲的割着稻,突然见大毛像中邪似的,瞬间犹如被人抽了魂魄一样撒手就扔下手工的镰刀,直愣愣地往山里的方向走,连眼前还有没割的稻子他也不管不顾,大脚大脚的踏平踩过去,英子看得直发愣,等反应过来,边喊着父亲边追向着他,但大毛完全没有回应,依然只顾往山里的方向走。英子心里一惊,加速跑到父亲的前头,就那一瞬间里,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眼前的父亲,一张无神的眼睛,空洞洞的、痴痴的地盯着前方,嘴巴紧闭着,却没有流着口水,英子唤他没有任何反应,他就好像一只没有魂魄的僵尸立在英子面前,而他那双脚还在如机械般的继续行走。英子只得抓住父亲,拼命的想摇醒没有反应的他,此时整个山谷里只有英子的呼喊声在山谷中回荡,她父亲就像被被人牵住的木偶一步一步被人往前拉。尽管英子的声音响彻山谷,他也丝毫没有反应。

    晚边的夕阳此刻已经慢慢地在消失。剩余的夕阳呈现出血色,落在她身上以及她那犹如失去魂魄的父亲身上。他们被血色的夕阳光笼罩着。

    她犹豫着恐惧着拼命拉扯着,终于把父亲拽住了,就在她快要累得虚脱的时候,从父亲的裤兜里传来了电话铃响声,就在那一瞬间里,她父亲好像突然又回了魂似的,瞬间瘫软地往英子身边倒。英子愈发感到害怕,她甚至有些站立不稳。此刻寂静的山谷,四周好似有无数的魅影在她身边来回摇晃,她开始有些窒息了。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英子总算清醒过来,她也顾不上接电话,踉跄着吃力地扶起没有知觉的父亲。一边还得扯着嗓子呼喊她那被痴呆的母亲。眼下英子好不容易扶稳了父亲,看着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的父亲,英子再次慌了,刚才传来的响铃声,一定是奶奶打来的电话,英子的奶奶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耄耋老人,发白的头发,脸上布满的皱纹就像一团揉皱的草纸,上面写满了沧桑。先前生了一个女儿,大毛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大毛跟绣花平常出门干活都得奶奶催促,常是回家早就过了饭点,要不就是天都黑了才见他们的影子慢慢的挪回家。后来英子的表姐不忍心看着这两口子受苦,就自个出资给英子家装了电话,还给大毛买了一部二手小灵通。英子这下彻底反应过来,她一只手扶着父亲,另一只手挣扎着从父亲的裤兜里翻出手机,当她在电话这端还没把情况说清楚,电话那头奶奶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得非常急切,挂电话的速度也如同炸雷一般降落在英子的头上,丝毫没有停留的余地。

     很快村里来帮忙的人到了,大家手忙脚乱的把已经失去知觉的大毛抬上板车,英子突然发现并没有看见母亲,英子找了一圈,才发现她躲在稻田里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的,还傻笑着,似乎在嘲笑他们这些忙得慌乱的人群。父亲都这样了她还能笑得出来,甚至笑得有些邪气了,尽管她是一个低能儿,但也不至于这样吧。英子忽然有些莫名的害怕,就像是新发现了一个怪物一样,不知道这个怪物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

    英子感觉自己一路上几乎都没有用脚就到了家里边,也不知四周从哪儿一下冒出很多人,她被村里跑来看热闹的人群挤着夹带着,稀里糊涂进了自家屋里。涌到家里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消息已经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庄。张家的大毛忽然中邪了。

人们在悄悄议论着,怎么就中邪了?是报应?要不是八字太轻被脏东西缠住了?他是个傻子,啥都不懂,有报应也不是报在他身上吧?八成是他那父母做的孽?

呃……不好说。

    奶奶见到大毛已经哭得站不起来了,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她的两片干枯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一边抖动一边发出苍老的声音,英子,去请小爷爷。小爷爷是张家的长辈,也是英子爷爷的亲弟弟,在张家一向是有威望的,英子不敢有丝毫耽搁,尽管双腿已经像棉花一样软绵无力,跑起来都感觉是在飘。就这会儿,她又看到绣花,绣花脸上带着傻笑慢腾腾的从外面迎面向她走过来,她这才发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在意这个女人,十七年里从来没有过。从自己生下的时候,她就是傻的。她是被奶奶一手带大的,是奶奶用米汤跟百家奶把她养大的。绣花根本不懂得如何做母亲,她高兴的时候,会把英子当小猫小狗一样的逗玩着,不高兴的时候她会在村里乱喊乱叫,甚至对着英子喊叫,这时候只有奶奶拿着皮鞭来打她,她才会害怕,然后躲到山里去,一躲就是两三天,爷爷跟奶奶也从来不去找她,旁人更不会去管她,只有她自己饿了才会找回家。英子刚上初中那年,家里的顶梁柱爷爷走了,那时也是英子开始懂得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的时候,可绣花始终是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她高兴时还会听话的去为家里做点事,不高兴了就闹,挨打了便失踪。她就像是被时光老人遗忘的小孩,永远也长不大。从小到大,就因为这样的母亲,她承担的苦痛比同龄人要来得多太多,以至于她总离绣花远远的,甚至怕别人知道她有个傻娘。但今天英子看到她,却感觉格外的生疼,甚至想上前去抱一抱她。

    小爷爷着拐杖颤巍巍的来到大毛榻前,看着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还发着高烧毫无知觉的大毛,小爷爷只说了一句,请个道士来做一场法事吧,这孩子怕是中邪了。

    道士是晚七点来的,是英子的姑母请来的,在邻居的帮助下,英子家的院子里很快被布置出一个像样的做法事的场地,姑母还特意请来几位在村里有点声望的高龄女信徒们帮忙念经助力。连续三个晚上的通宵英子家时不时便传来几响鞭炮声,还有道士摇的铃铛声以及念经声。村里的大人小孩却也不觉得吵闹害怕,反而都好奇的连着三个晚上都挤到英子家院子的周围看热闹。  

    三天法事终于做完了,大毛还是没见好转,在县城工作的表姐知道这事后,在电话里大骂他们愚昧,表姐是英子亲姑母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县城的国税上班。当天火速赶回英子家,顺便叫来120,但还是晚了,大毛刚送到医院心脏就停止了跳动。英子一声不响地站在了大毛的尸体旁边,静静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外边有人进来开始搬动尸体,把他放到了一张木板上,准备抬走。木板刚刚被抬起来的时候,站在边上的英子忽然像睡醒了一样,尖叫了一声,爸!便向着木板扑过去。她死死拽着木板,要把大毛的尸体往下拽,两个男人都挡不住她,她突然浑身长满了力气,紧紧拉住了大毛的一只胳膊,嘴里只是尖叫着,拼着命地喊,爸,爸!医院里上来更多的人要把她拉住,要把她的手从尸体上掰下来,可是她的手像长在那里了。就在大毛的尸体要被抬走的那一瞬间,她才忽然明白过来,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爸爸了。从前,哪怕他是个傻子,她总归还是个有爸的人。可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对着她喊出“爸”这个字了。在这个世界上,这样一个人就要永远永远地消失了。

    原来,这就是永别。

    英子想起她这个憨傻的父亲,虽然他一年四季嘴里总流着口水,说几句话都是口齿不清,见到人只知道傻傻的憨笑,但是他懂得听奶奶的话,有好吃的懂得给英子留一份,英子叫他爸爸,他也会傻傻地笑着答应。如今大毛突然死了,她才忽然明白,原来,有个傻父亲总比没父亲好。此刻英子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个憨傻的爹娘又是如何走在一起,又是如何有了她,这个答案奶奶一定知道。

    灵棚里,绣花站在大毛的棺材面前,口齿不清的念叨着,看你欺负我,现在好了,他们把你关起来了,以后你再也别想打我。这话刚好被从外面走进来的英子听得清清楚楚,续而英子走向了奶奶的房间,冷冰冰的看着已经生病卧床的奶奶,奶奶终于缓缓地开口了。在大毛36岁那年,你爷爷在去县里赶圩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十几岁有点傻呆的小姑娘在路边哭,原来是小姑娘跟家人走散了,一个人走累了饿了才发现不懂得回家就害怕得哭了。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做过小生意,头脑精明,看到这傻姑娘,他想到自家你父亲,于是便生了一计,用一块饼就把绣花骗回来做了你父亲的媳妇,刚开始为了能让他们两个呆子顺利圆房,我跟你小奶奶硬是强行把绣花裤子扯了,教大毛强上,一开始绣花害怕闹着不从,我就拿棍子打她,她才乖乖配合,打那以后,只要绣花不听话,大毛也开始学上我的样子对她,直到后来绣花怀上了你,我才把大毛跟她隔开住,那也是怕大毛伤害到肚子里的你,后来绣花生下了你,我又重新让他们俩住在一起。原本是想让绣花能在怀上一个。这么多年我们看得出绣花虽傻,但她对我们心里是有恨啊。

    原来,这世界上这么多不幸就藏在那些看似波澜不惊的背后。在你以为是美好的,其实里面暗藏着那么多的不堪。

    奶奶睁开那双浑浊的双眼,虚虚的看着英子,那眼里充斥着无奈,而又苦涩的浊水。你不知道我跟你爷爷的那种害怕,怕我们死了你父亲老了无依无靠,他小时候生病被我们耽误了最好的治疗期,后来我们又骗来你的母亲,你不知道这两件事让我们有多后悔,早前这个家还有你爷爷帮忙担着,我心里还轻松一些,自从你爷爷走后,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每天是往自己心里扎刀子啊,心里每天都在流血,每天每天。我连死都不敢死,我死了他怎么办?还有,我死了你怎么办?你那个妈什么办啊?说着奶奶挣脱着要从床上坐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屋子里的空气顿时有些发酵起来。在发出霉味的屋子里站着的英子忽然泪如雨下,她对着床上的奶奶喊了一句,那我呢?你们为什么要让两个傻子再生出一个孩子来受苦?屋外聚集的人群此刻一个个都在伸长脖子想往这屋里凑。奶奶还在继续说,此时只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她说,现在你也长大了,我也能放心离开了,这几十年我没有睡过一天的踏实觉,现在我也累了,也该要睡了。说着也不管满脸都是泪的英子,硬要唤英子姑母进来。此刻英子的目光却如僵硬的冰块冷冷地狠狠地盯着她奶奶。她奶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嘴唇无声地张开又合上。姑母不知何时走进了屋子,她来到奶奶的床前,她们母女俩不知在交流什么,那一刻屋子里换来了短暂的安静。而后大毛上午出殡,奶奶是下午走的。   

     在送走奶奶的那天,英子也不哭,只是久久地站在奶奶的墓前,一句话也不说。晚上,姑母把英子单独叫进了房间,年近六十多岁的姑母,那张深邃的眼光里不知暗藏了多少秘密,此刻犹如一把尖锐的刀子直插在英子的心脏上,她缓缓开口说道。英子,现在这个家就靠你了,你明年就要中考,如想继续读书,姑母会继续供你完成学业,至于你母亲我会叫人帮忙把她安置到福利院去。此刻,英子看向姑母的眼神突然变得很陌生,陌生得好像眼前这个女人是凭空蹦出来的,让英子惊奇,惊奇得如同一个怪物一般的陌生。英子冷冷说道,你应该是知道我母亲是从哪里来的吧。姑母依然很冷静,一字一句的说道,早些年亲听说你母亲家人曾经到周边镇上找过她,有人说看他们穿着,家里条件应该不会差,口音是江浙那边的,你母亲初来时也是带着很浓的江浙口音。来找你母亲的人应该是你的舅舅,听说你母亲家她上头是三个哥哥,她最小,你母亲打出生就是低能儿,他们家姓吴,那年她父母带他来我们这边县城走亲戚,大人忙着闲聊,你母亲初次来,对新到的地方好奇,趁大人不注意一个人东逛西逛走进了山里迷路了,偏巧那天你爷爷去镇上赶圩,回来时走小路给遇上了。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我们怕他们找到了你母亲会把她带走,所以便想方设法隐藏你母亲在我们家的消息。这一都是命啊。姑母的这些话刚好被要进房间的表姐听得一清二楚,她惊讶得张开了嘴。姑母请求英子不要怪他们,至于绣花,她会帮忙安置好,英子只管安心读好书。想着那个整日傻笑的母亲,英子心在滴血,绣花是傻啊,这难道是她的错吗?上天已经对她不公平了,为何还要给她再增加苦难,不,不能再让绣花继续由他们安排,绣花的苦难也该是终止的时候了。

    这两天英子在表姐的帮助下办好了休学手续,带着绣花踏上了去寻亲的路。表姐送他们来县城的时候,再三叮嘱,到那边我的朋友沈军会在车站接你,他在浙江人脉广,当地派出所他也熟,放心吧有他在一切都会顺利,你带着舅母路上要注意安全,到了那边记得给我报个平安。  

    县城里跨省城的大巴一天一趟,时间也是固定的。英子一只手牵着绣花一只手提着行李包,远远看,绣花的身高还不到英子的肩膀处,一高一矮的背影,此刻倒像是一个母亲牵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十八年没出过门的绣花,看着车窗外的世界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一路开心的叫道,英,这里好漂亮好漂亮。这是她隔了十八年后第一次走出村庄,也是第一次离开这里。绣花就这样隔着一扇玻璃与外面的世界自言自语对话着,她似乎明白这次英子带着她出来以后是安全的。她惬意的地把脸靠在英子的肩膀上,一只手紧紧的抓住英子的手,此刻英子没有排斥,而是把绣花的另一只手拉过来紧紧的握住。汽车启动了,她看着表姐的子越来越小,县城被抛得越来越远,慢慢变成了一点点。最后,他们彻底消失了。

英子再次紧紧地握住绣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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