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清华简《筮法》篇中坎（劳）为火、离（罗）为水，这和通行的认识刚好相反。《说卦传》存在坎卦属阳、离卦属阴但坎卦取象水、离卦取象火的矛盾，而《筮法》坎（劳）为火、离（罗）为水则可以规避这一矛盾。章太炎从文字学角度对“离”可象火、“坎”可象水的论证有缺陷，事实上，“劳”与火的关联更密切。八经卦在与风雷、水火等形象的搭配上，以卦中唯一的阳爻或阴爻象征事物的本体，以余下的二阴爻或二阳爻象征事物所处的境遇，《筮法》坎（劳）为火、离（罗）为水更契合这一规律。《筮法》的思维可能比《说卦传》早出。 关键词：《筮法》；《说卦传》；劳；罗；坎；离；取象 清华简，是清华大学于2008年7月收藏的一批战国竹简。经碳14测定证实，清华简是战国中晚期文物，文字风格主要是楚国的。 清华简由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历史系教授、国际汉学研究所所长李学勤（1933-2019）教授主持整理。2014年1月7日，《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公布，整理出《筮法》《别卦》和《算表》3篇文献。 其中《筮法》篇记录了占筮的原理、方法以及大量占例，其所展示的八卦和今传《周易》体系的相比有诸多不同。 如八经卦的名称不同，《筮法》中八经卦分别写作： 又如组成卦画的爻符不同。《筮法》出现了代表了四、五、六、七、八、九几个不同的数字的爻符，分别写作◡、×、︿、—、 而这些不同中最为引人注意的则是，《筮法》中坎（劳）卦和离（罗）卦的意义与我们熟知的相反。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收录了记录战国占卜方法的《筮法》一文。《筮法》展示的八卦中，坎（劳）卦和离（罗）卦的意义正与通行的认识相反：《说卦传》以坎为水、离为火，《筮法》则以罗（离）为水、劳（坎）为火；并且在方位上，《筮法》以劳（坎）为正南、罗（离）为正北，这也与《说卦传》所示相反。  《筮法》中的卦位图 对这一特异现象，不少学者作了讨论。廖名春认为坎为水、离为火是二卦之本意，而《筮法》这种颠倒坎离的做法是不成熟的，不如《说卦传》的理论系统、周延。由此，他又推断《筮法》较《说卦传》晚出。①张克宾亦认为《筮法》以离为水、坎为火应属晚起，是对当时常例的特意修改。②与之相反，侯乃峰从易学与文字的发展相伴偕行的角度认为《筮法》“坎为火”“离为水”的思维更具有原始性。③  后天八卦图 要回答《筮法》的思维是早出还是晚起，绕不开和《说卦传》的对比。不过，以往的研究并未针对《说卦传》与《筮法》的这一差异做出更为全面的讨论。《说卦传》坎、离二卦的取象有不少矛盾之处，《筮法》的出现正为解决这些矛盾提供了新的思路。同时，《筮法》以离为水、坎为火，或许更符合八卦与其象征事物的深层联系。笔者就劳（坎）、罗（离）二卦与水、火取象问题为中心略述己见，不当之处，敬祈识者指正。 ①参见廖名春《清华简〈筮法〉篇与〈说卦传〉》，载《文物》２０１３年第８期，第72页。 ②参见张克宾《论清华简〈筮法〉卦位图与四时吉凶》，载《周易研究》２０１４年第２期，第15页。 ③参见侯乃峰《释清华简〈筮法〉的几处文字与卦爻取象》，载《周易研究》２０１５年第２期，第22页。 《说卦传》坎、离取象存在的矛盾 《说卦传》是《易传》的其中一篇，十翼之一，是记述解说乾、坤、艮、兑、坎、离、震、巽八经卦所象征的各类事物的文章。《说卦传》言多晦涩。在对坎、离二卦的解说中，《说卦传》实有不少冲突或矛盾之处。以下简述几个主要的方面： 《说卦传》言：“坎为耳，离为目。”但亦说：“（离）其于人也，为大腹。” 《说卦传》言“坎为水”“离为火”，但又说坎卦“为赤”。先秦阴阳五行理论中水为黑色，火为赤色，如《吕氏春秋》有“火气胜，故其色尚赤”“水气胜，故其色尚黑”①之言。火为赤色不必多言，但坎卦之“为水”与“为赤”不合。 《说卦传》言：“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劳卦也，万物之所归也，故曰劳乎坎。”按《说卦传》“兑正秋也”之意，坎卦处正北，主冬天。劳，古本作“勞”，《说文·力部》许慎释“勞”字曰：“用力者劳。”②而冬天是休养生息的季节，这与“劳”的含义是矛盾的。通行的解释认为，万物劳倦需要归而休息，所以说“劳乎坎”。但若如此，当说“归乎坎”“休乎坎”更为恰当。 《系辞》言：“阳卦多阴，阴卦多阳。”（阳卦阴爻多，阴卦阳爻多）这是以离为阴卦而以坎为阳卦。《系辞》又言：“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这是以男为阳、女为阴。《说卦传》言：“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坎为男、离为女，与坎卦属阳、离卦属阴相合。然而，《说卦传》又言“坎为水……为月”“离为火、为日”。而水与月属阴、火与日属阳是显而易见的。 以上列出的几点矛盾，核心是《说卦传》坎卦属阳、离卦属阴但坎卦取象水、离卦取象火的矛盾。这一矛盾，在《筮法》出现之后被凸显出来。同时，《筮法》也提供了解释和调和此矛盾的新角度。 ①［战国］吕不韦主编《吕氏春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９年，第94页。 ②［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北京：中华书局，２０１３年，第707页。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书名与页码。 《筮法》劳（坎）为火、罗（离）为水的合理性 1.卦与阴阳 蔡飞舟根据《筮法·地支与卦》章的论述，推知劳卦对应的爻数为七，罗卦为六。①《系辞》有言：“阳卦奇，阴卦偶。”（阳卦对应奇数，阴卦对应偶数）可推测《筮法》亦是以罗（离）为阴卦、劳（坎）为阳卦。《说卦传》中乾—坤、艮—兑、坎—离、震—巽两两对举时，阳卦总在阴卦之前，即坎总在离之前。 《筮法》的《天干与卦》章以戊配劳、己配罗，《祟》章中“劳祟”后接“罗祟”②，同样是劳（坎）卦排在罗（离）卦之前。这也可佐证《筮法》《说卦传》皆以坎（劳）为阳卦、离（罗）为阴卦。 不同的是，《筮法》以劳（坎）为火，罗（离）为水。《筮法·卦位图、人身图》章言：“南方也（劳卦），火也，赤色也。”“北方也（罗卦），水也，黑色也。”（《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第111页）《筮法》以劳（坎）为火，罗（离）为水，便不会和坎（劳）为阳、离（罗）为阴产生矛盾。 同时，《筮法》以劳（坎）主南、罗（离）主北；《说卦传》则是以离主南、坎主北。在先秦的阴阳五行观念中，南方属赤色，北方属黑色，如《逸周书》有“南赤土”“北骊土”③之言，这与火为赤色、水为黑色是相合的。《筮法》与《说卦传》虽同样以劳（坎）卦为赤，但《筮法》以劳（坎）与火相配显然更加合理。 《说卦传》或许综合了《筮法》的理论才会产生坎“为水”与“为赤”的矛盾。当然，《说卦传》取象方式众多，诸卦与颜色的搭配不一定从阴阳五行理论中来。《说卦传》言：“（坎）为血卦、为赤。”坎“为赤”或是从血“为赤”而来。 在《筮法》的“人身图”中，劳卦在耳旁，罗卦在腹下。（《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第4-5页）罗卦在腹下，与《说卦传》“（离）为大腹”之言相合。王化平认为，依孔颖达意，腹怀阴气，而《筮法》以离（罗）为腹与其以离（罗）为水相符，因为离（罗）为阴卦，水亦为阴④。《说卦传》离“为大腹”的说法或来源于以离为水的理论。  《筮法》中的人身图 ①参见蔡飞舟《清华简〈筮法·爻象〉刍论》，载《周易研究》２０１７年第３期，第35页。 ②参见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上海：中西书局，２０１３年，第114、115页。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书名与页码。 ③黄怀信等撰《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９５年，第570页。 ④参见王化平《读清华简〈筮法〉随札》，载《周易研究》２０１４年第３期，第76页。 2.卦名与卦意 “坎”“离”在《筮法》中作“劳”“罗”，这也是值得注意的关键之处。八卦之卦名与卦意往往有着直接的关联。如震卦“为雷”，而“震”本意为雷霆使物振动，震即是雷之震。那么，“坎”与“劳”、“离”与“罗”之间有什么联系，它们是否和水、火之象关联？这一问题，近代章太炎已有讨论。 离卦之“离”，除在《筮法》中作“罗”外，有时也作“丽”，《说卦传》言：“离，丽也。”章太炎在《八卦释名》中说：“離（离）本離黄、離麗（丽），皆㸚（音ｌǐ）之借。爾（尔）、爽并从㸚。爾者麗爾，从，其孔。爽，明也，从，从大，象隙中光。是故为火，为日。”①大意是说，离和丽都是的假借字，字象窗格，爾、爽从，爽象穿过窗格的光线，即有明亮之意。从明亮的光线，可以引申到火与日，此即以离象火的来源。 然而章太炎的说法有几点可疑。首先从字形的演化来看，爽字甲骨文作“ 罗，繁体作“羅”，小篆作“ 而“离”，繁体字写作“離”，《说文》许慎言：“離，黃倉庚也”，（《说文解字注》，第141页）即一种黄色的小鸟。段玉裁言：“倉庚，骊黃也”，（《说文解字注》，第144页）《字典》引《广韵》言：“今用鹂为鹂黄，借离为离别。”③丽、鹂音同，“离”“丽”可通。  “离”与“罗”在构字上皆有“隹”（小鸟）之意象。另《字典》引《集韵》言：“羅，音離，义同。”又引扬子《方言》曰：“羅谓之離。”④可知“离”与“罗”古音相同，二字可通。 以“罗”为罗（离）卦之名，应与卦形有关。《系辞》言：“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六画卦的离卦通行本作“ 坎卦之“坎”，《说文·土部》曰：“陷也。”（《说文解字注》，第659页）故坎亦作“欿”。章太炎说：“坎之为水，象声为陷，易知也。”⑤所谓“易知也”，其实比较模糊。《说卦传》言：“坎为水，为沟渎。”沟渎为“陷”，而沟渎中有水，如此或可间接说明坎与水的联系。不过，似先有坎为水，再有坎为沟渎，而坎字本身是否具有水的含义，没有明显的证据。 而劳（坎）为火，可从劳字上继续探究。劳，本作“勞”；《筮法》写作“ 《说文》载劳亦有作“ 那么，“坎”与“劳”又有何联系？《说卦传》云：“劳乎坎。”可见坎卦作“劳”古有渊源。坎，甲骨文多写作“ ①章太炎《八卦释名》，载《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初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２０１４年，第５页。 ②［清］张玉书主编《康熙字典》，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１９８５年，第1056页。 ③[清]张玉书主编《康熙字典》，第1530页。 ④［清］张玉书主编《康熙字典》，第1530页。 ⑤章太炎《八卦释名》，载《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初编）》，第５页。 ⑥［清］马国翰辑《玉函山房辑佚书（一）》，扬州：广陵书社，２００４年，第33页。 3.卦与季节 此外，《筮法》以劳为火也可从劳主夏上说。《筮法·卦位图、人身图》言：“司树，是古胃之劳。”“司藏，是古胃之罗。”（《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第111－112页）所谓“司树”“司藏”，与常见的“夏长”“冬藏”意义相合。又《筮法·四季吉凶》言：“夏，劳大吉。”“冬，罗大吉。”（《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第107页）可见《筮法》以劳主夏、罗主冬。 “劳”有辛劳、劳作的含义，夏天正是万物生长、农活繁忙的时节，以劳言夏，则不会出现《说卦传》中的矛盾。另一方面，“罗”有罗致、归藏之意，以罗言冬，也更符合冬季藏物和休养的特征。夏与火相配，冬与水相配，《筮法》《说卦传》皆作此安排。劳、罗二字或即从其与夏、冬的关联而象火、象水。 可以看到，《筮法》以劳（坎）为火、罗（离）为水有许多合理之处。《筮法》的这一处理，也可以规避《说卦传》的矛盾。但若《说卦传》取坎为火、离为水，又会产生新的矛盾，这说明《说卦传》的理论并不周延。 八经卦取象规律与水火搭配 以上的讨论并未深究更根本的问题：《筮法》颠倒坎离，是否意味着坎（劳）卦本象征火而离（罗）卦本象征水？探讨这一问题，需要深入到八卦的象征机理中去。 八经卦中，除纯阳的乾卦和纯阴的坤卦以外，其余皆是一阳二阴卦或一阴二阳卦。《说卦传》以乾为父、坤为母；而震、坎、艮三个一阳二阴卦分别代表长男、中男、少男；巽、离、兑三个一阴二阳卦分别代表长女、中女、少女。可以发现，从震到坎到艮，是阳气逐渐上升的过程；从巽到离到兑，则是阴气逐渐上升的过程。
结合“阳卦多阴，阴卦多阳”的理论，可推知决定某个卦是阳是阴、是代表男性还是女性的，是卦中唯一的阳爻或阴爻。此唯一的阳爻或阴爻，即是该卦的内核。 《说卦传》言：“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系辞》言“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而八经卦所代表的天地、山泽、雷风、水火即囊括了天地间最常见的几种“形象”。《系辞》言：“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对于象征自然事物的八经卦来说，每个卦的象和它所象征的事物的形密切相关，卦象是对事物之形的抽象总结。 参照上文对父母六子卦的分析，除了象征天的乾卦和象征地的坤卦，再把坎（劳）卦和离（罗）卦搁置起来，只分析余下的震、巽、艮、兑四卦的卦象结构和它们所对应的几种“形象”，则可以发现这样的规律：卦中唯一的阳爻或阴爻，象征该事物的本体；余下的二阴爻或二阳爻，象征该事物所处的境遇： 震卦，《说卦传》言：“震为雷。”《筮法》言“司雷，是古胃之。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第111－112页）章太炎言：“辟历振物者谓之震，是故震象雷”。①雨天生雷，雷霆刚猛则为阳，天上乌云沉沉则为阴。阳在阴下，故震卦为“☳”。 巽卦，《说卦传》言：“巽为风。”章太炎认为，巽、選声类同可通，選和风皆有“放”意，故巽可为风矣。②《字典》引《韵会》言：“巽，入也，柔也”。③风行天下，风柔为阴，天健为阳。阴在阳下，故巽卦为“☴”。 艮卦，《说卦传》言：“艮为山。”章太炎言：“艮，读为垠咢，垠或为折，其意则岸也，故为山。”④山，《说文》许慎言：“有石而高。”（《说文解字注》，第386页。）山隆出地，山奋起则为阳，地承受则为阴。阳在阴上，故艮卦为“☶”。 兑卦，《说卦传》言：“兑为泽。”章太炎谈道，兑，本意为通道，即是今隧字。又，兑字本从。 ，《释名》说：“下平曰衍”，《小尔雅》说：“泽之广谓之衍”。故兑可为泽。⑤泽是指湖泊、水塘一类的水流汇聚处。泽陷于地，泽柔弱、下陷则为阴，地坚硬、上托则为阳。阴在阳上，故兑卦为“☱”。 根据上面的分析，可以推测象征水、火之卦也遵循着这样的规律。不过，水火又具有特殊性。水火无常形，其象可大可小；水火又无定处，可在天，如“雨”与“日”，亦可在地，如百姓日用中的水火。这使得水火总是在与周遭事物的相互作用中呈现自身的境遇，表现在卦象上便是水火的本体乃卦之中爻。分开来说： 水，古文中亦用作河流的意思，甲骨文写作“ 火，甲骨文写作“ 通过上面的论述，可知《筮法》以劳（坎）象征火、罗（离）象征水的思维更契合八经卦的象征规律。《筮法》的理论和行文风格更为古朴，结合前节的论述推断，《筮法》有早出的可能。而《说卦传》的离为火、坎为水可能是据当时特例做出的修改。由于《说卦传》中掺杂了原来的离为水、坎为火的观念，遂出现了一些前后冲突的内容。 ①章太炎《八卦释名》，载《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初编）》，第4页。 ②章太炎《八卦释名》，载《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初编）》，第4页。 ③[清]张玉书主编《康熙字典》，第336页。 ④章太炎《八卦释名》，载《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初编）》，第4页。 ⑤参见章太炎《八卦释名》，载《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初编）》，第5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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