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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太进城(上)

 平型关杂志 2022-10-08 发布于山西


李老太进城(上

王志秀

李老太碗还没洗完,田老汉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了。

“看把你忙的,比种地还忙!”李老太不高兴。

“你说做啥?大眼瞪小眼的。人也发霉啦。”

“你还知道发霉?你不霉,我霉啦。今儿你在家,我出去。”

“咱一齐走,大铁门一锁——”

“谁和你相跟,跟在一个老头儿屁股后头,叫人看见以为一会儿也离不开,不叫人笑话?”

我是怕……

“怕啥,怕我寻不见家门?你倒把我看的没了!我李翠翠也是个李翠翠!”嘴上这么说,她心里直打鼓——楼房一栋挨一栋,一样的楼,一样的门……不过,话说出了口,不能认怂,她略微收拾了一下就走了。

李老太今天一定要下去的。来到城里,住在楼房里,看着镜子一样的地板砖,她不敢迈步,怕滑倒;睡在床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不如睡在土炕上踏实,老伴儿“嗒儿呼嗒儿呼”的鼾声也打得分外地响;她用不惯电锅,不敢在马桶上解手,甚至连门也不敢出……离开村里那片天,她觉得自己没一点用了。

走了一会儿,李老太回来了,一进门就说:“我回来啦。”

她没和他说她到了大门口,看了看疯跑的车,来来往往的人,觉得眼晕,想往远处走走,又怕真的找不回来,要是走丢了还不把老头子的大牙笑掉?她就回来了。他也没和她说,他一直在窗帘后瞭她。

回来后,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道该做点啥。

“唉——”她长叹一声,“这城里有啥好,像坐禁闭。”李老太想哭。

田老汉见李老太难过,就开始劝说,他说咱老了,蹦跶不行了,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他说闺女们也是一片好心,想让咱享享福……末了,说,要说这城里呀,真不如咱村里好,出来进去两眼一抹黑,走到哪里心也是空的……要是在村里,逮住个谁也能拉呱半天,不觉天长;逮不住人,站在村头瞭一瞭那沟,瞭一瞭那洼,听一听鸡狗驴羊叫也心宽……说着说着,田老汉流泪了,李老太抽抽搭搭哭了。

本来是想宽一宽老伴的心,结果说哭了自己,劝哭了老伴,田老汉很后悔,他偷偷看了看老伴,抹了一把泪,想继续劝说。李老太止住哭,开始埋怨田老汉,说他一辈子也没个主心骨,说的不下来不下来,咋的就下来啦?田老汉怔了怔,说,我说了顶事?你以为你三十岁还是我五十岁?李老太说,你又不是一生下来就七老八十……田老汉盯着老伴看了好几秒,站起来,一摔门走了。

走了?还摔门?长本事啦?越老脾气越大了,一句重话也不能说了?再说,我也没说啥重话,更没接他的短,就恼了?我还没恼,你恼啥?哼!走了就不要回来,那才叫本事!她知道,他没那本事,吃饭的时候就回来了。

两口子一个炕上睡了五十多年,一个锅里搅稠稀,哪能没个锅盆碗磕碰。年轻那会儿,他们也吵,不知道为点啥就能吵得电闪雷鸣的,谁也不让谁。吵过了,他没事了,她气不过,拿起包袱,抱上娃娃就要回娘家。他害怕了,上来又是抱又是拉,拉拉扯扯的把娃娃都吓哭了。走不了,就躺在炕上半天不起来,扭过脸去理也不理他,也不做饭,说好话也不做!老了,活明白了,知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知道走了还得回来,也就不走了,知道躺着又不消气,就不睡炕了。

“我不走了,他倒走了!”李老太愤愤地想。

上了岁数,还吵,好像不吵架就不能过。吵的最多的时候是农闲时节。一年里总有那么些天,一点事也没有,也懒得去串门子、坐大街。她坐在炕头上,他坐在后炕,两口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年轻时候的事,说儿呀女的,说村里的人和事……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其实也没准备吵,只是像唱戏一样,唱到那儿了,不吵不行。吵就吵吧,谁还怕谁?架吵得还是像模像样,气生得呼呼的,眼瞪得牛蛋似的。不过啊,雷声大雨点小,很多时候吵到半截,他熄火了,跳下地就走了,一走半天。有一次,不知道说了他几句啥,他气哼哼地走了。做饭的时候,揭开水瓮,没水了。没水能做饭?得去找他。绕村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她从隔壁财财家要了两瓢水,抱柴的时候,看见他坐在大门外的柴垛后,低着头,拿根木棍画人人儿。

想到这儿她噗嗤一声笑了。李老太心里松活了些,她站起来,踢踏儿——踢踏儿——来回走,从客厅转到卧室,从卧室走到客厅。

“唉——说的不下来不下来,咋的就下来啦?”李老太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都怨那阵风——”

李老太今年75岁,老伴田金贵比她大两岁。两口子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大半辈子在土里刨食,对土地有深厚的感情,说起种地,田金贵就笑了,溜溜拉拉一说半天。年轻的时候,他种着好几十亩地,靠这些地供出两个中专生、一个高中生。进入老年后,他忍痛将种了几十年的地今年一块,明年一块,租的租,荒的荒,最后只留下了两块口粮地,说啥也不减了。闺女们问他“啥时候就不种啦?”他说“爬不起来就不种啦!”

口粮地有三亩八分,不多也不少。他每天赶着小毛驴早出晚归,该种的时候种,该耕的时候耕,该锄的时候锄,该收的时候收,忙得像蚂蚁。

田金贵在外吃苦流汗,李老太在家也不闲,做饭,洗衣服,打扫家,侍弄院子里的蔬菜……地里忙不过来了,李老太就会忙里又忙外,尤其是八月秋忙,黄田在外时节,她洗了锅,涮了碗,跟着老伴儿出地了。

那天,田老汉赶着小平车,坐在车辕上,李老太盘腿坐在车厢里,小毛驴拉着车咯噔咯噔地走。老两口说起一件趣事,李老太笑得眼也没了。

呼——一阵风,路边一个红色塑料袋晃晃悠悠就飞了起来。驴吓了一跳,惊了,噌一下就转了个一百八十度。

“嘚儿——嘚儿——”田老汉吆喝着跳下车,一把没拽住,呼隆嗵一声,车翻了,驴躺下了,李老太趴到地上了。田老汉顾不上毛驴和车了,跪到老伴身边,边扶边问:“翠翠,翠翠,没事哇?”

李老太灰头土脸没回答,半天说了一句话:“啊呀娘呀,吓死人啦。”田老汉把她搀起来,她活动活动手,能动,试着走了几步,能走,就是头有点晕。歇息了一天,第二天李老太又忙着收秋了。受苦人,磕磕碰碰算个啥?

闺女们回来,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把闺女们吓得不轻,要是跌出个好歹怎么得了?

老两口这辈子生了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儿子不满一岁夭折了。没能为田家栽根立后,成为李老太这辈子一大憾事。三个闺女都有出息,大闺女是个小科长,二闺女是教师,都是吃公家饭的,三闺女没工作但女婿能干,养车搞运输挣钱不少。她们都很孝顺,见不得父母劳累,早就想让他们住到城里去享享清福,但老两口犟得很,说啥也不下去。这回闺女们抓住了真凭实据,开始软磨硬泡……

第二年春天,老两口含泪卖了驴,粜了粮,家门一锁,进城了。他们住在大女儿田瑞芳的一套楼房里。

小区院内静悄悄的。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得很吃力,走几步,停一停,停下来歪着身子,用手叉住腰,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出几口气,再走——不知道是腰不好,还是气不够用。站在窗前的李老太也觉得憋气,她长长出了口气,才觉得好受些。

对面是火柴盒一样的窗户,一个挨一个,好像一伸手就能拿下一个来。院中间有一排车库,车库上面又加了一层,成了二层楼,楼上也住着人家。

“是家雀儿!”她高兴得差点叫起来。李老太眼睛很好,它一落到楼顶上,她就看见了。老家的家雀儿是很多的。早晨她还没起来,它们就起来了,一群一伙的,在墙头上、在院子里、在隔壁财财家的大杏树上叽叽喳喳地叫。来到城里,这么长时间了,一只没看见,她以为这里根本就没有——到处是水泥地,连根草也长不起来,不用说虫虫牛牛,它们吃啥?

她很仔细地端详着那只蹦蹦跳跳的家雀儿,恨不得伸手摸一下,表示亲热。本以为天下家雀儿一个样,但不是。老家的家雀儿肚皮和脖子上的毛是浅灰色的,而这只颜色要深一些,看上去灰楚楚的,不鲜亮。楼顶上一定有好吃的,它一边蹦一边啄,还不时转动着小脑袋四处看看。

“卖豆腐唻!”小区门口,一声吆喝。那雀儿忒儿一声飞走了。李老太都没看见它展翅,它就不见了。李老太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走回卧室,跌坐在床上。

坐了一会,她又站起来,来到客厅,打开了电视,翻到戏曲频道。电视里演员们穿着袍袍褂褂,脸上画的花里胡哨,咿咿呀呀地唱,李老太听不懂,不知道是啥剧。李老太爱看戏,爱看晋剧,年轻那会儿就爱,一听说哪里唱戏,就坐不住了。周边三里五里的村子她都去看过,村里唱戏更不用说了,场场不落。有一年三月十五村里唱戏,她得了重感冒,头晕身上疼,老伴让她在家歇着。她躺在炕上,庙院里唱得吼哇哇的,直往耳朵里钻,撩拨的她实在躺不住,强扎挣着去了庙场院。那天唱的是《哭殿》,花脸的秦英哇哇地吼,银屏公主哀哀地哭……说也奇怪,她头不晕了,身上也不疼了。第二天感冒就好的差不多了。平时没事的时候,她也不爱看那情呀爱的电视剧,就翻腾着找晋剧。不过,电视里的晋剧实在是少。闺女们给她买了唱戏机,里面都是晋剧,一个接一个唱,听也听不完。来到城里后,她几乎忘了还有个唱戏机。她关了电视,打开唱戏机,听了几句,咯嘣一声关了——不是那个味……(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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