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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十五章 独闯大雾山

 汪平书屋 2022-10-05 发布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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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十五章  独闯大雾山

作者:周立人(上海理工大学) 

导读:这部小说以主人公戴长思在香港的一段生活经历为主要线索,以他作为“圆心”人物进行着重刻画,并且对生活在其周围的陈乐君(教会学校的教师)、夏诗文(烟草公司老板的女儿)、刘石昌(画家)、伊仲史(夜总会的老板)、房东及其养女芸儿等也作了有粗有细、浓淡相宜的描绘,在日本侵略者发动侵华战争、祖国山河风雨飘摇之际,失去家人的戴长思历经艰险、几经辗转地逃难到香港。他幻想在这块由英国人管辖的弹丸之地苟且偷生,靠写些风花雪月的“小文章”来混口饭吃,进而让小说展示出一幅具有一定历史特征的风情画卷。最后,在香港沦陷之际,戴长思在一名地下交通员的帮助下,最终投身到抗日救亡的运动之中。

前文链接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一章:启程赴港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二章:住进一栋旧宅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三章:情魔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四章:伊仲史和他的夜总会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五章:一夜风流之后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六章  福兮祸所伏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七章  情恋的魔障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八章  珍妮医院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九章  斜阳独照寒秋水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十章 出院后的几天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十一章  写作与反思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十二章  香港沦陷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十三章  “碧兰轩”茶楼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十四章  审讯史蒂文斯

大雾山,是大帽山的俗称。它位于新界和元朗的交界处,是一座岩石嶙峋、崖高万丈、方圆数百里的山脉。在流云飞渡的晴空底下,这座广阔无垠、逶迤起伏的山脉时不时地露出其傲睨苍穹、俯瞰大地的雄峰。这些雄峰,有的像一尊令人望而却步的石像伫立天表,有的如一把长长的利剑直指霄外。即便是被灰蒙蒙、湿漉漉的雾气包围了,也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它们的峥嵘。
在远古时期,大雾山曾是一座活火山,因而现在的它主要由火山岩组成,山谷中也存有大面积的沉积岩。附近的观音山、鸡公岭等也是因火山活动而形成的。它们从半山腰开始渐渐裸露出由耐风化的火成岩组成的山脊。
而源自大雾山和观音山的林村河,是一条又长又宽的低地河流。如果站在高处望过去,这林村河的河水就像是从九天挂下来的白练,在若断若连的群山之间飘然而动,使人不禁想起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中的“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一个天气晴朗的中午,舒亦婕按照上级事先的通知来到一家叫“席德莱”的餐馆。
这家雅致精巧的餐馆,布置得非常漂亮。门口的两侧,各摆放着一盆枝叶上荡漾着嫩绿的红石榴,看上去颇有一种清新而不柔媚的动人的神采。每张餐桌上,铺着由红白相间的格子花布做成的桌布;搁在桌布上面的,是一个插着春黄菊的小花瓶。账台后面的那堵墙上,挂着一幅恬静祥和的风景画;画面上的色调柔美而细腻。
她一进门就闻到啤酒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看到两个男人正在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神神叨叨地说着什么。她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了下来,然后把手提包挂在椅背上。
由于餐馆内的人不多,窗外街面上也没有什么响动,那两个男人的说话声便显得格外的清晰:
“不瞒你说,我记忆中的最美好的东西,现在都变了味。我经常觉得,笼罩在我心头的那片阴影正在悄悄地吞噬着我的灵魂。”
你别那么悲观,别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两个相爱的人,只有经过不断的磨合才能增进彼此间的信任和了解;只有在争争吵吵、打打闹闹中才能细品出爱情的甜蜜。再说了,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哪有事事一帆风顺的?女人遇到不顺心的事发一通脾气,或者有事没事地跟你胡搅蛮缠,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在这方面,男人应该大度一点,谦让一点。
“但不管怎样,你永远无法改变一个见异思迁的人,就像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假装睡着的人,除非山移水倒转。在亲身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现在总算是想明白了。女人哪,天生就是轻诺寡信、面从背违、恩将仇报和不分是非的异类。她们的心思就像是海底针,叫你难以捉摸。她们就如某个作家所说的,'人前薛宝钗,人后王熙凤’,得了便宜还装作受了委屈,咒你早死却在你面前装温柔、掉眼泪……”
“我知道你心直口快,但你不要说得那么夸张好不好?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喜新厌旧、移情别恋的心理倾向——这就好比当充满幻想的服装设计师把诸多的富有浪漫情趣的元素添加到一件晚礼服上面的时候,这件晚礼服便注定是要被淘汰的,因为一旦这件晚礼服做好了,被人穿过了,它也就渐渐地失去了魅力。所以,服装设计师总是不厌其烦地推陈出新,以便不断地唤醒人们的新奇的感受。
“你是过来人,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对婚姻的看法?我很想知道,婚姻是不是一件晚礼服?
至于婚姻,男女双方自从结婚生子后,都会把精力和注意力集中在孩子的身上,集中在繁杂的家庭事务上,没有时间去重温过去的美好岁月,更没有时间去浇灌所谓的'爱情之树’。随着往日的浪漫渐行渐远和现实的平凡日益凸显,夫妻间的情感世界就像是一面蒙上了尘埃的镜子,再也找不到通透明亮的感觉。这样一来,贪求新鲜感的婚外恋情,作为一种有效的心理补偿,便开始大显身手。而婚外恋本身,即是喜新厌旧、移情别恋的天性的发作。在这个意义上,婚姻也可以说是一件晚礼服。
“听你的意思,不管是情恋还是婚姻,每个人都注定要被自己喜新厌旧、移情别恋的天性玩弄一番。
“你这木鱼脑瓜总算是开了窍。说实话,人能够活着就很不容易了,而能够活得明白一些、洒脱一些就更不容易了。有人说:'人生不同于下棋,不可能做到每一步都走得完美无缺。’有人说:'人生的每一个过程,就好比是让你拿着一张单程车票去旅行,很可能叫你走上一条不归之途,你也无法预测在旅途中会发生什么。’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呢?有句老话说得好:'心空境自空。’要想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就必须首先做到无事挂碍于心,尤其是不被世俗的妄念所缚。多数人,甚至包括学问家,穷其一生也没有悟到这一点。
之前,我怎么会像一个稚头憨脑的孩童,被五彩缤纷的幻象所迷,被虚无缥缈的美梦所惑?
“用一个时髦的词语来形容,这就叫'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就像一个魔咒,会在你的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改变你的人生格局。举个通俗的例子:男人大多贪恋酒色而不顾身子,女人大多贪恋钱财而不顾亲情;如果这两种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不是同床异梦就是面临着婚姻的危机。而贪恋本身就是代代相传的'集体无意识’。还有: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算计着别人;他们不仅算计着竞争对手,也算计着亲朋好友。这算计,也是被'集体无意识’注定的。'集体无意识’甚至还能掌控人类的生存与毁灭。”
“你也说得太邪乎了。依我看,'集体无意识’也可以让你的思想和情感像一匹撒欢的野马驰骋在辽阔无疆的天地里,也可以让你在看破红尘之后变得自暴自弃、不思进取。
……
舒亦婕听着,听着,不由得沉浸在烦乱而缠绵的思绪之中,直到他俩结完账后走出了餐馆。
不长时间,一个身材魁梧、相貌威武的男人走进了餐馆。他身穿一套浅灰色的西装,头戴一顶深灰色的呢帽,脚蹬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手里拿着一张卷起来的《华南日报》。
“小姐,我能不能坐在你的对面?”男人走到舒亦婕的桌旁,微笑着问道。
“可以啊。不过,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舒亦婕面无表情地说,一面说一面用右手转动了一下左手腕上的紫罗兰飘色玉镯。
“什么问题?”男人问。
“你有没有听说过'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舒亦婕说。
“哦,那是孟郊《游子吟》中的诗句。意思是:子女像小草一般微薄的孝心,怎么能够报答如同春晖普泽一样的母爱?”男人眉毛一扬,镇定自若地说。
两人对上接头的暗号后,舒亦婕的脸上渐渐地漾开了一圈笑纹。于是,男人坐到了她的对面。
这男人不是别人,而是港九交通线的负责人之一,代号为“老鹰”。
他刚刚坐下,一个容貌纤秀端庄的服务生小姐拿着一本菜单走到他的跟前。这姑娘脸庞两边的涡形鬓发,给她巧添了一丝典雅的风韵。
“在点正菜之前,你们俩要不要先喝点什么?”姑娘将菜单放在桌上后,彬彬有礼地问道。
“先来两杯啤酒吧。”男人说罢,将报纸放在窗台上,然后摘下头上的帽子将它压在报纸的上面。当然,这张《华南日报》也是接头的信物之一。
没过一会儿工夫,两杯啤酒端上了桌子。
或许是出于长期做地下工作养成的习惯,男人待服务生小姐走开后,将目光投向窗外看了一阵,而后再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餐馆内的动静。见没什么异常,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啤酒,然后对着舒亦婕轻声低语道:“我来这儿是想告诉你,不久前港九游击支队找到了一批被英军遗弃的武器装备。由于日本人查得紧,他们无法及时地将这些武器装备转移到内陆。于是,他们就请我们地下交通站的同志想想办法。我们经集体讨论,最后决定让你去一趟大雾山。”
“为什么去大雾山?”舒亦婕疑惑地问。
“我们早就听说,大雾山上的土匪首领骆德彪虽然是个斗大的字不认得几个的粗人,但为人正直、深明大义。日本人几次想在他的地盘安营扎寨都被他拒绝了。可能是考虑到大雾山的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小鬼子也没敢跟他刀兵相见。我们不妨主动跟他联系一下,看看他愿不愿意暂时替我们保管这批物资。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们就把这批物资先运到大雾山,待将来时机成熟了,再将它们运送到内陆。”男人说。
“但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一个我们素不相识的人,似乎存在着一定的风险。”舒亦婕说罢,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啤酒。
“你说得没错。”男人说,“然而,有句俗谚说得好:'事到万难须放胆,情急之下马行田。’在没有其他可行的办法的情况下,我们不妨撑大胆量,放开手脚赌一把。我们不能做任何事情都按照常规出牌。只有剑走偏锋、另辟蹊径,才能开创出新的格局。
“听你刚才的意思,是要我舒亦婕先去大雾山探探骆德彪的口风?”舒亦婕拧着眉头问道。
“对啊。”男人说。
“可我没有跟土匪打交道的经验啊。”舒亦婕觉得有点为难。
“没有经验可以慢慢地摸索、慢慢地积累嘛。谁一生下来就有办事的经验啊?”男人说,“当然,你刚接触他的时候,先不要暴露自己的意图和身份。你只要给他留下有教养、明事理、懂礼仪的印象就行了。之后再相机行事。”
“但一个知性女子平白无故地去接近他,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舒亦婕说。
“那你就编一个理由。”男人说。
“什么理由?”舒亦婕问。
“比如,你可以跟他说:'我是个来自内陆的落魄的知识青年,本想在香港混口饭吃,可没想到,自从日本人占领了香港,日子过不下去了,于是就打算在大雾山寻找一条生路。等什么时候方便,就坐船返回内陆。’或者先演一出'苦肉计’,让他对你产生怜惜之情,然后再把你的'身世’告诉他。”男人说。
“'苦肉计’?什么样的'苦肉计’?”舒亦婕问。
“经多次探查,我们发现,骆德彪在林村河附近的一家木材加工厂有个秘密的住处,他每个星期六都要坐船去那里宿夜。”男人说。
“那是为什么?”舒亦婕又问。
“据说,经营木材加工厂的老板在去年突然病故了,留下的产业由他的老婆打理着。这女人长相迷人,性情浮荡;特别是她的那双关不住春色的眼睛可会勾人了,一瞧见合乎自己心意的男人就向他频抛媚眼、摆姿弄色,以此来表露自己内心的渴求。由于她的姓名邵富丽和'骚狐狸’是谐音,因此熟悉她的人都在背地里称她为'骚狐狸’。”男人说。
“听你的意思,骆德彪经不住她的诱惑,跟她好上了?”舒亦婕接着又问。
“或许是吧,要不然骆德彪怎么会每个星期六去她那里过夜呢?”男人说。
“如此看来,他俩虽不是夫妻,但行夫妻之事已不是一两天了。舒亦婕说。
都说风骚女子就好比无隙不钻的尘霾,叫你难以提防;就好比闻到了异味就扑飞上来的苍蝇,叫你甩也甩不掉。我想,对此骆德彪一定是深有体会。不过,以我的推断,这邵富丽很可能是为了找一个有实力的男人罩着她,才主动勾搭骆德彪,而既贪财又贪色的骆德彪当然是来者不拒。你也知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有哪个在石榴裙下不气短?”男人说罢,又喝了一口啤酒,边喝啤酒边溜了一眼餐馆内外的动静。紧接着,他继续说道:“当然,我们跟骆德彪之间不是单做一锤子的买卖。如果这次合作顺利的话,我们还可以借骆德彪的地盘转移一些被日本特高科和汪伪文化稽查署搜捕的文化界人士。这些文化界的人士是国宝级人物,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是抗日的精神脊柱,也是华夏民族未来的希望。我们初步拟定的转移路线大致是:沿着青山公路经大雾山、落马洲到达深圳河岸的西坑村,再渡过深圳河到达对岸的竹林村,然后过一条小河前往大埔。当然,这只是对未来的营救计划的一种设想。目前,我们还没有完全找到名单上的文化人。”
“看来,交通线上的每一个人的担子都不轻啊。”舒亦婕说。
“谁说不是啊?”男人说,“哦,对了。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们还可以将他旗下的人收编为抗日的武装力量。据可靠情报,眼下汪伪的所谓'忠义救国军’也在打他的主意,而且已派人上山跟他磋商,还说什么倘若磋商成功,即可委任他为忠义救国军香港纵队的司令。”
“以我之见,忠义救国军的这一招也可以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也就是想利用骆德彪的势力牵制和打压我们。”舒亦婕说。
“是啊。如果让他们得手,我们面临的环境会变得更加恶劣,斗争会变得更加艰苦。换句话说,骆德彪要是倒向忠义救国军,必然会加强亲日派的力量,使我们多了一个对手。”男人说。
“那我们就来它一个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舒亦婕说。
“所以呢,我们要稳住骆德彪,拖住他、争取他,使他能向我们靠拢。必要的话,也可以给他一个职务,分他一些武器装备。可眼下,我们必须先找个方式接近他,然后慢慢地打开局面。有句老话说得好:'交人必须从交心做起,就像浇花必须浇根一样。’你舒亦婕要想尽一切办法跟他'交心’,从而赢得他对你的好感和信任。”男人说。
 
一个星期后,舒亦婕按照“老鹰”事先的安排,上演了一出'苦肉计’。
这是一个宁静的傍晚。随着太阳的西沉,苍茫的暮色悄悄地降落到大地上,远处的山影变得朦朦胧胧。
打扮成学生模样的舒亦婕,坐着一条小篷船来到木材加工厂附近的河面上。
不长时间,她隐隐约约地听见随风飘来的马达的嘟嘟声,闻到了一丝柴油的气味,于是起身走到船头纵目远望。她很快发现:有一条挂着“骆”字旗的大木船正朝着小篷船疾驶而来;这大木船,远看就好似一只急扇翅膀的大鸟,一边扑打着水面,一边随着起伏的波浪而起伏。
当大木船将要撞上小篷船时,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河水之中。而跟大木船擦边而过的小篷船,则像是为了躲避海盗船的打劫,自顾自地弃她而去。
这时的骆德彪,正捧着紫砂壶坐在船舱内的一把竹椅上。他听到外面的动静后,对着手底下的人大声道:“外面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有人落水了。”船老大闻声跑进船舱说。
“谁落水了?”骆德彪接着问。
“是一条小篷船上的人。”船老大说。
“那还不赶紧救人?”骆德彪说着,放下手里的紫砂壶站了起来。
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
当舒亦婕被救起时,浑身都湿透了的她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又打了一阵寒噤。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跳河?难道那条小船上有人要加害于你?要不是我们及时地出手相救,你恐怕早就没命了。”骆德彪把她带进船舱后,一面打量着她,一面慢条斯理地说。
“你们的船开得也太快了。我是生怕我们的小船被你们的大船撞翻,才不得已跳进河里的。可让我没想到的是,那小船上的人竟然见死不救,把我丢弃在河中。”舒亦婕边说边将眼前的这个身穿印花绸布衫的男人细看了一遍。
他瞧上去有四十来岁,高约六尺的身躯硬朗结实得像是一根竖立起来的石柱子,中分头上的头油晶亮欲滴,胖鼓鼓的圆脸好似一只打满了气的皮球,一双深藏在浓眉底下的大眼平射出威严的目光,鼻子底下是半掩着嘴唇的穗子须,下巴上的赘肉犹如枝头上的果实沉甸甸地往下垂着。这身材和模样,配上斜挎着的驳壳枪,真有一种叫人发憷的霸气。
“这也太八卦了吧?”骆德彪说着,往竹椅上一坐,然后用带有酱紫色瘢痕的左手捻着穗子须。“你船上的人,看来都是些吃饭不剩、做事不利的饭桶。一遇到危急的情况就只顾着自保,就慌张得有如落网之鱼和丧家之犬。
“要是我不及时地跳进河里,很可能会被压在掀翻的小船的下面。到那时,你们就是想救人也救不了。”舒亦婕说。
“这倒也是。真没想到,你一个弱女子还有这等胆量,都可以去当惊险大片里的替身演员了。”骆德彪说,“不过,听你的口音,你不是香港人。难道你是从内陆来的?”
“是啊,本想在香港苟且偷安,可没料到自从日本人打进了香港,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于是就打算投奔大雾山。”舒亦婕说。
“你是说你坐小船是要去大雾山?”骆德彪问。
“对啊。”舒亦婕说,“我早就听说大雾山当家的骆德彪是个有良知和正义感的人,是条侠肝义胆的好汉。他打劫富豪,接济平民。”
“你看你,说着说着就给人家戴上高帽子了。”舒亦婕的这几句话,说到了骆德彪的心坎里。他听后,半眯着眼睛笑着说。“不瞒你讲,这一阵子,我大雾山来了不少骗吃骗喝的吃货。如果这些人都能跟你一样伶牙俐齿,拿好听的话来塞我,我也就涵而容之了。说句实实在在的话,像我这样的眼鼻朝下的大俗人,虽然贪图一些小财小利,但做人最起码的良心还是有的,绝不会像你船上的那些人,看着别人跳河也不伸出援手,看着别人家的房子起火还谈笑风生。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在危难时刻助他人一臂之力,怎么说都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这么说来,你就是大雾山的骆德彪?”舒亦婕目光游移不定地看着他。
“对啊,我就是你说的那个骆德彪。好吧,既然你我能在这里偶遇,也算是一种天赐的缘分吧。依我看,你就干脆和我一起去离这里不远的木材加工厂。在那里,我可以让你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然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骆德彪边说边用右手转动了一下戴在左手拇指上的那只翡翠扳指。
“那就有劳你了。常言道:'大恩不言谢。’你对我如此怜惜和礼遇,来日我定当厚报。”舒亦婕说。
从下船的地方到木材加工厂有一条直达的小路。这小路的两边,长着各种茂密成荫的树木和相互拥塞、攀缠的野草。这些树木和野草,不时地散发出只有在非洲原始森林里才能嗅到的那种神秘的气息,并且使经过此处的人幻觉迭生,甚至于陷入难以自拔的诡异的迷网之中。到了夜晚,这些神奇的树木和野草又会让人产生一种别样的恐惧感,好像传说中的昏现晨趋的山鬼就在你的周围来来回回地穿行着。
骆德彪一行人没走这条近路,而是走树林外围的一条用碎岩石铺就的弯弯曲曲的远路。他曾听住在大雾山里的一个隐士说,在那片树林里常常会出现一个女妖;她白天是齿白唇红、眼如黑莓、乳丰臀满的模样,夜晚是口舌血喷、目光电闪、朱鬃似火的样子;而且所到之处,会起一阵又一阵妖吟一般的邪风;你若是被这邪风吹到,会得一种治不好的类似于癫痫的怪毛病。
“哟,这是谁家的女仔啊?怎么跟一只落汤鸡似的?是不是被秃鹰追赶得无路可逃才落到这步田地?”
快要走到那条远路的尽头时,骆德彪只听得从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抬眼一看,见是他的相好,也就是木材加工厂的老板娘,便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目光呆然地看着她。
这是一个身形富态的女人。肥腻肉感的嘴唇上,涂着鲜艳欲滴的口红;晒成古铜色的脸上,抹了一层细腻滑爽的白粉;压在两道宽眉底下的眸子,显得格外的机灵有神;乌黑油亮的长发,以无可挑剔的方式梳得顺直而溜滑,仿佛苍蝇掉在上面也会像坐滑梯似的滑落下来。她双手叉腰地站在一棵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榕树底下;挂在脸上的怨气,沉重得好像随时会掉落在地上。
没想到,这牙尖嘴利的老板娘,说来醋劲就来醋劲。”骆德彪自言自语地说。
他忽然觉得,依老板娘的性格,她应该做梨花式刘海偏分头。
“女人嘛,天生就有一种相互排斥的脾性。”不知是谁在他身后说了一句。
“要我说,她一定是刺猬转世,生下来就长满了刺,喜欢到处扎人。今天我倒要看看,是她的刺管用还是我的枪管用。”骆德彪说罢,瞪着两眼快步走到老板娘的跟前:“你抽什么风啊,嗓门还不小啊!”
“想不到,我无心的一句说笑也会让你动了气性。想不到,我还没说你,你就急眼了。要打要骂,去找日本人,跟我来什么劲?”老板娘不甘示弱地说。说罢,她目含敌意地斜睨了舒亦婕一眼。
少废话,快去准备洗澡的热水,然后找一身干净的、适合这姑娘穿的衣服。”骆德彪横眉竖眼地看着她说。
“我又不是你的下人,你凭什么使唤我?”老板娘气呼呼地说。
“就凭这。”骆德彪边说边拍了拍腰间的驳壳枪。
还想数落他的老板娘,话还没到嘴边就吞进了肚子。
这会儿,站在一旁的舒亦婕已感觉到从老板娘的脸上蒸腾出来的暄乎乎的热气,感觉到她呼吸的节奏正在加快——而且,随着呼吸的加快,她那对藏在衣服底下的丰隆圆实的乳房在剧烈地起伏着,像是随时会从衣服里边蹦跳出来,然后砸在她舒亦婕的身上。
“怎么,你没听见吗?”骆德彪见老板娘虎着脸兀傲地站立着,叉开五指的双手在身体的两侧轻微地抖颤着,便上前一步道。
“好好好,我去,我去。”被逼退一步的老板娘,无可奈何地说。
然后,她用幽怨的眼神凝望着灰蒙蒙的、阴气浮悠的天空,心里边偷偷地嘀咕道:这真是路边捡来的脏破鞋也要我帮着洗,这真是吃了猫屎还以为是尝了河豚鲜。
“来,跟我到客厅里去喝杯茶。一来压压惊,二来润润嗓子提提神。”舒亦婕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刚从洗澡间走出来,站在门口等候的骆德彪嘻着嘴对她说。
于是,舒亦婕跟随着他来到了客厅。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里面摆放着一些制作粗糙的、没有上漆的家具。天花板正中的下方,悬着一盏造型别致的油灯;从油灯里弥散出来的黄晕晕的光线,绝大部分投照在底下的一张八仙桌和围在八仙桌周围的椅子上。一处壁龛内,放着一只做工精致的、古朴端庄的座钟。它的上端呈弧形,下端是平直的底座。钟面两边的木框上,镂有“双龙戏珠”的图案。玻璃面板的下半部分,绘有素净淡雅的菱形花纹。来回摆动的钟摆,发出有节奏的“嘀嗒嘀嗒”的响声。
或许是由于那灯光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同时,也会使人产生某种幻觉,看着这只座钟,舒亦婕恍惚觉得,它就像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老妇人的面孔——干巴巴的,刻满了岁月年轮,每一条纹路无一不溢出凄苦和悲凉。
沿着墙根而立的,是一只用花梨木做成的博古架。摆在博古架上的,是几件古董。有青花瓷双耳瓶,有纯铜龙龟仙鹤,还有蓝陶瓷冰裂釉茶杯等。它们在微弱的光线中不甘寂寞地相互攀比着。
两人在八仙桌旁坐下后,骆德彪让手底下的人去沏一壶苦丁茶。待茶水端来后,他笑着对舒亦婕说:“这是我托朋友从四川的峨眉山带来的小叶苦丁茶。它虽然有点苦涩,但能生津解渴、清火消炎。至于提神醒脑,那就不用说了。”
说罢,他将客厅里的闲人全都打发走。
接着,两人一边喝着茶,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舒亦婕渐渐地感到,尽管骆德彪看上去很有男人味,特别是脑门上的几丝细纹和两鬓上的几抹银发给他轩昂的气度平添了几分老成和干练,但他说话的那种轻浮油滑的腔调实在是叫人不敢恭维。更令她感到不自在的是,他竟然趁着渐起的兴头大谈特谈民间流传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什么赵匡胤路过华山时,曾从一伙强盗的手里救下苦命女子赵京娘啦,什么吴三桂从李自成的军营里救出被掳走的陈圆圆啦,等等;好像他自己的故事也会被载入野史,供后人传扬称颂。
“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那我能不能跟你一起上大雾山?”在交谈中,舒亦婕得知骆德彪明日一早就得赶回大雾山,于是用探寻的口吻问道。
骆德彪没有立刻作答。他捻着嘴边的胡须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说道:“不是我不让你上山,而是这大雾山上除了我的压寨夫人外,都是些站着撒尿的男仔。你一个女人家的,恐怕不太方便吧。更何况,我的那位压寨夫人是个多疑且凶悍的女人。她要是耍起性子来,连我这个大当家的都不得不跪地求饶。我看,要不这样吧,你干脆待在这里帮老板娘干些杂活。时间长了,你们之间即便是有什么误会,也都自然而然地消除了。”
“你没见老板娘的那张嘴尖利得像把剑?”舒亦婕说,“我若是在哪方面没称她的心,那一串串尖酸刻薄的话还不像飞镖似的往我身上扎?”
“她就是那个样子,经常跟吃错药似的乱说话,而且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有时候还会说些晦涩不明、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可时间久了,你也就见怪不怪了。”骆德彪耐着性子说,“再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长相一样。有的人长着一张肉鼓鼓的胖脸,有的人长着一张三扁四不圆的寡骨脸;有的人是一张光洁无瑕的瓜子脸,有的人是一张七横八岔的核桃脸。有的人喜欢笑,好像天生就是张笑脸;有的人从来不笑,好像在娘胎里就是一张不会笑的苦瓜脸。
“听你的意思,我应该对她宽而容之?”舒亦婕说。
“对啊,就像你能接受不同的脸相那样。”骆德彪说。
“不行。”舒亦婕说,“我实在是看不惯她那副拿着口条当鞭使的德行。你要我隐忍而不抗争,我实在是做不到。再说了,毫无底线地一味地宽容,不仅会失去自己做人的尊严,还会助长他人得寸进尺的心态。”
“那你说我该怎样安置你?”骆德彪目眙不禁地看着她。
“你不用安置我。既然你有你的难处,那我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舒亦婕顺水推舟地说,“不过,在我回去之前,我有一件事情想顺便告诉你。”
“什么事情?”骆德彪急切地问。
我听我的朋友说,他们有一批英军丢弃的武器装备,但不知道寄存在什么地方比较安全。”舒亦婕说。
“如果你的朋友信得过我骆某人的话,那就寄存在大雾山的山洞里。我可以用自己的人格向他们保证,我绝不会'黑’了它们。”骆德彪说罢,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生怕有人在偷听似的。
当他四顾的时候,舒亦婕不经意间发觉,他粗短的脖子就像是一个缺油的车轱辘,艰难地扭过来、别过去。
此话当真?”舒亦婕说。
“我骆德彪向来是行得正、站得直,向来是说出去的话落地砸坑。我可以对着青天白日发誓:我决不会收回承诺,决不会失信于你的朋友。要不然,我还怎么在道上混?”骆德彪说。
“好吧,那我就把你的话带给他们。”舒亦婕说。
“有句老话:'要想做佛事,须有敬佛心’。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再说了,我也是遇方便时行个方便。” 骆德彪说罢,喝了一口茶,然后接着说:“不过,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的那些朋友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怎么会弄到英军丢弃的武器装备?”
“这你就别管了。”舒亦婕说,“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可他们总不能把东西一直放在大雾山吧?”骆德彪说。
“听他们的意思,等日本人放松了海上封锁就把东西运到内陆。”舒亦婕说。
“难道他们是做军火买卖的?”骆德彪问。
“这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吧。”舒亦婕说。
“可据我所知,眼下虽然出港的通道都被日本人封锁了,但西环码头与广东的番禹码头之间,每天都有少量的货船来往。这些由潮州帮经营的货船,主要是将内陆的农副产品运到香港。当然,在这些货船中,偶尔也混杂着走私船。”骆德彪说。
“你是说,那些货船在开往番禹的时候是空舱?”舒亦婕问。
“应该是吧。”骆德彪说。
“那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买通潮州帮的人,让他们把东西运出去?”舒亦婕接着问。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运输违禁品,特别是军火,是要冒杀头的风险的。即便他们愿意去冒风险,没有十来条'大黄鱼’怕是无法成交的。”骆德彪说罢,顿了一下,而后接着说:“不过,我倒是有一个跟我'祸福与共、生死不弃’的拜把子兄弟。他是专门做走私的。如果你们能分我一些武器装备,我可以让他为我冒一回风险。但这也要等到日本人放松了海上封锁。你也知道,目前没有良民证加特别通行证是无法离开香港的。”
几天后,回到“碧兰轩”茶楼的舒亦婕,把独闯大雾山的经过以及跟骆德彪的交谈详尽地向“老鹰”作了汇报。“老鹰”跟其他的负责人商量后决定:先把武器装备混在运煤的车辆上运到大雾山,然后等待时机把它们运往内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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