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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

 新用户45364845 2022-10-06 发布于江西

          2006年,我的第一段婚姻走到了尽头,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挫败,又不得不面对茫然不可知的未来,正是穷愁潦倒之际。女儿还小,她不知道父母离婚意味着什么,也浑然不知父亲的困境,醒来便吃,吃完就玩,玩累再睡。所幸正因为她小,爸爸准备什么她便吃什么,不懂对我提出什么要求,倒也不至于让这个失败的父亲生出更多愧对于她的感觉。

   暑假没事,哪里也没有去。一是没钱,二是女儿判给我,也不忍心把她丢给父母,一人做事一人当,总不能拖累辛辛苦苦培养我的父母,便带着女儿蜗居在学校公寓里,一边看书打发时日,一边等着开学。

这是外公在有生之年照的最全的一张全家福,外公外婆凭两个人的力量,开枝散叶,往下三代,应该有上百号人。中间的老者就是外公了,他抱着的是我的女儿也是他的重外孙女,今年也已经22岁了

   有一天,外公带着最小的表弟来到学校。我有些奇怪,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做客的人。外公先说了,说在我这里玩几天,然后去深圳玩一段时间。

   做外孙的有些意外,当然这种意外还是因为惭愧。我是他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孙辈,是他的骄傲,但这个家被我经营得完全不像一个家。除了一张书桌看书办公,一张架子床睡觉,一个液化气灶做饭,我不名一文。

   幸好是暑假,公寓里的同事都回去了,公用的客厅也为我一人所用,中午午休和晚上我便和女儿在客厅打地铺,把床让给外公和表弟。

   外公是个寡言的人。他应该是知道外孙的困境的,但他不问。他做过村干部,是一个老党员,我便到办公室给他找来报纸,每天外公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报纸,或者和女儿玩一下。我便每天变着法子搞点好吃的外公吃。毕竟他79岁了,又是第一次来我上班的地方看我。

   外公在我那呆了几天我记不得了,只是记得送他去火车站时,外公慈爱地看着我说:“不要怕,你还年轻,还有翻身的机会,快回去吧。”

   目送着外公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突然两行泪就流了下来。这眼泪成分非常复杂。

   外公是在来我那的第二年去世的,无疾而终,享年80岁。据说那天早上他一个人煮好饭(外婆是2004年去世的)吃了,便去和村里的老头玩骨牌,坐在凳子上就斜了身子,被人扶住抬回家,就离开了人世,没有任何痛苦。

   我才知道,原来外公趁他身体健康来泰和看我,去深圳(他的后代几乎都在广东谋生)看他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外孙,是他意识到时日无多,要去跟自己的后代辞老,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外公是万合苍源村人,苍源是我童年的第二故乡。说起苍源,我更习惯称那里为外婆家,因为那些绵绵密密的爱,几乎都是外婆给予的,外公不会表现得像外婆那样无微不至。外公从来不会像外婆那样“崽呀肉呀”地称呼我,那不是一个万合男人的作派。但想来没有外公沉默的支持和首肯,估计外婆那些对后人的慈爱会打不少折扣。

   哪一个善良而慈爱的外婆后面没有一个善良慈爱的外公在沉默地撑着呢?

   外公生育了五男三女,其中二儿子在八岁时贪玩从村口的樟树上摔下摔断了脊椎,一直卧床到十八岁病夭。这是听母亲说的,我没有亲见。外婆每天背着这个几乎没有任何希望的儿子挣扎了十年求医访药,外公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男人,一直默默地提供财力支持,治到没治为止。一大家的人要靠他担着,面对着这个就算治好也是个废人的儿子,撇开他外公的身份,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的身上,内心会是怎样的痛苦和纠结?

这是外公和表弟承清、元悉在万合圩二姨妈家照的照片,两个小家伙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外公简直太慈祥了。

   母亲是外公的长女,1969年和父亲结婚。说亲的时候,外婆有些不同意,那是一个讲成分的年代,父亲是中农出身,母亲是贫农出身,外婆的不同意自然有不同意的道理,怕母亲嫁给父亲会吃亏。外公那时好像是村里的革委会主任了,这点政治意识是知道的,不过他看了父亲之后,说嫁人嫁的是人,不是嫁出身,我看这小孩子不错,就这样定了。

   在那个年代,外公身上保有了人性中天然的善良,甚至他知道这种善良可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他仍旧本能地愿意遵从内心的选择。外公在文革期间保护了很多人,避免了他管辖的范围内很多人受到莫须有的冲击,从短期来看这是不识时务,但从长远来看,他的相信长期拒绝投机仍然是有了善报,他活着受到后代与乡邻的尊重,他死时无疾而终就是最好的善报。

   我清晰地记得外公的一次流泪,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老男人流泪。那年应该是最小的舅舅结婚,外公应该有60多岁了。父母亲带着我从县城回苍源喝喜酒,在小巷子里,外公单手扶墙,对着父亲老泪纵横。大概是还没有凑齐明天去迎亲的彩礼钱,外公老了,这个落脚崽是他最后的任务,外公从来不肯卖女儿,三个女儿嫁人都是嫁人,没有嫁彩礼。临到老了,手头上并无积蓄,但儿子生了,便不能不管。外公流泪是向女婿借钱,这是得有多难啊。事情最后得到了解决,但一个六十多岁老男人的眼泪却刻在我心里,这些泪是为儿女储备的,不管多老,他终是一个父亲,一个男人。

   这就呼应了外公曾经对我们家的帮助。父母成亲后立马分家,除了分得一口锅和两个饭碗一个菜钵啥也没有,哥哥和我又相继来世,家里自然穷得叮当响,除了开源还要节流。有一次早饭母亲带着哥哥和我在吃馊成一团泥的昨夜的剩饭,苍源一个人路过罗家来我家讨水喝。母亲有些羞愧,留人家吃饭这些馊饭拿不出手,不留又怕娘家人回去说小气,客人看出母亲的尴尬,知趣地说还有急事要回家。

   估计是那个苍源人回家与外公说起了此事,第二天外公就带着两个儿子挑了粮食来到罗家,母亲自然是又感激又委屈,更有娘家有人的骄傲,不由得双泪横流。她知道自己是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况且家里还有那么多的弟妹,便是难死也不敢向娘家开口。但外公不这么认为,儿子固然重要,但女儿有难处,他也不能坐视不理,不管死活。

   最后一个舅舅完婚了,他们终于完成了一生的使命,可以安享晚年了。除了子女给钱,我们这些孙子外孙也陆陆续续长大了,会有些钱孝敬二老。但正如李商隐写的“蜡炬成灰泪始干”,就算油尽灯枯,他们还在想着为子孙后代做点什么。外婆养了许多鸡,蓄了好多蛋,自己却舍不得吃,算好过年时孙子、孙女、外孙们回苍源每人或者两人有一只鸡吃,实在没有,也要氽一碗荷包蛋给孙辈们吃。我在老家工作八年,去苍源的机会最多,听的最多的外婆的这句话:崽,先吃完这几个氽bǒbǒ(鸡蛋),我再炒几个菜你下酒。外公未必不晓得享受,但他只是坐在一旁,不吭声,他的脸上,没有了年轻力壮时的风云气,有的只是无尽的慈祥和不能表达的舐犊之情。

   回到那年的暑假,当外公决定来泰和县城看看自己的外孙,又不远千里去看看他在深圳谋生的子孙后代,不知道他心里是怎样想的。生命到了迟暮之年,他有了将不久于人世的预感。他会害怕吗?他会想起自己的这一生吗?他会不舍得这世间繁华吗?他觉得这人间值得吗?

   我不知道。我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现在我生活条件更好些了,不再是当初他来辞老时的狼狈不堪,可是外公却不在了,他离开我们已经15年了,就连他的一个儿子(三舅)也离开了人世。

这是外公外婆度过晚年的老屋。虽然破旧,但一点也不缺温暖。真是蓬门荜户今犹在,不见当年至亲人啊!

   时光永远向前,而他的外孙也已经50岁了,有一天,他的外孙也会有他的外孙,也许我的外孙也会在某天也想起他在九泉下的外公,就像我今天一样,写下对外公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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