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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洞婶儿

 丁东小群 2022-10-05 发布于北京

   昨天整理旧照片,找到20多年前和洪洞婶儿的合影。这照片,我早已忘记它们的存在。看了又看,想到很多。婶儿是我的恩人,已经过世。但她对我的帮助和影响,终生难忘。一幕幕往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事情还是倒着说吧。2001年的春天,一日,婶儿的女儿来电话,让我明天去火车站接站,说她们母女第二天到北京。

  我一怔,怎么不事先沟通一下?老人家真有意思!她怎么就知道我人在北京,没有出差?怎么就知道我明天没有课,可以腾出身子?怎么就知道我这里没有别人,能让她们宽心地住下来呢?又一想,这是“城里人”的理道:一方面有礼貌的意思,一方面有商量的意思。我要真说给婶儿听,她肯定会说,“村里人”哪想得了这么多?

  又想起了一件事。1979年,我怀了孕,临产还有一个月,写信给婶儿,问她能不能在我坐月子的时候来帮帮我。母亲和婆婆当时都还上着班,亲娘靠不上,我想到了干娘。

  我一直把婶儿当作干娘。正当我翘首等待她的来信时,一天,门被敲响,开门一看:婶儿挎个小包已经来了!突如其来!我一怔:“您,您怎么来了?”婶儿说:“知道你怀了孕,立马就想来看你。”就这样,婶儿住下来,照顾我坐完月子才回去。

   婶儿能来北京,我当然高兴。我也非常想见到她。前年,听说婶儿得了肺癌,在太原做了手术,我真是心急了一阵子,又是电话,又是寄钱,就是不能腾出身来去看她。在大学里教书,学生的课误不得。后来,听说她身体恢复得不错,虽总把去看望她挂在嘴上,心里却觉得,人健在,总有机会见一面的,于是这事那事,拖下来了。如今婶儿自己来了,她说是来看看北京。我听了,心里酸酸的,其实她何尝不是想和我聚一聚。她心里有我这么个干女儿。她来看女儿,还要事先商量吗?

   婶儿瘦了,话少了。

  那天,一个朋友来我家,见到婶儿,问起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干亲?我说,大学毕业那年,在山西洪洞县农村搞基本路线教育。朋友不明白什么叫基本路线教育。我懒得解释那个年月的“运动”,只是说,当时,我被派到了婶儿家的孙堡村,和婶儿在一个炕上睡了一年。她这才似乎体会到我们之间的情感。我没叫过干娘,也没有过明确表示,但我知道,我们早已彼此相待对方了。

  自从我去了婶儿家,婶儿的丈夫就去了饲养院儿,借口照看牲口,晚上不回来睡了。那年,婶儿还不到50岁。天天晚上睡在热炕上与婶儿叨闲话,村里的家长里短,知道得不少,也明白了很多事。

  有一次,婶儿和我说,谁谁家的妮子和谁谁家的后生子自由恋爱,家里不同意,那妮子脸皮子真厚啊,和家里人说,她已经怀了孕,吓得妮子家里赶紧和后生家里商量给他们办婚事。在咱村里,哪有不说媒,就定亲的?没结婚,又说怀上娃娃?婶儿说这事时,惊诧得不得了。

  后来那两家办婚事,我也去了,村里人都死盯着那女子看,想看那妮子肚子是不是大了。结果,多少日子过去了,小两口没有什么动静,妮子骗了她的爹娘。其实,我认识那小两口。我在村里组织文艺宣传队,他俩就在宣传队里。后生子在队里拉胡琴,妮子把“眉户”唱得很响亮。我还真的很喜欢这两个年轻人,大胆,有主见,当然,这话我没对婶儿说,怕她把我也想得很“坏”。

   有一次,我去村里一家吃派饭。主家郑重地和我商量一件事,说他家儿子结婚后,媳妇回了娘家,就不回来了。媳妇还到处散布说,他家儿子“干那事”不行。那家人气得不得了!花了彩礼不说,还能再败了名声?就决定派本家后生子们把那媳妇抢回来,让儿子和她“明房”。他们问我:这么干行不行。我当时没有结婚,性生活知识一片空白,不懂“干那事”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什么叫“明房”。只好端着架子说,我们研究研究。回来后,我问婶儿:什么叫“干那事”,什么叫“明房”?婶儿听了咯——,咯————,一直笑:“傻妮子啊,傻妮子啊……”然后,什么也没说。

   我向工作队的领导汇报了这件事,工作队队长说,这是不文明的习俗,派别人制止了那家人。

   我插队三年,有一年半是当工作队员在各村轮流地转。大学毕业,又是先当工作队员,才回到学校教书。农村各色妇女,见得多了,很多女人结婚后,特别是有了娃,说话从来离不开和“性”有关的脏字,似不如此不像个“婆娘”。而我的洪洞婶儿,一个字不识,相处一年多,我从来没有听到从她嘴里说过脏字。她有三个儿子,都孝顺,天天到她屋里打个照面。别看她平日里话不多,但说一句,是一句,很有主见。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儿子、儿媳、丈夫都听她的。时时让我肃然起敬。可惜,我从来没有问过婶儿叫什么名字,她娘家是哪儿的人,父母亲做什么?我只知道她丈夫姓席,女儿叫素青,村里人称她素青妈。 

     婶儿这次来北京,我和她拉闲话,说起我当时多么傻,婶儿说:“你们咋就知道读书识字,世间的事什么都不懂呢?村里的娃儿们,啥都知道。”

   又想起,那时我每月来“月事”,总是肚子痛得在炕上打滚。婶儿给我揉肚子,给我熬姜汤放红糖,常常心痛得掉泪,说:“咱这一村的妮子,也没有你这么个疼法,你们城里人是咋着啦?”是啊,这“城里人”不懂得男女上的事,连来“月事”也特别。后来,婶儿又听说,像我这种疼法的人,不能生孩子,在我离开她的时候,一再说:“你结婚后,生不了娃,早点告诉我,我给你在村里抱一个,我给你养着,不耽误你的工作。一定得让你有个娃儿。”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听说我有了孩子,高兴得一刻也等不得了,从洪洞乡下,跑到我当时工作的山西大学来帮我。后来,整个月子里她都陪伴着我。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婶儿比亲娘还亲。让第一次做母亲的我,少流了多少眼泪。

  婶儿第一次来北京,也是最后一次。她看了天安门,游了世界公园、北海、动物园。我希望她多休息,隔些天玩一次。她总说,不累,走。就这样风风火火,待了一星期,回去了。

   从北京西站送了婶儿出来,看着稠稠的人流,我想:像婶儿这样平平凡凡、不言不语的老人,不知道有多少。我们这样来往不多,又彼此牵挂,又有多少?知道远处总有人惦记着你,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那情分永远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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