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小研为大家编辑了纳博科夫《文学讲稿》这一著书中论及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的部分,本期关键词整理如下: 福楼拜笔下的“布尔乔亚” “浪漫”的包法利夫人 多声部配合法 马的主题 选文说明: 1.本篇涵盖大量文本细节,可帮助未读过《包法利夫人》原著的同学进行细节的补充; 2.选文有一定篇幅,为帮助大家更好抓取重点,部分关键词为小研自行补加。除下文中“马的主题”,其余小标题非原文所有。 《文学讲稿之<包法利夫人>》(节选) 纳博科夫 福楼拜笔下的“布尔乔亚” “浪漫”的包法利夫人 (图片来自网络) 多声部配合法 "药剂师讲∶'其实,在我们这地方行医,并不怎么辛苦……因为人们宁可求救于九天敬礼、先圣骨头、教堂堂长,也不按照常情,来看医生或者药剂师。不过说实话,气候不坏,本乡就有几个九十岁的人。寒暑表(我观察过),冬季降到摄氏表四度,大夏天高到二十五度,顶多三十度,合成列氏表,最大限度也就是二十四度,或者华氏表(英国算法)五十四度,不会再高啦! 而且实际上,我们一方面有阿尔格意森林,挡住北风,另一方面,又有圣·约翰岭,挡住西风;不过河水蒸发,变成水汽,草原又有许多牲畜存在,你们知道,牲畜呼出大量阿蒙尼亚,就是说,呼出氮气、氢气和氧气(不对,只有氮气和氢气),其所以热,就因为吸收了土地的腐烂植物,混合了所有这些不同种类的发散出来的东西,好比说,绑成一捆东西,遇到空气有电的时候,自动同电化合,时间久了,就像在热带一样,产生出来妨害卫生的瘴气;——这种热,我说,在来的那边,或者不如说是可能来的那边,就是说,南方,经东南风一吹,也就好受了;风过塞纳河,已经凉爽了,有时候冷不防自天而降,就像俄罗斯小风样。'" 她站起来。他们正要走出,就见守卫急忙凑近道∶“太太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太太有意观光教堂吗?” 公证处职员喊道∶“不要!” 她回答道∶“为什么不?”因为眼看贞节要守不住,她只好求助于圣母、雕像、墓冢,任何机缘。 马车还不见来。赖昂直怕她再进教堂。马车终于来了。 守卫站在门口,朝他们喊道∶“再怎么也该走北门出去,看看'复活'、'最后审判'、'天堂'、'大卫王'和'火焰地狱的罪人'。” 车夫问道∶“先生去什么地方?"赖昂推爱玛上车道∶“随你!”笨重的马车出发了。 马的主题 (图片来自网络) 如果艾玛·包法利读过那本以她名字命名的小说,她肯定不会有后续的那些行为,但如果查尔斯·包法利读过的话,他对艾玛的感情可能不会改变。这就是我重读《包法利夫人》时最直观的感受。自我第一次认识他们以来,过去几十年间,我的生活和创作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房间是一样的,但透过窗户看到的景色已大为不同。 窗户对艾玛很重要。一次又一次,作者刻画了艾玛充满渴望地向窗外张望。有时她看到了她爱的人:查尔斯、莱昂、鲁道夫,但大多数时候,她看到的只是乏味的农场、沉闷的托斯特斯村庄,当然,还有最初她所向往的永维尔镇。 小说中有一个重要场景,鲁道夫向艾玛求爱,场景设置在市政厅的一个窗边,他们坐在那里俯瞰着农产品交易会。第一次读到这几页时,我发现自己也望向窗外,渴望着。那时候,我刚开始写作。读书就是为了快乐,为了拥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还没有从喜欢的小说中学习技巧的概念,直到现在,这种概念对我来说仍然有些奇怪。我沉浸在艾玛的热情和绝望中,却完全没有意识到福楼拜是如何巧妙地构造了这部小说——如何巧妙地把读者从一个观点转移到另一个观点,如何有意识地运用意象和复写,如何清晰地向读者预示主要事件。比如查尔斯的马在是慢条斯理地走着,但当查尔斯第一次前往艾玛父亲的农场时,马却以戏剧性的方式乱了脚步。 当时,我不仅不了解这部小说如何产生如此大的魔力,也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谁,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把他视为第一个现代小说家。我知道,作者福楼拜是法国人,这本小说出版于19世纪50年代,亨利·詹姆斯称福楼拜为“小说家中的小说家”。我对福楼拜的一些艺术主张有一丁点儿体悟——“作家在作品中,应该像上帝在世界万物中无处不在,却又时刻隐形。”“世界上的唯一真理存在于一句精心创作的句子中。”“艺术需要牧师般的虔诚奉献。”(以他自己的情况来说,我觉得是需要金钱的奉献)但我对他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如何创造出这样堪称“第一”的经典小说。 彼时我也不知道,这部小说某种程度上,是他与诗人兼剧作家路易·布伊尔海特真挚友谊的结晶。当时的小说家没有代理人或编辑为他们提供建议。大多数人都在孤独中创作。福楼拜则是一个极其幸运的例外。布伊尔海特敦促他关注《包法利夫人》的主题,几乎每个周末,他都阅读福楼拜一周中的创作,通常不超过四五页,布伊尔海特就会提出删减、增加和修改的建议。他鼓励福楼拜赋予这部小说诗一般的美感和力度。 尽管当时的我对福楼拜的生活和创作都比较无知,阅读也谈不上深入,但我对这部小说的热情不减,再次阅读这部小说,我读的是莉迪娅·戴维斯精辟的翻译版,这一次,我对写作和福楼拜都有了更深的了解,我现在或许与福楼拜著名的助手居伊·德·莫泊桑有一样的感受:这位作家,他创作的每一页都在指导我。读到最后时,我被福楼特在创作《包法利夫人》时借鉴自己经历的技法所震撼。 虚构和自传之间的联系总是能引起读者的兴趣,但对于作者来说,这种联系却可能令人困惑。 虽然我们能认识到素材的来源,但往往最后才能理解素材背后到底是什么在吸引着我们。以《包法利夫人》为例,故事情节来自当地一个众所周知的丑闻。一个卫生官的第二任妻子德尔菲娜·德拉玛犯了通奸罪,挥霍完了丈夫的钱财,最后服毒自杀。当布伊尔海特向福楼拜提出建议,把德拉玛作为他的下一部小说的主人公时,福楼拜已经对德拉玛有所了解,但我们不知道布伊尔海特是否知道,福楼拜的经历使他成为讲述德拉玛故事的最理想人选。 首先,他对医疗问题了如指掌。他的父亲和哥哥阿基里斯都是医生,而福楼拜就在鲁昂的医院周围长大。查尔斯·包法利的职业,以及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事件的描写——马厩男孩的灾难性手术和艾玛服砷自杀,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福楼拜早期对医学的了解。也许他对手术的了解还要归功于他父亲死前患病的经历。1845年11月,福楼拜的父亲抱怨大腿疼痛,一查才知道有脓肿。当其他治疗方案失败时,阿基里斯为父亲动了一个手术,结果手术导致了感染,生了坏疽,最后他父亲很痛苦地于次年1月告别人世。 福楼拜对通奸这种不当关系也颇为了解。15 岁的福楼拜与家人在特鲁维尔度假,在海滩上遇到了一位年长的已婚妇女——伊丽莎·施莱辛格。他们不完满的关系成了他的人生主题之一。第二年,他写了《激情与美德:一个哲学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已婚的女人马萨幻想和她在法国喜剧院见过的男人欧内斯特在一起的故事。欧内斯特是一个完全不值得她幻想的男人,“他是一个老练的骗子,熟悉玩弄女性的手段和技巧”,马萨却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献给了他,结果他逃往了墨西哥。当她讨厌的丈夫不幸去世时,她给欧内斯特写了信。欧内斯特回信告诉她自己已经结婚了,马萨服了毒。15 年后,艾玛的初恋情人罗道夫,说话和思考方式都和欧内斯特一样,而艾玛则像马萨一样做着浪漫的白日梦。 更直接的是,《包法利夫人》受到福楼拜与诗人路易丝·科莱关系的影响。他们两人是在 1846年相识的。科莱和女儿住在巴黎,即使在他们关系最密切的时候,两人也鲜少见面。出于正义的原因,科莱对外宣称福楼拜宁愿写信给她也不愿和她发生关系。他的这一喜好最终使读者受益。这些热情洋溢的信件,使我们对福楼拜的创作方法有了更多的了解。 艾玛的性格很大程度上以福楼拜的情妇为原型,这一点得到了福楼拜、布伊尔海特和科莱本人的承认。一些批评家,包括诗人夏尔·波德莱尔和哲学家让·保罗·萨特,都把艾玛描述成一个女性化的男人,他们认为她充满激情,行为活跃,不是一个温柔的女人。但福楼拜对此了解得更清楚。艾玛以科莱为原型,她送礼物、提出会面的方式,甚至一次未经邀请突然出现的经历,都以科莱为蓝本。 虽然施莱辛格和科莱在《包法利夫人》中扮演的角色众所周知,但福楼拜的另一位北极星——阿尔弗莱德·勒普瓦范的角色却不那么明显。他们二人的家庭是世交,勒普瓦范在准备法学院的入学考试期间,两人成了好朋友。福楼拜完全被这个大男孩迷住了。他写道:“我们是上天安排在一起的朋友,我们的思考和感受如此一致。”勒普瓦范是一个极致的浪漫主义者,在他眼里世界就是幻觉:过去比现在好得多;人在上帝手中是一个无助的玩具;资产阶级的生活、思想都是没有意义的。他学法律是为了取悦父亲,福楼拜写道,结婚“是一件不太正常的事情”,是为了取悦家人。但勒普瓦范认为,与命运抗争是没有用的。1848年4月3日,在福楼拜的陪伴下,他完全停止了生命的挣扎。 福楼拜从未忘记他的朋友,也从未完全放弃过他的浪漫理想。 福楼拜的健康状况是影响他生活和工作的一个重要因素。像勒普瓦范一样,福楼拜原本注定会成为一名律师。后来,在第一年的学习中,他痫病发作,失去知觉,从马车上摔了下来。父母把他带回了家,对他成为执业律师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他们在克罗瓦塞特买了一栋房子,福楼拜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生活和创作。痫性发作与癫痫相似,却没有抽搐的症状,发作频率更低一些,但在发病的过程中,福楼拜觉得自己的感知能力明显增强。他写道:“我有一种非凡的感知能力。”“有时我能通过凝视一块鹅卵石、一只动物、一幅图画,就感觉自己进入了其中。”作为读者,我们从福楼拜描述查尔斯和艾玛早期会面的段落中瞥见了这种天赋: 有一次,正值化冻,院子里的树皮在渗水,房顶的雪正在融化。她站在门槛上,拿来了一把遮阳伞,打开了它。阳伞是用浅灰色的闪光绸做的,太阳照在上面,照在她那雪白的脸上,发出动人的光。 阳光和煦,她站在那里微笑,他们能听到雪水滴答滴答,落在了紧绷的云纹伞布上。 在开始学习法律之前,福楼拜不仅写过《激情与美德》,还写过几篇短篇小说。现在他终于自由了,可以专心写作和旅行。他写了一本关于他与朋友马克西姆·杜·坎普一同探索布列塔尼市的书,后来他还创作了两部需要修改和出版的小说:《情感教育》和《圣安东尼的诱惑》。《圣安东尼的诱惑》是在勒普瓦范去世后的18个月里,福楼拜在很短时间内完成的,这部小说受到了两人共同的浪漫主义理想的影响。1849年9月,在4天的时间里,福楼拜向布伊尔海特和杜·坎普朗读了541页手稿。他在第4 天接近午夜时完成了阅读。杜·坎普回忆: 福楼拜用拳头敲着桌子。他叫喊道:“现在,坦白地告诉我你们对这部小说的看法!”布伊尔海特天性胆小,但当他下定决心表达自我时,没有人能比他更无畏了。他回答道:“我们觉得,你应该把它扔进火里,不要再提它了。” 福楼拜难以置信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福楼拜和两位朋友争论了数小时,他们指出了小说中的许多问题。最后福楼拜听从了两人的话,把《圣安东尼的诱惑》和《情感教育》一起放在了抽屉里。如果从出版的意义上来说,《包法利夫人》才是他出版的第一部小说。 这些福楼拜传记中的事实,或许是我们理解福楼拜,学习福楼拜的原因之一。我们总是把自己放在纯粹的想象中,但这可能对我们的创作没有任何帮助,当我们开始处理素材时,我们应该意识到我们自己的经历在何时或在何种情况下对我们的创作造成了不当的影响。因此,关注自己的经历是非常有必要的。我们可以看到,福楼拜对医学的深入了解,使他可以细致地描写马厩男孩的手术和艾玛的缓慢死亡。但在他最初的小说计划中,他不打算写马厩男孩的手术。关于艾玛的死亡,他写出了“死亡的痛苦”和“精确的医学细节”——“在某天凌晨三点,她反反复复地呕吐”。当然,还塑造了他最喜欢的人物,霍米斯——查尔斯和艾玛的可爱邻居——他在信中称他为“我的药剂师”。他删去了许多霍米思的话,按照现代读者的口味来看,他还应该删更多。 虽然福楼拜在好友第一次提出把德拉玛作为他下一部小说的主人公时争论和抗议过,他觉得这个故事太低俗了,不过他最终还是被好友说服了。动笔5年后,福楼拜宣布《包法利夫人》已经写完,1856年秋,杜·坎普提出要在他编辑的杂志《巴黎革命报》上对这部小说进行连载。出版过程非常痛苦,福楼拜曾多次想撤回这部小说。但是最终,这部小说的第一期刊载还是如期而至。在给布伊尔海特的信中,福楼拜写道:“从10月1日,星期四的那天起,我失去了一个未发表过任何作品的作家的贞操。愿福尔图娜幸运女神保佑我!”福尔图娜并没有如福楼拜的愿,至少福楼拜是这么认为的。印刷工人的不仔细导致出了许多印刷错误,更要命的是,他的散文也被印刷了出来。“在我看来,这些散文十分普通,”他再次写信给布伊尔海特,“这令我痛苦失望,这本书的巨大成功也无法掩盖我良心的呐喊,它一直高喊着:'失败!失败!’” 事实证明,布伊尔海特在这部小说上投入的所有精力和付出是值得的。从开头的几页来看,《包法利夫人》是成功的:这是一本使读者动容、引人入胜的小说。与此同时,这本书的走红也导致了一桩丑闻。为了避免被告上法庭,杂志在没有告知福楼拜的情况下,删减了那段著名的莱昂和艾玛在鲁昂大街飞驰的马车的场景。并且在最后一期连载中,出版方不顾福楼拜的强烈反对,删减了一些场景。但正如福楼拜先前预测的那样,审核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写信给杂志的总编辑说:“你抓住了细节,却损害了这本书的整体性。”严酷的现实不仅仅是表面上那么简单。1857 年1月,福楼拜在法庭上被指控触犯了公共道德和宗教罪。 所有这一切都使他心烦意乱,他准备把这部小说和其他作品都藏进柜底,直到布伊尔海特提醒他,作为图书出版时可以修改那些被删节的段落。在辩护律师和布伊尔海特的努力下,《包法利夫人》于1857年4月出版,并收获了极佳的销量和好评。福楼拜最后满意了吗?他并没有满足于此。“第一本书就带来如此多喧嚣,”他写道,“一切似乎与艺术毫不相干,让我难受,让我晕眩。我多么怀念曾经那鱼一般的寂静,现在都被打破了。”后来,他也开始对自己“第一部”小说的成功感到不满,这部小说在过去和现在都为他创作其他作品蒙上了阴影。 (《小说运转的秘密》[英]玛戈特·利夫西/著,李岱维/译,后浪·九州出版社 2022年3月) 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十九世纪法国文学绕不过去的一座丰碑。这部作品刚开始出版的时候被官方以“有伤风化”的罪名起诉并禁止出版,最后,经过两个月的诉讼,福楼拜胜诉。从此,《包法利夫人》名声大振,“奠定了他在法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该作品讲述的是一个受过贵族化教育的农家女艾玛的故事。而据记载,福楼拜本人却语出惊人道:“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这句话是否真的出自福楼拜之口,如何正确理解?10月25日,华东师范大学法国文学教授、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袁筱一作客上图讲座,以“跨越时间、国界与性别的爱玛”为题给予详细阐述。 袁筱一说,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自诞生之日便广受关注,仅电影就拍过四个版本,但这四个版本的艾玛形象都跟实际有差距。据她研究,其实这个小说来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其中,艾玛的丈夫夏尔·包法利的原型正是福楼拜父亲手下的一位实习医生。 据说,这个实习医生和福楼拜笔下的夏尔·巴法利一样忠厚老实,医术不高,他娶了一个老婆,像书中的包法利夫人一样也是一个地主家的女儿。 这个女儿一直没有嫁出去,因为她的父亲一直都不愿意透露真实家底,不愿意轻易地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也不愿意轻易地付出嫁妆,以至于他女儿到了二十几岁的时候都还没有能够嫁出去。 真实的故事比《包法利夫人》这本书里面的故事还要荒唐。他女儿自己做了个假肚子,假装怀孕了,她的父亲这个时候才着急,然后就把她匆匆忙忙地嫁给了曾经在佛罗拜父亲手下实习过的一个年轻乡村医生。 这位医生实习毕业后,确实是一个小镇上行医,他的妻子婚后也确实生活奢靡,也找了两个情人,几乎和《包法利夫人》一书中的情节一致。 所以说,《包法利夫人》是一个真实事件所生发出来的虚构想象,也许是刊登在报纸上的一个社会,不过尽管来源于真实的生活,但小说更多内容来自福楼拜的创造。 因为福楼拜一生没有结婚,因此有的人认为他是厌恶女性的,所以给一个女性形象安排了这么一个悲惨的命运:又出轨又虚荣,又借钱又破产。然而袁筱一认为并非如此,在《包法利夫人》这本书,至少从字里行间读出来,福楼拜对艾玛从头至尾是有巨大的同情,他没有直接讽刺他,反倒是小说中的绝大部分,他都进行了毫不留情的讽刺。 至于“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这句话,也没有实际证据指证出自福楼拜之口。这句话流传出来,是给福楼拜写小传的一位作家假借福楼拜之口写出来的,后来被文学史家坐实,以至于大家以为福楼拜本人真的讲过此话。 袁筱一表示,不管有没有这句话,《包法利夫人》这一小说的主题很明确,它无关性别,阐述的是一种心灵的状态,即人类有能力,并且总是要把自己想象成另外的模样。它邀请我们思考我们和真实之间的一种关系。 文学课 前不久,我在复旦大学参加一个中法文化交流,和一个法国作家探讨一些文学的问题的时候,那位作家突然冒出一句:“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算什么东西!”这句话经过了翻译,仍然是法语,却让我很震惊。我想不是她出了问题,就是我出了问题。为什么对一部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的经典,一个法国作家如此贬低它,而我作为一个中国作家,却下意识地要维护它?我想其中涉及的不是不同国别的文学观,而是不同的写作者的文学观,她也许不用多谈她不喜欢的理由,我却有必要谈我喜欢的理由。所以我今天在这里谈的,也许是维护《包法利夫人》的理由。 一百多年的时间完全可以成就一部经典了。不管是什么样的时代语汇或是什么样的文学系统来评价它、琢磨它,经典总是强大的,经得起推敲的,你可以不喜欢,但永不能为你的不喜欢找到令人信服的理由。而对《包法利夫人》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有一种世事沧桑在里面。福楼拜先生这部经典作品在19世纪问世以来,一直风波不断。在它成为所谓的经典之前,引起了法国正统文学观念的强烈反弹,甚至有人认为它是一部不道德的书,有宣传堕落和诲淫之嫌。所以说,争议也是有历史了,《包法利夫人》一直是在风雨之中成长起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仍然有人不喜欢它,也正常,算是传统观点的变种。我们早已经告别了艾玛和包法利先生的时代,到了现在这个世纪,我们该如何来看待这部作品?我没有权威意见,只能提供我个人的观点。 昆德拉有一句话,是站在一个宽广的角度上,评价了《包法利夫人》,大概是这样说的:“直到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的出现,小说的成就才赶上了诗歌的成就。”这句话当然有它的时代背景:西方文学的叙事传统,是从诗歌中分离出来的,文学最早的叙事职能是由诗歌承担的,比如荷马史诗,很大程度上是叙事的。但我理解米兰·昆德拉的观点,应该不仅仅是从叙事的角度上说。何谓经典?确定经典的指标肯定不是一种两种,经典总是在整体上超过了人们对完美的想象,依我看来,《包法利夫人》甚至是一部超越完美的作品,可以说是现实主义小说经典中的经典。 经典的背后往往隐藏着一个强大的文学思想。大家知道,福楼拜有一个著名的文学主张:“作者退出小说”。这个口号在今天看来非常简单,但在当时却有着不同的意义。当时的作者写小说不是抱着上帝的心态,便是沉溺在一种苍白虚弱的浪漫主义情节里,特别是法国小说,一开始总是:“一个美妙的黄昏,某某先生,某某夫人,在花园里如何如何……”而《包法利夫人》的第一句话就让人耳目一新:“我们正在上自习,忽然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有穿学生装的新学生,还有一个小校工,却端着一张大书桌……”小说发展到今天,不同风格作家叙述的姿势和腔调已经变得非常的丰富,令人眼花缭乱。但在当时来说,用“我们”来叙述,确实是一个比较大的革命,而且在作品的推进中,“我们”这个叙述者是像云一样随时消失的,“我们”中一定有“我”,那么“我们”是谁?“我”又是谁?福楼拜先生最著名的一句话:我就是包法利夫人。和他的“作者退出”的文学主张比较,看起来似乎是矛盾的。但仔细一想,这矛盾里其实包含了一个课题,这课题通过了一个文本去解决,那就是:一个作家怎样成为小说中的人物?把“作者退出小说”和“我就是包法利夫人”两句话放在一起研究,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一方面作者是退出了,另外一方面是有“人”进入小说了。是谁呢?是作者变换了身份,作为一个小说人物进去了,作为作者的福楼拜已经变身为包法利夫人进入了小说,是与小说同呼吸、共命运地进入,退出实际上是一种进入。我就是这样理解这两句话的。 福楼拜先生所谓“作者退出”的口号,在当时也引起轩然大波。理解这口号其实是理解一种冷静科学的小说观念,“退出”意味着“进入”,这姿态不是消极的,恰好是积极的,其实是让自以为是上帝的作家们寻找一个最佳的情感和技术的入口,因为读者是难以取悦的,他们从不退出小说,也不是天生那么容易进入小说,他们的位置不确定,需要被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物引领进入小说,一个主观的热情过度的作者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把读者带进去,所以一切都要拜托他人,这个他人就是小说中的人物。在《包法利夫人》中,这个人物是艾玛,艾玛就是福楼拜退出小说后留在里面的一个幽灵。艾玛是福楼拜的幽灵,所以福楼拜自然就是包法利夫人! 夏尔是在帮农场主接断腿的时候与艾玛第一次相遇,人物相遇的契机和事件并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艾玛以她的“手”出场,作者这么通过夏尔的眼睛描写艾玛的手:“她指甲如此洁白,使夏尔感到惊讶,指甲光亮,指尖纤细,剪成椭圆形,比迪埃普的象牙还洁净。可她的手并不算美,也许不够柔和。”然后艾玛的眼睛出场:“她有一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由于睫毛的衬托,棕色眸子变成了黑色。她目光朝你瞥来,大胆坦率,天真无邪。”我想福楼拜先生无意让艾玛的手成为一个故事的隐喻,但是对那只手的描述多少可以看出一点阴影,艾玛的手会给她自己、会给夏尔缔造什么样的命运。艾玛这个人物形象出场就是带有悬念的、福楼拜先生短短的几笔就把艾玛身上的矛盾性格点出来了。他说艾玛喜欢教堂是喜欢教堂外面的花卉,喜欢音乐是喜欢那些你情我爱的歌词,喜欢文学其实是喜欢文学的浪漫和刺激,这寥寥数笔不仅交代的是虚荣心,也把这个女人矛盾的不安分的心勾勒出来了。艾玛少女时代进过修道院,在修道院别人侍奉上帝,她却看了很多浪漫奇妙的小说,她就是在这样一个叛逆的暗流中长大的,这种天性使她想做贤妻良母又做不到,最后成了著名的包法利夫人。小说后面还有一段描写让人印象深刻,艾玛住在荣镇这样偏僻的地区,却订阅了大量的巴黎上流社会的报纸杂志,她知道巴黎哪个剧院在演新的歌剧、巴黎高级裁缝师家的门牌号码。这也算是填补生活空白的方式吧。这样一个心在高处的女子却一生生活在乡村小镇,这种生活也许本身就隐藏着种种危险。火烧荒草不是悲剧,灯蛾扑火才是悲剧,艾玛的悲剧也许从她出生以后便开始了。而包法利先生的悲剧是他向艾玛求婚时开始的,包法利先生向艾玛的父亲吐露他的心思,父亲回答他:“我现在不可能答复你,只要30分钟就够了,你在农庄的路上等着,看我家的窗子,如果艾玛答应,我就把窗子打开,说明你娶到她了。”灯蛾都是盲目而热情地向火扑去,如果说艾玛是火,包法利先生就是灯蛾,他求婚时候在艾玛家外面的路上,魂不守舍地等了30分钟,回头一看,窗子打开了,艾玛答应了他的求婚,火召唤着灯蛾,包法利先生和包法利夫人的命运,都在一瞬间决定了。 从整部小说来看,艾玛的悲剧命运就是在这场门当户对的婚剧中滚雪球,越滚越大。最初是一段短暂的可疑的幸福生活,可是这种幸福到底符不符合艾玛的幸福观,大家都还不清楚,直觉告诉我们,好戏在后面。最初这段平静的新婚生活,艾玛得到的只是一种安宁的感受,而包法利先生,这位所谓的痴情男子,他的感受是不一样。福楼拜写了句非常精彩的话:“对夏尔来说,世界再大也大不过艾玛的一条丝绸衬裙。” 一个女人在她丈夫心中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这样的男女关系是不对称的,也是危机发生的土壤。小说中描写到燕子号马车、一次次来往于荣镇和鲁昂,来往于宁静沉闷的小镇和大城市之间、艾玛的堕落轨迹也像这辆马车,不急不慢,来往下家庭和情人之间。艾玛的内世界是随着婚姻显示出乏味的本质后,一点点骚动起来的。在到荣镇以前,艾玛还没有厌倦她的生活,勇气还没有被自己和男人培养起来,小说的基调也比较光明灿烂,包法利先生和包法利夫人过着一段比较普通宁静的生活,但艾玛不安定的心注定是要寻找风暴的,只是在等待相应的天气,另外一方面,两个男人——莱昂和鲁道夫——也在等待那样的天气,他们遇见艾玛就是遇见风暴。艾玛的悲剧在到达荣镇那一刻就埋下了伏笔。在燕子号马车上,她就莫名其妙地丢了小狗,这是很有意味的设置。 东西丢失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果然到了客栈第一天就碰到了莱昂,风暴开始席卷艾玛的内心,后来不断陷入危险的感情旋涡,莱昂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砝码。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即使在十九世纪,福楼拜的小说观念已经非常进步。在写到艾玛与莱昂感情的邂逅还是非常有节制的,只是写两人讨论文字、音乐。有趣的是,两人对于文学和音乐都没有很深入的了解,在一起偏偏就喜欢谈论这些。这是因为共同的虚荣心,也就是所谓的两个人的共同语言。大家知道, 做成夫妻的人不一定有共同语言,而做成情人的,大多需要所谓的共同语言,哪怕这共同语言仅仅是一种文化虚荣心。 既然说到莱昂,不妨让我们来看看福楼拜怎么描写艾玛生命中的几个男人。莱昂是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实习生,所谓见识广博举止文明的年轻男子,艾玛和他走到一起有必然因素。艾玛第一次主动点燃了对方情感的烈火,但还是保留了一点理性。当艾玛挽着莱昂的手臂在街上走,只是被镇上的长舌说三道四,并没有发生性关系的后果。直到他们之间感情升温,就在一层窗户纸快要捅破的时候,福楼拜却来个急刹车,莱昂在母亲的逼迫下,离开了荣镇,去别的城市工作。这就是福楼拜的智慧和高明之处,其实是欲擒故纵。很明显,作者把莱昂设置成艾玛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情人的形象,艾玛的情感需要飞翔,要借助一个翅膀,就是一个她深爱的男性。而莱昂离去了,她的感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断线的风筝总是要落在地上的。飞过了,再掉下来,引起的是更深的飞的欲望,这欲望导致艾玛后来变本加厉的感情游戏。如果说包法利先生是艾玛生命中的站台,这站台是荒凉的、乏味的,而她感情生活中的两个过客,却是生机勃勃、充满诱惑力的。艾玛是个痛苦的女人,她的精神世界出现了神经质的空虚,这空虚注定被填补,也注定了第二个男人的出现。 鲁道夫出现了,他与莱昂有本质区别,莱昂是一个羞怯的,拥有一颗浪漫心的青年。他与拥有一颗骚动的心的艾玛相遇,按照正确的文学手法去描述,很难引出一个非常壮美的故事,结局很可能就是一个人被改变了,从而两人的生活引入正轨,也就没有故事可说了!但鲁道夫和莱昂大相径庭,他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花花公子。他的使命就是与女性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与新的陌生女子的艳遇是平衡他情感的唯一方法。他们的相遇,从鲁道夫角度看是一个花花公子勾引女人的过程。像鲁道夫这样的风流男子,引诱或者摧毁一个女人,都使用类似的方法,即使女方智商平平,这样的方法也容易被女方明察秋毫,但是关键就在这里,艾玛的智商不容置疑,她明知道鲁道夫是一个花花公子,应该也有所准备,但是艾玛的空虚和寂寞是一个最强大的敌人,试想想,荣镇这样一个小镇,哪里包容得了艾玛这一颗野性的庞大的骚动的心,她永远都在寻找一种遭遇,就像包法利先生飞蛾扑火一样扑向她,她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别的男人的怀抱,扑向危险的情感游戏。所以说欺骗并不存在,存在的是悲剧性的欲望和悲剧性的命运。 艾玛和鲁道夫的第一次调情是一个非常经典的情节,后来的许多文学讲义都提到这一段描写。在荣镇当地举办的农业博览会上,台上是官员乏味的官僚主义的发言,台下是男女私情,台下的鲁道夫东一句西一句地试探艾玛的情感,福楼拜先生特意设置了语言的间隔,读起来非常奇妙,堪称经典。一男一女的调情夹杂着一个官员慷慨激昂的发言,多么讽刺,多么有趣。其实不管是从什么地方开始,艾玛投入鲁道夫的怀抱是一种必然。不像其他小镇上的女人,她意识到寂寞和空虚,不是去排遣寂寞和空虚,而是用极端的方法去消灭它们,这种不安分的女子,大多是把自己放在一种战争状态中,把自己送到了情感的战场,而这样那样的战役,都不是她能得胜的,胜利不属于她,失败、受伤甚至毁灭几乎是一种命定的归宿。鲁道夫和艾玛有过一段时间的浪漫,他们寻找各种不同的幽会地点,甚至是马房这样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在所有浪漫的模式黔驴技穷后,风流成性的鲁道夫产生了厌倦,尤其是在艾玛想要为这段婚外情找个出路,几次三番流露出要私奔的情况下,灾难的结局出现了。在无法承受压力的情况下,他一走了之,剩下艾玛在空前的失落中一天天崩溃。 在《包法利夫人》这部小说中,围绕着艾玛,始终是有男人在她身前身后徘徊的。从人物关系的安排看,艾玛与包法利先生的夫妻关系是从头到尾的骨架,因此包法利先生始终是在她身后徘徊的男人,而莱昂和鲁道夫是从她面前经过的人,他们的来来去去,每一次都在推进故事的发展,也在改变艾玛情感世界的色彩:一会儿是阳光,一会儿是黑暗。当然,更重要的是两个男子的来来往往,最终是要把艾玛带到深渊里去的。我前面说过,莱昂曾经离开艾玛,但他的离开是为了回来。有一次,包法利先生带艾玛去城里看戏,又遇见了莱昂。于是艾玛在鲁道夫的怀抱里堕落了一次之后,又回到了莱昂身边。剧院的那次相遇使艾玛的悲剧命运走上了第一级台阶。所谓的旧情复燃在艾玛这里当然是一个情感的惯性,但莱昂那边,一切已经改变了。他从一个羞怯的青年成长为一个见过世面、知道如何与女子玩感情的男人,而此时的艾玛几乎把自己放逐到了汪洋大海之中,一个更有魅力的莱昂就是大海里的救生圈,她抓住莱昂自然再也不会放手,有了与鲁道夫私情的那些铺垫,以艾玛的这种性格,说她堕落也好,说她飞翔也好,速度会越来越快,变本加厉。她在与莱昂的第二次相遇后,欲望疯狂地燃烧,从此便只生活在欲望里了,与传统“道德”家庭几乎划清了界限。 让我们来看看艾玛后来加速的堕落:她对感情越是狂热地追逐,越是受到挫折,她在男人的眼里,已经由一头美丽的猎物变成一头令人恐怖的猛虎,谁愿意被一头猛虎追逐呢?艾玛最终的命运当然是被摆脱,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艾玛在追逐感情时的处境,那可以说是令人揪心的,她想要得多一些,结果却丧失了所有:在对奢华的追求中慢慢丧失了金钱,在对自由的追求中慢慢丧失了别人对她的尊重,在对性的追求中慢慢丧失了母爱,结果她没有得到奢华,没有得到自由,甚至连她最狂热的爱情,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小说的后来不再写艾玛的手了,但我们似乎看见了无数手,都在把她往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拉。从财务指标上看,那个商人勒合先生的手是最黑的手,他不停地用艾玛喜欢的奢侈的衣服、窗帘、花边诱惑她,并给她赊账,为了利润,他把一个小镇医生的妻子培养成一个购物狂。从情感指标上看,两个情人的手是冷酷的,也是置人于死地的,莱昂的手虽然还揽着艾玛,但索取完了以后就推开了。鲁道夫目睹着艾玛的堕落,他干脆把手插在口袋里,采取袖手旁观的政策了。 最值得注意的是包法利先生的手,那双手在艾玛的悲剧中有没有起作用,起了什么作用,可以从头开始探讨。包法利先生是个昏庸的男子,作为艾玛的丈夫,他从没了解过妻子,换句话说,甚至读者都比包法利先生更了解包法利夫人。从人物形象上看,包法利先生也是很值得研究的,从开篇率先进入小说,然后在后来慢慢退却,一直像一个幽灵徘徊在艾玛身后,他和艾玛是一对夫妇,却构成了奇特的互为阴影的关系。这个软弱仁慈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的男性形象从何而来,福楼拜先生写作中都有交代,没有十分突兀的东西。写到包法利先生的少年时期,母亲和父亲争夺对他的培养。父亲是见过世面的退役军人,一心想把夏尔培养成男子汉,包括让他在野地里走,甚至让他辱骂教堂里的唱诗班。但这个儿子在父亲那里受到强势的男子气概的培养后,一回头却扑进母亲温柔的怀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对女性的态度、处世的方式,那是顺理成章的。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生活在父母爱的阴影下的男人,这个男子唯一一次在大事上的自决是他娶了艾玛,然后他把爱的阴影转嫁到艾玛的头上了,从通常的理解说,他是一个最宽容的丈夫;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来分析小说里的手,包法利先生的手其实也是不吃素的,大家不要忽略小说中的一个细节,说包法利先生的医术平庸,却对沽名钓誉很感兴趣,一心成名,一次为一个瘸子治病的时候,不假思索地挑断了跛子的脚筋,毁了他的人生,他对病人的痛苦并不怎么关心,却一直在瘸子是内翻足还是外翻足上纠缠不清,把别人的痛苦做了科研。 读者往往惊讶于包法利先生对艾玛超常的容忍,但是请注意,那种放纵和容忍对于艾玛来说也是一种负担。小说中提到一句话:艾玛看着包法利先生,总觉得他的目光是这么无辜,那么爱她,她感觉像鞭子抽在身上一样。所以我说,包法利先生的手也是伸向艾玛的,“拿着一条鞭子”,以爱和仁慈的名义抽打艾玛。也可以说,这手对艾玛的放任自流来得很微妙,在艾玛死后,包法利先生最终死在了花园里,他的手又出场了,死时手里还抓着艾玛的头发,我们可以说他抓着对妻子的爱,是不是也可以说,他抓着的是自己的财产呢?当然与其说别人的手上有多少罪恶,不如说艾玛自己的手是一双自取灭亡的手,更加令人信服。无需掩饰的是,随着故事的深入,艾玛这个女人渐渐地令人痛恨起来,我们如果试图总结艾玛身上的性格和品质特征,可以得出以下结论:浪漫、虚荣、自私、叛逆、不甘平庸,这一切似乎适用于所有女性(包括男性),是人性正常的内容,不应该那么致命的,不是那么邪恶的, 可是福楼拜先生描写的是在适当的社会条件下,所有人性之花都在尽情开放,包括恶之花,它也可以尽情开放。所以说, 包法利夫人这个形象最令人震撼之处在于,我们看见了一棵寻常的人性之树,这树上却开出了不寻常的恶之花!到了小说的最后,其实有很多人手里都是拿着把匕首横在艾玛的头上的,小说的结局大家应该比较清楚,包法利夫人家里破产,负债累累,最后选择自杀了结自己。最后艾玛服了砒霜。我觉得这是在乱箭穿心的情况下的必由之路,一个女人向世界无休止地索取,发现一无所获,而且负债累累,终于自己结束了,付出生命是用来逃脱,也是用来忏悔的。艾玛死后,包法利先生为她设的墓碑非常令人回味,墓碑上写道:不要践踏一位贤妻! 我想这不是作者在墓碑上设置了一个讽刺的结局,事实上福楼拜先生已经变成了包法利夫人,让他对艾玛一生做出总结,恐怕他总结出来的是一对对无休止的矛盾,艾玛就是无休止的矛盾,就是无休止的人生的难题。我觉得这部作品伟大,不在于艾玛这个人物的伟大,也不在于这个故事的伟大,事实上,伟大的是福楼拜先生,在一百年前写下了一部关于人性的矛盾之书。人性的矛盾之书也是人性的百科全书了。 ——本文选自苏童《小说是灵魂的逆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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