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山中夜话

周末，像个面团子，被四方诸事捏得面目全非。东拉西扯的，傍晚才得以动身。

回到云洗山舍，进得小院，幸亏可见绿竹摇曳和古樟浓荫。来不及深吸山间之气，家犬冲过来，疯癫般啃我的裤腿和皮鞋，这股亲热，让我忽然发现原来身心已经过于疲惫了。

于是，我想睡觉。人都这样，一旦感觉到累，最想做的事就是睡觉。睡觉是滋补品，是放松剂。除了睡觉，我还有一项独门的解乏妙方，可以消除积累一周的疲劳，那就是默念挂在云洗山舍中堂的对联“云洗时光淡，山舍岁月浓”，这是我的一位台州朋友特意为我书写的。说来奇怪，只要身处云洗山舍，读一次对联，整个人就像被云洗过一样。

山中夜来早。最先是四面山体变成黑色剪影，然后身边一切归于寂静。陪父母吃完晚餐，妻子削水果，我煮茶，父亲旺火炉盆，母亲变出一大堆瓜子饼干糕点。四个人边看电视边闲聊。

父母照例说养鸡养猪的事情。最近大黑猪拉肚子，提高伙食标准增加营养，还是不见好转。看他们的神情，比他们俩自己拉肚子还难受。

“怎么办呢？”父母两个焦急地商量。他们并不指望我们能提出有效建议，我们只会吃猪肉，从来不关心养猪，更别提关心猪拉肚子的事情。以前，我十分讨厌他们谈论这个话题，总觉得应该谈点国家大事，老是猪啊鸡啊，能有什么出息？事实上，我多年来不谈论猪啊鸡啊，也不比父母出息到哪里。加上近期肉价大涨，因此，我也积极参与话题讨论，提出了诸如打针、吃药、提前宰杀等看似有理又施行不了的馊主意。

我喝一口茶，试图掩盖建议不被采纳的尴尬。父亲却不喝茶。他又扯出一个不乐观的话题。

今天一天，总共捡了十七个鸡蛋，平时应该有十九个。少捡两个鸡蛋。妻子不以为然，我也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关系？总会有多有少的，GDP都不能保证这么精确的预期数值呢。父母亲却以他们几十年的养家鸡经验，发现问题严重性。一直稳产的这段时间，不应该有两个鸡蛋的误差。

两个人互相补充，罗列以下可能性：产在草丛中没找到，滚到窝边上没注意，被狗叼了，被蛇吃了，被别人捡了……所有可能的前提都十分肯定生产了十九个鸡蛋。而产下十九个鸡蛋后的任何一种意外，都不是本质的问题。父母亲对这个问题的分析，逻辑严密考虑周全，俨然接近福尔摩斯探案水准。意见取得一致，问题的严重性也在可控范围内。看着他们释然的表情，我和妻子也轻松起来。

猪和鸡两大主题讨论暂告段落。母亲认为有余力关心其他事情。出人意料地问了一个问题，让我猝不及防：

“什么是一带一路？”

我不由愣了愣。我还没有从大黑猪拉肚子和十七个鸡蛋的难题中解脱出来，母亲却已经走在一带一路的大道上。这个概念，我可以向学生解释，可以向干部解释，却从没想过以父亲母亲的语言向他们解释。

我用柴棒拨了拨火炉里的柴火，理理思路，咳嗽一声。还没等我开口，母亲说，电视里经常在讲的，我看，一带一路真的是好。我问“好什么？”母亲说：“买东西卖东西，走进来走出去，阿拉好大家好。”

我意识到，我对时事的学习和掌握，即将跟不上父亲母亲的学习节奏，他们在喂饱猪肚皮和挖光鸡屁股的空余时间里，每晚看天气预报和新闻联播，心无旁骛坚持不懈。

按照惯例，直到炉盆里的柴火完全灭了，我们当晚的聊天才会结束。这是我们家夜聊特定的古老计时方式。在最后几粒炭火勉强维持亮光的几分钟时间里，我们闲聊了特朗普、中东等一些小问题。这些问题当然比不上大黑猪和鸡蛋鸭肉重要。我打开门，头顶已是满天繁星，“噢——嚄”，一只猫头鹰的叫声从空中划过，刺破山中夜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