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故去9年多了,这些年我写了那麽多人物传记,一直不敢写,不愿写父亲。我怕我会忧伤,我怕我会招人责骂! 我们父子曾长期感情不和,爹不搭理我,我也整日闷着头不和他说话,有时候我们俩还怒目相视。我常常想,爹不理解我,就像当年毛泽东的父亲不理解他,刘邦的父亲笑话刘邦不会过日子一样。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然后衣锦还乡,让爹后悔看错了眼?然后让他开怀大笑。 然而,我最终没有成为大人物,却给本来就不富足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我因与人打架失手出了人命而把家庭弄得支离破碎,出事后,我给爹跪下来说:“爹,你打我吧!”“哎”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你去自首吧。家里的事你不要管了,再大的事我来承担!” 父亲——这个一世清白的人——做生产队长时从不贪不占——为人热心,主持正义的一个老实人,因为我这个畜逆儿子却遭到了村里许多人的责难咒骂,这对于一向视人格荣誉如生命的父亲来说,心里该是承受怎样的痛苦与熬煎?一群人来了,要扒掉我们家的房,要牵走我们家哪唯一值钱的一匹马。年幼的妹妹哭着对爹说“爹,你卖了我吧!”老实巴交的父亲那时又是怎样的暴怒,父亲的人缘口碑在村里是极好的,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婚丧嫁娶他不都是跑前忙后的帮着料理,即使耽误了自家的庄稼活,然而,受村中势利小人的蛊惑,爷爷受不了我锒铛入狱的打击过世了,出殡时他的棺木竟然没有多少人来抬。那时候,爹又该是怎样的刀剜心腹般极端悲痛。 我这才明白,后来爹的脾气越来越大,从未与人争吵的爹在晚年竟因为一点小事而与人争吵打架甚至摔滚了一起。按说人一上岁数,应该是一种看清世事利害的一种淡然若定,无语争辩,然而爹却改变了老老实实的脾气,这是付出慷慨义气之后得到却是伤心咒骂的无比愤怒,这是对天地不公的极端倾诉。 我也常常对爹说:“算了吧!都是乡里乡亲的,胸怀是第一位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爹不言语,恨恨的。 因此,我也常常责怨爹,爹也常常恨我不争气,回来之后老是捣鼓这些不能当饭吃的破文字,他也撕过我的纸,夺过我的笔。 然而,他不知道,他倔强的基因已经遗传给了我,就像我现在五岁的小子,发起脾气来在地上撒泼打滚,哭闹不止——我在责备他的同时,又暗暗在笑。 生命就是循环,这是骨子里的,栽什么花,结什么果,种什麽树,发什么芽,这一切冥冥之中好像已经注定好的。 爹不搭理我,我也不和爹说话。 日子如流水,我天天做着我文学的春秋大梦。 渐渐的我在圈子里有了些名气,爹知道了,他只哎了一声说“儿啊,咱上面没有人啊?写好了有啥用?”。 我暗暗笑父亲的迂——写文章就是为了当官发财麽? 然而,一切都来的那么急,苍老的父亲愈来愈苍老了——其实他才70岁——却已经气喘吁吁——他长期患有肺病,不住的咳嗽吐痰咳血,这是他年轻时拉扯我们弟兄好几个辛勤劳作落下的病根。 爹拄上拐杖了,这就是我小时候骑在他头上乱摇乱晃的父亲麽?这就是那个指挥着人们在地里挥汗如雨割麦子的生产队长麽?然而,爹仍然不愿意搭理我,我也不乐意和他说话,我日日写着我的东西,日日做着我的文学梦,我还是要当大作家,然后披红戴花的站在爹面前让他羞愧。 然而,突然有一天,爹一个人背靠着墙根晒太阳,他想回屋去了的时候,他努力的向上挣扎着,脚很用力的踩踹着地面,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喊“林,林快来拉我一把!”,我听到喊声,赶紧丢下笔从我屋里前院跑向后院,把爹搀扶起来,慢慢地托他进屋。 谁能料到,爹躺下后竟没有再站起来,谁能料到,我这个满怀雄心壮志的人竟为操劳一生的父亲做过两件事,其中还包括搀扶他的这一次。 爹于2007年大年初二永远离我们远去了,没有让我们侍候一天,就是躺着的几天,他解手时也要挣扎着起来让我们扶他去厕所。 望着父亲僵硬的身体和大张着的嘴,我知道爹一定有许多话想说,就是他昏迷时还在告诫我的哥姐们要照顾好我,爹知道我不会过日子,怕我以后连孩子也养活不起啊? 望着爹没有合拢的双眼,我知道父亲是多么想看到我戴上红花的样子啊?然而,这个肯原谅他这个逆子的人——他与娘曾经多次去衡水探望与我,为了省车费,到衡水后,他与娘步行十几里地去看我,爹看到我流泪不止的样子,轻轻拂去我眼角的泪,然后把一沓钱塞进我手里。小时候,我因为长的白白胖胖模样很招人喜爱,父亲常常以我为荣,也是因为我学习好,爹和别人说,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供二小子上学。 然而,一辈子疼我爱我的父亲却因为我背上了沉重的耻辱十字架,他是多么坚强的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仅仅向我伸出了半只手让我拉他一把,因为我的愚蠢之至,我仅仅为疼爱我的父亲做了两件事,其中还包括这一件。 我恨自己的无知畜逆,当着许多亲戚的面,我狠狠地掴打着自己的脸,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生命有时是多麽的脆弱呀!疾病无情的夺去了父亲的生命。 他去了,去的那么匆忙,那么的不放心。 当我们兄弟涕泗交流的走出村庄,送父亲到另一个世界去,炮声响着,喇叭吹着,经声颂着,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一步一挪的哭着喊着,这也是我这个“畜生”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想,姑姑为父亲举行了法事,他的灵魂也早已升入了天堂了吧?。 就像今年大年初二,从不迷信的我给父亲买了很多纸钱,在父亲的坟前点燃,我想在天堂里的父亲正如当年原谅我的犯事一样一定会再次原谅我的,因为父亲总是爱儿子的,总是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