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活在吾乡》(广西师大出版社)作品连载(2):妈妈,苦命的妈妈

 新用户20563a3r 2022-10-12 发布于广东

     本公众号按出版社书样连载本人散文集《活在吾乡》作品,欢迎朋友们在后边留言栏点评。或者褒或者贬,都十分欢迎,并计划将有关留言转出版社。 另外,需要收藏《活在吾乡》书样的朋友,请直接联系广西师大出版社微店

吾祖吾亲|妈妈,苦命的妈妈

文|覃炜明

妈妈不但没有用她学过的知识谋得一羹半瓢的饭食,反而因此遭受了长达数

十年的厄运.

妈妈已经离开我足足三十三年了.三十三年,我已经由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年,变成了头发斑斑的“知天命”之人,为人夫、为人父也已经二十几年了.但是想起妈妈,我仍然经常泪流满面,特别是身处异乡的今晚,听着露台上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几乎要放声大哭.

因为,我的妈妈实在太命苦了.

我的妈妈全惠芬

妈妈出生在一个小有田地的农村乡绅家庭.也许因为生于这样的家庭,我的妈妈能够得到她的同代人很少得到的教育.在当时的一所中学,妈妈一直读到初中毕业,至今家里仍然保留了妈妈曾经使用过的一个本子,上边可以看到妈妈娟秀的字体.妈妈的字,现在很多大学生恐怕都比不上.

有文化本来是妈妈可以引以为豪的经历,然而,妈妈不但没有用她学过的知识谋得一羹半瓢的饭食,反而因此遭受了长达数十年的厄运.

有些事情,是在妈妈去世以后,姨妈告诉我的.

姨妈说,妈妈在嫁我爸爸前,曾经跳下梧州抚河口,是土改的解放军救了妈妈.当时的情况是,年轻的妈妈经历了家庭的变故:外公死于非命,外婆被吊“半边猪”批斗,而曾经是她的同学的丈夫,抛下了妈妈和才三岁的孩子,远走异乡.妈妈被夫家的人赶出家门,住在一个小镇的破庙里􀆻􀆻这些好像是电影上的故事,可就发生在我妈妈的身上.

姨妈说,妈妈当时想一死了之,被解放军救起以后,妈妈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爸爸.当时妈妈并不愿意嫁我爸爸,因为当时我爸爸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一个没有文化,地地道道的农民,还驼背􀆻􀆻但是因为我爸爸是一个老实人,经历过第一次婚姻失败的妈妈,又经历过死里逃生,妈妈这样一个知识女子终于和一个老实巴交的做了几十年长工的农民结了婚.

妈妈生前和我说过,之所以和爸爸结合,真的是看中了爸爸的老实.老实的爸爸,也的确没有辜负妈妈,在解放的头几年,妈妈和我爸爸在我们老家,曾经有过属于他们的幸福时光.妈妈说过,我哥哥出生的时候,爸爸开了在村里不算是小的酒席,唱当时农村非常流行的“鸡项歌”.而妈妈也曾经把她和前夫生的孩子,也就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带到村里,一直到这个哥哥要读书了,才离开妈妈回到他的家人那里.

这张照片大约是妈妈最幸福时候的见证。妈妈和五舅父、姨妈和阿德哥在梧州合影。

但是,爸爸妈妈的幸福生活,因着时代的风浪,短暂得如流星闪逝.我的出世是一个转折.妈妈曾经说过,在我还在吃奶的时候,因为“大跃进”,她一天天背着我去劳动,起三更睡半夜,妈妈说过一些带有怨气的话,甚至说叫人看看这样的运动能够搞多久.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山村农妇的口,当时的麻烦可想而知.据说当时有人表示:这个女人很麻烦!

于是他们把妈妈关到了村里的祠堂,白天批斗,晚上不许回家.还在吃奶的我,白天就由爸爸抱着,看哪个孩子的妈妈奶水没有吃完,让我上去吃两口.到晚上九点以后,爸爸抱着我到村里的祠堂,让看守的民兵解开捆在妈妈身上的绳子,让我吃奶!

我无法想象爸爸和妈妈老泪交加的样子.倒是在去年我回乡下的时候,一个曾经看守过妈妈的村民主动和我谈起我的家庭,我的妈妈.他眼睛里充满了愧疚,看着我,说:“知道你妈妈当年是怎么样给你喂奶的吗? 你爸爸把你抱来,头低得不敢看任何人一眼􀆻􀆻”

我无言以对,话出自这位已经早就做了爷爷的村民的口,使得我相信妈妈对我说过的往事,没有半点水分.

如果说,“大跃进”是妈妈厄运的开始,当时承受这个灾难的毕竟还有爸爸.但是,后来我家的灾难,就由妈妈这个苦命的弱女子独力承担了.

被饿死于一九六零年的爸爸。

一九六 ○ 年春天,爸爸终于熬不过断粮之际,于农历三月三日,撇下妈妈和他的两个孩子,撒手人寰.妈妈说,那时候,她第一个念头是跟随爸爸一样去死.她叫人用几块门板做成棺材,草草埋葬了爸爸.当天晚上,她把我绑在背上,拉上才六岁的哥哥,娘儿三人准备一起投河自尽的时候,碰到了村里一个叫老郭的村民.老郭和妈妈同年代,也经历过不少的人生风雨.她问我妈妈,带着孩子去哪里? 妈妈没有回答,用手指指心口,已经泪如雨下!

老郭马上意识到我妈妈想干什么了! 她拉着我妈妈就往家里拖.她用自己的故事告诉我妈妈,孩子在,希望就在,并告诉我妈妈:“九叔(我爸爸被人称九叔)五兄弟,只有他生下了两个男孩子,你怎么能够忍心葬送九叔的一切􀆻􀆻”

妈妈生前每每说到这里,都哽咽得说不下去.今年清明,我回家给妈妈扫墓,意外见到老郭,这个已经失明的老人,在她的厨房里,知道是我回来了,刚说出“你妈”两个字,泪水就涌出来,同样哽咽得无法说下去.

苦命的妈妈,从绝路上走了回来.但是,她的希望在哪里? 这时候,在城里已经安了家的姨妈,希望妈妈能够改嫁到城里.凭着妈妈曾经参加过裁剪学习和有文化这样好的条件,姨妈说:“你妈妈应该可以找到很好的人家!”但是妈妈始终没有嫁到城里,因为有一个人和妈妈说了一席话.

这个就是我的堂姐,和妈妈差不多年龄。她的话影响了妈妈也影响了我们兄弟。

这个人是我的堂姐.堂姐生活在妈妈曾经生活过的小镇的对岸,她知道妈妈当年的处境.妈妈和爸爸结婚以后,和妈妈年龄相当的堂姐就成了妈妈的好朋友.我小时候发现,堂姐到我家经常是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一夜说话,“九婶九婶”的叫得很亲切.妈妈说,堂姐表示,她支持我妈妈再嫁,但是一定要“骑马带鞍”.

堂姐说:“九婶,我知道你的辛苦,我同意你再找一个好人家,但是一定要带上我的两个细侄子,他们是我九叔的血脉,没有妈妈他们不会成人!”

妈妈说,堂姐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泪水打湿了枕头.她就是铁石心肠,也过不了自己的关了.

我问妈妈,带上孩子改嫁,我们的命运会怎么样呢? 妈妈说,在过去,“带归仔”这个名字,会给我们心理上带来很多阴影.

她考虑,带大我们兄弟,必须让我们生活在有利于我们生长的环境里.于是,从一九六○ 年到一九六四年,在我的家乡,留下了很多关于我和妈妈的回忆􀆻􀆻

家里一本裁剪笔记里可以看到妈妈的字迹。

天上布满星星的夏夜,我睡在妈妈的怀里,听妈妈说“牛郎织女”的故事,说“南极仙翁”的故事,说“朱买臣五十得公卿”的故事􀆻􀆻

夜了,露水起来了,妈妈抱着我走回古老的泥砖屋,把已经半睡的我,轻轻放到床

上,把麻布做的蚊帐从钩子上解下来,再把油灯端到床里,用灯火一只一只烧蚊子.“哧”的一声,一只蚊子被烧死了.我偷偷看,妈妈的脸上偶尔会出现一丝笑容􀆻􀆻

下雨的日子,妈妈不能够下地干活了,她就在家里忙家务,或者是为我们补衣服,或者为我们做鞋底(妈妈做的布鞋很漂亮).总之是把我背在背上,一边做事情,一边给我唱歌.歌词是:“落水粑粑,兄骑马,请兄入屋饮杯茶,茶叶还在木根底,槟榔还在木上开花􀆻􀆻”有时候是彩茶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歌词:“昨夜听闻花粉香,定是书房有女娘􀆻􀆻”

我相信,那是母亲的才华在一生中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时候,虽然听众只有我这个还未经世事的小孩子.而我自己所以特别喜欢星光的夏夜和下雨的日子,相信也是和妈妈的故事和歌曲,包括这个时候妈妈留给我的母性的体香有关,让我难以忘记和妈妈在一起的这些情景.

可惜妈妈的故事只能够在夜里和雨天讲.平时的妈妈需要下地干活,而我自己也有让妈妈非常生气的时候.有一件事是我很难忘记的,我和童年的小朋友到村子里的禾草堆上玩,用木架子架起来的禾草堆有五六米高,玩得高兴的时候,同伴们发现生产队队长已经从山里回来了,他们担心生产队队长会因为我们在禾草堆上玩而惩罚我们,纷纷从架过来的木头上撤离了现场.我还来不及撤离,有小伙伴把木头拉走了,我只好从禾草堆旁边往下滑,一滑就头部朝下,碰到了禾草堆的木架上,我

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妈妈抱着我,呼唤我的小名,她的泪水长长地流在她的脸上􀆻􀆻

妈妈参加梧州市群众裁剪车缝学习班的留影。后排右二为我的妈妈。

小伙伴为什么把我晾在禾草堆上? 孩子的心理可能无法考究.但是妈妈认为,这是一个寡母带着孩子生活而受人欺负的非常危险的信号.之后妈妈不允许我和村里的孩子玩在一起,不允许我再“闯强惹祸”.

于是,有很长时间,妈妈下地了,我被关在家里,门槛上的一个洞成了我一天的“玩具”.我捧起泥沙由上往下溜,一天好快过去了.妈妈回来的时候,我经常已经睡在门下.妈妈抱起我,用一瓢冷水帮我洗洗脸,洗洗手,再洗洗屁股,就让我上床睡去了.有时候妈妈为了让我有事情做,故意不带粥就去开工,要我和哥哥在太阳将照到屋檐的时候,把粥送到田里去.我们送粥的时候,常常听到村里的人在妈妈面前夸我们兄弟:“有用!”我发现这时候妈妈笑得很开心.

一九六四年,我七岁了,七岁是应该上学的年龄.这年春天,妈妈叫我跟村里的一个人到一个叫“杨梅”的地方种木薯,妈妈让我叫这个人作“二叔”.

这个平时对人非常严厉的中年男人,那天对我出奇的好.我还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村里有人告诉我,这个人要娶我妈妈了,他将是我的“养饭爷”(继父).坦白说,我对“继父”是心怀敌意的,因为我不能够接受一个陌生人进入我的生活,何况他是我平时见了就害怕的男人.但是妈妈告诉我,二叔会对我很好的,送我读书,给我买新衣服􀆻􀆻

大约不久,这个二叔果然住进了我的家.他是当时的生产队队长,做事风风火火的,有很难听的外号.这年秋天,我果然到村里的小学上学了,穿着妈妈为我做的新的士林蓝的裤子,妈妈送我到学校.一个老师说我高度不够,最好明年再来.妈妈拉着一个姓周的老师,希望他同意让我入学.这位老师把我抱起来,拧拧我的脸,对另一个老师说:“让他读吧!”我就这样成了一个小学生.

妈妈的很多时光都在缝纫机前度过。

我和哥哥后来曾经议论过,以妈妈的文化和处事的眼光,显然继父不是妈妈喜欢的人;但是为了我们能够读书,特别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为了让我们兄弟能够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家长,估计妈妈也是再三考虑以后做出的选择.

妈妈去世以后,姨妈告诉我:“你妈妈喜欢的人抛弃了她,以后你妈妈没有遇到过她满意的人,包括你爸爸,和现在的继父!可惜你妈妈那么漂亮!”姨妈用“红颜薄命”形容妈妈.

应该说,除了文化的差异,事实上继父对我们兄弟都不错.但是,继父和妈妈在生活安排上的分歧,实际上在妈妈生前我们就已经看得出来.妈妈经常说,继父是“得文使文,条裤裂成裙”! 意思是说继父过日子没有计划.因为没有计划,我们那时候的生活经常是捉襟见肘! 

现在看来,那也不仅仅是没有计划,是时代给我们的实在太少了.

妈妈因为经历生活的磨难,成为一个充满忧患意识的人,绝对不敢“先使未来钱”.但是,无论你是怎么样充满忧患意识和精打细算,在那样一个年代,“贫穷”两个字,都会始终伴随着你,特别是像我们这样贫寒得没有任何家底的农民家庭.

妈妈生前用过的篮子。用来装衣服的“文蓝”。

我到现在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的厄运是那么接二连三.妈妈和继父结婚以后,先是在一次上山锯木的时候,被木头从身上滚过,几乎是死里逃生.再就是弟弟出世以后,染上了一种顽疾.这种病不但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反而又带来了她生命的又一次打击,“文革”中妈妈再度被批斗,及至最后离开人间.

妈妈锯木(一种枕木)受伤是在一个冬天.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看到妈妈一边衣服没有穿进袖口,上边覆了一些草药,一只手和一边脸上都已经乌黑.妈妈告诉我,在山坡上锯一节枕木,由于她躲闪不及,一节粥桶一般粗的枕木从身上滚了过去.那次是妈妈和继父一起上山,我当时对继父真是有些恨,但是妈妈说,是她自己没有做过这样的活,没有经验.

妈妈从此以后又是厄运不断.一九六六年,弟弟出世,生活本来就拮据的家庭,没有让已经四十多岁的妈妈生产以后得到什么营养补身子.产后不久,妈妈到一个叫“长沙腰”的地方去给稻田除草,被大雨打湿了身体,生产队的劳动是没有考虑工人的身体的,雨后妈妈仍然在工作.回来以后,妈妈就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无力,一只脚大一只脚小,妈妈再也不能够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

不能够参加劳动的妈妈,有机会就在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我在学校回来,常常看到妈妈一身都被汗水湿透.妈妈的脸上也是一脸汗水.

妈妈嫁给爸爸时候陪嫁的皮箱、木箱。

妈妈有病以后,我就经常陪妈妈到外婆那里,让一个妈妈叫他作五叔的老中医开药方,拾中药.这个五叔不收妈妈的钱,他也跟村里的人一样叫妈妈“阿姨”(几乎一村子人都叫妈妈阿姨,阿姨在农村就是大姐的意思,因为妈妈在姐妹中最大).他每次在外婆家,由外婆给这位五叔煮一餐有猪肉的面条吃了,就把脉、开药方,用的是毛笔.拾药的事,往往就是我或者哥哥到离家三公里的小镇上去完成.

那些日子,去外婆家的路上,妈妈走走坐坐,也会给我说些做人的道理.礼貌啊,不要像朱买臣那个前妻一样爱富厌贫啊.有时候看到乌鸦,妈妈又会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的来历.

而到小镇上拾药,我也和那个药材店的职员都成了熟人,有时候有的药没有,这位店员就叫我们改为什么什么,我们也不怎么清楚,把药拾了回去就是了.

也许是那时候很多药都不齐全,也许是五叔的药方根本就没有用,妈妈的病从来没有好过.而家里的生活,也因为妈妈不能够劳动,还要用钱拾药,更是每况愈下,经常是粮食不够吃.农村一般是白天吃粥晚上吃饭,因为粮食不够吃,妈妈建议晚上改为吃粥.但是吃粥好像米吃得更快,继父硬是又改为吃饭.

那时候油是生活的珍品,妈妈煮菜时,经常为是不是要多放一点油而犹豫.有时候妈妈说,你们长身体,不吃一点油会头晕的,就往锅里下多一点油.我发现以后,又把一些油兜回去,妈妈也就不反对了.

那些日子家里很少吃肉,所谓加菜,往往是到村里养有鸭子的人家买几个鸭蛋.下锅的时候,我经常守在灶边,把已经掏空了蛋清的蛋壳放到炭火上烧,等蛋壳里残留的蛋清鼓起一个泡,就用手剥下来吃.妈妈看到我这样,经常把蛋清倒出来以后,又用锅铲往蛋壳里再放一点蛋清,让我烤来吃.

所谓祖上留下的就是这样的坛坛罐罐。

日子虽然艰难,但是我们的生活仍然是充满了亲情,不过这样的生活也过得不平静.大约是在一九六九年,参加了“红小兵”的我作为村里小学的文艺队队长,几乎每天晚上到学校(正是关过妈妈的那间祠堂)排练文艺节目,然后到附近村子里演出.“表演唱”«不忘阶级苦»是文艺宣传队的保留节目,妈妈为我组织表演这个节目准备了所有演员的服装.地主的绸缎衣服,妈妈用她的旧衣服改了;穷人的衣服,妈妈就把家里的破衣服帮我们剪了,再缝好.因为服装的特别,我们到每一村的表演都非常火爆,看的人也很多.

原来妈妈因为不能够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偶尔用家里当年和爸爸结婚时候留下的缝纫机,帮一些人车缝一些旧衣服,我们一家吃油吃盐和偶尔吃蛋就是靠这些人

给妈妈的人工钱解决的.这时候村里贫协主席的母亲发言了,她说我妈妈不干生产队的活,自己私捞,还叫人“霸王”.

我终于明白,这又是有文化让妈妈闯了祸.

原来,那年过年,贫协主席家里贴春联,有人给他写了毛主席的诗句“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妈妈看到春联,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啊,霸王!”,这句话在村里传开了,不少人叫贫协主席“霸王”,妈妈则成为贫协主席“专政”的对象.

那天晚上,我看到那个独眼和贫协主席用扫把枝打了妈妈.十二岁的我,站在一只谷桶上,把这些情景看得清清楚楚,让我幼小的心灵对“文革”政治运动充满了厌恶.

之后的生活发生的变化是,继父被免去了生产队队长职务,到大队的学习班去学习(实际是限制人身自由).而妈妈的口粮被扣在生产队里,就是交了钱也不能够称出来.

    于是,从学校回来的我,经常发现妈妈在借米,有时候借不到,妈妈几乎是哭着回来.而继父借谷子则要去到离家几十里的堂姐那里.好不容易挑回来一担谷子,才能熬过了青黄不接的日子.而看惯了这些情景的我,也深深知道了家里日子的不容易.所以,上初中以后,我曾经以学生代表的身份参加一个“教育革命现场会”,三天发了共六角钱的补助.当我把这六角钱交给妈妈的时候,妈妈可以说是老泪纵横.

而整个初中的日子,几乎每星期都是妈妈把头菜或者咸鱼煮好,放在一只玻璃瓶里,让我带到学校吃一个星期(我们在学校是自己做饭).而由于妈妈的遭遇,我在中学时候的人生也随之来了个大转折,我没有资格参加“红卫兵”组织,老师说,我将来也不可能再入党,最多可以入团.而初中毕业,我果然因为“社会关系不好”,被剥夺了上高中的权利.

十四岁,我成了一名农民.

我和哥哥相继因为“社会关系不好”而不能够上高中,这事对妈妈的打击一点不亚于当年爸爸离世的打击.虽然我们回家以后由于参加了劳动,家里生活已经比几年前有了好转.几年后,继父出力,妈妈出主意,我们用泥坯砖盖起了前厅.但是我发现妈妈这时候很少说话了,在家里干活,经常是无言无语,身上仍然是湿湿的汗水.

如果说,以前的所有灾难,妈妈都熬了过来,是因为我们兄弟的成长,让她看到了希望,相信坏日子迟早会过去;那么,现在我们不得不终止了学业,回到家里做农民,这就使得妈妈多年的希望彻底付之东流.

为了我读书的事,妈妈叫继父去争取过,继父回来表示无法挽回.我看见妈妈的眼睛急得红红的,她骂继父没有本事,说自己当时嫁错了人.总之,妈妈把很难听的话

都骂了出来,但是仍然没有办法改变我不能够继续读书的事实.

此后的妈妈,经常在夜里,一个人坐在家里的天井上发呆.

一九七四年,我因为向文化馆投稿,被文化馆通知到县里学习一个月,回来过春节的时候,妈妈曾经问我,春节以后回不回去再学习? 我说学习已经结束,不回去了.

这是是妈妈离开这个世界以后我的一年表情。

妈妈说,还以为可以出去工作了,原来不能够.她默默自语.

一九七五年,我离开妈妈到离家上百公里外的地方修水库.因为妈妈病重,一个月后我回家看她,妈妈拉着我的手,在家里的厅堂很严肃地对我说,不要再去,再去就看不到妈妈了.

我以为这是妈妈病后说话有些乱,也不怎么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只是这天晚上,妈妈到我床上说要陪我睡觉的时候,我发现妈妈的身体很冷.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是妈妈和我在一起最后的时光.我回去工地不到半个月,接到了“母病危,速归”只有五个字的电报,而由于当时的交通不方便,经过转车,到我第二天早上回到家中的时候,我看到哥哥和同母异父的哥哥弟弟都剃了光头.我明白自己人生的天空已经坍塌了,苦命的妈妈终于没有熬过这个炎热的夏天.

泪水如雨水一般在我脸上流泻!

妈妈离开人间的时间是一九七五年六月十二日,之后每到这个日子,我都会因为想念妈妈而流泪.我写过很多文字,都和妈妈有关.而我的女儿出世,又恰恰是在我妈妈离开这个世界以后的十一周年.

这是老屋的屋后,我起码有五六次梦到这个地方,而且都和妈妈有关。

我不知道这种巧合有什么含义,但是因为妈妈的这个日子,我从来没有给女儿过她的生日.后来是女儿长大了把自己的生日改为农历的日子,才避开了这个经常让我肝肠寸断的时间,让我为女儿的生日添一些笑容.

我曾经说过,要为妈妈的一生写一本书,这个愿望也促成了我当年选择文学而放弃美术考试的机会.但是到现在,三十多年已经过去,我的文字仍然没有写出来.在今年母亲节来临的时候,我把自己关于妈妈的一些回忆,匆匆地记下来,纪念我那苦命的妈妈.

                        二 ○○ 八年五月十二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