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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崇达:命运(下)

 储氏藏书 2022-10-08 发布于湖北

命运-下

作者:蔡崇达

自此我晚上就不用爬起来了。

杨万流果然是好父亲。我想,我一定得为他生下他的孩子。

杨万流依然每天煎好药,看着我喝下去才出门。依然如同出海前,搞起了在小海里养大海鱼的事情。依然盯着我的肚子看。

孩子能一觉睡到天亮了,杨万流就把孩子带去我婆婆房间里,说:我们得有自己的孩子了。

杨万流带来的药,我又吃了两三年吧。

这两三年,我的肚子没什么动静,这世界也没什么动静。家里的鱼干和地瓜干,囤得厨房都快走不了人了。

这三年,杨万流带我去了一趟厦门,去了一趟广州。

第一次去厦门是坐船,那是我第一次上船。船开得慢,开了五个小时吧,我吐了五个小时。

第二次去广州,听说可比厦门远,我说,能不能坐车去?那时候咱们隔壁镇新开了一个汽车站,我们坐着马车到了那个车站,买了去广州的汽车票。其实那时候我还挺兴奋的,感觉这汽车真的很神奇,不用马拉,就自己吭哧吭哧往前跑了。但上车不到十分钟,我又吐了。

刚到厦门我们就被赶下车来。我问杨万流,怎么办?杨万流说:要不搭船去?我说:那可不行。我要吐死在路上了。杨万流问:那怎么办?我说:即使这一趟去广州有孩子了,回头路上肯定也会把孩子吐出来的。杨万流问:那怎么办?

杨万流像个赌气的孩子,脚一直踢着路边的石头。我们在厦门僵持了大半天吧,最后还是从厦门搭上了去广州的船。

咱们那地方,哪有女人可以像我出这么远的门,一回来大家都问我,厦门怎么样啊,广州怎么样啊。我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来,因为,我还真不知道那两个地方是怎么样的。我吐得晕晕乎乎的,反正杨万流让我往哪儿走,我就往哪儿走,叫我坐哪儿,我就坐哪儿。我唯一记得的,这两个地方我都踢伤过人——那两个地方都有男医生不要脸地要看我下面,杨万流是和我说,这是医生,让我坚持一下,但我看他脸色也是铁青铁青的,我又真的太不舒服了,还是往检查的医生的脸直接踹过去——广州那个医生还被我踹出鼻血了。

我还记得,医生都要单独和杨万流聊会儿天,聊完出来,他的脸都是铁青铁青的,有时候还骂骂咧咧。远远看到我了,就赶紧不骂了。

但其实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是想过再问一次,要不要帮他讨个新妻子,几次话在嘴边了,我又说不出口——我怕我一说,杨万流又要去讨大海了。我知道的,很多人去远方,本来就是为了躲避自己内心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其实这样的人真傻,去了远的地方,那些问题就不在了吗?

杨万流还是整天盯着我吃药,还是整天盯着我的肚子看,还是张罗着自己的养殖场,我知道的,他只能这样活下去。他无法劝自己死心,但又舍不掉我,他在做的,其实就是让自己忘记时间,直到老了,也肯定生不出孩子了,才假装突然发现:哎呀,咱们还没生孩子啊。

我知道他在干吗,我在想,我一定要让他有孩子。

这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我忘记是哪一年了,我记得杨北来能走路了,杨万流的养殖场已经弄起来了。就是突然间的,杨万流每天回来都说,有点奇怪。

他说,说不上哪点奇怪,但就是觉得奇怪,奇怪到,他吃饭的时候要和我婆婆说,睡觉的时候要和我说。

直到有天晚上,他本来在睡着,却突然蹦起来,说他好像想明白了。

他把睡着的我叫起来。

他说,具体说不出少了谁,但是,就是莫名感觉,这镇上的人好像少了几个,又少了几个。在码头的船,好像少了几艘,又少了几艘。所以每次回来,就感觉心里慌了一下,又慌了一下。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得去和神婆说。

神婆还在院子里嗑着瓜子,神婆听杨万流讲了,一副早知道的样子,那神婆送进一颗瓜子,表情得意扬扬,说:放心,咱们地瓜干和鱼干可多了。吐出瓜子壳,又说:那天三公爷路过也对我说,蔡也好啊你快死了,死的时候我会来接你的。

过了几天,咱们这儿刮了一场很大的台风。

那台风大啊,把海都吹起来了,掀起来几层楼高,像大大的巴掌,往陆地一遍一遍地拍。

堤坝拍塌了,海水就这样倒灌进来,一波波地,据说离咱们这儿十几里地的城区也被淹了。

水一淹大家才看得更清楚,原来每座庙都建在高高的崖石上,原来每座庙也是天然的避难所——有吃的东西有睡的地方还有神明在。

我婆家倒没有被淹到,但我婆婆过节一般,兴致勃勃地坚持要全家人也到大普公庙来集合。

她说,以前天热时,大家爱在晒豆子的前院睡觉,一家的院子挨着一家,像整个镇子一起打大通铺。她说,总有人会聊天,这边说的话,可能几十米远的那户人家答了,半夜还会有睡不着的小孩学猫叫,先是一声叫了,然后到处都有猫叫了。

她说,很多人挤在一起的机会不多,要珍惜,说不定这次聚后,大家就都要散开了。

她说,何况大普公庙里还有很多等着离开的鬼魂。大家都聚一起,那該多好玩。

一进庙里来,我婆婆藏不住兴奋,和这个人聊聊天,和那个人聊聊天。一会儿抬头和神聊聊,一会儿对着空气好像在和鬼聊天。

杨北来一进大普公庙,就很开心地一直笑。我想起来了,他认识大普公,大普公也认识他的。

我婆婆挑了神像正对的最中间,她和杨万流各睡一边,方便她去串门聊天。我带着杨北来睡在中间。

半夜的时候我突然醒了,一睁眼,就看到低垂着眼睛的神明塑像就直直盯着自己,感觉像是被自己的父母看着。我轻声地问大普公:咱们这世间没事吧。我婆婆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突然地回了一句:我会陪着你的。回完这一句,就又开始打呼了。

第二天,海水就开始一片一片往后撤,每撤一步,还是习惯把冲出来的物件一起往后拉。

海水开始撤的时候,每座庙就陆陆续续有人出来看,后来干脆集体拿了椅子凳子,嗑着瓜子吃着饭聊着天,一起边讨论,边看。

海水撤了整整一天,大家才发现,原来咱们镇上,就属老街最低。被冲走的所有东西,就这样一层一层堆在老街。

所有人的生活被搅成一团,都混在里面了。

就靠着喊话,一座庙和一座庙把话接过去,最终商量好了,晚上每座庙各派五个人一起来看守这些共同的东西,明天一大早再来一一认领。

早上六点就开始,几乎镇上所有的人都围着了,把土层拨开,才发现,堆在老街上的第一层是被淹死的人的尸体。

有人指着那些尸体说:你看,这不,人终究是皮囊,魂灵一走,就浮起来了,比什么都轻。

也有人回:啧啧啧,那魂灵得多重啊。

当然先认领这些尸体。

认领尸体终究是容易的,各家领走各自的亲人,筹办各自的丧事去。

这些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认领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不同的组合出现,总有人在猜度着发生了什么故事。事实上他们都是用自己的故事去猜度别人的,猜着说着,反倒被别人知道了,说话的人大概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

有个大女孩带着一个小女孩来领一个年长女人的尸体。我婆婆说:你看多像当时你们姐妹俩。我刚想发火,那神婆又赶紧指着一个到处找不到老伴的中年妇女,说:你看那哭天抢地的样子,多像当时的我啊。

我一下子就噎住了。

来领尸体的人,还有从十里开外的城里赶过来的。

往生的是他老母。他说他老母台风天还想出去散步,他不让,但老母还是倔强地出门了——最怕年纪大的人犟起来,几头牛都拉不回。老母出门没多久,台风雨就突然扑过来了,老母着急想折返回家,一不小心,滑进自家附近的水沟了。他找了一天一夜,找不到一直发脾气,发脾气还是找不到,就一直哭着骂他老母。直到哭累了睡着了,梦到老母一脸做错事表情羞愧地告诉他:她在海边。她说她真不是故意的,但水就一路把她冲过来了。

他就寻思着过来了,还真寻到了。

那人抱着自己老母先是责怪:谁让你台风天乱跑了。然后,表扬了一下:还懂得到梦里告诉我。然后还是难过了:真是的,多陪我几年都不肯,你走了,我就没有可以撒娇叫阿母的人了。

说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也像小孩一样哇哇地哭了。

剩下个尸体没有人领,细辨别,还是孩童的尸体。

据说神奇得很,泡了这一天一夜还是俊俏的模样,脸上像睡着了一样安宁。

我没有凑前去看,不知道传说是真是假。

话事的宗族大佬们不知道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当然就叫来所有能叫来的神公神婆,都来看看究竟。

我婆婆当然也在被邀请之列。一群神公神婆已经用各自的方式显着神通。我婆婆的仪式是最简单的,就随手抓起坑里的一把椅子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瓜子来,就嗑。边嗑,好像在边和谁聊天……

折腾了几个时辰,他们就一起兴高采烈地宣布:确定了,这孩童是神明,明天就开始供起来。

那个孩童被认证为神明带走后,大家就开始认领各自的东西了。

那里面有太多东西了。有锅碗瓢盆、椅子凳子桌子;有没有名字的猪牛鸡鸭,也有主人才知道名字的狗和猫;有家里供奉的神像、祖宗的木祖牌、骨灰盒,也有先人的画像和现在人的书信,当然,肯定有许多的珠宝金银……全都堆在一起了。

在各个宗族大佬的商量下,本来说好的,按照抽签的顺序,一个个进去认领。

抽签的方法也确定了,就用签诗桶——每支竹签都刻着一个数字,以前对应的是神明要和你讲的一句话,现在对应的是抽签的人第几个进去认领。

但第一个人认领就出问题,他翻找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大约都要半个时辰,嘴里还喊着,还有那个呢!他拿起一个东西,就有七八个人同时喊起来:那是我的,别偷……最终,当他拿起一对金手镯的时候,也不知道谁喊了声哇操,别抢我的东西,大家就全都拥进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背着杨北来追着神婆问:怎么这就是神了?我婆婆问:什么就是神了。

我说:凭什么随便漂来一具尸体,那就是神了。

我婆婆说:那可不是随便漂来的,也不是随便就是神。我婆婆有点气恼:那都是磨难要来了,神明就赶紧派分管的神来的。

那神婆见我不信,开始说了:比如夫人妈,你不和她亲吗?她就是在小码头那边发现的,当时她身穿一身戎装,背上中了几支箭。当时的神婆问了之后才知道,她原本是个官家女,倭寇杀了她的将军父亲,她就想杀倭寇。可没过几下就莫名其妙中箭了。她一个倭寇都没杀上,但是她抵抗的那一会儿,好多父母因此带着小孩成功逃脱了。

神婆说,她本来也觉得自己死得没什么特别,准备着好好随大普公安排去了,哪想她的魂灵怎么也脱不开她的身体。她被雨冲到河里,河推到江里,江拱到这入海口,然后突然就被浪拍上来了。拍上岸时,有个神明和她开口说话,意思是:现在很多人逃到这海边的镇上求生,咱们得保佑他们活下来,我们神现在人手缺得厲害,你就留在这里负责当保护小孩的神吧。本来就这样了,那神明又琢磨了下,补充:要不把男女之事顺便管了。夫人妈听着臊,想说:我生前可是在室女。但神明已经不耐烦挥挥手,就这样了。

我问:所以,咱们这儿的神大都是这样漂过来的?

神婆说:是啊,咱们这地方晋朝开始就有人了。当时中原战乱,咱们的老祖宗逃到这里时,看到入海口,这些尸体堆满了沙滩。他们当时就一个个问,该送走的,好好送他走,毕竟大家都是可怜人;能当神保护咱的,大家就把他供起来——毕竟他们也当过可怜人,他们知道我们世间的可怜。

神婆继续说:咱们这儿,一千多年了,每年都有尸体漂来入海口,每个尸体,咱们都要问清楚的。有的当不了神,但还是告诉我们很多事情:有饿死的尸体漂过来,咱们就赶紧屯粮;有浑身刀伤的漂过来,咱们这边的宗族就赶紧练兵……

我说:但他们也是活不下去的人,怎么能当我们的神?

神婆莫名有点生气了:他们不是活不下去,是咱们这世间某个巨大的创伤刚好要他们承受了。他们是替咱们受的,冲这点,他们就是神。

我也杠上了,问神婆:那个那么小的孩童能管什么?

神婆说:管灾难的。你刚没去看,他是饿死的,而且,身上到处都是伤。太可怜了,一出生就要承受这么坏的世道。

神婆说着说着,有点难过了:你闻闻,是不是感觉海风的味道比以前咸腥了。你去海边看看,疯狗浪是不是比以前多了。

我说:我明白了,是大家怕什么东西,就赶紧立什么神对吧?

我婆婆确实被我的话噎住了,气呼呼地说:你爱信不信。说完,还跺了一下脚。

灾难确实要来了。都不用鬼神来说,不用咸腥的海风说,也不用疯狗一样的浪说。

这毕竟是入海口,总有东西会从这里出去,总有东西要从这里进来,海风一年到头都在吹,消息一年到头满天飞着的。随便什么时候走出去都是海风,海风里都是消息,捂着耳朵还都要往脑子里钻。

先是听说北方打来打去,然后听说有更南边的打到了北方,又然后,北方和南方同时打来打去。

海的那边,則先是荷兰人和郑家打了,然后是荷兰人和日本人打了,然后是郑家人和日本人打了,然后海再远点的那边,什么乱七八糟的国都来了。

反正,我记忆中就是陆地上和海上同时乱哄哄的。那时候走在镇子的路上,总会看到打转的风,吹得石板路街道和人心里,也乱哄哄的。

大家心一乱,我婆家也格外热闹了。

我起床不算晚,第一只鸡叫醒来,一抬头看天一般是鱼肚般白,我就起床。

那个时辰,天是晕晕乎乎的,光是晕晕乎乎的,花草树木也是晕晕乎乎的,但我一开窗门,就听到神殿那边、庭院里边一堆人轻声细语着,像啃布袋的老鼠: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我睡觉不算早的,总是月亮要往东边歪了才回房,但即使我关窗门了,总会听到神殿那边、庭院里边,还是一堆人在叽叽叽叽。

那段日子我总有错觉,我就睡在一堆人的叽叽喳喳里,像水汽,好像不在,又总是在的,还黏糊糊的。

估计是说的话太多了,或者听的话太多了,或者向神鬼打听的事太多了,我婆婆肉眼可见地疲惫,经常身边一没有人,就马上入睡,还打呼。有次她在厕所里喊着让我帮她拿纸,我拿过去了,听到厕所里也响起了呼声。

西宅村那个七八年没回乡、据说在广州当大官的山狼蔡,突然回来了。

据看到的人和我婆婆说的,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多。那山狼蔡左手臂被砍掉了,穿着一身军装的模样,还带着枪。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几个同样穿军装的人。

一个晚上都听他在大喊大叫着,第二天醒来,大家才知道,他们家族的人走了一半。

剩下一半没走的,见到镇上的人就投诉那个山狼蔡:突然间回来,突然间要我们走,没说要去哪儿,他是收拾了祖宗牌位,但神像带不走啊,还要我们去搭船,我就不去。

有人问:他没说为什么要走,去哪儿?

他火急火燎像赶着投胎,就骂着来不及啦,来不及啦,都他妈给我上船。那人还是愤愤不平:我是他伯父啊,他讲话就不能尊敬点吗?

山狼蔡没走的那些亲戚闹腾了一早上后,小镇突然变得安静。街上没有叫卖声,港口没有吵架的声音,路上没有小孩嬉闹的声音,甚至狗叫都少了。安静得空气都沉甸甸的。

我婆家来了许多人,大家也不说话,有的人围着神殿坐着,有的人围着我婆婆坐着。

我婆婆也没说话,嗑着瓜子,摇着藤摇椅。

那个白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家也陆陆续续散去。

又是一天晚上十一点多,港口那边闹哄哄一堆声音被海风吹过来。先是一只狗叫了,然后很多只狗都叫了。除了几个人的声音,小镇还是很安静。

第二天醒来,有人又来告诉我婆婆,说十几年没回乡、据说去南洋发家的路痞陈突然回来了。也是要整个家族的人连夜打包离开,但不是坐船去南洋,而是大家一起骑马往北走。

他们家族也大约一半人不走,也见人就骂路痞陈:突然间回来,突然间要我们走,没说要去哪儿,还要我们去骑马,我就不去……

真正有事的那天,我记得雾很大,感觉连天都还没醒透,就有人敲锣了。

铛铛铛铛铛铛,还不是一个人敲,听着声音,应该分了七八路人。

敲一会儿,就喊一会儿什么,我还是听不太懂普通话,我婆婆虽然听得懂鬼和神说话,但也听不懂那些人说什么。听懂的是杨万流。

杨万流说:他们喊大家去关帝庙里集合。

杨万流说:他们说,不去的人都要被抓起来。

杨万流说:要不咱们赶紧往东或者往南跑,跑去海那边?我会开船。

我婆婆说:路痞陈不是从海上逃回来的吗?

杨万流说:要不咱们赶紧往西或者北跑,我城里还认识些朋友。

我婆婆说:山狼蔡不是从北边来的吗?

杨万流看着我婆婆,我婆婆吐出瓜子壳,说:咱们就待着,这里有神明有祖宗还有鱼干和地瓜干,咱们还怕谁?

我婆婆倒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最早到的那拨人。她觉得很丢脸,她拉着我们躲到旁边的沙滩上坐着。看见一个路过的人,她生气地责问:怎么来得这么迟?

那人不明白这个神婆干吗生气,愣了下,回:不是只有我迟啊,大家都去那个圣童子庙拜了一下,我也去了啊。我是去和他强调一下,该他发挥作用了,我得实话和他说,如果这次他不灵,大家以后就不来拜他了。

我婆婆这才明白,乐呵呵地说:提醒下总是对的。

那人反而想问我婆婆了:你说他第一次当神,靠谱吗?我婆婆咧嘴一笑:我觉得不一定靠谱。

去到关帝庙了,才发现,外面来的人也实在不多。十来个人有带枪,也带锣。看着凶巴巴的,其实,有的人的脚偷偷在抖。

发现那群人害怕到脚抖这个事情,不是我。也不知道是谁看到的,一个偷偷给另外一个人说。说着说着,大家开始像看戏一样,安心地就地坐下来。还有的不耐烦地催:快点快点,等着了。

有第一个人喊了,大家就都起哄了。

我们坐到后面,什么都听不清。前面的人和我们说,就是要我们换掉什么北洋军阀的旗,换成什么青天白日旗。

我问:什么是北洋的旗?

前面的人说:我也不知道啊。北洋是什么?他们是哪个皇帝派过来的?是那个镇政府门口那种旗帜吗?

大家越说越糊涂,恰好有人举手,问:那个,请问,咱们现在算什么国啊?

有个个子矮矮、说话怪怪的,突然大声喊着:中华——民国。他以为喊完这一声,大家会鼓掌吧,喊完就一直等着。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窃窃私语着:种花闽国?还是种花蒙古?有人认真地回了:蒙古我听过,听说就是清朝皇帝老家再北边,那边不都是草原吗?怎么还种花了?

晚上九点多吧,我婆婆还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杨北来躺在我婆婆的肚子上。那个喊中华什么国的矮子突然走进我家里来了。

我正在冲洗厕所,前几天来的人太多,拉屎拉尿都没对准坑,味道冲得很。

我想着,我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咱们这儿人就这么多,还有神有鬼的,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我就不出去了。

等我洗好厕所出来,那矮子已经走了。

我问杨万流:咱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国?

杨万流说:中华民国,也还是中国。

我问:他们是谁啊,来干吗啊?

杨万流说:他们说日本人已经从厦门上岸,很快要打到这边来。他问咱们这镇上的人可以做点什么吗?

我问:日本人是什么啊?

我婆婆说:就是杀了我丈夫你公公的倭寇。

我说:那现在这群倭寇在厦门杀人吗?

杨万流说:杀的,刚进城,把人当狗当猪的,见人就杀。杀完又突然宣布要对所有人很好。

我说:那“种花蒙古”的人来咱家干吗?

我婆婆说:他是来问我神或者鬼能做点什么。还问杨万流,咱们这里的宗族能做点什么。

我问:能做点什么吗?

杨万流说:能,我就盼着杀仇人了。

那神婆说:能,当然能,我们要做的第一个事情是,先活下来。咱们只要活下来,就有他们受的。那还不知道,最终谁死谁活了。不过,咱们要是活不下来,那也没事,那他们更是要完蛋的,我要往他们一代又一代人心里钻。

神婆惡狠狠地说:我要搭上几百年,不断在他们心里喊,他们是有罪的人,他们是罪人。我还要见鬼魂就说,不要投胎去他们那儿成为罪人的后代,我要喊到他们断子绝孙……

我是后来才知道,杨万流是自告奋勇当我们这片区所谓的保长的。也才知道,所谓保长是要拉着一堆人准备和外面来的人打架,而且是打那种“会死人”的架。我不去拦他,因为我知道这是他注定要去做的事情——我也发现自己理解了什么是“注定”。

那神婆没有骗我,只要看到一个人的过去再远点再多点,自然就看得到那人更多的将来了。

那些敲锣打鼓的“种花蒙古”的人,在每座庙里挂了旗子就走了。

那旗子整整齐齐了三四天吧,然后就陆续不见了。

其实也不是不见,我后来到街上时,看到卖肉的那家,顶棚用来隔雨的布就是那旗子缝起来的,还有次走在路上,看到有小孩包着屁股的是一团蓝,我觉得新奇凑过去看,才发现,就是那旗子。

不断有各种年轻人来找杨万流,原来找我婆婆的人也没少。这么多人聚到家里来,那厕所没一会儿就臭,我婆婆在院子里嗑瓜子,偶尔风吹过来,她就大喊:屋楼啊,太臭了,你快去冲啊。

我回:我才刚冲洗过啊。

我婆婆叫苦着喊:又臭啦,赶紧去冲。

他们忙他们的,我也跟着忙我的。他们在院子里讨论时,我拿着扫帚跟着,哪里扔了个地瓜皮、瓜子壳的,我就气呼呼地叫他们抬脚,赶紧扫起来。

我受不了的是试枪,那时期刚好天气暖暖的,容易困,他们非得冷不丁哪个时辰突然拿出枪,嘣一声,把杨北来震得哭了,把所有鸟都惊得飞了,把所有狗都吓得叫了,把我直接吓得一哆嗦。

被吓到的不仅是我,我刚想发作,就听到院子里藤躺椅上,我婆婆气到大骂:你们哪个孙子乱打雷啊,信不信我待会儿就叫雷公劈你们。

吃饭的时候,杨万流会有意无意地交代些什么。他说,如果有天他火急火燎冲出去了,顾不上和我们说话,让我就要带着婆婆和杨北来,往北跑,跑十几里地,会看到那种旗子,看到了就和他们说,我们是杨万流家的。

我婆婆问:就包尿布那个旗子?

我婆婆吐出瓜子壳,咂巴着嘴说:反正我就不走,七王爷叫我不用走,关帝爷叫我不用走,夫人妈叫我不用走。

我心里想,反正我也不走,走之后,去哪儿?那里会有撒着我祖宗们骨灰的海吗?那里会有这一座座庙吗?那里有每次见我都乐呵呵的神明吗?

而且,那里会有杨万流吗?

但杨万流每交代一次,我心还是要慌一次,一慌,晚上就要问他一次:咱们是不是要赶紧试试,哪天你不在或者我不在了,那真遂了命说的。我可不认这个命。

杨万流反而不想试了,他说:我要死了,我的孩子又和我一样,没有父亲。

我管你死不死。我很生气,反正我不能认这个命。我还说:有孩子了,即使你死了,我还可以在孩子脸上看到你吧?

杨万流就这样又教了我三四个月了吧。我肚子里还是没一点动静。

不仅我肚子没什么动静,好像一切都没什么动静了。

那个什么“种花蒙古”的,没有再来,那个日本没有人来,镇上没有人突然离开,也没有离开的人突然回来,安静到,我一度觉得,是不是这个小镇突然被神明罩了一个罩子,什么东西都进不来。

我爬到屋顶,盯着天空一直看,有没有鸟能从其他地方飞来。

我走到婆婆面前,问:是不是最近神都不让谁投胎到这里来了啊?

我婆婆一听就扑哧一笑,把嘴巴里的瓜子壳都喷出来了。她笑嘻嘻地看着我,终究什么都没说,又终究说了许多。我又气又恼,是想骂那个神婆几句,但终究没有开口。

来找杨万流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第五个月后,就只有零零散散四五个人来找杨万流了。然后,又变成杨万流出门到处窜了。和台风来之前那样,带回来各种鱼,每天挑着海水养在不同的缸里。有次我突然想到,问杨万流:枪呢?他想了许久,是啊,枪呢?然后翻找了大半天。

那天中午吃好饭,我又去厨房喝药。

然后听到有人奔跑进来的脚步声,我一听,好像是万流。他好像喊着什么。

我在想万流怎么突然回来了啊。

然后我听见好像杨万流在喊我的名字,我想着,但我得喝完药才能出去。

然后我听到更多人跑进家里来的声音,然后更多人说话。

那个药刚煎好,那药太苦了,那药太烫啦,我还是只能小口小口喝。

等我出来了,只剩下我婆婆,还在院子里,还在藤躺椅上,但是没有嗑瓜子,在发呆。

我问婆婆:刚刚是不是万流叫我?

婆婆说:是啊。

我问:那万流呢?

婆婆说:万流走了啊。

我问:那万流什么时候回来啊?

婆婆说:万流不回来了。

我说:万流为什么不回来了?

婆婆说:万流回不来了。

我没听明白,问:那他为什么叫我啊?

婆婆说:他知道他自己回不来了,他想再见见你。我还是没听明白:那他在哪儿?我就让他见见我。

婆婆说:见不上了,那种车你知道吗?不是你爷爷那种三轮车,四轮的那种,跑得可快了,我想,比神明飞得还快。

陆续有人来我家,他们围着我婆婆叽叽喳喳的。

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哭着,有的人闹着,有的人拉着我婆婆的手一直说着。

我听下来大概知道了,就是那些带着那种旗子的人突然又来了。他们这次来了好几百人。带那种旗子来的人,拿着枪,见到男人就抓。那种十三四岁的小伙子也抓。他们抓了人就把人往带着绿色帆布的车上拱。

有人说,杨万流看到那些人还想去理论,有个小矮子从车上下来了,就是上次来的那个,一开始还和杨万流挺客气的,说:共军打过来了,所有人得撤去一个地方准备反攻。

杨万流问:共军是谁啊?

那小矮子说:你们都是加入过我们的人,就要听党国的命令跟我们走。

那小矮子还说:我们是保护你们,要不共产党过来了,你们所有人都得被枪毙。特别是你,你还是我们的保长。

杨万流觉得奇怪:没有人加入你们,我们就是想打倭寇啊。

然后那小矮子就想拉杨万流。杨万流撒起腿就往家里跑。

有人说,看到杨万流最后是被架上去的;还有人说,好像他的左肩一直在流血,好像被枪子打了……

我婆婆坐在所有人中间,还是掏出瓜子,嗑了起来。

有人问:你听神明讲过吗?

我婆婆吐出瓜子壳,说:有啊,他们说,这个世间病了,现在到处都有人在受苦,到处都在死人。

又有人问:神明有让咱们怎么办吗?

那神婆说:有啊,他说,活下来。活下来等病好了,就一切都好了。

我阿妹果然是我阿妹,远远我就听到她哇哇地哭。就她一个人来。

她说王双喜被抓走了,泥丸也被抓走了。

我问:不是只抓大人吗?

我阿妹哭着说:王双喜一看一辆又一辆那种四轮的车来,他想着,肯定要抓人的。他赶紧带着泥丸想躲。他本来当时想躲床底下,但我说,床底下太容易被发现了,让他再找找。他想着,要不躲厨房里,把柴火堆起来,他和泥丸就钻进去。我觉得这主意好啊,帮着赶紧想弄那柴火。结果我们还在弄着,进来几个人,见到王双喜就要抓,王双喜又死死抱着泥丸,泥丸也跟着被抓走了。

我妹妹哭着问我婆婆:咱们怎么办?

我婆婆不耐烦地说:不都说了,先活下来啊。

镇里的人还在我家里哭哭闹闹着。我婆婆催我陪着阿妹去她家把东西收拾了搬过来。

我和阿妹回来的时候,镇里还是有人在我家里哭哭闹闹的。我婆婆不催他们走,我们也不好催。陆陆续续有人走,说他们去各宗族大佬那儿打探打探,去各个庙里拜一拜;陆陆续续有人来,他们带来了各个庙的签诗……应该折腾到凌晨四五点吧,所有人才走完。

说不上为什么,他们走后,我突然想去关门。虽然我婆婆几十年没关大门了,但她这次也没有阻止我。

我關上门,我不知道自己要干吗,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我说:我当时还在吃药呢。

我婆婆说:我知道啊。

然后我和婆婆说:我还没生孩子呢。

我婆婆说:我知道啊。

我婆婆说:我替你好好骂神明好不好,我把他们都骂哭好不好。

我摇摇头,身体哆嗦着,说:你帮我求求他们好不好,帮我求求他们。

我还在哭着,听到门外有人敲门。我不想出去开,却听到门外有孩子在哭。

我还在哭着,但有孩子哭了,我还是得去开门。一开门,门口是一个花篮,花篮中间放满了鲜花,鲜花中间放着一个婴儿。

我就抱着那可怜的孩子,她哭着,我也哭着。

我婆婆也出来了,她看到我抱着一个孩子,笑着说:你看,这不,神明又给你送孩子来了。

其实,那天晚上拾到孩子的人不只我一个。

有人说,是那些从北方来的部队留下来的。他们不知道自己踏上船之后,究竟是开往新的生活,还是开往死亡。但他们一定要把孩子留在活着的这边。

有人说,是那些自家男人被抓走的女人,送完孩子,她们就觉得自己可以去死了。

那几天,还是很多人来我家,我知道,我可以听到很多信息,但我不敢靠近,我怕听到,在哪一片海,海浪又推上来哪一个女人的尸体。我会担心,其中的一个会是那孩子的阿母。我更愿意信那神婆说的——这是神明又给我送的孩子。

那个孩子神婆给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神婆说:你看,那孩子真是命好,自己的生父生母在如此困难的境地,还是找到了一个花篮,还是在花篮里铺满了花。所以咱们就叫她百花吧。

你应该知道了吧,这个小孩就是你的外婆我的女儿。

你可以理解了吧,为什么从你有记忆开始,我就经常采一些花送去给你的外婆了。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你外婆我女儿要下葬的时候,我一定要在棺材里铺满鲜花——她这一辈子我最终护不上她,但她浑身花香地来找我,我至少得让她浑身花香地走。

镇上突然安静了,安静的那些天,许多人安静地来我家,安静地坐下,一坐坐一天。

空氣确实沉了,一天比一天沉,海风都似乎吹得吃力了,总是呼哧呼哧的,像在喘气,又像在叹气。大家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原来的钱。不知道,不用原来的钱用什么钱。不知道,盖了一半的房子还盖吗,相好的亲要结吗……

我知道那种状态,我阿母去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镇上许多人的心里,没有压舱石了。

那神婆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我妹还在难过,难过了就问她:你怎么不难过?

我婆婆嗑着瓜子说:我不是早说这个世间生病了吗?生病了就会难过一下,但难过后就好了。你看,咱们不是都已经囤了鱼干地瓜干了吗,咱们就安心看看这命运到底安排咱们怎么活。

说得,她好像只是在看出戏。

百花是真乖,才丁点大,拉屎拉尿或者饿了,就哭一声,看到我马上在处理,她就笑着等我,从来不闹。

杨北来六七岁了,开始懂许多事,也还是不懂许多事。他会帮忙做点家务,尤其喜欢帮忙给百花摇摇篮。他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歌,边摇边唱童谣:囡囡仔,乖乖睡,一眠大一寸。

杨北来有问过我:我叫北来,是因为我从北边来的吗?我说是啊。

那阿母你是从北边来的吗?

我说:我一直在这边长大的。

杨北来就此不再问了。此后几天,他一会儿就叫一次阿母,我每次都赶紧回。回得慢点,他就噔噔噔地跑过来,看着我,直到我赶紧应了。

杨北来还问过我:阿母我没看你肚子大,怎么我就有妹妹了?我说:这是神明送来的。神明送的,就不用大肚子。

杨北来问:我是不是也是神明送来的?

我说:是啊,我的孩子都是神明送的。

杨北来高兴了,他说:我也认识神明的,我认识大普公,长大后我也让他送孩子给我。

连着这样安静了许多天。有一天早上,镇上的老街那边传来热闹的声音,有腰鼓队,有人在唱歌,后来还有人用自行车载着几个大喇叭唱着些欢快的歌,在镇上到处窜。

本来在我家待着的人,说他们出去看看。一个人出去看了,没再回来,再出去一个,又没有回来……第三天,我婆家这边突然没有人来了。

家里越来越空,外面却越来越热闹。

我说:要不我出去看看吧。

把孩子们托付给阿妹,我便出门了。

一走到街上,才发现,这镇上似乎比此前还热闹了。整条街上挂满了红色的旗子、红色的布条,到处都是喇叭,到处都有腰鼓队,到处都有歌声。街上许多地方,还有人在排队登记着什么。

我看到常去和我婆婆说得眼泪哇哇流的桂花婶,她也在排着队。我叫她,她好像没听见,我知道她耳朵不算好使。

我看到阿青姨,她一直笑眯眯的,自己儿子去世时,她哭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我走到她前面,问:阿青姨在干吗啊?

阿青姨笑眯眯的,没说话。我知道,她眼睛不是很好使。

但接连几个人都像不认得我一样。那一瞬间,我突然想,难道我变成鬼了?我听我婆婆说过,人刚死的时候,还不一定知道自己死了,还经常会奇怪,别人不搭理他。

但我反反复复地想啊,我就从家里出来,左转,然后就沿着石板路一直走,然后就是老街了啊。这条石板路很直,不用过桥也没有岔路,我要死也不好死啊。难不成,我就是刚好走过去,被什么东西砸了?然后我就赶紧盯着石板路寻,没有看到石板路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的样子,也没有看到我的身体啊。而且我走在路上,我有看到自己的影子啊。不是说鬼没有影子的吗?

我不太明白,就想着,我婆婆那神婆不是能和鬼说话吗?不是认识很多鬼吗?我问她,自然就知道了。所以我就赶紧往回走。

往回走,是要经过大普公庙的,路过的时候,我突然好像听到有人叫我。我想,难道我真死了,所以现在是大普公在叫我?但一想,不对啊,大普公是男的啊,声音怎么是女的?我往大普公庙走过去,发现,是桂花婶。

我说:桂花婶你不是听不见我吗?

我说:桂花婶,难道你也成神婆了?

桂花婶左顾右盼了一下,说:我不会和别人举报你婆婆做过神婆的,如果以后出事了,和你婆婆说,不是我。如果她以后要让鬼神来算账,千万不要误会。

说完桂花婶就撒腿跑了。

桂花婶说的那些,我没听明白,也没想明白,但我知道,我应该是没死,那我得再去探探。

我又折回镇上了,但我这次,不走路中间了,我走街道后面那条并行的小巷子。

所谓街本来就是对着的两排房子,房子的后面是和街道并行的小巷子,毕竟这边是能出生意的,房子和房子间的巷子快被挤没了,就留着一条细小的缝隙。风老爱从这些缝隙窜来窜去,顺便把声音也推过来了。

我走过一条缝隙,听到一些话,又走过一条,又听到一些……虽然他们不是专门对我说的,但我来回走了两遍,我大概清楚了。

来的人就是此前抓走我丈夫那帮人说的共产党。

听上去共产党对穷人好啊,咱们镇上原来的酱油厂是阿肥发的,现在说要拿出来分,以后买酱油不用钱了。咱们镇上原来的茶厂是疯狗朋的,现在说要拿出来分,以后大家都有茶喝了。咱们镇上原来有几支海上运输队,是疯狗朋、大头明、大虎等人的,现在说要拿出来分。

当然咱们这海边地也咸,就那几个村有可以种点东西的田地,现在也说可以发出来分了。

至于海呢?海本来就是所有人的。

我听来听去,还是没明白别人为什么要躲我,反而有点着急,想着,得赶紧叫我婆婆来登记好分东西啊。

就在我要赶紧跑回家时,我听到有人喊着:大家赶紧去看啊,要把庙给敲了啊。

我觉得好玩了,是不是那个主管灾难的圣童子庙大家觉得不称职,要废掉他了。我心里想,我阿母骂了那么多年神明,她不敢干的事情最终有人干了。以前就听过镇上觉得不灵的神明,庙被拆掉,然后把神像就放回海里。看来是真的啊。

我还听到,有一遍又一遍的鼓掌声。有人喊着打倒封建迷信,有人喊着打倒牛鬼蛇神。

我不知道封建什么意思,但听着觉得有大事要發生了,我想,我得赶紧拉我婆婆来看热闹。

我撒起腿就跑,边跑边觉得不对劲。不对啊,牛鬼蛇神……牛可好了,总干活还只吃草的;鬼在咱们这镇上也没添乱啊,而且大部分鬼,都是自家亲人啊;神为什么要打倒了?我是生神明许多气,但打倒了就没有可以帮我们的了;最后说是蛇,那蛇是应该打的,不过那种不咬人的水蛇就不要打了,它们还吃老鼠的……

我回来和婆婆说:外面在登记分东西。

我婆婆开心地回:你看,这世间不就开始在变好了吗?

我和婆婆说:他们还说要拆庙。我不知道哪家,但我想,应该是那个圣童子庙。

我婆婆乐呵呵地说:所以神和人都要好好工作,要不就没人要了。

我和婆婆说:他们还说要打倒封建和牛鬼蛇神。

我婆婆听了,想了一下,问我:咱们是不是封建啊?

我问:什么叫封建啊?

那神婆又想了一会儿,好像想明白了一样,咧开嘴笑:傻姑娘,我是牛鬼蛇神啊。难怪大家不来找我了。难怪。

婆婆知道自己是牛鬼蛇神后,就交代了两个事,然后还是躺在藤摇椅上嗑瓜子。

一个是让我把门从此关了。如果有人问,就说她死了。

一个是,让我每天去老街后巷跑一趟,听着那些海风从缝隙里递过来的声音。

那些叫共产党的人,确实说到做到啊。才没几天,就开始每几天分一个东西。

先分的是土地,然后是茶厂,然后酱油厂……分什么东西都一样,就是有人喊着谁的名字,什么东西多少多少,那人欢快地回答了一声,拿到一张纸就开心地大喊大叫。

每次我都要把进展带回来和我婆婆说。我婆婆总是听得乐呵呵的,开心完就很难过地喃喃自语着:但怎么就不要我们了呢?

那神婆一直耿耿于怀,那段时间的她,就像我阿母去世时的样子:不和人说话,一个人在院子里嗑着瓜子,偶尔抬起头对着半空说着什么。

我阿妹担心她,想去和她说说话。我记得杨万流说的,拉住阿妹,说:别,鬼和神在安慰她了。

那一天我婆婆没嗑瓜子了,一个人闷闷地坐着。我问她:怎么不和鬼说话,怎么不和神说话了啊?

她说:他们也讨论得叽叽喳喳的。

我问:他们叽叽喳喳什么啊?

我婆婆说:他们叽叽喳喳说这世道好像不需要他们了。他们要死了。

我问:神也会死啊。

我婆婆说:会死啊。没有人供养,没有人记得,他们就要死了。我说:那没关系啊,只要你供养着,他们就不会死了。

那神婆说:我也要死了。

我听不得她这么说,生气地说:你要死了,我就不理你了。那神婆咧嘴一笑:我死了,你还理不到我了。

那天我把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翻出来,摊在院子里,一样样数。

多亏我婆婆,米是不多了,但有地瓜。更主要的是,我们有一整个厨房的地瓜干和鱼干,如果就是每顿地瓜干煮水配鱼干,我估摸着能吃几年了。

但即使这样,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我想了想,还是招呼阿妹,把庭院的一半撬开了,准备种地瓜——地瓜最好种,只需要有地瓜藤往土地一插,就行了。

缺的,是我婆婆的瓜子。

我婆婆在院子里还是一直躺在藤摇椅上,她现在嗑瓜子很节俭,许久送进一颗,含着,好一会儿,再咬开,就那小小的一粒瓜子仁,她嚼了又嚼,嚼了又嚼,直到嚼得碎了又碎,被口水融了,才咽下去,然后拿出瓜子壳吮吸了一下。

接连一直吃地瓜干,先受不了的是杨北来。杨北来也没说什么,只嘟囔着说一句:阿母,我嘴很淡。我婆婆听了,赶紧应和:屋楼啊,我嘴也很淡。口气还模仿撒娇的北来。

但我们没肉。

我发愁到晚上,愁着愁着,就睡着了。

凌晨一两点了,我婆婆把我摇醒。

我问婆婆:这么晚干吗啊?

婆婆说:我想起来了,咱们真是傻,咱们是靠海的啊,老天爷这个时间点都会甩一些肉到滩涂里,咱们赶紧去拿啊。

我听说过的,凌晨螃蟹、虾和一些鱼总会探出头来。我说:好啊,那我和阿妹去就好了,你别去了,去了别人认出来了怎么办?

我婆婆说:不行,我得去,我得趁我走之前,再去玩玩。而且黑灯瞎火的,他们知道我们是人是鬼啊。

那个凌晨我和那神婆出发了,我妹留下来看着孩子们。我想了想,拿了海锄头,拿了网和背篓——那些都是杨万流留下来的。

我婆家的后面就是海。出门左拐,那是镇子的方向,我们选择了右拐。

到了海边,海风真冲啊,礁石像躲起来的小朋友,会突然从浪里露出头来吓你一跳。

我光看到海,我不知道肉在哪儿。

我看到有两三个人结伴,也拿着海锄头,他们也在看着我们。他们可能也不知道肉在哪儿。

黑暗让他们看不清我们的容貌,估计也没把握他们碰到了什么。所以他们选择假装没看见我们。他们在离我们远远的地方用海锄头撬动下石头,然后用手下去摸。我也跟着用海锄头撬动下石头用手下去摸。

他们抓出了一只螃蟹,我被一只螃蟹抓住了。我疼得大叫一声,对方这才确定我们是人,提醒说:你得看清楚了再抓它后背。但我已经被螃蟹抓住了。

我是到家了,偷偷躲到厨房里去看,才发现,自己的虎口差点被钳开了,还挖开了一小块肉。我手上一条一条,应该是海石或者牡蛎的壳割出来的,还在流着血。

但没关系,我们有肉了。我想着,我留下一点肉,拿走一点肉,其实挺公平的。这样想之后,我就感觉没那么疼了。

那时候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我婆婆一直在厨房外探头,她不知道我被挖掉的肉,她吞了吞口水,问:你是不是馋到,准备三更半夜煮肉了啊?

说完,她又吞了吞口水。

我想那神婆是真馋了,所以回:是啊,咱们煮肉。

那神婆开心地跑去房间,把两个孩子和我妹叫起来:吃肉了,吃肉了。

已经好多天没有瓜子了,我婆婆嘴巴好像痒得难受,她摘了芦荟、玫瑰花叶、草根等放嘴里嚼过,都觉得不对。她看我正在插地瓜藤,便拿了枯掉的一截洗一洗,往嘴巴里放。一嚼,感觉还比较像。从此就总要偷偷掐我的地瓜藤。

那个嗑瓜子的神婆,现在变成一个躺在一片地瓜田里,嚼地瓜藤的神婆了。

那天我醒来,我看到我婆婆还是在院子中间嚼地瓜藤。但我看到她在哭。

我觉得奇怪了,她和我说她丈夫怎么死的时候没哭,我和她儿子结婚时她没哭,她儿子被拉走她没哭。这个时候她却凭空哭了。

我问:你是在哭?

我婆婆说:是啊。回答得理直气壮的。

我问:你哭什么?

我婆婆说:就是刚刚那个圣童子走了,他来和我告别了。

我问:你难过他走了?

我婆婆说:我又不熟那个圣童子,我难过的是,神明好像都要走了,如果他们都走了,以后就没有人和我聊天了,没有人和我聊天,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不知道杨万流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你会过得怎么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了。

我说:不会不会,神明怎么会舍得走。

我婆婆说:会的,他们一个一个在走了。

那天下午我出了一趟门。我在老街的巷子里听了一遍海风里的话。还真是,真的有第一座庙被拆了,就是圣童子庙。

我是从海风那里听来的,听到的都是碎片,就听说,那天早上浩浩荡荡围了一圈人,一直喊着,拆啊,打倒封建迷信啊。喊了半天,大家就还只是喊着,没有一个人冲上去。

听说,一个外地来的干部,叫了几遍大家还是没动,气到想冲上去。结果旁边一个女孩子,穿着中山装剪了个蘑菇头戴着个眼镜,一下子冲上去,脚一蹬,把神像给踹倒,滚下来,直接摔碎了。

听说,那女孩是咱们本地的,和我差不多年纪。听说那女孩喜欢外地来的那个干部。

不过我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啊,我婆婆说了,可以不要这个神,可以拆那座庙,但哪能踹神啊,你把他請到海里,送走就好了啊。何况,他除了是神,他也还是个孩子啊。

海风里有人偷偷说,当时很多人尖叫一声,眼泪都出来了,但憋着,除了个别几个,其他人都没哭出声。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也开始慌了。我对着半空说:神明啊,你们不会走吧,你们不会死吧。

我当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有想过,要不要让婆婆去安慰一下神明,劝解下神明。但我又担心,神明被人踹的事情,她要知道了,肯定更难过了。所以我回家后,什么都没和那神婆说。

但那神婆,好像真的知道了些什么。她有时候会突然和我说:奇怪了啊,我好久没看到七王爷经过了啊,他最近都忙什么了啊。

我说:我怎么知道。

过一会儿又说:我怎么看到妈祖娘娘打包好行李往海那边飞去了。

我说:我又看不到。

那一段时间,每隔几天就听说哪座庙被拆了,听说,现在大家都已经形成工作流程了——其他人负责拆庙,而神像,都是那个蘑菇头女生来推的——我以前明明记得她名字的,我当时生气这个名字很久的,但我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而我婆婆,经常嚼着地瓜藤,对着天空,一副等不来老朋友的那种表情。

我见她孤单,经常抱着孩子团坐在那旁边。

那神婆知道我在安慰她。

她也安慰我。她说:我知道了,不是神明和我错了,只是我们老了。这世间也会生老病死的,我们是这世间老掉的那部分。

那神婆笑嘻嘻地说:所以我们可以去死了。

有一天凌晨,我们都在睡着,突然嘣的一声,整个土地好像都震了一下。

我左手抱着百花,右手拉着北来,就赶紧往我婆婆的房间跑,哪想又嘣一声,又嘣一声,还嘣一声,再嘣一声……

我软着腿踉踉跄跄跑到我婆婆的房间,听见我妹也喊着我,往我们的方向跑来。我推开婆婆的房门,看到我的婆婆,那个能和鬼神说话的神婆,瘫坐在地板上。

我喊:没事吧蔡也好?

我婆婆,哭着说:我尿裤子了,我尿裤子了。

我说没关系,你拉屎都不怕神明看,尿裤子有什么。

我婆婆一听,哭得更大声了:他们也没了,他们都没了。

整个轰炸持续了整整半天,我们一家五口人窝在婆婆的房间里。被轰久了,其实也大概摸到规律,先是一门两门三门四门……然后安静大概十多分钟,后来想,应该是换炮吧,换好,又是一门两门三门四门……知道规律后,心里好受许多,但是每个炮声落下的时候,心还是跟着一颤。

等炮声消停了大半个小时,我才确定,应该停了。这才发现,自己脑袋嗡嗡地响,心里慌乱得如同被炸过一般。

我让阿妹帮忙照看好孩子,我想,我得出去看看。

空气中是有硝烟,是有尘土,还在飘着,但,我一左拐,看到那条石板路,还是那么完整,甚至因为没有什么人,显得比以前更干净。

我惊奇地沿着石板路跑向镇里,除了有些震落的招牌,没有太多地方受损,是有人在哭,那是吓哭的。我循着硝烟来的方向跑,才发现那是老天爷给我们偷偷藏肉的那个沙滩。

我看到了,整个沙滩密密麻麻都是炮坑,但很少有炮坑是超过沙滩的。

镇上开始有许多人追到这边来了。有喇叭在喊着:台湾国民党反动派,悍然发动炮轰……

海风中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着:是不是神明发威,把炮弹都挡了啊……

我回到家的时候,婆婆没在庭院,没在嚼地瓜藤。她还窝在房里。

我隔着门,和她说:刚刚是台湾炮轰过来,但是你知道吗?一颗炮弹都没落到咱们镇上哦,全部都在沙滩上。

我婆婆不说话。

我说:你知道吗?大家都说是神明发威,把炮弹挡住的。我婆婆开口了:别骗我了,他们都没了。

种在院子里的地瓜都开始开花了,开花后就要结果了。我婆婆坐在院子里,就像坐在一片花丛中。

自从那次炮轰后,我婆婆比以前安静了,她不怎么嚼地瓜藤了,也不怎么抬头了,经常就靠在藤躺椅上,发着呆。

即使是我凌晨去滩涂里找来的肉,我婆婆好像也没什么兴致了。

我感觉得到了,我知道她准备要走了。

那段时间,我看到我婆婆打盹,我就推她,确定下她是不是还活着。

我婆婆很生气:干吗推我啊?

我说:你不能走。

我婆婆不满地说:我要走会偷偷走,就不告诉你。

我心里很慌,乱糟糟的,比被炸弹炸过的滩涂还乱。我说:蔡也好,你不许走。

我婆婆说:我怎么就不准走了啊?

我说:以前你要走我可以陪你一起走,但我现在不能走了,我有小孩了,我阿妹又回来了。

我婆婆说:所以我可以走了啊。

我说:你不许走,你知道的,你走了,我现在没办法把你生下来。我是不能给自己生亲人的人,你早知道的。

说完我眼眶就红了。

我婆婆眼眶也红了,但嘴里哄着我,说:放心放心,我没法活着陪你,我死后也陪着你。这样可以了吧。

我说:我怎么知道你死后有没有陪我,我可不像你,能和鬼神说话。

所以你不能走。我说。

我也忘记是哪一天,我婆婆突然对我说:你看你看,这些花是不是都低着头。

我看了看,还真是。

我婆婆说:你看,那些玫瑰花就都仰着头。

我笑着说:还真是,脖子伸得老长老长了,就像你。

我突然觉得这样说不好,又加了句:也像我。

我婆婆笑着说:从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像我。

我就怕婆婆和我说回忆。我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回忆。我眼眶一下子红了。

我婆婆调侃我,说:像我还不乐意啊。

我摇摇头。

我婆婆说:你发现了吗?想结果的花,都早早地低头。

我哭着说:我低头了啊,我很早就低头了啊,为什么我还是结不出果。

我婆婆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我可怜的屋楼,但是,不是低头的花全部都能结果的。我们都活到最后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结果的那朵花。

我记得那天,我正在挖地瓜。

在院子里的婆婆醒来了,突然笑着和我说:屋楼啊,你要记得哦,我留了一尊神给你哦。

我白了她一眼,继续挖。

我婆婆又说了一遍:现在神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好不容易留住一尊的。

我说:我不要。

我婆婆知道我在生气,她说:你爱听不听,反正以后我不在了,记得,我留了一尊神给你。

我太生气了,转头就走。

第二天,我婆婆一大早见到我又说:屋楼屋楼,记得啊,我可是留了一尊神给你了。

我转头又要走。

我婆婆赶忙叫住我,说:你还给不给我饭吃啊,我饿了。

我说:你要吃地瓜汤还是地瓜干汤啊。

我婆婆想了想,说:地瓜汤吧,比地瓜干汤甜一点,我嘴巴得甜一点。

我就去煮地瓜汤了,其实也就是煮了三刻钟吧。然后我端着地瓜汤进来,看到婆婆好像睡着了。

我边走近,边吹着热气,担心烫着她。端到她面前的时候,我婆婆还是没有醒。

我推她,她还是没有醒。

我知道她走了。

我還是忍不住小声地怪罪起她:你看你,当什么神婆,连最后死的时间都算不准。你看你,还让我煮了地瓜汤,自己还不是来不及喝。

说完,我自己端起来,喝完了那碗地瓜汤。估计是太烫了。我边喝,眼泪边一直掉。

我看到我阿太眼眶里有什么在闪烁。我想靠近去看,我阿太把我推开。

她说,老了,总会流眼油。

我想安慰她,她为了不让我安慰,赶紧又开口了:对哦,忘了告诉你一个事情。

其实后来又发生了好几次炮战,而且,还是全部都打到沙滩上。大家后来才在说,在那边打炮的,都是咱们的亲人,谁舍得打啊。打到沙滩上,炮弹的碎片炸开了,到处都是,也不知道是谁说的,那炮弹用的钢铁可好了,用来磨菜刀使起来可快了。大家就都去沙滩拾炮弹壳,一拾才发现,炮弹上有人在上面刻东西。有刻“安”,有刻“母”,有刻佛,还有个炸弹上刻了个心。

我只是听说,我没看见过。那个刻着心的炸弹碎片,也不知道被谁拿去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是杨万流刻的。他是刻给我的。那个“母”字,我也觉得,一定是杨万流刻的,刻给我婆婆的。

我阿太的眼泪还是没停下,我想帮她擦掉眼泪,她推开我,笑着又赶紧继续说了:

你记得我刚刚说到的那个蘑菇头吗?其实你见过啊,很小的时候,你去上小学,不是总有个老女人就站在学校门口,一直唱着革命歌曲吗?就是她啊。她后来事情闹得可大了,她和那个外地干部处上了,怀了孩子,但那外地干部突然被调走了,说是参加什么国家秘密任务。总之,就是找不着了。她本想把孩子生下来一起等,结果孩子在炮战的时候被吓到了,流产了。流产之后她就开始疯,每天站在学校门口唱革命歌曲。有人偷偷说,就是因为她踹了神好几次,才会过成这样的。我还和他们争辩,我说,不会的,神怎么会那么小气。但后来想想,其实我也不确定哦,你看,我婆婆不是也被神扇过耳光吗?神有时候就是挺小气的。

说着说着,我阿太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开心地叫起来:我记得那个蘑菇头的名字了!她叫明芳,对的,就叫明芳,当时我听到这个名字可喜欢了,想着明芳明芳——明天的世界,充满芳香。

回忆四厕中佛

腐烂之地,神明之所

你阿母——我外孫女可结结实实唠叨三十年了。

说她生你的前几天,老是出血,本来是因为担心自己扛不过这一关,才想请我来坐镇——毕竟,我是陪着内内外外这么多个孙子出生的人了。

她说,哪想待产那晚,我去医院陪床,一进来没和她说几句话,就坐在躺椅上睡着了。她本来睡得好好的,偏偏我像牛一样打呼。她睡不着,就觉得自己要生了,疼得说不出话,拼命推睡在旁边的我,我还半天都摇不醒。她只好忍着疼自己下床,扶着吊瓶支架去找医生。

她老爱说这个事情,从你出生翻来覆去说到现在,哪天和谁聊天想到了,又说了。

你外婆——我女儿百花和我转述过,你三姨和我说过,你隔壁家的阿春姨、再隔壁家的阿花姨和我讲过……我几次当面问你阿母,你阿母每次赶紧跑,边跑边故意喊得很大声:外婆莫打我莫打我,我哪有怪你啊。我信你当时不是在睡觉,我信。

气得我,拿起拐杖就追。

我当时不是在睡觉,我是在和夫人妈说话。

我明明和她解释过的,她就是不信。

夫人妈当时正抱着你过来,和我说,本来你阿母这一胎生的应该还是女儿的,但是因为你阿母我外孙女整天一直唠叨,就想要儿子。她受不了唠叨帮忙临时换来了个儿子。她还交代,换得临时,孩子还没生长全了,得小心护着。

我记得你是凌晨三点出生的,生下来才四斤七两,啼哭得有气无力的,像只猫,甚至头顶骨都没长好,顶上一摸软乎乎的,还可以看到,天灵盖上的血管一蹦一跳的。

那天你舅舅骑着三轮车接你阿母出院的时候,是我坚持先直接去趟关帝庙再回家的。因为夫人妈交代了,你得有个神明干爹护着,才能安全。那天夫人妈其实是陪着咱们去了一趟关帝庙并说服关帝爷的,要不,哪能连掷三圣杯,第一次问卜,关帝爷就同意收你当干儿子啊。

这不,你回家时,就突然哭得豪情万丈的,跟你干爹的结拜兄弟张飞一样了。然后从小一路胖墩墩的,直到现在。

再过几十天,我就要走了,你记得有空就去你干爹的庙看看,虽然你不能听到他说话,也不知道这些神明是怎么照顾你的,但你要记得,人家可是护你护得如此周全,你还要记得,你做得好的坏的,他都看着了。

你还得多去夫人妈庙坐坐,不用干吗,就坐坐。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闺密了。没有我这个神明闺密在,你可不一定能出生,而我,肯定没办法在神婆死后那段日子里挺过来。

对哦,我和你说过吗?夫人妈就是你外太祖、我婆婆——也就是那神婆,留给我的那尊神。

对哦,我和你说过了吗?那神婆竟然还把她藏在厕所里——后来我才理解过来,这藏的地方,还真对。

我是后来才知道,我一不小心给那神婆办了咱们镇子当时最牛的葬礼。

按照当时的说法,咱们镇子是没有鬼魂一说的了,所以葬礼是不用守灵的;咱们镇子没有神明了,自然也不会需要游街送魂灵升天这个事情。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结果,该有的不该有的,那神婆的葬礼都有。

那天神婆没吃地瓜汤就走了,我记得那神婆走之前说过,说她死之后还陪着我的。所以我就难过了一会儿,然后我想,反正那神婆还在的,就开始着急地琢磨,怎么才能和她说上话。

我仰着头,对着半空问:蔡也好,你在的吧?

我听到海浪和海风的声音,以及海风送过来的外面各种热闹的声音。但我没有听到她的回应。

我想,估计她在忙着捡自己的脚印吧。

我婆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就在院子里,就在那藤躺椅上,我想,她现在一定在那儿。

我对着那藤躺椅又重复问了一遍:蔡也好,你在吗?

我听到院子里有鸟叫的声音,不远处还有狗吠的声音。但我就是听不到她的回答。

我想,我果然听不到灵魂说话。

我发了一会儿呆,想,或许到梦里就可以了。虽然这是个麻烦的办法,以后我有事想和她商量,就得赶紧睡觉。

我忘了我是怎么睡着的了,是我妹把我叫醒的。

我妹说:阿姐,你睡得真死,婆婆睡得更死,这次都不打呼。我说:婆婆死了。

我妹推了推婆婆,婆婆没有反应。我妹哭着问:那你怎么还睡着了。

我说:我是想,睡着了是不是就能和她说话。

我妹问:那你和她说上话了吗?

我说:没有。

我妹哭着说:婆婆不在了。

我很笃定地说:她在的,就是说不上话了。

阿妹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想了想,如果我听得到那神婆说话,她会说什么呢?然后我知道了,我说:咱们先让婆婆好好死,再让自己好好活。

我经历过爷爷的葬礼、奶奶的葬礼、阿母的葬礼,还随着神婆见习过那么多葬礼。比起怎么过日子,我更知道,怎么办葬礼。

我记得的,首先要穿麻戴白的。

发黄的内衣依然还算是白的,我把它裁成条,绑在所有人头上。我找不到麻,但是找得到草席。麻是草,草席也是草。我把草席裁成衣服的样子,披在所有人身上。

这些是有了,我记得一个好的葬礼,还需要有人来给婆婆守灵,有乐队,有人哭丧,有人表演,有人招魂,有人念悼词,有人送灵,最后还要有一块好的墓地。

我数给自己听,我妹黏得太近了,听到了,白了一眼,说:现在肯定都没有了。

我妹果然年纪小,她不知道这世界上一个个事情,也是一条条生命。一个事情落了地,它自己就会挣扎着长出自己的模样。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把这件事生下来,然后看它到底能长出什么样子。

就像孩子一样。

葬礼首先得有人来守灵。我就先把守灵这个事情生下来。

我叫上阿妹帮着把大门的门板卸了,底下用石头叠成四条桌腿。这样我就有两张大桌子了。

我在门口搭了一个灶,把自己那个办喜事用的大锅抬出来,把火烧得旺旺的。无论大小,地瓜全部洗了,煮地瓜汤。我想,就让海风带着地瓜汤的香味往镇上飘。我想,那时候吃不饱饭的人应该多的,都煮得这么香了,就不信没有人来。

果然,飘着飘着,开始有人走过来张望。

有人问:什么好事啊?

我说:我婆婆走了,蔡也好走了。

那人愣了一下,说:现在不好守灵了,都新社会新作风了。我说:我有地瓜汤,你喝吗?

那个人愣了一下,说:喝啊。我就喝地瓜汤,我不守灵。我说:好啊。

然后,那人就留下来守灵了。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陆陆续续地,大家都来喝地瓜汤,大家都就这样来守灵了。有呼朋唤友来的,有拖家带口来的。我妹开心地说:婆婆的守灵人,真多。

海风一吹,地瓜汤很容易就放凉了,地瓜汤一凉,总像在喝甜汤。先来的人把地瓜汤当晚餐,后来的人把地瓜汤当甜点。孩子在旁边各种玩耍着,大人们在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一开始有人聊着海水的流向,和他下网的方法。有人聊到他第一次在海上钓到的皇带鱼,说,那皇带鱼活着的时候像洁净的银箔。然后就有人聊到今年台风还没到,大家就开始回忆自己经历过的台风,好像在回忆一個久久没有造访的远亲。

我和我阿妹坐在门槛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然后有人说,要不他去拿些花生来,又有人说,他去拿点酒来,还有人临时去海边翻来一些花蛤和蛏子。这样,大家就喝起酒来。

喝着喝着,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姑娘,突然站起来说,她是来参与组建纺织厂的,她原来是部队文工团的,她说她很希望了解祖国大地各个地方的人,为了助兴,她可以表演打快板。她说祝愿祖国早日统一。

大家就鼓掌了,她就打起来了。

我妹开心地在我耳旁说:婆婆算是有乐队了。

喝起酒,总会回忆。有的人一回忆,就说到我婆婆了。

有个人说,他儿子溺水死了,他家女人一直呜呜呜地哭。然后我婆婆和她说:你儿子很爱你们,等着投胎回你肚子了,你们赶紧生一个。

然后,就有了现在的儿子。

有个人说,原来他老母亲腿脚一直不好,老母亲死后,他老父亲整天派他来这里找我婆婆问,那老太婆腿好些了吗?他说,我婆婆每次都嚷着说:好着了好着了,等着你老父亲死后在那边和她赛跑。你婆婆说,我老母亲一定赢。

现在我老父亲也不在了,本来我还挺想问她,他们在那边比赛了吗?到底是谁赢了啊?但现在你婆婆也走了,我没有人可以问了。说着说着,那人开始呜呜地哭。另外几个人也哭了,那个表演快板的小姑娘也哭了。我知道,他们有人是在想念老父亲,有的人在想念儿子,有的人在想念自己的家乡。

他们一哭,我妹也跟着哭,我没哭——我开心地和哭着的阿妹小声地说,咱们婆婆这不就有了哭丧和悼词了。我妹一听,流着鼻涕开心地笑了。

哭完,那个想知道自己父亲母亲在地下谁跑得快的男人说:你一定得给婆婆好好办葬礼啊。

我咧嘴一笑,说:是啊,不就正在办。

大家其实都知道了,跟着笑了起来。

笑完,就正式当作丧礼帮忙琢磨起来了。

有人问,还没装棺材?我说,在厅堂了——咱们这儿,一般年纪到了五十多岁,有条件的就早早地打好了棺材,还要放在厅堂。用你们现在的说法,叫炫富。

大家吆喝着一起把我婆婆的尸体放进棺材里,又把棺材放到三轮车上,还把三轮车推到厅堂上。

我问,怎么放三轮车上了?

有人笑着说:葬礼都办到这分上了,肯定得去游街啊。我说:这葬礼可太像样了吧。

大家笑着说:咱们镇上好久没有像样的葬礼了。

有人问,打算葬哪儿。

我说,要不就葬在这院子里。我说,我不想婆婆离开家里。

他们看着院子种满了地瓜,觉得不对,说:旁边有地瓜在生根发芽,婆婆会觉得痒吧。

我觉得有道理,我说,那就葬院子后面。

那个晚上他们还帮我在屋后挖了一个洞,好几个人,挖到天蒙蒙亮。

守灵的人走的时候,天已经翻出鱼肚白了。我也不睡了,我说:阿妹,咱们送婆婆走吧。

我把百花绑在自己身上。杨北来说,他长大了,可以帮忙推车。

我们就出发了。

我想着,要沿着通往老街的那条石板路走一趟,这样所有人才知道,我婆婆的葬礼有游街。我还想着,要沿着那些庙走一趟,这样我婆婆就可以和她的老朋友们告别。

我妹在前面骑,我和北来在后面推,出门左拐,就往街里走。有狗看到我们,叫了一声,然后传染一样,一只只狗帮我们把我婆婆葬礼游街的消息就这样传下去,过一会儿,鸡也参与加入了,前前后后比赛着打鸣,好像在帮我们奏乐。

我妹开心地说:像乐队在开路。

我说:就是乐队在帮神婆开路。

我边推,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便大声喊:蔡也好,你好好走。我妹脸红了,问:怎么还喊上了。

我说:明天你就懂。

我继续喊:蔡也好,你好好走。

听见我喊了,就有人推开窗户,就看到我们,就和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们也在送我婆婆。

我们走到我娘家,在我娘家门口转了一个弯,沿着靠近原来那一座座庙的地方往回走。

我们这才看清,有的庙被完全推倒,有的庙推了一半,有的庙好像有人在里面住,晾着衣服,还有的庙门就打开着,原来摆放神像的地方,摆满了一个个巨大的机器。机器轰轰轰的,还挺热闹的。

我在路过每座庙的时候,都向一座座庙点点头。脑子里浮现出的,是我十六岁那个晚上,一个人跑去找神婆时,他们一个个帮我点燃着灯火的样子。我心里想,他们是那么好。他们现在到哪去了呢?

我阿妹心里想到的,还有另外的人。她问:那些原来和阿母吵架的庙公庙婆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

不远处就是海,海翻出来一条浪,又被新追过来的海水吞了。我在想,那条浪去哪儿了呢?然后我们看着整个海面,海翻出来无数条浪,又吞没了无数条浪。

我指了指浪,对阿妹说:海好像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我们游街回来的时候,昨晚那些帮忙守灵的人已经在等着了。他们估摸着,我们需要有人帮忙把棺材抬进去。

最终是八个人帮着抬的。当他们稳稳地把婆婆放进去,土要盖上的时候,大伙问:最后说点什么吧?

我说:我不讲,反正那神婆在的。

我阿妹说:你不讲,我来讲。我阿妹对着墓地的婆婆嬉皮笑脸地说:对这个葬礼还满意吗?满意你就保佑我们都活得好。

说完,大家一起笑了。

有人喊了一声:我阿母是张阿环,到那边帮我照顾我阿母啊,有空带她来梦里看看我。

看着可以对神婆提请求了,其他人也赶紧提了:我父亲是黄土豆,他腿脚不好,你和神明交情好,帮着在那边赐他一副好腿脚吧;我爷爷是蔡流水,我老梦不到他,你提醒他,可不要忘了他有个孙子啊……

我心里得意地想:我总算生下一场葬礼了。接下来,我该为大家生下好的活法了。

哪想,葬礼都还没办完,我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活下来,命运这家伙又给我送来了一个小孩。

有次,我阿妹——你太姨本来在切着地瓜片,突然兴奋地朝我嚷:蔡屋楼,我发现了,你一个孩子都没生的人,最终是来自祖国大地东南西北孩子的阿母。

我问:哪有?

我阿妹说,北来是北边来的,西来是西边来的。百花是咱们这边的,咱们这边是东南,所以就是东南西北了。

我想了想,还真是。开心地想,我是东南西北的阿母了。

那天来的小孩就是你二舅公。

你二舅公的名字之所以叫杨西来,就是因为那天他和我说,他是从西边来的。

那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了,百花在北来的怀抱里睡着了,我和阿妹正在把拆下来当桌子的门板重新装上。

你二舅公怯生生地跑来了。他五六岁的光景,眼睛大大的,穿着时髦的短衬衫和吊带裤,还穿着皮鞋,只是一看就好多天没收拾了,全身都是泥,脸上、头发上也是。

小男孩用一半普通话一半闽南语问:这里有地瓜吃吗?我用闽南语和自认为的普通话说:这里剩一点点地瓜汤。小男孩说:你给我地瓜汤吃,我叫你阿娘。

我笑着说:不用不用,吃完你就趕紧回去找你阿娘。

那小男孩说:我没有阿娘了,我得找到阿娘我才一直有东西吃,所以你就做我的阿娘吧。

我妹问我:你是不是刚刚偷偷和神婆说,想再要个孩子,你看,那神婆手脚也太麻利了吧。

我说我没有啊。

我想,如果是那神婆送来的,她自己没帮我算过吗:家里的存粮还够咱们这几张嘴吃多久啊?

你二舅公担心我们不要他,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普通话,就奶声奶气地讲他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讲得很清楚,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他说,自己出生的地方叫昆明,他们一家人跟着父亲坐火车去了北京,又搭飞机去了上海,又从上海坐车到这里来。他年纪很小,但他走过的路,比我爷爷、我奶奶、我婆婆、我阿母一辈子,加起来还多。

他说,他记得,自己的父亲是个官,自己的母亲全身香香的,讲话很温柔,还会画画。

他说,从上海到这边,一路上上下下要经过好多座山,他母亲一路难受,一路吐。他倒没事的,随行的士兵夸他,说他以后可以去开飞机或者坦克。他说,他当时还回答说自己想开飞机,因为一飞,就能马上飞回昆明了。他说他想念昆明,昆明一年四季都有好看的花。

他说,当时大家要上船,他父亲搀着他母亲走在前头,他由家里的用人张婆牵着走在后面。本来排队排得好好的,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什么,大家慌乱地往前挤。你挤我我挤你,张婆一不小心掉海里了,他停下来,对着海一直喊,张婆没应答,再回头看,他父母都不见了。

他说,他想等等张婆,这样还可以让张婆带他去找父母。他下了船,一直等。他等啊等,等所有人都上船了,张婆还没来,等船开走了,张婆还没来。他估摸着去找张婆掉下去的地方。他以前没见过海,他看到巨大的海拍过来,拉出一条条白白的浪,他有点害怕,一直喊张婆,没有人应答他。

他说,他也不知道海边的晚上这么冷,他被吹得一直哆嗦,后来就躲到别人房子后面的角落里睡。第二天一醒来,他想去找张婆,结果天一亮,他往海边一走,才发现,昨天看到的不是浪,而是一层尸体堆着一层尸体,远看过去,像浪。

说到这儿,你二舅公一直哭。他说,他到现在还没找到张婆。但他知道,张婆在浪里。

他哭着走进镇里,路过一户人家,有个女人向他招手。那个女人见他好看,问他,可不可以叫她阿母,可以的话就给他东西吃。他叫了,女人也给东西吃了。

他在那人家里住了一两个月,那户人家有爷爷有奶奶,还有个姐姐,但没有父亲。大家都很疼他,不仅给他吃的,还给他衣服,教他闽南语,还想着要给他一个新名字。他一直期待那个用闽南语说的新名字,有了这个新名字,他觉得自己才算是这里的人了。

有一天,那女人帮他穿上原来的衣服,说:你得走了。他问她为什么。

那女人说:你是坏人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她说:我的丈夫就是被那些坏人抓走的。

那爷爷在哭,那奶奶在哭,那姐姐在哭,但那女人哭着用扫帚赶他。

他说,他没再说话,换上原来的衣服出门了。

我问他:那户人家住哪儿?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了。

我知道,他其实记得的。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摇摇头说,他忘记了。

我知道,他其实记得的。

他说,他想有个新名字。

我知道,他是想有个新阿娘。

他当时还在说着,北来抱着百花在旁边听着。北来听到那小男孩也想要个阿母,跑到我身边来,紧紧靠在我身上。

我问阿妹:要不这孩子你要了吧。

我妹说:我不要,我有我家泥丸。

我妹看那小男孩眼眶又红了,赶紧解释了:我有亲生的儿子,我知道他还活着,我肯定没法疼另外的孩子的。

我想了想,现在外面太多没有阿母的孩子了,想着,要不是那神婆我几年前应该也是没有阿母的孩子了,所以我说:那我来当你的阿娘吧。

其实,说完这句话,我自己心里偷偷慌了一下。我知道的,家里的地瓜干本来那神婆就准备了我和北来的量,后来有了百花,有了阿妹,现在又有了西来。

我想,要是我能和那神婆说话,神婆会怎么说呢。然后我知道了,那神婆会说:就活下来,偏活下来,活下来看它能拿你怎么样。

北来以前和婆婆一起睡的,婆婆走了,我本来就担心他,刚好就让西来和他一间房。

北来嘴里是嘟嘟囔囔的,但终究没有说一个不字。

折腾了许多天,我抱着百花,一沾床就睡着了。

然后突然有人没有敲门就要推门,那横冲直撞的声音,我知道是阿妹。

我说:阿妹你干吗?

阿妹说:我想和你们睡。

我问:为什么?

我阿妹说:我怕。

我说:你都当母亲的人了。

她说:但我是你阿妹。

我知道拗不过她的,就开门让她进了。

我们正睡着,听到很有礼貌的敲门声,我问:谁啊?外面的声音是普通话,他说:阿娘,我能和阿娘睡吗?

我听着是西来,我知道他估计怕梦见那个人做的浪。我开了门,让他进来。

他真是懂事的孩子,看到床上很挤,他就把席子往地上一铺,说他打地铺。我怕地上凉,在席子下面又铺了被子。铺好了,我问:那北来呢?

西来说,北来不肯过来。

我知道北来的,我叫西来陪我去叫他。果然,北来正捂在被子里,一个人呜呜地哭。

最终,一家人齐齐整整挤在一个房间里了。

大家心里都踏实了,一会儿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声。我反而睡不着了。借着月光,我看看百花,看看阿妹,看看北来,看看西来。

我想,我死都要让你们活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地打开门,搬了把板凳,就坐在大门口等。

我阿妹看到了,问:你在等什么啊?

我说:我在等管事的人来找我们。

我阿妹问: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啊?

我说:婆婆的葬礼边游街还边喊,就是想让大家知道咱们在。知道咱们了,现在管事的人才知道来找我们。以前婆婆说过,没去祠堂登记的孤魂野鬼没供养吃,最终都是要饿成厉鬼。咱们在这新世道里都还没登记了,都还是孤魂野鬼了,肯定活不下去的。

我阿妹笑得很开心地说:所以那场葬礼一边送婆婆去阴间,一边送咱们回人间是吧。

我想了想,好像真是这样。

那个早上,来接我们回人间的人,一直没有来。

等到快十一点了,我想,不行我就开始嚷。这样一想,我就马上嚷了:现在谁管事啊,管事的人管下我们啊。

第一声,没有人应。

我站到路中间再喊:管事的不管事,我就去镇上叫嚷了。

有邻居探出头了,说:现在咱们这边是杨先锋管事,你找杨先锋。

我问:杨先锋是谁啊?

邻居说:就是杨仔屎。

我说杨仔屎是谁啊。

有人远远地答了:别喊别喊,我是杨先锋。

杨先锋其实就住我婆家斜对面。

杨先锋是跑过来的,边跑边乐呵呵地笑:万流嫂啊,是我,杨先锋啊。

我不记得自己认识叫杨先锋的,也不认识叫杨仔屎的,但他是管事的人就好。

杨先锋一进门,就往我家院子里走,一屁股坐在庭院里的石礅上,掏出烟斗抽了起来,好像很熟悉我家的样子。

抽了一口烟他就着急地嚷:万流嫂啊,可不许再叫我杨仔屎的,那是土名,现在我可是干部的,干部得像个干部的样子。

我想着他是管事的,嘴里答着好,但心里想,我可知道了,以后你待我们不好,我就到街上叫你杨仔屎。

杨先锋嗓门是真大,我阿妹他们以为是有人在和我吵架,都到院子里来了。杨先锋惊奇地数,一二三,可厉害了,要么没孩子,要有就一下子三个。

我说:神明送来的。

杨先锋把声音压低了:错了,错了,这三个小孩,就是人民群众给你的。

我问:什么是人民群众?

杨先锋说:就是很多很多人,和咱们一样的人。

我想了想,如果这样说,那倒确实是人民群众给我的。又想了想,如果这样说,其实神明本来也是人民群众啊。

那天杨先锋和我讲了许多。

杨先锋说:他以前来过我家,还来过好几次。一开始是因为想和杨万流一起出去讨大海,后来是因为想杀倭寇。说到杀倭寇的时候,他还强调了:但我可没加入什么种花盟国,我就是抗日志愿者;所以别和我客气,都是自己人。

杨先锋说:杨万流可是真好汉,可惜投了敌,要没有投敌,现在要建设新中国,多缺人才啊。

杨先锋说,咱们这地方不按宗族分了,现在都是按区域分,这一片区,无论姓杨还是姓郭姓陈,都归村长——也就是他管,所以让我以后不能叫他杨仔屎了。

杨先锋说,咱们现在是新世界,要翻天覆地地改变。他说:你看过那种像穿一身花在身上的衣服吗?那是裙子,以后咱们这里谁都有。他说:你看过那种拖拉机吗?以后咱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有……都在建厂了,生产出来了就发給大家。

杨先锋说,共产党就是追求公平的,什么东西都分。地分了,酱油厂分了,茶厂分了……连船队现在也归大家集体所有的……

杨先锋说着,我就听着。我得等他讲完,才好问他。他讲了好一会儿,长长舒了一口气,得意地抽了口烟。我问:村长你讲完了吗?

他说讲完了。

我说还有没有忘记说的?

他乐呵呵地说:是不是听了很激动想多听听。我以后想到了,再和你讲。

我说:好啊。

我开始说了: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吧?

杨先锋说:当然都是真的。

我说:太好了。首先啊,你是我家自己人,所以我家五张口,你得管对吧。

杨先锋点头,说:不是自己人,只要是人民群众,共产党就会管。

我说:杨万流可是被抓去的,你应该知道吧。我家是不是更应该被照顾。

杨先锋迟疑地点点头。

我说:现在要翻天覆地地变化了,需要大量建设人才,我和我阿妹是建设人才吧。你怎么安排啊?

杨先锋愣了下。

我说:什么东西都分,我们家还没分到,你可得给我们补。

杨先锋一下子站了起来:但现在分完了啊。万流嫂,你不能我每句话你都盯上啊。

我说:你是管事的,一句就是一句。我一定认真听。

杨先锋脸通红通红的。

我说:你要对我们不好,我就去找你祖宗和神明告状。说完这句,想了想,现在没有神明了,没有祖宗了,于是我又加了一句:我就整天在路上一直喊你杨仔屎。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鸡刚打鸣,我给百花换好尿布,喂了地瓜汤,就打开大门,对着街上喊:杨仔屎,你安排了吗?

他和家人估计还在睡觉,被吵醒了,就关上窗。我拿了把椅子,坐到他家门口,继续喊着:杨仔屎,你帮忙安排了吗?他老婆出来了,一开始客客气气地想和我商量什么。我不听,一直喊着杨仔屎。喊着喊着,他老婆开始指着我的鼻子骂,骂什么我也不听,反正不重要,我就一直喊着杨仔屎。

杨仔屎出来了,气呼呼地说:你这样我不去争取了。我说:你不去争取我就继续喊。

杨仔屎说:你喊我就绝对不会去。

于是他关上门,我就继续喊,终于他还是开门了,说:姑奶奶,你得等政府上班啊。

我问政府几点上班,他说九点。我抬头看了看天,心想,那刚好,就赶紧先回家给孩子们准备吃的。

煮好地瓜干汤,时间也快到九点了,我拿起板凳赶紧往杨仔屎家门口跑。刚跑到,看到他正要出门。我问:去哪儿啊?他气呼呼地不看我,但回我了:去乡政府。

我对着他喊:谢谢村长啊。

中午杨先锋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先到我家喊我,但不进来。他说:政府在研究了。他会尽量帮。

我说:什么时候?

他说:我尽量。

我说:我等不及了就去你门口喊。

他说:你喊了,我就不帮了。

接下来几天,我每天估摸着八点多,就站在门口看,如果看杨先锋还没出门,我就拿把凳子往他家走。几次我刚走到,就看他叼着饼,满嘴还在嚼着,气呼呼地赶紧出门。

我开心地说:村长好。

杨先锋看都不看我。

但每次他从镇上回来,都先绕到我家一趟,说一下推进的情况。我每次都问什么时候,他每次都说尽量,我每次都说等不及就去他家门口喊,他每次都说:你喊了我就不帮了。

这样折腾了一周多吧,那天中午杨先锋喜气洋洋地来了,这次不站门口了,跨着大步就进了门,进来就坐在院子里的石礅上,抽出烟斗就抽,嘴里喊着:蔡屋楼,赶紧来,好事来了。

我赶紧过来,我阿妹赶紧过来了,杨北来抱着百花来了,西来也跑过来了。

一二三四五,他数了数,五张口,三个小孩。上面说给你们,他伸出手掌——我以为他要说五亩,结果他笑开一口黄牙,说:给了两亩地。

他说,本来已经分完的,但是有一家子偷渡走了,他知道了赶紧去申请。

他说,地就在海边,让我围着田可以种一排甘蔗,这样就可以榨糖,还可以当田界。他说,只不过咱们海边的都是红土,就只能种点地瓜和花生。他说,他下午就陪我先去看地,然后赶紧去合作社要点苗。他还说,现在恰好是种地瓜的时节,明天就赶紧去。

说完,他眉毛一挑,两手交叉在背后,得意扬扬地站起来,问:你说,我叫什么名字啊。

我笑着说:你叫村长。

他说:不是的,我是说我的名字。

我说:反正我忘记你所有的名字,我只知道你是村长。

他开心得笑开了满嘴因为抽烟黄掉的牙齿,拍了拍胸膛,对着孩子们说:大家都得活下来啊,都得活得好哦,为建设新社会做贡献。

那块地其实就在我家往那片我和婆婆去拾过肉的海滩的中间。

那天我们全家五个人,除了给百花带的是摇篮外,其他人把家里能找到的工具都翻出来了。有锄头有铲子有钉耙有扁担有水桶——但直到实际站在那块地上,我才想起,除了在自己家院子里插过地瓜藤,我们谁都没种过地。

我们一起蹲在隔壁的田边研究许久,我想,如果这个时候神婆在,她会让我们做什么?然后我知道了,做肯定对的事情。于是我说:先松土,松土肯定是对的。然后等到大家都来了,看他们干吗,我们跟着干吗。

四个人从四个角落开始松土,百花则被我们放在田的正中间。我问:除了地瓜,还想吃什么啊?

我妹说:我想吃芋头,香。

我说:种。

西来说:我想吃甘蔗,甜。

我说:种。

北来说:我想吃肉,贵。

我还没说话,我阿妹抢着说了:种!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西来说:还没问百花了。

北来抢着回:百花我知道,她想種奶。

我阿妹说:种。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我听着却难过了。百花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喝过几口奶。哪有孩子不喝奶的?我想着,要真能种奶该多好。我难过的时候,西来看到了,他说:阿娘,能不能在田中间,就是百花现在放摇篮的地方种花,最好有一百种花。

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我也知道了,西来是心里有花田的小孩。

所以后来,咱们家的地瓜田中央一直是一寸小花田。所以再后来,你外婆我女儿——百花走了,北来问能否就把百花葬在那花田里。我说好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原来花田的根系还在,你外婆我女儿的墓地,后来还是长成了一片花田。

我们当时在你一句我一句说着,隔壁田的人家来了,再隔壁的人家也来了……大家都来了。

和我们挨得最近的,是一个老爷爷领着一个老奶奶。老奶奶年纪比我婆婆大,背驼得厉害,像一直鞠着躬。老爷爷的颜色比土还黑,眯着眼看我们倒腾了一会儿,对我们喊:你们在干吗?

我回:在种地啊。

那爷爷笑咧了: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种地是这么种的,真行。

我问:爷爷能教我们种地吗?

那爷爷说:可以啊。

北来开心地说:谢谢爷爷啊。

那爷爷咧嘴一笑:我又不是在帮你们,我在帮这块地。这块地性格那么好,可不能被你们糟蹋了。

那老爷爷指导了我们一早上,怎么拉沟渠,怎么垒土……拉出来的一条条土条,叫土龙,每条土龙中间的沟渠,叫龙沟。

我问爷爷:为什么这就叫土龙了啊?我们叫龙的传人,是因为咱们都是这么一条条土龙养活的?

爷爷笑着说:你这傻丫头,叫它土龙是要吹捧这些土的。它们一高兴,产的口粮可多了。

爷爷带着北来把沟渠整理到中间,西来还在弄想给百花的花田。

那爷爷说:你这在干吗?

西来怯生生地问:田中间种花是糟蹋地吗?

那老爷爷愣了一下,然后开心地笑:反正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田地中间应该种花,真行。

西来问:那是可以吗?

那老爷爷笑着说:糟不糟蹋别问我,你问地就知道。如果地里长出茂盛的花,那就是这块地同意了,还开心地在笑。

已经中午了,老爷爷说:要不中午咱们一起在这里吃午饭吧?我教你们在田里能吃到的最好的午饭。

老爷爷从自己地里挖出地瓜,寻了一块平整的地方,铺上草和树枝,把地瓜放中间,然后让我们去寻一些干牛屎来。

挑干牛屎可真是技术活,很多牛屎看上去都是干的,一抓,那屎就从指缝里滑出来。大家都一手湿牛屎地收集好干牛屎,那老爷爷把牛屎铺到地瓜上面,火一点,一股带着青草香的地瓜味,就飘出来了。

香味一飘出来,我阿妹和北来的肚子,马上咕咕地叫。

老爷爷笑着说:对吧,肚子知道什么是香的。

老爷爷笑着说:知道了吧,屎其实多香啊。

那真的是地瓜最香的吃法了。

老爷爷边吃地瓜边和我们说。他说,他就叫郭地瓜,他老婆叫黄芋头。他们祖上都是务农的,他爷爷叫土豆,他奶奶叫玉米,生的孩子的名字都是作物名。他说,他们有个儿子,叫郭花生,本来也是在种田。

就是前几年有穿军装的人来咱们镇上敲锣打鼓,说要招兵去打仗。

这个消息他不当回事,他觉得,他们家那些田之外的事情,都不是他的事情。然后有一天,他家的郭花生,突然扛着枪就要走了。

他儿子说,他不想叫花生了,他想叫华生了。他不喜欢种田。这一生很长,只在一块地里活,就是白活了。

郭地瓜说他老婆芋头还在哭着,怪着自己的儿子不懂事。他倒觉得是自己老婆不懂事——有的人把一块地当作一个世界,有的人把一个世界当作一块地,哪有什么对错。

他对儿子说,华生你就去吧,如果结了果,无论生死,就回来和我说,如果没有结果,也没关系,无论生死,都回来和我说一声。你有结果了,我的一生也就有结果了。

地瓜爷爷说:我也忘记等了多少年了。但每年,总有亲戚来说,听说你儿子死了,你们种不了这么大块地,我帮你种一点吧。还有另外隔壁田的邻居,知道我儿子没回来,就每次松土的时候,往我们田里推过来一些。我是说过他们的,怎么把我的地占了。那鄰居还很生气地倒过来说我诬赖他。我把他推过来的土龙挖开,露出的,是灰黑灰黑、松软的土,而他那边,是红棕红棕、硬邦邦的土。我说,这不很明显。你那地,被你抽打得红彤彤的,我的地,被我按摩得肥嘟嘟的。一看就不是一块地。但毕竟我家没有儿子了,我的地,就还是这样,一天一天地缩小,到现在,只剩三亩不到了吧。

我问地瓜爷爷:你知道华生是去参加哪支部队吗?地瓜爷爷咧嘴一笑说:我没问。

我问:你怎么不去打听下啊?

地瓜爷爷说:现在没有神明,也没有神婆了,我问谁啊?

吃完饭,地瓜爷爷和我招手,要和我咬小耳朵。问:你细看你们那块地了吗?

我说还不懂得看。

他笑眯眯地说:我今天每个角度都下手去摸了,这块地,温柔得很,像阿母。估计能养活你们三口人。

我说:但我家五口人。

地瓜爷爷眯着眼笑说:没事,我快要死了,我死了,这三亩地,你们也种了,但就是帮我照顾好我家那老婆娘。

我们到夕阳快落山了才回家。

回到家,我赶紧去数厨房里的地瓜干。那地瓜爷爷和我说,要让地瓜长得壮实,新一季地瓜最后是秋霜收。我算了算,到秋霜还有一二三四五六,六个月。我算了算,每个人一人一顿三块地瓜干,四个多月就没有了。我还在里面算着,如果一人一顿两块地瓜干可以撑多久,外面阿妹和北来、西来正在开心地玩闹着。我站在窗口,看着打打闹闹的他们,我想,我死也得让他们活下来。

我不知道你活到这个年纪知道了没有,这世界最容易的活法,就是为别人而活。而如果那人恰好也是为你活的,那日子过起来就和地瓜一样甜了。

我是靠着他们才活下来的。每天我都觉得日子难熬,所以每个晚上我都要偷偷看他们。

我阿妹睡在床最里面,百花睡在中间,我睡在最外面。床下,北来还是护着西来的,让西来睡在靠我的这边,他自己睡外面。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敷在每个人脸上。我在阿妹脸上看到她小时候的样子,和她现在脸上斑斑驳驳的纹路。我想,无论岁月在她脸上敷上多少层纹路,我都看得见她小时候的样子。我想,无论岁月在我脸上敷上多少层纹路,她也都能看见我小时候的样子。这样一想,我就对自己说,还好我有阿妹。

百花明明吃不上什么东西,但脸圆嘟嘟红扑扑的。那神婆说,有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有的孩子是来报仇的。我家百花真是来报恩的,不乱哭不乱闹,见我就笑。她一笑,我就知道,这世间除了眼前的苦,真真切切是有许多好的东西。这样一想,我就对自己说,还好有百花。

睡不着,我就起身了。我看了看西来,西来边睡边笑,但看他耳朵背上全被阳光拍得红红的,怕是要掉皮了。看他手上也全破皮了。但他还一直笑着。

我又看了看北来。北来应该觉得全家有着落了,整个人睡成一个大字形。在说着梦话,听着那个梦好像挺开心的。我看着他开心,跟着也开心。

可能我呼吸太重了,敏感的西来突然醒了,迷迷糊糊地问:阿娘吗?阿娘吗?

我说:是我,你赶紧睡。然后我还是假装躺下来睡着了。西来看我躺下了,才又闭上了眼。

鸡一叫,我就赶紧起来。起来后,我开始煮早餐——还是地瓜干配鱼干。地瓜干每人三片,但我想了想,把每片再偷偷地掰下一小块。大家应该察觉不到吧,大家的肚子应该察觉不到吧。

地瓜真是性格好的作物,不挑土,即使是海边的红土混上海风吹过来的沙,它们照样欢天喜地地长。不爱长虫,即使长虫了也没关系,反正果实藏在土里了。

地瓜爷爷说,等地瓜一抽苗,接下来就是每天松松土、浇浇水、拔拔草而已了。所以我可以去找找其他生路了。

我和我阿妹说:以后百花就你来帮忙带了,能不能顺便把饭做了,反正也简单,地瓜干汤配鱼干,偶尔掐一点地瓜叶来炒一炒。我妹说:我还可以去挑水除草。

我和北来、西来说:挑水除草的事情得你们来了。北来、西来说:我们还可以帮忙照顾百花。

然后我就出门了。

我出了门,往镇上走。

以前阿母沿着海边走,是去和一个个神明吵架的。现在神明不在了,来了一座座工厂。

原来的大普公庙,连着原来演戏的广场,加上旁边几座房子,现在都是纺织厂了。我听到里面咯吱咯吱梭织机的声音,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坐在那门口。

坐着坐着,有人问我了。问我的人说的是普通话,我听不太懂,我就对他们笑,边笑边重复说着自认为的普通话:我家里有五个人,需要赚钱。对方又说了什么,然后就走了。我就零零星星听懂几个词语:不缺了、要申请……

听不懂我就继续坐着。然后又有人来了。又说了一些话,我又听不懂,那人又走了。

我看着太阳一点点往西移,我想,要不换个地方试试。

三公爷庙现在是酱油厂的晒场。庙里庙外,都放着一口口缸,缸上还盖着一个个斗笠。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坐在门口,坐着坐着,还是有人问我,说的,还是我听不太懂的话。

……

我走到碼头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准备下山了。一片红霞下,一群渔船正在归港卸货。我站在那儿,想着,我爷爷卖胭脂前就在这儿当装卸工,想着我太爷爷也是,还有我太太爷爷。我想着,他们是不是全部都走了?如果他们在,看到我和我的孩子快活不下去了,他们会怎么样?

我正想着,有人用闽南语叫我了。我不认识这人,但是他确实在叫我:万流嫂你在这里干吗?

我不认得他,但我还是赶紧说:我现在有三个孩子了,我只有两亩地。

那人本来正在装卸鱼的,随手抓起几条,就要拿给我。

我说:我不能每天来要,你也不能每天给的。

那人也犯难了。

我问:我能帮忙装卸吗?我爷爷、太爷爷、太太爷爷都是在这里装卸的。

那人为难地说:他们都是男人,你是女人。他转过身看着一个工头模样的人,那人也过来了,问:你有三个孩子啊?

我说:是啊。

我看那工头还在犹豫着,就学着村长的口气说:新社会不好饿死人的吧。

那人笑着说:哪个社会都不能吧。

我说:我祖宗都在这里当装卸工的。

那人笑着说:我祖宗也是。

我说:你听不到你祖宗说话,说不定我祖宗已经和你祖宗说好了,给我留一条活路了。

那人笑着说:是啊,说不定了。

然后他说:要不这样,你挑小的搬,然后累了就休息,工钱算一半好不好。

我眼眶一下红了,说:好啊。

我一开始就冲去挑最大包的扛,我是想着,我拼命干和男人一样的活,让工头自己不好意思,待会儿给我男人的工钱。我用力一拉,真重,想着,这是我祖宗们以前拉的东西啊,我想,原来我祖宗就是这样给自己和子孙扛出一条生路来的啊。现在轮到我了。

我大喊一声,把东西扛在肩上,但女人就是女人,我整个人被那包东西压倒,直接摔在地上。大家笑开了。

我脸一下子红了,想,我扛小包的,但我跑得快点。我抓起旁边小包的,扛着就赶紧跑,结果没几个来回,我就扶着栏杆喘不过气来。

大家又笑开了。

我也不回话,继续拼命搬。搬着搬着,他们反而劝我了:万流嫂,你休息下;万流嫂,你小心受伤了……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就拼命搬着。

工头要给我今天的工钱,我有点不确定,是不是让我明天别来了。我说:今天不拿了。以后你让我每天来,我明天开始拿。

工头硬塞给我了。他塞给我五毛,我看到他给别人七毛。工头说:明天可以来,但明天不准这么拼命。你这么拼命,你婆婆在天上看到会来骂我的,你丈夫回来,会找我算账的。

我说不会的。

那工头说:会。杨万流会,你那婆婆更会。

工头说:我晚上都不敢睡觉了,说不定一闭眼,你那婆婆就等着了。

说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了。

我翻来覆去地看那五毛,薄薄的一张纸,想,这就是新社会的钱了啊。我闻了闻,都是鱼腥味,但我觉得,那味道真好。

我喜滋滋地回到家,一进门,我看到阿妹抱着百花,和北来、西来笑开着牙龈等着我。

我刚想说什么。

我妹掏出一张五分的钱,说:咱们有钱了。

我问哪儿来的。

她说:我们下午三个人,轮流帮田里其他人家挑粪水赚来的。

我妹说:比如这一段,我抱着百花跟着,就北来和西来挑,然后换西来和北来抱着百花,我挑一段。

我难过地说:阿妹,一前一后两个粪水桶,你哪挑得动?

我妹说:两个孩子都可以,我怎么不可以了。

我难过了,对着两个孩子说:你们两个孩子都没比扁担高多少,怎么就挑得动……

北来说:小姨那种女人都可以,我们两个男人怎么不可以。

就这样,我每天沿着海边走,因为渔船卸货都得下午,每天我还是先在纺织厂坐坐,再去酱油厂坐坐……有天纺织厂叫我进去,让我看看别人怎么包装的,问我能不能做。我说可以。从此,每周偶尔会有一两次包装的活。有次,酱油厂让我看看别人怎么把豆渣过滤掉,问我能不能做,我说我可以……

地上有在长的地瓜,每天还有固定的和零散的工可以打,再加上孩子们帮人挑粪,我那段时间老觉得,自己也是地瓜了,也长出许多根须,也硬是在往这地里扎。虽然那地再怎么松,终究很硬,那日子再怎么开心,终究很难,但咬咬牙,还是可以扎进去的。

累到难受的时候,我就抬起头偷偷对那神婆讲:如果你在,还是抓紧找一些好的日子给我啊。

虽然很感谢地瓜,但其实一直吃地瓜还是有许多毛病的,比如,容易胀气,胀气了就会放屁。

大家还是一起挤在我房里睡觉。

一开始大家都憋着,但总有一个人会先忍不住放了一个,听着有人带头,于是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屁……大家放完屁都不说话,躲在被子里,偷偷笑。

毕竟每天都要放屁,对自己和彼此的屁都熟悉后,就开始把放屁玩出不同的花样来了。

每天要睡觉前,要么我阿妹,要么北来,就开始宣布今天的新玩法:比如,今天比赛谁放的屁最大声。

有了这样的比赛,大家就格外认真地对待放屁这个事情了,轻易不敢让屁探头,各自酝酿着酝酿着,觉得时机到了,快准狠地噗一声:如果响了,就得意地欢呼,催着其他人赶紧放。如果不响,就很沮丧,紧张地等下一个人是不是也泄气了。

我记得,有过比赛谁放的屁声音长,比赛一晚多少次屁,最后还分组比赛团队合作连环屁……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你外婆我女儿,百花当时才一岁多,本来没有参赛资格的,但有次大家还在比着,她突然无比清亮地噗一声,大家一起惊呼,她又噗噗噗,机关枪一般,大家才发现了,原来最小的百花才是放屁状元。

你可能不知道,你外婆我女儿因此曾有个绰号,叫百发机关枪——这个是北来取的。他当时一说,大家都笑开了,并一致觉得,这真是最好的绰号了。只是后来,想着百花长大了,以后还得嫁人的,才都赶紧不叫了。

现在你外婆已经走了,我可以偷偷告诉你了。事实上,我后来偷偷问过我女婿你外公:那百花还放屁吗?你外公愣了一下,一副“原来你早知道”的眼神看着我,但坚定地摇摇头,咧着嘴笑着说:反正我只能说不会。

田里的地瓜在长着,家里的孩子也在长着。

北来、西来到我家来的时候,都是懂事的孩子了,百花从一个小肉团,到会咿呀说话,到会爬,我看着格外新鲜。她第一次叫阿母的时候,我开心得每个人碗里都加了一块地瓜干。

一开始我以为,是我每天搬东西,太重,把自己压得越来越矮。后来看着孩子们的裤脚,才知道,是他们长得真快。

我把杨万流的衣服翻出来,剪剪缝缝,给北来和西来穿,我自己开始挑一些婆婆的衣服穿,所以我从三十多岁,就穿得和现在一样了。我阿妹还是爱美,霸占着我阿母的那些衣服,几天就换一身。我阿母留的衣服里,有几套旗袍的。我阿妹几次穿着旗袍去田里浇水、施肥,甚至给人挑粪水。

你以后到咱们镇上走的时候,看到那种年纪大点的就问:你认识蔡屋阁吗?

他们会说:是那个穿着旗袍挑肥的人吗?据说,镇上还有人叫她“挑肥西施”。这个称号,到底是在夸她还是在笑她,我是不知道,反正你太姨高兴到不行。到老的时候,还经常在得意地唠叨。

临近秋霜了,那个地瓜爷爷每天都预告:地瓜要收成了哦。

他年纪越大脸越小,一笑,眼一眯,本来牙齿就掉了许多,整个脸瘦长瘦长的,像地瓜。

我兴奋地每天去巡视。北来和西来怕地瓜被偷了,后来干脆就拿着席子和蚊帐,睡田边了。

有地瓜爷爷帮忙带着,收成就是好。地瓜爷爷帮着挑一些秧苗出来,剩下的堆起来像一座小山。地瓜爷爷说,留一半自家吃,留一半换钱去。换完钱,买米去。

听到“米”字,孩子们兴奋得一直叫。

地瓜爷爷眯着眼笑:那地瓜就是好。我们对它稍微好点,它就对我们这么好。

地瓜爷爷说:有的东西自己一直吃着苦,然后就想着得让自己变得甜,结果,它不仅甜了自己,最终还甜了许多人。

我問:地瓜爷爷你在夸地瓜还是夸自己啊?

地瓜爷爷眼一眯,一笑,说:那当然是夸我自己啊。

我们家一座小山,地瓜爷爷家一座小山。我们来来回回,挑了二三十趟,才总算把地瓜全部挑到合作社去。有些换了钱,有些直接买了米。

地瓜爷爷的三包米,他和芋头奶奶一起挑回去。

我们家三包米,每包米十斤,百花也刚好十斤。我抱着百花,阿妹、北来、西来像抱着孩子一样各抱着一包米,每个人心里都踏实得暖洋洋的。

阿妹说:不如我们去买点肉?好久没吃肉了。

我说好啊。

北来说:我们去咱们田里摘点花?

我说好啊。

那个晚上,我们家第一次有饭、有菜、有肉还有花。

那个晚上,大家都没放屁,而是此起彼伏开心的打呼声。大家的打呼声可真好听。

第二天又是新一轮的松土、拉沟渠、插苗。

早上我还没起床,北来、西来就起来了,他们早早扛起了锄头着急要去田里。我知道,他们是看到过收成的人。

看到过收成的人,会更知道怎么开始种地。

我们最终在天还没亮透,树叶上都是露珠的时候就到田里了。我们穿过镇上的时候,那一只只还没打最后一遍鸣的鸡,困惑地看着我们。西来当时还和它们解释:时间确实还没到,不是你们忘记打鸣了啊。

我们耕种到天全亮了,隔壁田的地瓜爷爷和芋头奶奶还没来。

我们耕种到接近中午了,地瓜爷爷和芋头奶奶才来。那天,是芋头奶奶扛锄头的,锄头把她的头压得更低了。地瓜爷爷还是一身黝黑的皮肤,但莫名地泛了白。

我问地瓜爷爷:怎么了?

地瓜爷爷开心地说:就是要结果了吧。

我说:爷爷你胡说。

地瓜爷爷说:真的,不信你等着看。

新一季还没结束,一天下午,就芋头奶奶一个人来了。北来问:地瓜爷爷呢?

芋头奶奶耳朵有点背,抬起头来笑,看着北来。北来问:地瓜爷爷呢?

芋头奶奶听到了,但因为耳背说话很大声:爷爷昨晚走了。说完还是笑着,让人感觉像是兴高采烈在说着什么开心的事情。不开心的是北来,北来愣了好一会儿,问:怎么就走了?奶奶笑眯眯地说:就像地瓜,熟了就是熟了。

北来问:那奶奶今天怎么还来种地啊?

芋头奶奶说:我就剩这块地最亲了。

我问:那爷爷的葬礼那边怎么办?

她说:亲戚们在抢着帮忙了——他们在讨论我走后,这块地怎么分。

我们想帮芋头奶奶把田松好,芋头奶奶不让。她说,自己也等不到新一季收成了。她说,这块地陪他们一辈子了,她今年不想让它再辛苦了,就想多陪陪它。

芋头奶奶一直坐在田埂上,就看着那块地。

我说:奶奶要不来我家吧,我家缺个奶奶,你就当我们的奶奶。

奶奶说:那可不行,我也得赶紧走。地瓜你别看他五大三粗的,从年轻时候就怕孤单,一个大老爷们,上个厕所都要我在门口等的。他现在估计还在等着我一起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芋头奶奶还是每天来田里,还是不下田了,就坐在田埂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地。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左右吧,芋头奶奶有一天没有坐在田埂上了。我们都知道,芋头奶奶走了。

地瓜爷爷那块地,后来由一对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夫妻接手了。他们人倒是乐呵呵的,他们说自己是地瓜爷爷的堂亲。他们说,他们和芋头奶奶说好了,以后自己的一个孩子,算地瓜爷爷家的。

虽然他们见着我们总乐呵呵的,但北来和西来就是不愿意和他们说话。

我问北来、西来:你们是不是难过爷爷奶奶走了啊?

北来、西来说:不是,他们知道爷爷奶奶是熟了。他们知道,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是开心的。他们只是不愿意和那对乐呵呵的夫妻说话。

我想,那我也不安慰了,北来和西来知道还有一种死亡叫“熟”了,那就挺好。

我还是悄悄跑去找村长帮忙写了“地瓜”和“芋头”这两个名字。有段时间我一得空就找那几个字。我不认得字,但我就一个个字一笔笔去比对,终于,我觉得我找到了。

那天,我把北来、西来拉到那个小沙滩。沙滩边上,是一片相思树林。树林里,有两个小土堆。我让西来拿着那四个字,一笔一画对比墓碑中间的字。

西来开心地说:我们找到爷爷奶奶了。

北来开心地说:那坟墓上的土黝黑黝黑的,就像地瓜爷爷。

那天中午,我们就在那墓地边上用干牛屎烤了地瓜。北来挑出最大最肥的两个,放在墓碑前。

西来说:地瓜爷爷,我家的这块地,现在又黑又松可像你的地了。那块地就像是你的儿子。

北来说:地瓜爷爷,但你那块地,好像也随你死了。现在变得又红又硬了。

我妹问我:阿姐,你说人会死,地瓜会死,神明会死,地会死吗?

我想了想,说:应该会吧,我看地瓜爷爷那块地,好像真的快死了。至少,像是没魂了一样。

那块地那一年还真是死了一回。

临近收成的時候,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地瓜爷爷的那块地越来越臭,整块地像一个大粪坑。那对夫妻想着收成还是咬着牙除草、施肥。到了收成日,锄头一挖,恶臭冲了上来,挖开了,才知道整个田里都是腐烂的地瓜。

那对夫妻忙着责怪对方。丈夫说,都怪妻子,松土没松够,让地瓜没法透气。妻子责怪丈夫,施肥施太多,让土地板结了……西来听他们吵了半天,和我说:他们都说错了,是这块地在爷爷奶奶走后难过地一直哭,那对夫妻不知道,没有安慰它。泪水积压着,当然发臭了。

北来老农民一样,接过去说:哎呀,就是沟渠没挖好。说白了,就是对这地没有像自己对孩子那样珍惜。

我确定能和大家活下来后,就开始偷偷找那神婆说要留给我的那一尊神。

我预料那神婆担心这在当时是封建迷信,应该会把他藏好的,但我真没想到,那神婆藏得也过于好了。

我一开始是猜着找的,我找过各种墙角、柜子,找过屋檐、床底……没有找到,用锄头翻找过庭院,用手敲过每一面墙……没有找到。后来,我每周细抠一个区域,每个区域一寸一寸、一块砖一块砖地翻找过去,厨房这种重点区域,我特意花了三周,还是没有找到。

我越找越生气,找到最后,神明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竟然找不到。

有次晚上我本来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想到,或许灶台烟囱上有暗格?或许那神明会不会就藏在里面?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了,就像条虫,拼命往心里钻。我忍了几个时辰,还是摇醒了北来,帮我搭把手,架上竹梯,一块块砖头敲,实在没敲出暗格,只好再回房睡了。

我阿妹说,那天看我气呼呼地睡着了,在梦里喊着:我找到了,你这臭神婆。

我之所以着急找神明,在于我是认识命运的。

我看过我爷爷的命运,也看过我奶奶的命运。我看过我阿母的命运,也看过那神婆的命运。我知道的,命运不会只是条潺潺流淌的溪流而已,它会在经过哪个山谷就突然坠落成瀑布,它还可能在哪个拐弯后就汇入大海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名字叫百花,你外婆我女儿从小就水灵,那皮肤白得像茉莉花,嘴唇红得像玫瑰花,两边脸颊像迎春花。你太姨我阿妹经常看着百花说,还好她的名字叫百花,其他名字真配不上她。

我每次抱你外婆的時候,总会闻到一股重重的口水味,我问阿妹:是不是你亲的?我阿妹说:我没有啊,肯定是北来或者西来。说完,赶紧擦了擦嘴,咧开嘴笑。

你太姨也确实没撒谎,你大舅公北来、二舅公西来也老爱偷亲百花。每天从外面回来,第一句总要问:我阿妹呢?然后就要去亲她。

北来终究是北方人,那身板就是比咱们镇上的大部分人魁梧。十二三岁,杨万流的衣服都不用改了,只需要挽上两挽,就可以穿了。

西来来我家的时候穿的吊带裤、皮鞋,现在肯定都不能穿了,但他从小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性格真没变。即使常年穿着的是一双拖鞋,他每天回家来,都要用刷子一点点刷洗干净晾晒好。

北来西来长大了,可以自己干农活了。我想,就不让百花去田里了,和我阿妹待家里。一来百花的皮肤太嫩了,随便草一拂就是一片红。再来,还可以帮着阿妹收拾家里。

兄弟俩每天出门前总要问:百花百花,你要什么?百花说:我要一只萤火虫。

晚上家里就好几只萤火虫。

百花说:我要一只蝌蚪。

晚上家里就好几只蝌蚪。

有天早上,百花说想吃芋头。

那天晚上,北来和西来到晚上九点多才回来,全身汗涔涔,挑着两个装着芋头的筐。

我问怎么回事。西来说他们挑着担子刚好路过一块田,田里就有芋头,他们想就挖三个给百花吃。哪想,被那块地的人家发现了。他们兄弟俩挑着担子一路跑,那人家一路追。他们本来跑到隔壁镇了,一回头,那人还在追。看着时间晚了,他们赶紧往咱们镇跑,那人家一直追。他们不知道要跑哪儿去,西来提议,要不跑回那人家的田吧。跑到了,西来拿出刚刚挖的芋头放回到田里,对那人家喊:对不起啊,我阿妹想吃芋头,我们没有钱买。

那人家喘着气,说:刚才你用偷的不对,所以我追你们。现在你们还回来了,我可以送你。

那人从地里刨出了比此前多个三四倍的芋头,放进那筐里,说:刚才是偷的,你们偷了心里不舒服,我被偷了心里难受。现在是我送你们的。你们心里开心,我心里也开心。

这个事情,你二舅公后来发家后在各个地方演讲都讲到过。

很多人以为是编出来的故事,我可以做证,那人叫阿番。后来活到七十八。还有人来采访过那个阿番。他们问阿番,当时为什么这么想。阿番想了好久,说:我没想啊,不就是要这样。那记者又问:那谁教你这么想的啊?阿番指了指地面,说:就这块土啊。其实土地也唠叨的,你只要愿意听,就知道它在和你讲道理了。比如,要诚实,你松了一遍土,它绝对不会给你松两遍土的那种果。比如要用心,你是不情愿锄的地,肯定要比认真锄的地产量少……

我阿妹就爱打扮百花,给百花做各种衣服,黄色的、白色的、绿色的,衬着百花那白得如茉莉花的脸,会发光一般。衣服哪怕就沾染上一点点灰尘,我阿妹总要赶紧让百花换洗。我们其他人则因为干活经常全身脏兮兮黑乎乎的。所以我总感觉,他们疼爱百花,和我疼爱百花应该是一样的想法:起码我们这中间有一个人,要能代表我们所有人活得很好。

百花就是我们全家人活得很好的样子。

百花到了三四岁后,每回我们要出门,就哭着追我们。后来更大一点,估摸着我要离开的时间,就牢牢抱着我的腿,不让我出门。

其实不怪百花的,还是要怪我。不仅百花想黏我,其实我也想黏百花。我想着的是,无论我是在装卸还是包装衣服,干再累的活,只要抬头看看百花,就会知道我自己为什么活着,就会开心。所以我开始带百花出门了。

路熟悉后,百花喜欢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走到了地方,她会掏出我阿妹给的手帕,帮我擦擦地方,也帮自己擦擦地方,这才坐下。

百花坐在哪儿,都像一盆花。纺织厂里的女工人多,看到我们在门口坐着等活,总有人突然过来摸一下她的头,亲一下她的脸,有糖果就往百花手里塞。酱油厂的男工人多,他们老爱往百花手里塞花生——那是他们喝酒时的酒配……百花经常看着那些东西吞口水,但就是一粒都不吃,放在兜里,两只手还要护着,等晚上回到家了,掏出来一颗颗平均分给大家。百花分完,大家又都放回到她手上,她这才开心地吃起来。

那天,我和百花要回家了。她还是走在前面,两只手护着裤兜里的糖果和花生,像只小鸭子一样兴奋地跑进家门,突然摔了一下。她没哭,站起来,继续往前跑,又摔了一下。我说:百花怎么了?百花笑着说:我摔倒了。然后她又往前跑了,又摔倒了。

百花还是给大家分了糖果和花生,大家还是拿回给她,她还是拿起来开心地吃。吃了糖果,饭也做好了,大家才发现,百花已经睡着了。

大家舍不得叫醒百花,大家想着先吃饭。吃完饭,再叫百花。

大家吃完饭,百花还在睡着。大家舍不得叫醒百花。大家该收拾家里的收拾家里,该洗农具的洗农具,该补衣服的补衣服……全部工作做好了,大家准备睡觉了,百花还在睡着。

我推了推百花:百花吃饭了。

百花还在睡。

大家舍不得叫醒百花,就把百花抱到床上睡。

全家人还是挤一个房间,阿妹睡床里面,百花睡中间,我睡床外面。北来和西来打地铺。

那时候刚春天,本来晚上还是凉的。我睡着睡着,感觉今天的百花真是暖和,想着,果然孩子屁股三点火。

睡着睡着,觉得这暖和得有点过分,我用手一摸,百花的额头有点烫手。

我赶紧起身来看,借着月光,我看到了,百花的脸已经比玫瑰那种红还红了。

我心扑通扑通跳,推着百花:百花起来。

百花没应。

我说百花,给你糖吃。

百花没应。

其他人都醒了,但百花没醒。

我什么话都顾不上说,抱起百花就往卫生院跑。

我一跑,北来、西来也跟着跑,我阿妹也赶紧跟着跑。

我边跑边哭,边哭边骂: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安分,我就知道。我就要和你杠下去,我一辈子就和你没完。

我阿妹问我:你在骂谁?

我说:命运。

我阿妹说:那你做好什么准备了吗?

我哭着说:我还没找到神明。我找不到神明了。

新社会比起旧社会多的东西,其中一个就是卫生院。我们听说过,但以前从来没去过。

我们跑到卫生院了,我看到有个人趴在桌子上睡觉。我哭着说:救命啊,医生。

那人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了看我,说:我是护士。指了指里面,说医生在睡觉。

我不知道什么是护士,但我知道什么是医生。我抱着百花,直接冲进那房间,看到那医生正躺在一张行军床上睡觉,我哭着喊:救命啊,医生。

那医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我说了整个过程。医生不满地白了我们一眼:发个烧,还需要救命吗?

医生气呼呼地给百花开了药,找个毛巾给我们,要我们不断沾水擦百花的额头、脖子、腋窝和关节。然后把门一关,又继续睡了。

药我们喂给百花吃了,身体我们轮流用湿毛巾擦着。

卫生院的病房里挂著一个大大的时钟,我们边擦边看时间在走。

凌晨一点了,百花还在烧。

凌晨两点了,百花还在烧。

西来忍不住了,去那个房间推了推医生,医生骂了西来一通,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凌晨三点,百花还在烧。

北来去敲医生的房门,医生还是关着门。北来踢了门,医生骂了北来。

凌晨四点,百花还在烧。

我拼命拍打医生的门,医生生气地骂我,我生气地骂医生。医生就是不开门。

那种烧,我笃定是不对的烧。我跑去找那个护士:咱们这儿有厨房吗?

护士觉得我问得奇怪,但还是回答了,说,从主楼出去右拐最顶头那间就是员工食堂,里面有厨房。

我找到厨房了,也果然在厨房里找到劈柴用的斧头,我拎着斧头回来,对着医生房间的那扇门,就是一斧头。

那医生吓醒了,喊:谁啊?

我说:是我,杨百花的阿母。

医生边拿听诊器要往百花胸口放,边生气地说:我待会儿肯定要报警的……话才说了一半,医生愣了一下,不说话了,一会儿看看百花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嘴巴,一会儿听听心跳。医生生气地说:你们为什么不早说没退烧啊。

小儿麻痹症,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它的名字。我不懂得字,普通话也不好,从医生那儿听到这个词语后,我就一直念着,赶紧念着,我想,我必须记住它的名字。

那神婆说过,如果是被鬼缠上了,知道鬼的名字了,就好办了。可以先叫着它的名字,和它说话,听它讲它的故事。那神婆说,鬼都是因为在这世界受的伤痊愈不了,这才滞留在人间的。鬼是在代替很多人去受这个伤的。

我不是神婆,我听不到鬼说话,但我还是对着百花的身体说:我知道名字了,我没法和你说话,但你得赶紧走。

百花还在发着烧。

我对着百花的身体说:你再不走,我要去找神明了。百花还在发着烧。

我想,我应该找神明了。

但所有神明都走了,除了那神婆留给我的那尊,我找不到其他神明了。

医生让护士去叫其他医生来了,其他医生来了,更多其他医生来了。我普通话不好,我模模糊糊地听着。有医生说“休克”,有医生说“偏瘫”“痴呆”,有医生说“植物人”……我不知道那几个字什么意思,我问西来,休克是什么意思,西来说,就是“会好的”,我问植物人是什么意思,西来说,也是会好的意思。

我不信,我一直念着,生怕忘记了,我想着,我一定要记住这些名字,找神明告状。我还在想着,然后我听懂一个字了——有医生说,可能会“死”。

我认识这个字,我听不得这个字。

我想,果然,命运又开始胡搞了,我得赶紧去找神明。

我抬起头,问:蔡也好,你给我留的那尊神在哪儿?我当然听不到。

我赶紧跑回家。我知道自己已经慌了,但我告诉自己要镇定,我想,是不是藏在原来神殿的什么地方。我趴在地上,一块砖一块砖敲过去;我趴在墙上,一块墙一块墙敲过去。我果然还是没找到。

找着找着,我突然想,那医生说我的百花要死了。她如果真的要死,我不能让百花要走的时候看不到我。这么想后,我又赶紧跑回卫生院。

百花还是在睡着,百花还在发烧着。医生还在想着办法。

我知道自己的心里像个粪坑了,腐朽的东西,不断在发酵着沼气一样刺鼻恶心的难过,我赶紧捂住嘴,那难受的哭声,还是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我知道,那种哭声,爬进我妹、北来、西来的心里,会让他们也更难受。

我对他们笑了笑,说:我去趟厕所。

我一进厕所,蹲在茅坑上,就开始呕吐着哭,哭着哭着,突然看到,那茅坑的矮墙上,好像有人用石块画着字。我用都是泪水和鼻涕的手去擦墙,那字沾上水后颜色更清晰了。

我认识的字不多,但那些字,以前经常看到:有“阿弥陀佛”,有“妈祖”,有“七王爷公”,有“大普公”……我知道了,此时是我蹲在厕所里哭,但此前很多人和我一样,在这个最臭的地方,假装蹲着坑偷偷哭。然后,我还知道了,神明其实一个都没有走,他们就藏在厕所里,他们就藏在这世间最腐烂恶心的地方——好像这里本来就是生下他们的地方。

然后,我知道那神婆把留给我的神明藏哪儿了。

我赶紧往家里跑,冲进厕所,我抬起头,看到厕所顶上那根木头上,好像有什么。我拿来个凳子,踮着脚,够着了。我拿下来——是神像。

我站在凳子上,抱着神像,下面是张开着的粪坑——像女人的产道。

好像,这世界终于为我重新生下神明了。

那神像蒙着厚厚的粉尘和蝇虫的屎,像婴儿沾满污血。我用手擦拭着他的脸,我还是认不出他。我赶紧拿水冲,冲走蝇虫的屎,冲走厚厚的粉尘——我看到了,看到她悲悯的双眼,我看到了,看到她慈悲的微笑,我认出她了——她是夫人妈,是主管咱们这地方孩子生养的神明。

我一度不理解,那神婆为什么留给我夫人妈,我可是个从来没有生下,也不会再生下孩子的人。后来我想:或许,她是希望夫人妈陪我生下我的人生。或许,是夫人妈希望陪当时的那个镇子重新生下咱们的神明。或许,咱们的新社会也是刚刚重新生下来的孩子。

那天我把夫人妈用百花小时候用的襁褓包住,抱在怀里一路往卫生院跑。

跑进病房,我妹哭着和我说,刚刚医生说了,药都用了,就看百花自己扛不扛得过来。阿妹说的时候,手一直抖。

我把阿妹、北来、西来叫过来,偷偷地把襁褓里的夫人妈给他们看,我说,咱们不怕了,咱们有神明了。

我说,该吃的药喂,该擦拭身体的擦。然后还要一直喊百花的名字。我说,就不信,喊不回来。

我把夫人妈藏在百花枕头边。我对百花说:夫人妈来了,你必须活过来,你要不活过来,我不认你当我的女儿了。我对着神像说:夫人妈请你保佑百花,如果百花没好过来,我自此要不认你,也不要你了。

我忘记恐吓了百花和神明多少遍,大约在第二天凌晨,百花醒了。

百花醒来,一开始是笑着的,看見我们哭了,也才跟着哭。

我哭着问:百花百花你为什么哭?

百花哭着问:阿母、小姨、哥哥为什么哭?

我哭着问:百花百花,你去哪儿了呢?

百花哭着说,她记得本来回家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就在一个街上玩。那条街上,走来走去,穿着各种衣服的人,有现在的样子的,有戏台上那种打扮。她觉得好玩,玩了一阵,然后就看到街上有个婆婆对着她喊,说百花百花,城门要关了,你得赶紧回去。她想着,得赶紧回来找阿母,就跟着那婆婆一直跑。跑到城门,城门已经关了,她着急得一直哭。那婆婆抱着她,来到一个狗洞,她说,这是她在城墙上偷偷开的洞,只有小孩子钻得过去。她就赶紧钻了,然后一出来,就看到我们在哭。

我阿妹把襁褓中的夫人妈神像拿给百花看,问:是这个婆婆吗?

百花看了看,说,不像。那个婆婆老多了,也胖多了。

我记得神婆说过的,神明要塑像的时候,老会显年轻好看的样子给工匠。我扑哧一笑,说:就是她了。

百花是活过来了,但只是活了一半回来。

按照医生的说法,百花的腿脚会不断萎缩,然后瘫痪,但如果百花够坚强,能忍着疼硬扛,可能还是有机会站起来,在年轻力壮的时候走一段路,但到了四五十岁,还是会萎缩最终瘫痪。

医生的说法我听不懂,但我理解了,应该是夫人妈在让百花钻狗洞的时候,另外那个世界的门还是关上了,一不小心,就把腿脚那一部分的魂魄掉在那边了。

如果是这样,那得让夫人妈帮忙找回来啊。

有一段时间,我睡觉前总是要轻声说:夫人妈啊,能不能到我梦里说话,我想请你帮忙了。

每天晚上都好像有见到夫人妈了,又好像没见着。我想,我果然不是神婆,终究无法和神明说上话。

百花确确实实在试图把自己的腿找回来。她经常用力地发着呆,我知道她在让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往自己腿的深处爬。这真是个漫长而艰难的旅程,看着她经常发呆到满头大汗,有时候腿上的青筋还会剧烈地抽动。我知道那很疼,我做不了什么,就守在旁边,一旦腿上的青筋出现了,我就像抓老鼠一样,按住她抽动的那条青筋,拼命地按摩。

疼在自己身上好像没那么疼,疼在自己孩子身上可真疼。我心疼得眼眶里泪水直打转,但我可不想在孩子面前显得很脆弱,所以我笑着问:很疼吧?疼给阿母说,阿母知道的。

百花笑着和我说:不疼啊。阿母我不疼。

百花越说不疼,我越心疼。

每个人难过都不一样,有的人用哭来让难过流出来,有的人用生气来让难过蒸发出来。北来用的是生气。

那段时间,北来总是骂骂咧咧的。太阳太大了,骂;今天阴天了,骂;今天有风了,骂;今天没风了,骂。骂着骂着不甘愿,见到路上的石头就踢,见到路边的树就踢。踢完还是不解气,气呼呼地问我:凭什么让百花这样?

我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说,所以还是说:百花的命运吧。北来说:能找到命运那家伙吗?我要去和它打架。

我想到十五岁的自己也说过一样的话,我笑着说:可以啊,只是你得找到和它打架的方法。

也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从百花出院回来后,总有人在我家门口晃。有的人会凑上来,偷偷问:我能拜一拜那个吗?我说哪个?那人瞪大眼睛看着我,最终没有说出是哪个。还有的人,会趁着晚上就在门口对着我家门拜。

村长说,他透过他家的窗户看到有人在我们家门口准备要拜,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他说,咱们好不容易活下来,可不要和牛鬼蛇神再有关系。

我让北来、西来有什么农活要干就在门口那边干,看着不对的人,赶紧先迎上去问:什么事情啊?如果看到有人做出要跪拜的动作,赶忙上去搀扶住。但还是有人突然跑过来,拜了一下赶紧跑。

后来我知道怎么辨别了,就看眼睛。如果那种眼睛浊黄浊黄的,里面有大量的红丝,但好像还在寻觅什么——那就是走投无路但又依然不甘愿的眼睛。我有过那种眼睛,我熟悉这种眼睛。

一看到那种眼睛,我就招呼他们坐下来。他们说话了,我就听。听了一个又一个人说故事,这世界翻来覆去难受的事情都那些,后来讲到什么地方我恰好听过那神婆是怎么安慰人的,我就重复一遍神婆的话。经常有人听着听着,会像小溪一样,潺潺地流泪。

那样的流泪是没有声音的,但我总可以从他们身上听到山谷中那种叮咚叮咚的泉水跳动的声音。

最难受的人是说不出话的。他们的眼睛,有时候像是又深又黑的隧道,我好像因此可以看到他们心里那又黑又深的海。他们不说,我就不问。我会在他们准备走的时候不经意说一句“神明好像还在的”“活下去才知道会怎么样”……说完这句话,感觉像是把一团渔火抛进海里。

海上一浪一浪,那点渔火一明一暗,最终流到大海深处,也不知道是否还点燃着。

或许真是夫人妈帮忙找回来了,又或许是百花自己争气,过了几个月,百花开始能动脚指头了,再过几个月,百花开始能站起来了。大约是过了三四年吧,百花可以蹒跚地走起来了。百花终于挪到门口走走看。估计是太久没出门了,百花更白了。当百花走出门口,走到路上的时候,阳光打在她身上,感觉她整个人都在发光。我还看到,那路过的人看着她,眼睛里也仿佛跟着闪光。

自此,来我家坐着聊天的人越来越多,都快赶上神婆在的时候了。

我知道他们来干吗,他们甚至有人直接问我:你能当神婆吗?我说,我可不懂,我和鬼神说不上话。

然后我记得村长提醒的,赶紧再说一句:而且,现在哪有鬼神啊。

我记得,那天卫生院的医生还组织几个同样得了小儿麻痹症的人,一起来我家看望百花。我才知道,原来那段日子,和百花一样得了这种病的小孩还真不少,我才知道那种病和鬼一样,是到处飘的。

医生对着那些孩子说:你们看,如果都像杨百花一样坚强,你们也是可以站起来的。

等大家要走了,医生拉着我悄悄问:听说,你家有一尊神啊?我说,没有啊。

我刚才忘记说了吧。从医院回来后,我担心有人会来找那尊神像,想来想去,我终于还是把那神像又藏到厕所的木梁上。藏好之后,我抬起头对着半空说:蔡也好你藏的地方真对。我依然听不到她的回答,但我知道,她肯定在得意地笑。

我忘了是哪一年,百花大概七八岁了吧。

那个晚上,我们一家人刚吃完饭。村长领着个人直直地走进来,坐在院子里的石礅上,开心地抽起了烟。上次见他这样子,还是给我们争取到那块地的时候。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已经先开心着了,我问村长:什么事啊?

村长说:你们家有侨批了。然后指着他带过来的那个人说,这是邮局的。

我问什么侨批。

村长说:就是你家有华侨,华侨给你寄信还寄钱来了。我说:我家没有华侨的。

村长笑出一口黄牙,说:你等着哈,我变给你看。

邮局的那人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信封上写了一行外国字一行中国字。两种字我都看不懂。村长也都看不懂。

村长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邮局的人说:英语我看不懂,中文写的是,马来西亚杨万流。

村长得意扬扬地想对着我说什么,才发现我眼眶红了。村长问:你怎么啦?

我说:杨万流活过来了啊?

那邮局的人帮着把那封信都念了一遍。

杨万流只认得一些字,所以写得很简单。信大概的意思是,他被抓去台湾了,找机会从台湾跑去马来西亚了——村长说,果然是杨万流。

他在马来西亚已经有了养殖场——村长说,果然是杨万流。

他要接婆婆、我和北来去马来西亚——我想,果然婆婆是在这里陪着我,没飞去马来西亚找杨万流,所以他还不知道婆婆走了。

随信还寄来了二十元——北来开心地说:二十元可真多,我得挑几千担粪水。

那邮局的人问:需要回信吗?帮忙回一封信五毛。邮费五毛。

我说回。

我说你就这么回:万流,婆婆已经死了,但她说一直陪着我。我现在不仅有北来,还有我阿妹陪着我,后来人民群众又给我送来了西来和百花。

我说:这么多人去马来西亚肯定很贵,而且我坐船會晕。我不知道你在马来西亚有没有娶妻子,我觉得你还是用给我们买船票的钱娶个妻子吧。

咱们的事情下辈子再说了。

念到最后这一句,我都没想到自己会难过。

阿妹也难过了,本来想说什么,但或许觉得我说得对,就没说什么了。

信本来已经装好了,我阿妹才想起来问:能加一句吗?能不能问下杨万流,他知不知道王双喜和泥丸是不是还活着?

我问过邮局的人,他说,从咱们这里发出去的信件,要先统一收到城里,城里等几天收集整理好,马来西亚的信件会统一再送到厦门。这些信件会在厦门搭上轮船,再坐船去到马来西亚……满打满算,到马来西亚要一个月吧。杨万流收到信之后,他如果当天回信,再把流程倒过来一下,到咱们这儿又得再一个月。

那封信北来拿去翻来翻去,他也看不懂,但就是看。他喃喃自语说:这上面有我的名字。我父亲记得我的名字。

西来努力装作很开心的样子。他说:阿母你去吧。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从来都不说。

百花就一直拉着我,好像生怕我离开,嘴里却说着:阿母你去吧。

我说:我不去,我不坐船。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我想,信应该窝在镇上的邮局了。我在去码头的路上,特意绕了路,从邮局经过了一下。我想,它过几天就要出远门了。我知道,我路过也看不到它,它也看不到我,但我还是想经过一下。

第五天,我想,信应该进城了。我还是绕路去了邮局一趟。

第十四天,我想信应该在开往马来西亚的船上了。我这样想之后,自己也跟着头晕恶心,好像我也坐在船上……

才过了一个月,邮局的人骑着自行车来敲门。他说,有人给我打了电报,要我去邮局领。

我问:什么是电报?

邮局的人说:就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几个字,然后有个网一抓,咱们这边就收到了。

到了邮局,我等了一会儿,给我一张纸条。就一行字。邮局的人帮我念了:全来带母给日订票有喜。

我知道了,让我们全部去,带上婆婆的木祖牌,给他出发时间他订票,王双喜在。

郵局的人问:你回电报吗?

我问多少钱啊。

他说一个字七分钱。

我说:我还是寄信吧。

我说你能帮我写信吗。

我请邮局的人写的信是这样说的:不要发电报了,电报贵。你在那边估计也不容易,我这边能活下来。你应该在马来西亚娶妻子的。我不能生孩子,你应该要有孩子的。咱们的事情,下辈子再说。

帮我写信的邮局的人,念着最后一句,自己眼眶红了。

我说你怎么了。

他说:我那个订了婚的未婚妻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

我说:你别伤心,活着找不到,咱们死了后去找,这辈子成不了,不是还有下辈子吗?

他说:我不相信有下辈子。

他说:而且不是说咱们已经没有鬼魂了吗,怎么还有下辈子?

哪想,第二天,我的信还没发去泉州的集散点,杨万流的电报又来了。

那张纸条写着的是:吾妻来。

邮局的人问我,还发昨天那个信吗?要不改一下。我说:还发。

第三天,电报又来了,写着:妻来。

我甚至能听到杨万流的声音和口气,我想,当着面他可不会这么和我说话。

邮局的人问:还发前天那个信吗?

我问:你还没发吗?

邮局那人说:我觉得你不能那样回。

邮局的人说:你发个电报吧。就发一个字,一个字便宜。我说我想想,发什么字。

邮局那人明显有点生我的气了。

说,我帮你发了,就写“来”。

邮局那个人就那样发了,还收了我七分钱。

我把那张写着“妻来”的纸条折好,放在胸口处那个兜兜里,心里暖乎乎的。

走回家的路上我想,这电报还很好玩。杨万流对着天空说几个字,那几个字就这么飞,飞过大海飞过山脉飞来咱们镇上,然后就被抓到了。通过别人的朗读,送到我耳朵里。

我还在想,杨万流念“妻来”这两个字用的是如何的口吻。但这个问题,我见面也不好意思问他。

就在晚饭的时候,我随口和大家说了一下。我还交代,那个地还得认真种着,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二来,那块地待我们如此好,咱们也要对它负责任。

说完,我就说要去洗衣服了。

我妹跟过来,问:是连我一起吧?

我说:当然啊。我还想带上咱阿母和婆婆的木祖牌,还要带上那尊夫人妈。

我阿妹开心地说:那我可以去找双喜了。这几天我就开始和夫人妈交代,保佑咱们不会晕船。

我说:夫人妈好像不管这个。

果然,第二天杨万流的电报就来了,就一个字:好。

我翻来覆去看那个“好”字,觉得,杨万流待我真好,命运待我真好。我甚至在想,我此前是不是误解命运了。虽然很多日子苦了点,但留在最后的还是甜滋滋的感觉。

杨万流不断有信息过来。在申请了,在订票了,在确定日期了。然后确定日期了。我记得,是十月初,杨万流的一张电报里说:月圆人团圆。

那一天,村长给我送来了一堆本子和几张纸,乐呵呵地说:拿好了,这是你和杨万流的鹊桥。

自那天开始,我就每天晚上都要看着月亮。

月初的时候自然就是月牙,每天胖一点,每天胖一点。我看着月亮,心就扑通扑通地跳。

我让全家人开始整理东西了。

除了我阿妹有几箱子衣服,大家可以整理的东西也不多。

我看见西来还是带上他第一天来找我时穿的衣服和鞋子。他用其他衣服包住,生怕我看见了。我就假装看不见。

当时送百花来的那个花篮,是北来惦记着要带上的。北来自己带了当时抱着他来的襁褓。

家越整理越空,镇里知道我们要走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就坐在我家,看着我们各自收拾。

有人难过了,会偷偷问我:那尊神能不能留给我们?

我看着他们不好拒绝,但我又真想带她走。她是那神婆留给我的,我要去面临的还不知道什么日子。

但我没说出“不”字。我就笑了笑。

出发的前夜,我跑去敲了村长家的门。村长开门了,乐呵呵地笑:要走啦。

我说:是啊。

我说:村长,那块地就还给人民群众了。地里的地瓜这几天就可以收成了,你得找个对它好点的人,那块地,真是温柔的地啊。

村长说:好,我找个温柔的人。

我说:村长,我那个家我就先锁上,你帮我看着好不?说不定以后还会回来的。

村长说:好,但你最好别回来了。杨万流多好的人啊。我说:是啊。杨万流多好的人啊,他应该再娶一个。

村长说:你下辈子再嫁他,再多生几个补偿给他不就好了。

我、我阿妹、北来、西来各挑一个担子。

我前面放着百花,后面挑着的行李里,藏着那神像以及我阿母、我婆婆的牌位。他们三个挑的全部是行李。我们就这样出发去车站了。

我们要从咱们镇上的车站,搭车去隔壁的安海镇,再从安海镇搭车去厦门,再从厦门搭船。

上了车,我就很紧张,孩子们会不会晕车。

还好,阿妹、北来、西来、百花都不晕车。

反而是我紧张过头了,吐了一路。

到厦门的码头了,我们在岸上就看到,有艘轮船写着“马来西亚”四个字。

万流就在马来西亚啊。我要去见杨万流了。

西来用普通话问了一路,我们找到一个关卡。我把所有本子和纸都拿给工作的人。他们一个个核实着,说,她喊一个名字,我们就一个人过去。

过道不让停的,一进去就要直直往里走,说里面还要检查几下,然后就上船了。

第一个喊的是蔡屋楼。

我得挑百花过去。我说,能否让别人先过去。我等一下。

第二个喊的是杨北来。北来开心地过去了。

第三个喊的是杨西来。西来开心地过去了。

第四个喊的是杨百花。我开心地挑起担子想过去。我看见阿妹紧张地一直抖脚。想着我等着她,让她先去。

然后我就站着不动了。工作人员说:你怎么还不过去。

我说:还有一个蔡屋阁啊。

他们翻出那本子和纸,说:没有了,蔡屋阁没有自己丈夫签字,和杨万流不是直系,是不能办访亲的。

我知道了。王双喜那个没良心的没有帮我阿妹签字。

我阿妹知道了,王双喜不要她了。

我阿妹又哇哇地哭,然后,我突然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推着阿妹,说:她是蔡屋楼。

我阿妹愣了,说:我是蔡屋阁。

我和阿妹说:你得去找王双喜算账啊。

我阿妹说:我不去。

我和阿妹说:你得找你家泥丸啊。

我阿妹哭着问:那你怎么办?

我说:傻阿妹,你还不懂,这就是夫人妈安排的啊,杨万流必须重新娶个妻子,他这么好的人,必须有孩子。

我要把百花抱到阿妹的担子里,百花疯了一样挣扎,她那一下的力气太大了,整个人直接摔在地上。

百花说:阿母不走,我也不走。

我和百花说:你哥哥都在了。

百花说:我就要阿母。

我阿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哇哇哭着,一步步往里走的。我一直笑着,笑着和她挥手。

我说:你和北来、西来说,不怕的,杨万流要不疼你们,我会骂他,然后死后找他算账的。

我说:你一定和杨万流说,我这辈子见不到他了,也不见他了,他如果不赶紧娶一个妻子生一堆孩子,我死都不原谅他。

我说:阿妹,你一定要活得很好。被欺负了,随时回来找我,你有阿姐的。

说完,我也不管阿妹走了没,挑起担子转头就走。

担子的前面是我的百花,担子的后面,是我的神明、阿母和婆婆。

我知道,我这辈子就没有杨万流了。虽然我告诉自己,可以下辈子再找他的,但眼泪一直一直掉。

我又一路吐着坐车回到安海镇,又一路吐着回到咱们镇里。我吐到全身没力气,下了车,想挑起那担子,猛地一下,就是挑不起来。

百花挣扎着着急从筐里爬出来,摔倒了,磕到腿。我说:百花百花不哭,我给你吹吹气。

我家百花哇哇一直哭,嘴里喊着:阿母不哭,百花陪着阿母的。

我可不能让百花伤心,所以我笑着说:阿母没哭啊。但眼泪就是一颗颗往外蹦。

百花坚持不让我继续挑着她了,她帮着把一些行李放在前面的筐里,然后一步一步在前面走着。

我家百花的两条腿因为萎缩,像两根被开水煮过的筷子。别人的走是走,她的走,是先把左脚直直往前戳,戳到地上了,再让右脚往前戳。我看着心疼,我说百花百花咱们不走,阿母挑着你。

百花笑着回过头来说:阿母我可以走的。咱们比赛谁先到家。

走了几步,百花又摔倒了。她笑着想爬起来,我生气了。我说:如果你不让阿母挑,阿母要生气了。百花怕我难过,乖乖地帮忙把东西搬回后面的筐,自己又坐回筐里了……

我们就这样走一阵歇一阵,最终还是走回家了。

我找了许久才找到钥匙,打开锁,但一直不想推开那扇门。我知道,推开了,我会看到,没有阿妹没有北来没有西来的家了。

我没推,百花也安静地窝在筐里。

我低下头看,百花在偷偷抹眼泪。

我说:你想小姨,想哥哥们了?

百花说:想。

我说:没关系,我也想。

庭院太大了,以前坐着的是那神婆,后来是我阿妹经常在那儿补衣服,北来、西来在那儿洗农具。现在空落落的。

房间太大了,以前北来西来打地铺,阿妹睡里面。现在只有我们俩了。

听不到放屁声,我心里空落落的;听不到打呼声,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躺在床上,刚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月亮。我在想,阿妹、北来、西来现在是在海上了,不知道他们在船上能不能也看到这个月亮。月亮越来越圆了,杨万流说得对的,月亮圆的时候,他们就到马来西亚了。

确定百花睡着了,我一个人起床了。我想,我还是把行李整理一下。我把阿母和婆婆的木祖牌请出来,放回到厅堂,我把夫人妈神像请出来,想了想,就把她放在神婆木祖牌背后,方便我和她聊天。

行李整理完,我想,整个房子还是应该打扫一下,也挪动一下。比如,我把吃饭的桌子从庭院挪到大门口,这样,我坐下来的时候,是不是就能看不到过去岁月里的他们。比如,我把藤摇椅搬进房间里,放在北来西来他们打地铺的地方,这样,我就不会睡觉的时候老习惯醒来瞄地上几眼……

我还在腾挪着,一不小心天就亮了。百花揉了揉眼睛,喊了声阿母。然后她看了看原来北来他们打地铺的地方。我知道,她的视线落了空了,但她看到了我放的那神婆的藤摇椅,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畢竟还小,眼眶还是藏不住红了。

月亮明明已经圆了,他们肯定已经到了,但我还是没收到电报。我知道,杨万流生我气了。

我空下来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象,杨万流接到他们时的表情是如何的?杨万流肯定不记得北来了,他也从没见过西来,他会对他们如何?杨万流看着那么圆的月亮,他想到的是什么?

一开始我想,我要不要发个电报和他说一下。但电报费真是贵,而且,这个事情怎么可能用很少的字说清楚?

接着,我越想越生气了——他怎么可以生气到都不和我说话了。所以,杨万流不发电报,我也不发。

回来后,那块地我还是要回来了。每天前面挑着百花后面挑着农具,一早就去田里。忙到下午,再挑着担子赶去码头。现在要养的人一下子少了,但是,不做那么多活,一空下来心就慌慌的,所以还是忙点好。

百花没问我,就是每次要出门的时候就会往邮局的方向看过去。看到我在看她了,她赶紧转头看其他地方。

我想,要不我就发个电报,不问杨万流,就问北来他们。比如“你们好吗”四个字,就两毛八分钱。

但我就是太好强了,终究还是忍着不去发。我记得就这样耗了快一个月吧,杨万流发过来了,六个字:妹喜孩学我婚。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妹找到王双喜了,孩子他送去上学了,杨万流结婚了。

邮局的人念完就一直看着我,好像想安慰我。我没等他开口,我先说了。

我说:这才对啊,杨万流就该结婚啊。

我说:我和他说过很多年了,他就应该重新娶一个啊。

我挑着担子走出邮局,我在想,那这样我到底算有丈夫还是没有丈夫呢?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杨万流终于听我的话了,我还这么难受。

过了两个多月,阿妹给我来信了,信应该是她雇人写的,半文半白的,可能是流亡到那边的老书生吧。

大意是,她找到王双喜了,泥丸在台湾夭折了,王双喜是跟着杨万流去马来西亚的。王双喜已经娶了别人了。杨万流帮她找了份工作,在那边做衣服。她攒够钱就回来陪我。

說,杨万流当时见不到我,躺了好多天不吃饭,也不和他们说话。后来怒气冲冲地去相亲了,咱们在马来西亚的人不少,杨万流最终娶的也是咱们镇过去的。

说,杨万流那生意大啊,一片海都是他的。

说,北来不是读书的料,老被杨万流罚站。

说,虽然从没见过西来,但杨万流很喜欢西来。西来读书很好。

说,杨万流的新妻子偷偷嫌弃这两个孩子。但没事,杨万流对这个妻子可严肃了。那女人怕他。

我就知道杨万流会待他们好的。

又过了半年,北来西来来信了。信应该是西来写的。

他们说,杨万流待他们很好。他们说,小姨很难过,一直哭,不让杨万流救济,赚钱养活自己。她租在离王双喜家不远的地方。嘴里说一辈子不原谅王双喜,但总是站在门口,往王双喜家里望。

说,马来西亚有咱们泉州的同乡会,他们有去打听过,怎么才能让我去马来西亚。他们还在想办法。

他们说,他们很想念百花。

我回信说:我们不去了。你们记得你们是有阿母疼的人就好。

后来阿妹又来过几次信,大概就是,杨万流的新妻子怀孕了,杨万流有第一个孩子了,是儿子。然后又怀孕了,又有孩子了,是女儿。然后又怀孕了,又有孩子了,是儿子……

王双喜偷偷和她和好了;王双喜说要和现在这个女人离婚;王双喜和她吵架了;王双喜没有和那女人离婚;她想回来了;她又和王双喜和好了……

北来西来每个月来一次信,他们绝口不提杨万流有小孩的事情,只说,可能有什么手续能让我去,又不行了,又有什么办法,又不行了……

以及,西来读书真好,第一名了,又第一名了,还第一名了……北来一次成绩都不说。

有封信里,还夹了一张我阿妹和他们兄弟俩的照片。我后来就拿着这张照片,摸了又摸。我去忙的时候,百花坐在旁边等我,她就要了这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摸了又摸。

好像是他们去马来西亚的第七年吧,有一天,应该是中午,我正在田里干活,百花坐在田埂上看北来他们的照片。邮局的人竟然找到田里来了,说,有封很着急的电报要我赶紧去邮局领。

我说:电报已经着急了,还有更着急的?

邮局的人说:是加了价的急件,所以得赶紧找到你。

一听这么着急,我赶紧挑上百花,往邮局跑。

边跑我边琢磨,不对啊,这么着急肯定有急事,发电报的,肯定是马来西亚那边,然后我担心了,我喃喃自语着,也不知道在警告谁,就是低声喊着:无论你是什么东西在哪儿,如果北来出事,我就马上跟着死,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闹到底;如果西来出事,我就马上跟着死,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闹到底;如果阿妹出事,我就马上跟着死,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闹到底;如果杨万流死了……我说到这儿,愣了许久。我突然知道了,杨万流死了,我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了。

那份电报就九个字:万流亡遗物寄回给你。

我就知道。

我感觉到了,我刚刚就感觉到了。杨万流走了,我没有丈夫了。

我挑着百花,边哭边回家。到了家,我对着那神婆的木祖牌和木祖牌背后的夫人妈说:万流走了,你们赶紧去陪他啊。

我很想知道,他怎么走的,他那么强壮的人,他那么聪明的人。讨大海没让他死,被抓兵没让他死,跑到马来西亚没让他死,怎么现在就死了?但电报上分明有这三个字:万流亡。

我想着,我可以做什么呢?但我做不了什么。我没有他的尸体,我没有他的照片或者画像,我没法给他办葬礼,我不会和鬼神说话,也没法和他说说话啊。我甚至发现,我开始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我其实有好多话想问他。

我想问杨万流:炸弹上那颗心是你刻给我的吗?

我想问杨万流:下辈子要不要让我继续当你妻子?我知道,你可太生我气了。但我就想问,这么生我气,还要我吗?

我想问杨万流,如果他愿意我下辈子还当他妻子,他希望要几个孩子啊?

十个、二十个,要多少个我都生。

但我不是神婆,我没法和他说话,要不,我知道的,他现在肯定飞回来了,肯定就在我身边了。

足足等了半个月,我才收到杨万流的遗物——那是一堆信。

原来杨万流每周都给我写一封信,从到台湾再到马来西亚,就我不去马来西亚的那些日子,他停了三个月,但此后又继续写了。只是一直没给我寄。

我想,他开始写的时候,应该是想等我去马来西亚的时候拿给我。他应该还一直在想象,我看到这些信时的表情。

结果我没去。

我想,他后来写的时候,就是准备等着自己死后才给我的了。

邮局的人问我,要不要帮我念。那邮局的人很好,说,他可以每天下完班,来我家帮我念,一天念几封。

我说:不念了。

一来,我害羞,我不知道杨万流會写什么。二来,我觉得不用念了。我死后自己拿着这些信去找他,让他念给我听。我知道,他肯定舍不得投胎的,一定会等我一起走的。

不过我还是一封封信拆开了,一张张地摸。然后,我看到了,每封信的结尾,他都画了一颗心。

我开心地想,我就知道,当时那颗炸弹就是杨万流打过来的——他从来不对我说什么肉麻的话,但他把那颗心刻在炮弹上。那炮声说得可大声了。

阿太讲着讲着,笑得像个孩子,沟沟壑壑的脸,突然害羞地绯红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夕阳映照着的斑斑驳驳的大地。

我还想问关于杨万流的故事,她用脚踢了我一下,说:我和他的事情,我自然会说,你干吗问。

然后,我阿太说:对哦,我得告诉你一个事情,是过了许久许久之后,我也忘记具体时间了,很多华侨寄侨批回来,说自己要出门前,向神明许过愿,如果自己平安健康,就一定要给神明的庙宇添砖加瓦。

据村长说,上面研究了很久,想着,还是得赶紧把庙重新修起来。但是修庙遇到一个问题:那些神明的样子,又没有画像,怎么雕啊。

这个时候,先是有人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当时我偷偷把妈祖金身给藏了。大家听了,愣了一下,这怎么藏啊,当时要炼钢,谁的家当没被翻过。那人红着脸说:我把妈祖金身藏被窝啦。大家一听奇了:你抱着神明的金身,你怎么敢啊。那人生气了:怎么不可以啊,那可是老母亲啊。

大家还在笑着,另外一个人举手了,说:其实大普公的金身被我藏在我家祖宗的骨灰盒里……但藏着最多的,竟然还真是厕所。有的和那神婆一样,就放在顶上;有的特意把厕所凿出一个洞来,再用牛粪把墙涂一遍。

有尊叫紫姑的神明最可爱,问卜了半天,说就不想建庙了,她就住厕所里了。

那尊神明,用咱们现在的说法是神界的妇联主任。她估计是看到太多女人都躲在厕所里哭吧。

回忆五天顶孔

要么入土为安

要么向天开枪

一辈子说起来很长,其实,真不经算。

你外婆我是陪她从头走到尾的,就差肚子里怀她那一程。

但我那两个儿子,你那两个舅公,我掰着指头数了又数,前前后后加起来就一二十年吧。

我后来偷偷在想,我的这些孩子算我的孩子吗?到我要死了,命运那家伙会不会不认,依然说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

你大舅公北来越老心越大,后来五六十岁了,我哪个事情惹他不开心了,还会怼我一句:你就没当我亲生的。说完还要委屈巴巴看着我,等着我哄他一下。

你二舅公西来心细,他应该早琢磨到我心里想什么了。我送他去找他生母的时候,车本来已经开了,他特意让车往后倒,摇下车窗,探出头,喊我:阿娘啊。

我回:哎。

他说:阿娘啊,你千万记得,我只有你这个阿娘。

当时你二舅公都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西装革履头发锃亮锃亮,又和刚来找我的时候一样了,还刚被马来西亚封了什么爵。我当时不理解那个爵是什么东西,不理解他为什么领完那个什么爵就突然飞回来看我,不理解他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像小时候一样在我房里打地铺,还不理解他为什么第二天马上要坐飞机去昆明。

他那时候哭得像个孩子,还一直说对不起我。

他说:我只想去看看自己从哪儿来的。

我说:你不要哭啊,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什么爵了。

我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认我是阿娘,我就是阿娘了。

但哪想,那却是他最后一次叫我阿娘了——他不仅没有很快回来,而且从此再没回来了。

杨万流走后,北来和西来在马来西亚的真实情况,还是你太姨回来之后才告诉我的。

那几年,北来西来依然每个月来信,信里就说,北来开始去杨万流的养殖场工作了,西来还在读书。又说,西来也不读书了,也去养殖场工作了。然后说,北来西来觉得自己岁数大了,自己出来找房子住了。然后说,北来西来不在杨万流的养殖场工作了,北来去了码头当搬运工,西来跑去一家快递公司帮人算账……

他们每次都说:我们很好勿念。我知道的,他们不好。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不好,阿母都是知道的。

所以我每次都请人帮我回信,回信都说:阿母想你们,阿母希望你们回来。

他们每次都回:我们过段时间就回来。

我阿妹则几个月给我来一封信,我阿妹信里总是先说,北来西来一切都顺遂,勿念。然后就说自己的事情了。说,她和王双喜又结婚了,过段时间又和我说,离婚了。然后再和我说,她攒的路费够了,她下个月就回来。过段时间又说,她还是等北来、西来一起回来……然后依然迟迟没有回来。

百花已经出落成一个花一样的姑娘了。在我担子快挑不动百花时,村长帮我找来木匠给她打了一副拐杖。从此百花能走了——不用拐杖大概就走个几百米,然后拄上拐杖,还可以再走个几百米。

百花能走这样的距离够了。她每天早上陪着我去田里,我在田里干活,她坐在旁边缝衣服或者整理待会儿要做的菜。每天大家都见到百花,每次见到了都还是要说一句:百花真美啊。今天像茉莉花,昨天像玉兰花。

每天下午百花都陪我去码头。我在装卸,她就坐在那儿开始清洗早上的农具。码头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说一句:真是花一般好看的姑娘啊……

后来我老在想,百花是不是天上的花投胎来的,所以她注定要像花一样,安静地扎根在一个地方。

最终我阿妹你太姨是过了六年左右才回来的,那时候百花也快十六岁了,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

我是不知道阿妹要回来的。就那天,我看到有人穿着旗袍,戴着一副黑乎乎像瞎子戴的眼镜,穿着跟很细的鞋子,也没敲门,啪一声就用力推进来了。

我记得这个动作,像我阿妹的,但我阿妹原来不长这样。而且我阿妹在马来西亚。

我还在犹豫着,那人哇哇地哭着向我走来。

那人一哭,我知道了,是阿妹。

阿妹说,她把王双喜甩了。

我问,什么叫甩了。

阿妹說,她就陪着我到老了,也不嫁人了。

我说,这么老还想嫁人,不要脸。

阿妹说,你怎么还是那么老思想。

我说,思想是什么意思,活着就那些道理,没有老和新的差别。

果然,阿妹信里没说实话。

杨万流还是给北来和西来分了家产的,但杨万流走后,那个马来西亚妻子什么东西都不给,就把他们赶走了。我阿妹本来想去争论的,但北来和西来说,他们确实算不上杨万流的孩子,没有脸面要什么。他们没地方去,我阿妹就收留了他们。阿妹在马来西亚自己租的就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只够摆一张床。北来和西来打了一段时间地铺,找到工作后才搬出去的。

阿妹说,西来是趴在地上给我写信的,每次她看着他趴在地上说他们过得很好,她就想笑。

阿妹说,杨万流死前也一直不肯和她说话,甚至不愿意看她。她想,是不是担心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点我的样子。所以,她其实也没见到杨万流最后一面。

我不愿意和她说杨万流,所以我赶紧问,北来西来为什么还不肯回来。

阿妹说:没钱买船票。还有他们知道你就这点地,咱们这里就这些活。他们担心又拖累你。

阿妹说:我可是攒够了钱,就马上回来找你了。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我白了阿妹一眼。

阿妹回来了,百花才觉得自己可以嫁了。

从百花十四五岁起,就有人来问百花的婚事。百花虽然腿脚不便,但百花好看,而且,别人总认为我家可是有华侨的人,提亲的人还是有的。可比我那时候强多了。

此前我假装不经意地问:百花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嫁了,我阿母你奶奶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嫁了。

我知道百花是想嫁人的,但是百花还是对我说:我不嫁,我一辈子都不嫁,我得陪着阿母。

说起来也是我自私,总是舍不得,想着百花那样说,就再等等。果然,阿妹回来了,我问百花:小姨陪着阿母了,你可以嫁了?

百花这才开心地说:好啊。

然后,笑得像芍药花一般。

那几个月,总有各种人介绍不同的小伙子来。

每个小伙子来,我都会讲一遍:百花可能是天上的花投胎的,可能年纪再大点就下不了床的,像棵花待在一个地方,你愿意吗?我家虽然有孩子在马来西亚,但他们很穷,你愿意吗?百花是我的心肝宝贝,谁要欺负了,我是死都要找他算账的,你愿意吗?

我这样说,当然吓跑了许多人,但依然剩下很多人,差使着媒人不断来提亲。

我可得意了,我想,我阿母当年挑丈夫也差不多这种感觉吧。我想,虽然我自己当时差点没人要,但我女儿现在又可以挑别人了。

百花问:阿母我得怎么挑?你丈夫那么好,你来帮我找。

我想了想,是啊,我丈夫很好,但是,那时候又不是我选人家。但我突然想到了,是我婆婆好,丈夫才好的。毕竟人一代一代,就是层层浪。

所以我想,我必须去见见他们的阿母。

我拉着阿妹,一家家拜访过去。我阿妹可喜欢干这个事了,每次出门一定要换上旗袍,穿上很高的鞋,还要戴那种瞎子戴的眼镜。别人家里一看我阿妹,都慌乱得气势矮了好几分。

后来成为你外公的水得,家境比我家还差。但我到现在还记得的,一进门就看到你外公的阿母那个笑脸——我知道那种笑的,那是经历过非常多难受的事情,但依然可以为了这人生中出现了一点好事而让自己开心的笑。

一聊,你外公的父亲也是很早去世的,你外公的阿母也是一个人抚养你外公长大的,你外公自己也争气,读到了初中,进了咱们镇上的纺织厂当技术员。

她一直握着我的手,轻轻拍着,说:你看,多好啊。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多好,但我看到她的身体里的那些岁月,最终舒舒服服地让她可以这么笑。我知道,这样的人,是长不出很坏的人生,也生不出不好的孩子的。

到出门了,我才想起,我都没看清楚这小伙子长什么样,更没说上话。

我阿妹取笑我,说:怎么像是你相亲,而不是给百花相亲。

回到家,我对百花说:要不我先不说觉得哪个好,你先把你最喜欢的排个序和我说,再看我心里的人选。

你外婆第一个就说:黄水得。

我问为什么啊。

百花说: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阿母的儿子,特别是笑的时候。

我说:你见到他阿母就知道了。他阿母的笑和我一样。

我女儿要嫁人了。我感觉自己的人生要完成一个任务了。我说不出的开心,也说不出的难过。

我想,是不是有孩子的女人都是这样。我想,是不是经历过足够多的岁月的人都这样。

然后我想到,我那两个年纪更大的儿子都还没结婚。他们过得很不好,我还做不了什么。这样想,我就一直难过。

百花要结婚的事情,我咬咬牙花钱发了电报给北来和西来:花婚母想速回。

北来和西来是回了电报:好。

我不知道,是让他们回来的“好”,还是百花结婚这个事情的“好”。

过了几天,马来西亚急件寄来了三十元,但没有其他的消息,也没有新的电报。

我又发电报:钱不人回。

我等啊等,一直等不到,我知道了,他们回不来了。我问阿妹:让北来西来回来的路费到底要多少啊?阿妹问:你有钱?

我说:我数了数,我有一百多块了。

我还想说,我考虑,是不是一半给百花当嫁妆,一半给北来西来他们当路费。

还没等我说出口,阿妹白了我一眼,说:你还是去请夫人妈吧,让她过去马来西亚保佑下北来西来,这样靠谱点,也快点。

我阿妹不知道的,我一直和夫人妈说话的。我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厅堂里,对着那神婆的牌位,以及藏在它背后的夫人妈神像说话。

我是听不到她们的回答,但我想,我就不断唠叨,她们不得不听着,如果没有达成,我就继续唠叨。

我问阿妹:你们在马来西亚会看月亮吗?我想,虽然我看不到他们,但如果北来西来也看着月亮,我也看着月亮,我们也算有联系了吧。

哪想,我阿妹想了半天说:顾不上的,干活的时候干活,回家的时候就趴着睡了,谁看月亮啊。

又不是杨万流。我阿妹加了这么一句。

我顿时眼眶红了。自此我也不看月亮了。

结婚那天,水得是背着百花走的。

他对我说:阿母啊,从今天起我就背着百花,她能走的时候不想走,我背;她以后不能走了,我也背。

我听着开心,但我阿妹不开心。我阿妹哇哇地哭,说自己家的百花被人背走了,说,明明是雇不起花轿还整这种有的没的。

百花结婚后,真不像我嫁个女儿,反而像是来了个儿子。结婚七天后,百花拉着水得住到我这边的家里来了。还说,我家这边离纺织厂近,他们周六周日才回去。

我问水得:你阿母会不会不开心?

水得说:我阿母说,她是不好意思,要不也跟着过来住的。我说:那就过来啊。

水得说:我父亲的木祖牌在家里的,她每天都得和我父亲说说话,来不了。

直到百花结婚后第二个月,才再次收到北来西来的信。信里他们没有提回来这件事,我也没问。

我不问他们。我就每天早上都和夫人妈唠叨,说,得保佑他们尽快回来。可能因为我求的事情不是夫人妈的管理范畴,那夫人妈被我唠叨了整整五年,北来和西来是在你舅舅满四岁时,才回来的。

那几年,北来西来写来信说,西来打算自己做个货运点,北来也去帮忙看着装卸货,然后说开了更多货运点,要管更多人了……按照他们的说法,后来不是没钱回来,是忙到没法回来。

我不知道这是安慰我的话,还是真的。反正我每天早上醒来,就和夫人妈唠叨。有次我还梦见夫人妈气呼呼地跑来找我,说安排着了,别催了。我还在梦里说,他们不回来一天,我就唠叨一天。

其实那几年不是没发生事情的,但它们已经伤害不了我了——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每个即将到来的日子最终都会是我的一部分,它们到来了,然后就贴在我身上,成為我了。

我记得中间饥荒过。

我早已经不怕饥荒了。从那神婆教我开始,我总要囤地瓜干和鱼干。而且咱们田里还有地瓜,滩涂里还有老天爷藏的肉。

我还知道人和狼一样,一饿,那牙齿就会露出来的。那时候总可以听到,哪个地方的哪个家族和哪个家族在械斗。我阿妹好事去看过,回来惊慌地说,有被铁铲直接铲断腿的,有被锄头劈开脑袋的,还有肠子被马刀捅出来的。

有一次,一个大家族的几十个人冲去咱们田里,说,这本来就是他们郭姓家族的地,那块田和田里的地瓜都归他们了。

我阿妹又吓得哇哇哭了。我扛着锄头,走到他们跟前,说:你们抬下头,抬下头看看。

那群人惊讶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天:神明正盯着你们了,祖宗正盯着你们了。有人笑了,说:真是神经病,现在哪儿还有那种东西了。

我盯着那人说:其实你知道有的,不信你抬头看看。就是没有人抬头。

然后他们准备把我和阿妹赶走。

我就一下子坐在地上,说:你们拖一下我试试,我指天发誓,你们敢动我,我就敢死,我敢死,我就敢死后去找你祖宗,说他们丢人,生了这种东西。我说:我还要让我婆婆,叫来满天神明和满地祖宗,诅咒你们,我要缠你们世世代代,缠到你们断子绝孙……

也不知道他们是怕我真的死了,还是怕我真的缠到他们断子绝孙,有人说了句,算了不惹疯子了,然后就要走了。

我还追着喊:你们知道的,所以你们怕了。

他们没有一个人回复我。

我记得,还有一段时间,老看到街上有系着红袖章的人绑着谁来骂。

从一开始就有人站在我家门口骂,说我是封建余孽,要打倒我。

有一次他们骂得比较激烈了,我就走出去,问:你爷爷或者奶奶疼你吗?

那些年轻人没有预料到我会问这个,继续喊着口号。

我又问了一句:你爷爷或者奶奶还在世吗?

有个人回了:关你这个封建余孽什么事?

我说:那你希望你们死去的亲人来看你吗?

那群人就愣了。

愣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喊口号,喊得更大声了,或许想以此证明,他们不认可我说的。

那时候他们骂完咱们家就去骂村长家。

他们估计以为我是神婆,看上去又很凶,他们也不确定我是否真能叫来鬼神,就对着我喊喊口号。但村长就倒霉了,经常被推着去街上让大家一起骂。

有的人或者争一口气,有的人或者争一张脸。村长连杨仔屎都不让人叫,他就是争脸的人,他怎么能受得住这种骂。

每天村长回来,就边走边哭,走回家里,就赶紧把门关上。

我在门外喊:村长啊是我。

村长不开门,但对我说:万流嫂啊,我没事,你可得好好的。

我说:我很好啊,我连天都敢骂回去,怕那几个兔崽子?

村长隔着门在那儿嘿嘿笑着,说:那你记得帮我骂回去。

我本来不知道他这句话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家办起了丧礼。我知道他还是走了。

他出殡那天,我还是太生气,站在路上,对着他家喊了半天杨仔屎。然后,自此但凡在路上看到那种绑着红袖章的,我就追着骂。

后来那些戴红袖章的人一看到我就说:疯子来了,咱们赶紧跑。

那一天,咱们镇上通往我家的这条路,突然开始绑红花。有的绑在树上,有的绑在电线杆上,有的绑在门上。

百花当时正怀着第三个孩子,也就是你的母亲。那时候我每天又挑着担子出门了,前面挑着你舅舅,后面挑着你大姨。早上去田里,下午去码头。

我到家的时间一般就是五六点。

阿妹正在炒着菜,百花挺着肚子收拾着家里。

我才刚踏进门,就听到路上有人敲锣打鼓地过来了。

我阿妹顾不上做菜了,擦了擦手,兴奋地想去看热闹。你舅舅喊着他也要去,我阿妹抱上他,就往外跑。

我接过阿妹做了一半的菜,继续收拾。正在收拾着,听着那锣鼓喧天离得越来越近,我从厨房一探头,怎么那锣鼓队就从我家大门进来了。

我拿着勺子喊:你们走错了。

锣鼓队不管,排着队,一个个进来。

锣鼓队走完,是一群披着红马褂的人走进来了。好几个穿的是中山装,两个穿的是西装。

我拿着勺子走出来。

那两个穿着西装的人直直朝我走来。

一个高高壮壮,一个清清爽爽,还梳着油头。

我问:你们找谁啊?

那个梳着油头的人哭着说:我们找我阿娘。

我问:你阿娘是谁啊?

那个梳着油头的人哭着说:是你啊。

我说:你是谁啊?

那个梳着油头的人哭着说:我是西来啊。

高高壮壮的人走到我跟前,说:阿母,我是北来。

北来刚走的时候没我高,现在身高是我的一倍了吧。我仰着头看他,看了许久才辨识出五官。

西来走的时候那么矮那么瘦,现在可长得一副大人物的样子了。我愣了一会儿,问:你们吃了吗?吃地瓜汤还是地瓜干汤啊?

原来这都是西来的主意。

北来从回来就兴奋地一直说话,西来则一直握着我的手。

北来说,这些人都是咱们镇上的干部,他们是欢迎西来和他回来的。

北来说:西来的公司一开始就是接单然后调配运输的,后来,赚了钱开始买货车,买了很多辆货车,开始买船,买了好多艘船。现在是马来西亚最大的出口物流公司了。

我听得不太懂,问:就是讨大海是吧?

西来说:是啊。

北来说,西来前几年的钱还得扩张公司,去年开始,有些钱了,然后他们就想应该得赶紧回来告诉阿母了。回来的时候就想,得让阿母开心开心,所以就搞了这出。

我说:你们变得太多了,阿母都不认得你们了。

北来说:是我太高了你看不清楚,我低下来让你看看。

那个晚上,西来建议大家还是一起挤在我的房间。

百花嫁人了,水得上完晚班待会儿也得回来了。而且,还有两个生出来的孩子,和一个在肚子里的孩子。

百花一家睡他们原来的房间,阿妹和我睡床上,北来和西来还是无论如何要打地铺。

我说:北来西来,地上凉。

西来自己找到那柜子,翻出原来我给他铺地用的被子。

我说北来西来,你们现在是大人物了,打地铺会被人笑的。西来调皮地对我说:阿娘我怕,我不敢一个人睡。

说完,西来就哭了。

我也哭了。

那晚北来西来睡得很沉。阿妹睡里面我睡外面。我翻过身来看着他们,我看着月光照在他们脸上,我看到小时候的他们。我想着,真好,咱们都活下来了。

第二天一早,那些穿着中山装的人早早地就来了。我本来挑着担,前面坐着你舅舅后面坐着你大姨,正想出门。北来把我的担子给接过去了,说,今天可有其他的事情了。

西来拉着我的手,一路往镇子里走,走进小学,走到一块空地上,让我站在那边等一下。

锣鼓队敲起来了,有穿着中山装的人说话了,你二舅公讲话了。他们用的是普通话,我听不太懂。然后你二舅公牵着我走到地上盖着一块红布的地方,要我掀开来。我掀开了,看到是一块石头刻着几个字。

大家一下子鼓掌了,我也跟着鼓掌了。

然后很多人要来和我握手,我只好一个个地和他们握。

我偷偷问西来:这是干吗啊?西来说:他们在夸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我没明白,我说:我没做什么啊。

西来说:有啊,你做得可多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那块石头上刻着的字有五个:母恩教学楼。

总是有各种人要来找北来、西来,或者接他们出去。我还是每天挑着担子出门。

镇子里认识我的人突然变多了,明明比我老的人,还叫我万流嫂,那种年纪小的,叫我万流婶。他们见我就和我比拇指,然后要来和我说,我的儿子有多厲害。我不认识他们,挑着担子赶紧跑。

我还是照常去码头,码头的人说我可不能再搬运,我问为什么不能,他们劝了我半天,我气呼呼地站在卸货点,堵住装卸的队伍,直到他们终于肯把货物放在我肩头上。

晚上北来说:阿母,咱们不耕地不装卸了好不好?我说:不行,我不干那些活我心会慌。

北来说:你不用担心没钱了。

我说:我担心的是,不那样活,我就不知道怎么活了。

北来和西来那一趟就待了七八天吧。北来西来每天晚上都在我房间里打地铺。

第二天要走了,北来西来打着地铺,我睡在床上。西来问:阿娘能陪我去马来西亚吗?

我说:我会晕船。

西来说:现在有飞机的。

我说你现在在那边如果不好,我就去。如果你在那边很好,我就不去了。

西来说:我不好,我会常挂念阿娘。

我笑着说:西来比小时候还会撒娇了。

北来说:我也发现了,人年纪越大反而越爱撒娇。

北来西来第二天走了。

我还是挑着担子,去田里去码头。

路过的几乎所有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喊我的名字。我低着头装作没听见赶紧跑。我家里也莫名总有人来,热热闹闹聚在庭院里。我反正是躲着的,我阿妹喜欢热闹,就教大家学起了做衣服。

这中间,偶尔还是有人对着我家叫骂,还是骂着牛鬼蛇神之类的。

我阿妹得意地出去了,问那人:你是刚串联过来的对吧,还没打听清楚对吧,我家不是牛鬼蛇神了,是爱国侨领了。

那人愣了下,掏出小本本困惑地看了半天。

我问阿妹:什么叫串联啊?

我阿妹说:就是整个中国到处跑来跑去。

你大舅公北来不到三个月又回来了。他说,他和西来商量好了,他回来一方面陪我,一方面在中国发展业务。

我不懂什么叫业务,我也不问。

北来回来的第一个事情,就是买地建房子。第二个事情,是相亲找老婆。

第二个事情是应该着急的,第一个事情我觉得也没必要,但我不说也不问。

我知道的,这世间一直在变化着,哪能用过去的经历去教谁面对未来,对于未来,老的少的都一无所知的。我想,我就把我认为的活法活出来,他们觉得对的,就跟着这样活,他们觉得不对的,就自己找。

我活到那个时候终于知道了,我们能为孩子做的事情,就是陪着。

那时候北来都快三十岁了吧,最终找的是个十六岁的妻子,妻子叫惠琼。

脸小小的,说话甜甜的。

我听过的最甜的阿母就是她叫的。

房子用了一年多盖好的,两层楼,别人和我说,这是当时最时髦的南洋楼。地砖花花绿绿的,墙上雕花描金的。还顶着两个门匾,一个叫心怀家园,一个叫放眼世界。

这是北来念给我听的,我问:这什么意思啊?

北来说:意思是,我们会看到全世界,但心永远和阿母在一起。我听着觉得肉麻,但心里甜滋滋的。我说:这个是西来写的吧。北来说:那是,我写不来这么肉麻的。

北来新房的落成典礼,又搞得一条街上张灯结彩的。

自从开始建那房子,我就没去看过。我打定主意的,一定不会去住。倒不是因为其他,只是,我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和我的人生长在一起了。

落成典礼那天一大早,北来就让惠琼来带我去。惠琼说,床是西来从马来西亚买过来的什么木头的,睡在上面,像睡在香气里,可以多活好多年。

我挑着担子还是出门了。我对惠琼说,我待会儿去啊,我得先去田里,还得去码头。

我还是傍晚才回来,我阿妹说,北来都来叫了好多次了,还说派人去寻我了。

我说不急,我吃了这碗地瓜粥就去。

我阿妹说,听说那里好吃的东西可多了。

我知道阿妹嘴馋。你舅舅和大姨也眼巴巴看着我,百花也看着我。

我说:要不你们先去,我待会儿就来啊。

他们都走了,我自己一个人赶紧煮了地瓜粥。

后来为了这事,北来还和我怄气过,我解释了,他还是不认。我说,有人吃东西,是吃滋味;我吃东西,只是为了心里踏实。

除了地瓜和米,我吃什么都不踏实。

北来结婚没多久,西来也发来电报说,他找着妻子了,也是咱们中国过去的,名字叫丽明。等下次回来家乡,再正式办婚礼。

或许是为了补偿我,顺便也补偿我阿母和我爷爷,我那三个孩子,在生养这个事情上,可真是太顺遂。

百花一胎接一胎的,后来生了六个孩子。而且第一个就是男孩。

惠琼房子还没落成肚子就大了,刚入住没多久就生了。感觉刚出月子不久,又怀上了。也是男孩。

而我还没见过的丽明,没来得及回老家办婚礼,就怀上了。生的还是男孩。

我爷爷这辈子求不来一个,我倒是一来,就一堆。

我估计,我爷爷知道了,等我死后也要找我抱怨——這都算什么事啊?

北来说,西来每个月给我寄来四十元的生活费,他添了二十五,一个月共六十五。

问我,怎么给我?

那钱可真多。我说,要不你帮我装进一个铁盒子,我找个地方埋起来。

北来说:你真像老鼠,一有东西就想藏。

北来说,要不我就寄他那儿,他现在还开了个钱庄。我说:我听说开钱庄的可是有很多钱的人。

北来抖了一下眉毛,说:阿母,咱们已经是了,你还不知道吗?

西来每年回来一次,他没说,但我发现了——他挑的,就是他第一次来找我的那个日子。他也把那个日子,定为他的生日。

虽然北来建好了新房,但西来每次回来还是要到我的房间里打地铺。西来爱牵着我的手,还要看上半天,然后要细细打量我的脸。有次我上完厕所,他还赶紧去厕所看看。我赶紧喊住,那里可臭了,西来说:我在马来西亚的医生说,看着大便就能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

西来说:我得看看阿娘身体怎么样。

北来每隔几天就来找我说说话。

说西来现在是什么福建马来西亚同乡会会长了,说西来又捐了多少座母恩教学楼了,说西来又得了什么奖了。

还有那些马来西亚的记者特意飞到中国来,见什么都拍,还拍那两个粪桶。

我问过的,一张胶片就要两块钱,我也不知道,粪桶有什么好拍的,那么贵的胶片,对着臭烘烘的东西,咔嚓咔嚓一直拍。他们咔嚓一声,我心就跳一下,最后我忍不住了,气呼呼地想把那两个粪桶洗洗收起来。结果我洗粪桶的时候,他们又一顿咔嚓咔嚓。

听说,我洗粪桶的照片还登上了他们马来西亚的报纸。我也实在不理解,甚至想起来就生气:马来西亚的人是不是一想起他们那个什么爵杨西来,就会马上想到挑粪,还想到,他有一个正在洗粪桶的阿娘。

西来的妻子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我也正在洗粪桶。

丽明抱着孩子走进来了。丽明很干净,像西来一样干净,走路腰都是直挺挺的,就像海报上那种人。我知道粪桶臭,想赶紧去洗手换衣服。丽明却突然扑通一下跪了下来,然后把孩子抱给我。那孩子白白净净,像在发光。但我手上还都是没洗干净的粪水,我还在犹豫着,丽明已经抱给我了。我臭烘烘地抱着个香喷喷的小宝贝,我不敢用手摸,但忍不住用嘴轻轻亲了下孩子。西来说:这是你孙子,叫念中。

丽明回来的那一次,西来提议,大家就一起在北来那座新房子里聚一下。

一聚,才发现,现在人可是真多了。

百花、水得、你舅舅、你大姨、你阿母、你三姨,当时还怀着你四姨。

北来这边,除了惠琼,还有两个孩子了。

西来和丽明,还有一个孩子。

那天,北来叫了一个厨师来,总共摆了三桌。

没想到,就是北来那么大的房子也睡不下这么多人。北来的院子全部用石头铺好的,西来提议,就一起在院子里铺席子睡。我记得我婆婆带我去大普公庙睡过大通铺的,于是我开心地赞成了。

我和阿妹睡在中间,西来一家睡我左边,再左边是北来一家,百花一家睡我右边。

那个晚上,我又没睡着。我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我看看我阿妹,看看西来、丽明,看看北来、惠琼,看看百花、水得,看看孩子们。

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有这么多孩子了。

我在算,现在人可真多,以后要遇到什么坏事,我得囤多少地瓜干和鱼干了啊。

我在想,其实我可以去死了,我想要的都有了,我如果现在就此死了,我死得多漂亮啊。

我还想,而且那神婆在等着我的,杨万流在等着我的。

我这么想之后,才发现,我阿妹早就这么想了。

你太姨经常往外跑,一开始我不知道她去干吗了,后来她每次回来都要说,她看到的那一个个人的死亡,我才知道,她参加了镇上老人组织的“死亡观摩团”。

她那些团员听到谁的床已经抬到厅堂了,就会到我家嚷着:蔡屋阁快点,那人要走了,等不及了。

我阿妹赶紧画好胭脂穿上旗袍就往外跑。

我问她:你怎么这么着急想走啊?

我阿妹说:我这辈子遗憾可太多,又补不回来,所以着急盼着下辈子啊。

我不太喜欢热闹,只能等阿妹回来的时候听听她的心得。更多时候,我就是搬了椅子坐在夫人妈神像面前唠叨。

虽然我知道这不是夫人妈的业务范围,但我想着,我就这样把孩子们唠叨回来了,应该也可以把死亡唠叨过来。

我这边在盼着死亡,那边,一个个孩子落地了,一个个孩子会走路了,一个个孩子会叫我了,一个个孩子去读书了,一个个孩子结婚了,一个个孩子又生了一个个孩子了,又一个个孩子会走路了——一不小心才发现,我还是没死成。

有天我走在去码头的路上,才突然发现,哎呀,这世间真是大变样了。有马路了,有汽车站了,有很高的楼了……我想着,那村长果然没骗我,他说,我想得到的,会有;想不到的,也会有。

还真是如他所说。只是,他没有了。他要还在,该多得意。

有一次,我在码头搬东西时摔倒了,躺了好几个月。能走路了,我还是再去。那码头的工头怕到不行,都喊我老祖宗,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担不起。他不让我搬,可我还是站到了队伍的前面,抬了半天,实在抬不起一袋东西,只好嘿嘿地笑着说:真的是老了啊。码头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此后我再不装卸了,但是每天都还要走来码头看看。

田我还是种着。一个人挑不动水了,我就拉上阿妹一起。

我妹越活越回去了,经常挑着挑着,往地上一坐,撒娇地哭着:我干吗一把年纪了还要陪你干这种活?

我说:你起来,再不起来我生气了。

我妹就赶紧起来了。我妹怕了我一辈子。

以前不知道什么是老,直到老了之后,才知道,老了就是感到自己的一切在收缩。手脚在缩,身高在縮,力气在缩,感觉在缩,好像缩到心口那地方,可心口那地方反而越来越重了,呼吸重,走路重,抬手抬脚也重……

我偷偷地和那块地商量,说:我真的老了,我就偷个懒,以前一米插十根藤,现在我一米插三根好不好?你也偷偷懒。

我说:我知道你的日子漫长得很,这几年就当作陪我休息一下。

有时候实在干不动了,我就有点生气,生气了我就跑到家里逼问夫人妈:我怎么还不死啊?怎么还不死啊?

后来想着,我这气不能找夫人妈撒。又跑去大普公庙里问:我怎么还不死啊?怎么还不死啊?

我不知道大普公有没有回复我。我不是那神婆,我听不到回答。

那一天,你太姨正在陪我挑粪水,准备给田里施肥。挑着挑着,她突然倒下去了。我以为她又要耍赖撒娇不肯挑了,哪想,她这次躺了个四脚朝天。

我问阿妹:阿妹你没事吧?

我阿妹四脚朝天地朝我笑,说:我没事,估计是要死了,你赶紧让人把我抬去厅堂。

我赶紧跑去找北来。

我边走边骂着:蔡屋阁,你要这个年纪就走了可真太赖皮。你多陪我几年不行啊。我是你姐,应该走在你前头。

北来带着人来的时候,我阿妹兴奋地喊:快点快点,我快扛不住了。

大家哈哈大笑,觉得这可不像要走的人。

他们不知道我阿妹,我知道的。

小的时候难受,她就爱哇哇地哭。真的难受了,她就会开玩笑。这脾性都一辈子了,就没变。

阿妹刚被抬到厅堂里,整个人突然松弛下来了。我看着她,像是正在漏气的轮胎,一会儿瘪一点。

阿妹说:你把藏着的夫人妈拿出来吧,现在可以信神明了。我说好。

阿妹说:阿姐我这辈子都用来陪你了,我先走了,这样下辈子我会先投胎,咱们换一下,你记得来找我,当我阿妹。

我说:好。

阿妹说:我怎么还没看到阿母来接我。

我说:阿母好像投胎了。

阿妹说:我看到有个六七十岁的男的来接我。是不是咱阿爸啊?我说:他什么样啊。

阿妹突然激动地说:我看到了,他是咱们阿爸。

阿妹笑了。

阿妹走了。

阿妹走后,我生气了好一会儿。

明明应该是我先走的。

然后我想了想,从此也去参加死亡观摩团了。

阿妹走后,那块地我一个人真种不动了。北来说,他找人种,我要哪天心痒,想去动一下,就去动一下,想松多少土,就松多少土。

我想想,这也好。

我特意跑去和那块田解释了,我当然听不到它说话,但我知道,它看过多少人的生与老,一个个人就是它一季季的作物,它都知道的。

没去种地,没去装卸,没有阿妹,我的时间一下子空出来了。空出来的时间,黑乎乎的,盯着,老让我心慌。

还好,百花和水得一直陪着我,还好你大舅、大姨、阿母、三姨、四姨、小舅……轮着长大,我发现时间一空了,就去帮着带孩子。

我把神婆那藤躺椅搬到院子中间来。我躺在那上面,用脚推着,想,那神婆当时就躺在这儿和路过的神明说话啊。

我对着半空小声喊:神明你们回来了吧。

我听到远处狗在叫,孩子在嬉闹着。

我笑着想,自己果然不是神婆。

然后我好像突然听到了一句:是啊,回来了。

我赶紧坐起来,拼命回想,那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好像不是从天上来的,好像不是从地上来的,好像就是从我心里来的。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能听到神明说话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当神婆了。

应该从你有记忆起,你外婆我女儿就一直是在床上的对吧?其实她从三十多岁生完你小舅,就站不起来了。

百花从三十多岁起,就真的活成一盆花了。

一开始是她的腿长了一个个红点,像一朵朵梅花。然后那梅花枯萎了,变成一块块黑斑。当黑斑布满了整条腿,腿就开始浮肿,开始一点点地烂。经常一天不到,就瘀了黏糊糊的脓。

水得真是好丈夫,每天都要打一桶水到院子里,再把百花背到院子里,用水把腿细细地冲洗干净。

百花的脸越来越白,身体也莫名地变白。我后来躺在藤躺椅上,经常对着半空问:我家百花是怎么了?

然后我听到一句话,我不知道是从天上来的,还是地上来的,或者我心里来的,但我就听到一句话:百花是天上下凡的水仙花。

我难过地想,水仙开完花就要死了啊。所以我一定不能让百花开花了。

我又想,百花已经生了六个孩子开了六朵花了。我一这么想就着急了。

我开始像我阿母一样,一圈圈地去一座座寺庙。但我不是去和神明吵架,我只是和他们说话。我一个个神明说过去:咱们商量一下,我的寿命都给百花。这样我可以快点死,百花可以多活一些。

我就知道命运这家伙不省心。

一开始是好消息。那天,北来说,你二舅公西来在马来西亚被封了什么爵位。咱们中国归侨总会还特意发贺信给他。还说你二舅公过几天就回国。

我不知道什么是爵位,我只想着,我又可以见西来了。

西来第二天就回来了,这次回来,他没带妻子没带孩子,就他一个人。

西来那天还是问我:阿娘,我可以在你房里打地铺吗?我说:当然啊。

西来那天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说西来是不是地上硌身体,要不你和阿娘一起睡床上。

西来说好。

西来一躺到床上就难过起来。

我说西来你干吗难过。

西来说:这是我第一次和阿娘睡床上。

我也难过了。我说西来啊,阿娘这辈子护你不够。西来说:不是的,阿娘对我最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有车开到家门口来。我看西来已经收拾好行李了。

我问西来:你怎么就要走了?

西来说:阿娘对不起。

我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西来没回我,就一直哭。

西来上车了,车开走了,车又倒退回来。

西来喊:阿娘啊。

我回:哎。

西来说:阿娘啊,其实我一直在找我生父生母,其实我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他们死后又葬回昆明了,我这次是去昆明看他们的。

我说:我家西来真好,还知道念着父母,你赶紧去。

西来说:阿娘啊,其实我之所以娶丽明,是因为丽明也是昆明过去的。她的父亲希望她记住,她来自美丽的昆明,所以叫丽明。我说:那真好,你赶紧去。

西来说:阿娘你记得,我这辈子就你一个阿娘。我说:好啊,我记得的。

西来去昆明了,我以为他直接从昆明回马来西亚了。但是北来和我说,西来到了昆明就不回去了,住在昆明了。

我想,西来肯定还有事情没办完。

过几天,北来和我说,丽明也带着孩子去昆明了。

我说:真好啊,丽明和孩子陪着西来回家了。

又过几天,北来来找我了。

他一进门就让我先找个椅子坐下来。

我问:什么事情神秘兮兮的?

北来说:阿母你不哭啊,西来走了。

我没反应过来,说:西来去昆明了我知道啊。

北来哭了。北来说:西来死了。

北来说:其实西来查出来是肝癌晚期。他这次之所以去昆明,只是想死在昆明。

北来说:西来好几次想和你说,但说不出口,西来临死前让丽明一定转达,说,他对不起你。

我说:傻孩子啊,你这一辈子没有哪一个事情对不起我。

我说:傻孩子啊,你这辈子唯一对不起我,只有这次。你走的时候怎么不让我陪着你啊。

第二天,丽明和孩子们捧着西来的骨灰回来了。

丽明说,这是西来交代的,他想死在生他的地方,但他想死后一直陪著阿娘。

那骨灰大概十几斤重,我抱着那骨灰,像是抱着刚来找我时的西来。

我对着骨灰说:西来,你可得等我,阿娘陪你一起回天上去。

北来给西来办了一个很铺张的葬礼。好多大领导都来了,我不懂普通话,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着,我就笑着。

西来葬礼后一周,一个晚上,我本来睡着了,北来来找我。他和我说:阿母,我今天要和惠琼带着孩子去广东了。

我问:为什么去广东?

北来突然一下子跪了下来,说:西来走了,一堆人到我的钱庄提钱。阿母,我没钱了,此前都是西来给我补的。

我说:那我的钱给你啊。

北来说:不够。

我说:那你把那房子卖了啊。

北来说:不够。

我想了好久,说:北来你不能走,神明看着的。北来哭着说:但是阿母,我活不下去了。

我说:阿母囤了一厨房的地瓜干和鱼干,肯定能养活咱们很久。我说:那块地阿母明天再去种起来。

北来天蒙蒙亮才回自己家。接近中午了,没有再来找我。我想了想,还是跑去北来的房子看看。

还没到,就听到一堆人的骂声,许多人见我来了,冲过来指着我一直骂。

我一路往人群里走,中间是北来,被人绑着,浑身上下都是伤。

我要去解开北来的绳子,有人冲过来要打我。我站起来,把脸迎上去,我说,你打吧,儿子的错,就是母亲的错。

可能我太老了,可能我是神婆的媳妇,可能我好像可以和神明说话,终究没有人打。

我把北来的绳子解开,我问北来:你怎么被人绑这儿了?

北来哭着说:我让惠琼带孩子走了。

我说:那难怪,是该打。

最终是新的村长来了。

那村长说:万流婶,要不你打个电话给西来的妻子,看能不能腾挪一下。

我说:我不懂怎么联系。

北来说:我知道。

在村长的劝说下,大家这才暂时散去,叮嘱着,有回信就给所有人交代。

那一天,我第一次陪着北来住在他那房子里。

一开始,北来一直不说话。我说:北来,你问问丽明,丽明那么好的人,一定会帮的。

北来说:阿母,其实我知道的。西来赚的钱一直捐,剩下的钱,如果拿来补我的坑了,丽明和孩子们怎么办?

我说:北来真是好孩子,这个时候还想着西来一家子。

我说:那咱们就说好,任人骂任人打,然后拼命赚钱,咱们一起还。

北来抬起头看着我,哭着说:阿母,我一辈子都在拖累你。你当时就不应该要我的。

我说,你可是夫人妈送给我的,我怎么能不要?

我想着,北来肯定一直没吃饭。我说,北来你帮我挑桶水来厨房,我帮你煮碗地瓜汤。

我把地瓜去了皮,洗干净,切了块。北来还是没来。

我想,北来应该太久没干粗活了,做不来,还是我来挑吧。我正要往院子里的水井走,就听到扑通一声。

我走到水井边,没看到北来,我喊着:北来你在哪儿?我听到风声,和风送过来的海浪的声音。我没听到北来的声音。

我赶紧低下头看那井里——北来也没在里面。

我想,北来逃走了。我想,北来果然还是小孩。我想,北来又做错事了。

我走出去,站在路上,扯着嗓子喊:北来不见了。

一下子涌来一堆人,把我围起来了。有的人赶紧去抢北来房子里的东西,然后派人占房间。还有人带上木条,把院子围住,说院子是他的……

我想着,西来给我买的床我还没睡过,我想着,那可是西来买给我的。

大家都在抢来抢去的时候,我还是挤进了那个北来给我准备的房间,赶紧在西来给我买的床上躺了一下。

真的如惠琼所说,像躺进一片香的大海里。

从那天起,各家都派了自家女人,每天有人来我家。不让我出门,连我去厕所都要盯着。

过了几天,村长来找我了。他说万流婶啊,找到北来了。我问:北来在哪儿?

我这才知道,北来不是跑了,而是走了。

他说:北来是在海边被发现的,是被浪打上来的。

我说:是不是大普公庙后面那片海啊?

村长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北来的亲生父母和爷爷奶奶就是往那片海走的。

看来北来早就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他小时候大概经常悄悄去看那片海吧。

我当了他这么多年的阿母,我竟然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肯定陪他去看看那片海的。

虽然多活了五六十年,北来最终还是和他们一家人一起走了。

北来走了,问题没有走。村长问我,怎么联系丽明。我说:我真不知道,以前都是北来联系的。

村长说:放心,我想想办法啊。

水得和百花本来坚持要陪我,但当时百花已经不能起床了,我发了一通脾气,这才把你外婆一家赶走了。现在整个房子又只剩我一个了——不过我不是一个人,总有人一直看着我。

一开始的几天,几十个人把我团团围住,连晚上都在我的房间里打地铺;到后来,他们商量着值班,每天两个人;又过了一两个月,就变成一个人值班了。

负责联系丽明的是村长,村长偶尔来,也告诉我情况。说,电话联系上丽明了,丽明在想办法。

过了几天,村长和我说:丽明和我来电话说想回来,我让她别回来。

我说村长你真是好人。村长笑着和我说:那杨仔屎是我堂哥,他走的时候写了封遗书,遗书上交代了我要照顾你,我本来想,你们都大人物了,照顾不到,真没想,还真可以帮上忙。

我说:你不能叫他杨仔屎,他是村长。

村长眼眶也紅了。

那段时间真是辛苦你外公水得,他每天早上骑着自行车给我送来可以吃一天的饭菜,周六周日不用上班的时候就背着百花来看我。

我和水得说:可真拖累你了。

水得说:没有拖累,我和百花相亲的时候你就说过,百花以后不能走路,虽然有华侨但家里很穷——阿母都说过,阿母没有撒过谎,我也都想过的,我都答应要背百花背到老的。

不让我干活了,我就躺在院子里的藤躺椅上,一躺躺一天。躺着躺着,总是不甘愿,抬起头,对着半空喊:有谁在吗?鬼也可以,神也可以,和我说说话啊!

常常是我认真等着的时候,偏偏听不到谁回话;但每次将睡未睡的时候,我会突然听到有什么在和我说话。

我在想,这是不是就是那神婆听到的?

这种日子应该持续了大半年,有天村长喜滋滋地来了,和我说:丽明终究汇来了一些钱,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但据说,还了大家一大半。剩下的,丽明说把公司每年的利润寄过来还。

过了几天,家里突然没有人来盯我了。我等到下午还是没有人来,我出门了,左拐,往镇上走,往百花的家走。走在村子里,很多人看着我,看见我往村子外走,有人问:你去哪儿啊?我说,放心,我阿母、我婆婆的牌位和西来的骨灰都在家里的,我不会跑的。

那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没再说什么了。

我一路走过去,一路有人看着我,我一路解释过去,他们就一路放我走了。

我走到百花家,百花没想到我能出来了,问:阿母你怎么出来的啊?

我说:是神明加你奶奶加你哥哥们护送我来的。

最终,丽明前前后后还了七八年,才把欠款还完。她一还完欠款,就说要帮我办去马来西亚的手续。

她说,她不想到咱们这里了,不希望我还在这里,也不希望西来的骨灰在这里。

她说,而且西来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丽明也是执拗的人,还是帮我办了去马来西亚的手续,还让自己的儿子我的孙子念中特意飞回来接我。

我其实就见过念中一面,他上次回来时还是个抱在懷里的小孩。我和这个镇子的所有一切,本来就和他无关。

是村长去车站接念中的。念中进到家里来,估计是觉得脏兮兮的,一直站着不肯坐。

我理解的,念中不知道这里发生的故事,所以他看到的只有脏。

但是我不会普通话,也不会外国话,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讲那些故事。

念中先开口了:奶奶,我父亲说,您是全世界最好的阿娘。

念中说的是闽南语。

我一下子哭了。我问:你怎么会讲闽南语?

念中说:我父亲一定要我学的,还特意找了马来西亚同乡会的人来教我。

念中说:我父亲说,奶奶你只会讲闽南语,所以我必须会讲闽南语。

那天,我就用闽南语给念中讲了发生在这房子里的所有故事。听完,念中不仅坐下来了,他还问我:奶奶,我今天晚上能睡在这儿吗?我想睡在你房间里打地铺,在我父亲打地铺的地方。

我开心地说可以啊。

我问念中:想父亲了?

念中哭着说:是啊。

我说念中不哭,我也一样。

我还是骗了念中。我和念中说,我和他一起回马来西亚,我们还带上西来的骨灰。

当时去马来西亚,从咱们泉州也可以飞了。泉州的华侨们一起给家乡捐了一个机场,说是方便他们回家的。据说我儿子西来出了很多钱。

那天早上,我让水得帮我们雇了一辆车,陪着我们去机场。

等到了机场,我一块块砖头看过去,一面面墙摸过去。我不知道,究竟哪一块砖头哪一面墙算是西来捐的。

要登机了,我说:念中,奶奶不懂,你先进去示范给奶奶看,要怎么弄。

念中进去了。

他进去后,我和他挥挥手,说:念中,奶奶不去了,你和你母亲说,她会知道为什么的。

念中哭着说:奶奶怎么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调皮。我笑着说:奶奶从小就调皮。

丽明没在马来西亚接到我,知道我肯定不会去了。她就开始每个月给我寄钱,每个月打来电话,我每个月都去邮局接。

有次她生病了,有气无力地说:阿母啊,我答应了西来给你养老的,如果这次我没了,你别怪我,你让西来别怪我,我让念中继续给你养老。

我说丽明,那我不干。你如果怕被西来怪罪,你就得活下去,活得比我久。

后来,丽明又活得好好的。

我的时间完全空出来了。我就每天去参加死亡观摩团,每天琢磨怎么死。哪想,那些团员一个个顺顺利利地走了。我好几次生气地问神明,一座座庙地问过去:不会让我死在百花后面吧?如果真是,你们可真坏。

神明可能回答我了,我没听到。

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有人传说我是个很厉害的神婆,每天总有人来我家等我,想问我他人生遇到的事情。

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就翻找下自己的记忆,如果记忆里刚好有类似的故事,我就讲给他们听。

有时候我讲自己的故事,有时候我讲神婆说过的故事,有时候我讲葬礼上听来的故事,有时候我讲神明签诗里的故事……莫名其妙地,我就被说成是咱们这地方最好的神婆了。

但我明明还不能和鬼神说话啊。

北来的妻小还是没有消息,百花的孩子一个个长大了,该娶的娶该嫁的嫁。我实在没事干,就在百花和百花几个孩子家轮流着住。这不,连你出生也都是我陪着的。

我住得最长的,还是百花家里。

你外婆百花后来就动不了了,一直坐在床上,我也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

百花看着我一直笑,她没什么事需要和我说,因为,她的故事,我都知道。

我倒有故事。

每次我都给百花讲,我在一个个孩子那儿看到的,讲我去参加死亡观摩团以及别人来找我说的故事,讲我们以前的故事。

说着说着,百花累了就闭上眼了。我赶紧推推她,问:百花你没走吧?

百花被我推醒了,笑着说:我在啊,阿母。

我放心了,然后轮到我困了,我还在睡着,百花一直推我。

我睁眼,只见百花着急地问:阿母你没走吧?

我笑着说:百花,我在。

如果我没记错,百花是在你读小学一年级时走的,对吧?我记得的,我想百花那么疼你,你肯定要难过的,是我去小学接的你。

我记得你那时候正在上课,读的是《春天在哪里》。老师念课文的时候是普通话,我听不懂,但讲解的时候是闽南语,我听懂了。

我听着听着,也跟着想,春天在哪里啊?

直到你下课了我才进去找你,然后我和你说,你当时果然哇哇地哭。

我当时没哭,你还生气地问我:阿太你为什么不哭?

我当时其实还在生气,嘴里在偷偷骂着命运那家伙,真的让百花走在我前面。所以我还是没有哭。

但现在我要走了,我得告诉你,其实我觉得百花走得挺好的。她的身体實在太疼了,她又怕我担心,一疼就笑,所以她整天一直笑。

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可是百花的阿母。

我后来老是和夫人妈说:算了算了,让百花先走吧。我要是先走了,百花身体难受,心里还得难过。我说,我都送走了其他孩子了,最后这个孩子,还是由我来送吧。

故事讲到这里,阿太笑眯眯地对我说: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阿太准备要走了。我知道,我留不了她的。我知道,这是我见阿太的最后一面。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直看着她。

阿太说:如果你真的不想我走,就扶着我,咱们再出去走走。我说:好啊。

我搀扶着阿太,先是把整间房子一个个角落走了一遍,走到故事对应的地点,就问我:记不记得,这是我偷藏药的地方;记不记得,这是西来打地铺的地方……

我搀扶着我阿太,把这个小镇的一个个地方又走了一遍。她说:你看,这就是我婆婆说的,那个爱读书的鬼住的地方;你看,这就是我阿母滑下去的地方;你看,这就是我看到那只巨龟的地方……

我们走回到大普公庙,坐在那个入海口。

我阿太说,后来她够老了,坐在那地方,有时候会看到,不同朝代不同人的灵魂就顺着这江,一直流淌到这里,然后汇入海里。

阿太眯着眼看着大海,我看着阿太。

阿太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说:我死的那天晚上,你一定要盯着天上看。

阿太得意地看着我好奇的样子,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阿太说:一个人如果是好死的,那到他最后要走的时候,他可以有一个选择——可以入土为安赶紧轮回,也可以向天开枪,再不回来。那样,天上就会多一个洞。

阿太说,你看,天上一颗颗的星,就是一个个不愿再回人间的灵魂向天开的枪。

终章皮囊

听完阿太的故事回到北京后,我请母亲每天下午都要去探望她。每天探望她的时候和我打个电话。我说,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虽然我没有想说什么,但我一定要在她离开前,和她说些什么。

但母亲每次要把手机递给阿太时,阿太总是不肯接。母亲说,你阿太一直摆着手,打到她手上还挺疼的,毕竟阿太的手瘦得只剩下骨头了。

阿太嚷着说:哎呀,有什么好说的,你叫他在北京好好的,在这世间好好的,反正阿太都在。

我对着电话喊:那你走后我找得到你吗?你有留一尊神给我吗?

阿太听到了,就是不肯接电话,但在电话那头喊着:我也没那么神通,不确定能让你找到我,神我也没有,我争取啊,争取能常来梦里看你。

我在周刊社工作,每周总有一个晚上要熬夜盯着排版。那个晚上,我就在编辑部的行军床上睡着了。

正睡着,我感觉有人打开了我的办公室,推门进来。我太困了,没有爬起来。只感觉到有手在摸着我的头。我醒来,看到是阿太。

阿太说:我要去搭飞机了,你送我吗?

我愣了一下:搭飞机?你去哪儿?二舅公不是不在马来西亚了吗?阿太笑着说:快起来,轮到我走了,你得赶紧起床来送我。

我醒了,我知道了。

阿太的葬礼是二舅公的妻子丽明从马来西亚飞回来主持操办的。她说:你二舅公生前交代了,阿娘走的时候,必须办得风风光光。她还说:你二舅公,应该已经接到你阿太了,他是那么孝顺,不会让自己的阿娘一个人走那段路的。而且他还挺有本事的,应该能说服那边的神给你阿太优待了吧。

大舅公的后代应该还在广州,没有一个人来。我外婆的小孩倒全都来了。他们见我也赶回来了,问:是不是你记得阿太说的那句,神婆说她一辈子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所以你就一定得回来啊。

我说:当然,我家阿太必须赢啊。

我阿母走过来,哭得难看死了,很坚定地说:就是你阿太赢了啊。她怎么能输。

然后还说:我都可以想象得到,她对来接她的神明和祖先,那副得意扬扬的表情。

说完,我们一起笑了。旁边同样也在办葬礼的人白了我们一眼。他们估计觉得,我们是特别不合格的子孙吧。

回北京后,我想,我得把我阿太告诉我的故事写成一本书,我想,这样,即使她不来看我,我也可以把她留在书里——这样,我就可以随时找到她了。

有一天晚上,我提起笔开始写了。那篇文章叫作《皮囊》。

皮囊

我那个活到九十九岁的阿太——我外婆的母亲,是个很牛的人。外婆五十多岁突然撒手,阿太白发人送黑发人。亲戚怕她想不开,轮流看着。她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愤怒,嘴里骂骂咧咧,一个人跑来跑去。一会儿掀开棺材看看外婆的样子,一会儿到厨房看看那祭祀的供品做得如何,走到大厅听见有人杀一只鸡没割中动脉,那只鸡洒着血到处跳,阿太小跑出来,一把抓住那只鸡,狠狠往地上一摔。

鸡的脚挣扎了一下,终于停歇了。“这不结了——别让这肉体再折腾它的魂灵。”阿太不是个文化人,但是个神婆,讲话偶尔文绉绉。

众人皆喑哑。

那场葬礼,阿太一声都没哭。即使看着外婆的躯体即将进入焚化炉,她也只是乜斜着眼,像是对其他号哭人的不屑,又似乎是老人平静的打盹。

那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很不理解阿太冰冷的无情。几次走过去问她,阿太你怎么不难过?阿太满是寿斑的脸,竟轻微舒展开,那是笑——“因为我很舍得。”

这句话在后来的生活中经常听到。外婆去世后,阿太经常到我家来住,她说,外婆临死前交代,黑狗达没爷爷奶奶,父母都在忙,你要帮着照顾。我因而更能感受她所谓的“舍得”。

阿太是个很狠的人,连切菜都要像切排骨那样用力。有次她在厨房很冷静地喊“哎呀”,在厅里的我大声问:“阿太怎么了?”“没事,就是把手指头切断了。”接下来,慌乱的是我们一家人,她自始至终,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病房里正在帮阿太缝合手指头,母亲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和我讲阿太的故事。她曾经把不会游泳,还年幼的舅公扔到海里,让他学游泳,舅公差点溺死,邻居看不过去跳到水里把他救起来。没过几天邻居看她把舅公再次扔到水里。所有邻居都骂她没良心,她冷冷地说:“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

等阿太出院,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她故事的真假。她淡淡地说:“是真的啊,如果你整天伺候你这个皮囊,不会有出息的,只有会用肉体的人才能成材。”说实话,我当时没听懂。

我因此总觉得阿太像块石头,坚硬到什么都伤不了。她甚至成了我们小镇出了名的硬骨头,即使九十多岁了,依然坚持用她那缠过的小脚,自己从村里走到镇上我老家。每回要雇车送她回去,她总是异常生气:“就两个选择,要么你扶着我慢慢走回去,要么我自己走回去。”于是,老家那条石板路,总可以看到一个少年扶着一个老人慢慢地往镇外挪。

然而我还是看到阿太哭了。那是她九十二岁的时候,一次她攀到屋顶要补一个窟窿,一不小心摔了下来,躺在家里动不了。我去探望她,她远远就听到了,还没进门,她就哭著喊:“我的乖曾孙,阿太动不了啦,阿太被困住了。”虽然第二周她就倔强地想落地走路,然而没走几步又摔倒了。她哭着叮嘱我,要我常过来看她,从此每天依靠一把椅子支撑,慢慢挪到门口,坐在那儿,一整天等我的身影。我也时常往阿太家跑,特别是遇到事情的时候,总觉得和她坐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和踏实。

后来我上大学,再后来到外地工作,见她分外少了。然而每次遇到挫折,我总是请假往老家跑——一个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和阿太坐一个下午。虽然我说的苦恼,她不一定听得懂,甚至不一定听得到——她已经耳背了,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开那岁月雕刻出的层层叠叠的皱纹,我就莫名其妙地释然了许多。

知道阿太去世,是在很平常的一个早上。母亲打电话给我,说你阿太走了。然后两边的人抱着电话一起哭。母亲说阿太最后留了一句话给我:“黑狗达不准哭。死不就是脚一蹬的事情嘛,要是诚心想念我,我自然会去看你。因为从此之后,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

那一刻才明白阿太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才明白阿太的生活观: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阿太,我记住了。“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请一定来看望我。

对了,我和你们说了吗?我母亲说,我阿太要死的那一刻,先是得意地笑开了,嘴里喊着:你看吧,谁说我无子无孙,我的孩子都来接我了,谁说我无儿送终,我孩子的孩子,都在为我送终。

喊完之后,我阿太突然温柔地说着什么,像在安慰某个小孩。我母亲说,她凑上前去听,就听到阿太用亲昵的语气说着:不哭不哭,你这傻孩子,和我闹了一辈子,你难道不知道吗?其实真正是我亲生的,只有你啊,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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