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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首写闲适心境的佳作,程垓的“闲逸”,苏轼的“清欢”

 欢 喜 2022-10-06 发布于上海


闲适是一种心境,更是一种人生态度。闲适的心很少是天生的,它通常是人们经过一番历练后所向往而达成的一种心境。词里纯粹写闲适心情的词并不太多,十之八九都是写伤感的情绪。即使有表面写生活的闲趣的,也往往是闲而不适,似旷达而实悲郁。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在词中看见词人认真面对生活的态度,看见他们努力摆脱悲哀的积极想法,看见词里依然有着正向的力量。

先来看程垓的《小桃红》:

不恨残花亸。不恨残春破。只恨流光,一年一度,又催新火。纵青天白日系长绳,也留春得么。

花院从教锁。春事从教过。烧笋园林,尝梅台榭,有何不可。已安排、珍簟小胡床,待日长闲坐。

程垓这位词人,大家可能不太熟悉。他字正伯,号书舟,四川眉山人,生卒年不详。有一个说法,他是苏轼中表程之才之孙。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他游临安,陆游为其所藏山谷帖作跋,未几归蜀。光宗绍熙三年(1192),已五十许,杨万里荐以应贤良方正科。他有《书舟词》,存词一百五十七首。他的词多写羁旅行役、离愁别绪,情意凄婉。词风深受柳永词的影响,所以冯煦《蒿庵论词》称其词“凄婉绵丽,与草窗(周密)所录《绝妙好词》家法相近”。有人将他的词看作是柳永词的余绪(薛砺若《宋词通论》)。不过柳词,“俚艳近俗”,多为人所鄙,而程垓之佳作却能摆落浮艳,潇洒脱俗,笔意闲雅,深为后人所称赏。

这首词上片主要是写对春日美好时光流逝之感叹。“不恨残花亸。不恨残春破”,“亸”,是下垂的样子。花已垂垂欲谢,春景也残败不堪,如此残破的景象,他说不恨。他真的不痛恨吗?其实不然,这只是比较下面的情况来说的。如果把花残春尽视作外在客观的景象,那就与人没什么关联。再进一步说,花之落,春之残,不过是果,追根究底,它的因是岁月无情!时间推移本身,最令人感到无奈。

所以说,“只恨流光,一年一度,又催新火”,最恨时光如流水一般,长流不断,一年一度,又催促更换新火的寒食节到来,年年都如是。寒食到,春将尽,人生的大好青春就在不变的节令中对照出它的变化。时间无情地推移,与个人生命、人间情事密切相关,相对于外在的景物,当然更令人生恨。

人生最大的悲痛,就是无法永葆青春。谁能留得住时光?“纵青天白日系长绳,也留春得么”?作者深知那是不可能的。他说,即使长长的绳子绑得住太阳,也留得住春天吗?李商隐《谒山》诗说:“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自古以来,就没有能系住太阳的长绳,逝水东流,白云舒卷,更令人不胜怅恨,写出了时光难以留驻的无奈。程垓这两句则更推到极端,认为就算找到那根能绑住时间的绳子,终究还是留不住美好的岁月的。

也许是认清了这一“事实”,他便不做无谓的抗争,不做徒劳无益的事,反而让自己闲下来,趁着春天还没结束,好好享受一下生活。“花院从教锁。春事从教过”,他说,满是春花的庭院就让它锁上门,春天的事情就不管它了,任由春天美丽的景色就这样过去。这个时候做些什么好?

烧笋园林,尝梅台榭,有何不可”,在园林中烧笋来吃,在台榭里品尝梅子,没什么不可以的。暮春时,梅子正熟,配酒来吃,别有风味。这个时候也是吃毛笋的季节。一年中春笋的味道最佳,贵在鲜嫩,无涩味。曾几《食笋》诗说:“花事阑珊竹事初,一番风味殿春蔬。”清明前后,花期将尽之时,正是竹笋长出来的时候,它的风味胜过春天一般的蔬菜。诗词里写食笋的诗不少,可见这是文人雅兴之一。清代朱彝尊《题王叔楚墨竹为家上舍赋》中写道:“吾家长水一茅屋,北垞南垞都是竹。每忆园林烧笋时,不恋树鸡及榆肉。”在园林中烧笋,与程垓词中用语一样,都是春末悠闲生活的写照。

已安排、珍簟小胡床,待日长闲坐”,除了烧笋、尝梅,词人更安排好珍美的凉席、交椅,等待夏日来时,漫漫长日中来闲坐。

由上片的对时间流逝之焦虑,到下片的享受闲逸生活之自在,词情流转自然,可见作者的性情与胸襟。所谓“能摆脱,故能潇洒”,这就是“旷”的表现。近代学者像郑骞、顾随、叶嘉莹都很喜欢程垓这首《小桃红》。郑骞先生说:“《小桃红》为南宋时后起之调,极轻快流畅,乃由词入曲之渐。此调不善填者易流于冯煦《蒿庵论词》所谓'俳薄’,要紧在收勒得住。”程垓这首词就是能做到轻快流畅而又收勒得住,情意动人,所以是佳作。

再来看一首“清欢”的词,苏轼的《浣溪沙》: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词的序文说:“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刘倩叔,有人说是刘士彦,时为泗州(安徽泗县)知州。或云刘倩叔乃东坡眉山旧友刘仲达。不知哪一个说法是对的。南山,在泗州南,以出产一种名叫都梁香的香草闻名,故又名都梁山。元丰七年,在黄州度过了四年多贬谪生活的东坡,已四十九岁。这年春天,他奉调量移汝州(河南临汝)团练副使。这样的调动代表朝廷有意减轻对他的责罚,甚至有可能会被重新起用。四月,东坡带着家人离开黄州。由于不必立刻赶赴任所,他们一家人就顺长江而行,沿路游览山水,探访朋友。十二月来到了安徽的泗洲。十二月二十四日,刘倩叔邀约东坡同游当地名胜都梁山,喝茶食野菜,闲话家常。东坡因此写了下这首词,记录了这趟舒畅的游历和心境。

上片叙述出游的时、地,描写眼前所见的郊野景致,“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他们刚出发时,天气不是很好,阵阵斜风细雨,天气依然微寒,但不至于妨碍出游。不久之后,雨就停了,天色转晴,淡淡的烟雾,稀疏的柳条,岁暮阳光下的河滩显得妩媚动人。再往远处看,洛水汇入淮河,江面因而更加辽阔,水流也趋于平缓。这三句写景,随着时间变化,而有逐渐推展的态势。气候由雨而晴,画面由暗淡而明亮,空间也由近而远,视野更辽阔,心境亦随之而开朗。如果说景色的描写是心境的投影,那么这三句既写从细雨到放晴,也从眼前的小小的河滩往前推到远处更辽阔的水面,显现的正是一种由窄往宽处去看的心境。看得出东坡走过黄州岁月,逐步走出生命的阴霾,心灵的天地越来越宽广。

一般来说,词是绝少纯粹写景的,写景往往是为铺垫所欲抒发的情意。东坡这首《浣溪沙》一如往例,上片三句都写景,下片即因景而述情;景色既逐渐开阔,情意也就跟着自然舒畅起来。

词的下片写他和刘倩叔一起喝茶、食野菜的生活趣味,“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下午饮用的杯盏中,浮现一层雪白的泡沫,是上好的花乳茶。配合食用的菜肴,则是蓼菜的嫩叶和蒿菜的嫩茎。这是刘倩叔悉心为东坡准备的。年关将近,他必然想到东坡一家犹在旅途中,不可能好好地过年,也不可能留下来等过完年再离开,因此他特意准备这象征春天的野菜,何尝不是有着提前贺节之意?而在黄州度过清苦岁月的东坡能够在此刻如寻常人家那样吃着这象征春节的盘菜,怎能不特别地感受到其中的温馨情谊?

东坡看着午间茶盏里浮着雪白的泡沫,品尝着新鲜清淡的野味,感受到一种体贴温馨的情意。所以他说:“人间有味是清欢。”所谓“清欢”,指的是一种心灵上没有利害烦扰,很闲适的欢愉,东坡认为这是最有情味的人间乐事,与朋友闲话家常,精神上得到的愉悦,远超越物质带来的享受。这三句兼具了视觉、味觉与心灵感觉,全由生活中体会得来,平实淡雅的文字中有着一种闲逸温馨的韵致。这是在贬谪的生涯里滋润他生命,鼓舞他勇敢走下去的最温柔的力量。

词的世界充满着哀伤的情调,这些写闲适心境的词作,就好像是迷蒙阴暗的雾色中出现的一道曙光,让人看到一种旷达的精神、一种稳定生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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