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槐与风 ![]() 2022-05-01 @ 花辞镜 「 我们惴惴一生,不曾慢条斯理地说爱。」 🎵 壹 我是民国二十六年回来的,三四月份吧。 回国那天,天空正阴沉砸着雨滴,风还梭得紧。我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在码头张望着等人。 冷,扑面的冷,大衣和旗袍间还有好大空处,冷风直往里面灌,我没带伞,用手遮雨就腾不出手来攥紧大衣,实在是狼狈至极,早没了回来前那个端庄气度。 正恼着,却感觉没了雨点打在脸上,风也小了些许。我抬头看,是把黑伞,旁边站着一个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的谦和男人。 我打眼瞅了一下,应该是他。 稳住我的音调,努力显出大家闺秀的样子来,“实在是很感谢先生了!不知能不能捎我到前面的瑞丰书店避个雨,不顺路的话也没事的。” 并歉意的笑笑,又恼为什么不随身带个镜子看看自己现在是有多狼狈的模样。 世上的女人大抵都是这样的吧,特别在意自己的相貌总在不合时宜的时候了。 “下雨就还是先回家的好。没什么的,现下正好没什么事情,不知小姐往哪走,我可以往那儿走走。” 男人谦逊有礼地笑笑,没一点嘲讽油腻的令人不适,目光也只是看了一眼我之后就不落在我的身上了,让人松口气的舒坦。 暗号也对了,是他。 我不太会聊天,接下来同路段的寒暄问候倒也没想象中的那么令人抓脚发麻。 在话里小心翼翼的大有文章,我们互通了姓名以及基本情况,毕竟结婚对象还是了解的多一些较好。 我知道他姓白,日前是出版社的编辑,别人都称呼他为白先生。 这一路走着,一男一女一伞。过路人只是扫了我们一眼便匆匆走过,想来是看着只是对情侣觉得再正常不过。 我后来再回想这一幕,脑子里盘旋的念头是,我们如果只是普通人多好啊。 在没话说的时候,他会说起出版社的插曲趣事,是个幽默风趣的先生,但我没忘记在到家的时候,找门房的张叔要了家里的座机号码给他。 “期待你打电话来,下次我们找个好天气好地方一定好好聊个痛快。”我没有要他们出版社的电话,等人走了才长舒一口气,可是手心里还是汗,还是心悸。 吴妈赶紧拿着毛巾过来给我揩头,嘴里还是操着熟悉的浙南口音,“唔小姐哎,快去泗个热水澡,这伤风了可不得了哩!” 我勉强支力笑着让吴妈给我煮碗姜汤来,然后瘫倒在吴妈给我放的热水里,让外层的热意拥抱烘烤,重建一天的碎裂。 那天是我第一次任务,我还清楚地记得双手浸在热水里良久还在轻颤。 父亲是晚上才回来的,那时辰我们已经热了两次饭。 进门来父亲很抱歉地搓着手道:“乖囡囡还莫吃饭呢,怪我怪我,下次一定回来早些。”全然没有商会主席该有的样子,我摇头失笑,给父亲倒了杯热茶。 回来几天,父亲一直让我松快,让我和邻家姐姐妹妹出去逛逛,看看遂川城里的变化。 我却不怎么出门,在房间里看书也安不下心,总念着那个或许会打给我的电话。 前几日下的雨还瑟在骨缝里,今日却是骄阳天,天上也没得什么云彩遮盖,光线就直愣愣地射下来,炙烤着身体里残存的雨意。 吴妈说今年的天象不好,兆意颇有点兵戈战象。 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在花园里修花,修得不齐整,也不成什么大雅,我心知这是心不宁的缘故,却没别的法子去管。 门房的张叔跑过来说有我的电话,我愣怔了一瞬,提着裙子跑过去的时候手脚打颤。 预计的情况来了。 约莫一个月后,我和父亲说我要和白岩结婚。白岩,就是白先生的全名。 父亲很不同意,询问我白岩的来历,我骗父亲说是英国一起留学的同学,日久生情。约好了他早些回国安顿就事,然后再论婚嫁,还在父亲面前我们装得情意正浓。 父亲还是不满意,不满意白岩的工作和家世,但禁不住我再三哀求,最后也说好了由父亲托关系引荐到重庆去任职。 父亲不愿意委屈我,所以婚礼办得也不算匆忙,但当时上海战火纷飞,白岩那方的婆家人实在不便过来,也简化了不少流程。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 结婚证上的誓词有这么一句。白岩说,同心莫相忘,齐志莫相负。 重庆三面临水,我们买了船票走的水路,带的东西也不能很多,父亲给我留了好些纸币,银钱,给我防身。 我到现在依旧很感谢父亲,在那个动荡隐乱的年代愿意成全他眼里的儿女的爱情。 父亲给白岩托关系就事的工作是卫生署的一个小副处长,倒是个闲职。 父亲来信说不想给白岩那么大的官职,一是觉得男人想爬得高就得自己挣来,二是怕白岩权钱在手,下一步就是色了。他不愿意捧养着多年的女儿受委屈。 父亲的想法很好,但白岩的位置太边缘化了,能够触碰到的级别信息太少,实在不利于我们搜集情报工作的开展。 于是白岩和我商量,想拿出点经费,依着自己曾是编辑的旧历名正言顺地开家书店,支起一个重庆点的地下接线网络。 但上级没同意,书店目标太大,而且上海那边的隐蔽战线网络因为同志的背叛而差点被一网打尽。 现在的风头还紧,最后给我们的指示说是先潜藏一段时间,藏的扎实点伺机而动。 没过很久,卢沟桥事变的消息随着报纸满天飞,我们依旧没掌握什么有用的消息,像个废棋。 “不能再这样了,”那天晚上白岩坐在桌边扶着酒杯说,“阿容,我们做场戏。” 那时候白岩处里的有个人凭着攀关系跳级升职了,我们给自己安排的戏码是,我嫌弃白岩无能穷酸,每天不着家地打麻将逛街。而白岩就是寄情于文学书画,常办什么文化沙龙。 在街坊邻居的眼里,我们两口的关系算是吵吵闹闹搭伙过日子的,感情还可以,但时常吵架,摔杯子摔碗,花瓶玻璃窗都不知道换了几拨。 有天早晨起来,我摸着刚擦的玻璃窗,推开来看,瞧着面色酡红的太阳,像大晚上回来应酬喝醉的他,看到我撒火时的神色讷讷。 我是真的无奈和生气的,为了结交关系上下逢迎他总是喝得烂醉回来。也是真的没办法,我们注定不是普通的夫妇,不能只盘算着家里柴米油盐地度日。 其实也有甜恋的时刻,偶尔他回来得早,踩着落日辉煌的尾巴回来,我在楼上听到他和街坊说话。 “白先生今天回来这么早啊,呦,这花是给白太太的?” “是啊,前天喝醉了,可给她气得够呛,这不买束玫瑰来给夫人赔罪嘛。不说了我先回去赔礼道歉了。” 我赶忙背对门口拿起剪刀假装给盆栽剪剪枝丫,等着他来将花捧到我面前。 也算是苦中一乐了。 自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大举侵略中国,攻略目标直指南京,蒋介石决定迁都重庆。十月十一月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官员迁到重庆。十二月,南京陷落。 听闻这个消息我和白岩整夜未睡。我们的同胞在受难,我似乎可以想象又无法完全感受他们在经历的惊悸浊世。 黎明啊黎明,你何时才能到达? 民国二十七年尾,日军连日轰炸重庆市区,白岩拉着我灰头土脸地躲在防空洞里,他抱着哭得浑身发抖的我,凝重不语。 政府里亲日派又隐隐然活跃起来,攒动民心想让政府与日方和谈。 在轰炸稍停的时候,那个亲日的领头官员就领着卫生署一派官员去慰问受伤的民众,白岩也去了。 慰问快结束的时候,枪声响得猝不及防,领头官员死了,刺杀者也饮弹自尽了。 事后我看报纸上写刺杀的人是个不满亲日政策的普通民众,其实并不是,就是预谋的刺杀。至此,亲日派才没有动作了。 此后几年,大轰炸一直都在,断断续续的。我那时每日都到医院帮忙,每天每夜痛苦地哀嚎,血殍遍地。 药物也缺,绷带也缺,床位也缺,什么都缺。太多的人了,我救不过来,也没办法救。 我看着墙门往外运的尸体,不由得想起来刚来重庆的时候爬过的山梯,荒草堙道,如今是尸身伏路了。 还有被硝烟遮盖半笼纱滴血的晚霞。 我晚上看见白岩的时候,眼泪像浪花的潮汐一瞬间朦胧了眼前,声音哽咽地说不出话。我的眼泪拙钝,也没什么用处。 白岩抱着我,用手紧紧扶着快要瘫软的我,他眼眶通红,附在我耳边轻声说,“生来不做亡国奴,吾辈以血扶轩辕。”我哭着点点头。 直到民国三十二年,轰炸的警报声才没有再来。 民国三十四年,日本无条件宣布投降。消息传来的那天街巷人头攒动,欢呼的热浪建楼一样一层盖过一层,喜悦充斥周际。 我,哭得不能自己,白岩也激动地冒出泪花。 他对我说,“我的,我们的国家保住了。”我摸着狂跳震动的心脏,指着街上的人群说,“我这时才真切的感觉到,我们和他们是心同心的。” 我们虽见不得光,但我们和其他的炎黄子孙是同心齐志的。 同年,政府和共党签订了《双十协定》,白岩被调到了党务调查科任参事。 但我们都知道,仗迟早要打起来的,蒋介石不可能容许有第二个合法党派威胁自己的地位。 下一年蒋介石就撕毁了协定,战火又燃起来了,但我们还是恳恳切切地做事,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白岩在家的时候,常常和我说,“总要抗争过后再去死的,不用记得我,我死的那片土地会记得我。” 我说,“好。” 【沈容自记】 贰 奶奶和我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是摇着蒲扇笑着说的。 “谨松从没说过爱我,但是爱这种东西像触碰,你总能感受到的。我们惴惴一生,不曾慢条斯理的说爱。时景没给我们时间,但相守我已经知足了。” 老年人说话慢吞吞的很吃力,我递上茶杯,让奶奶润润喉咙再说。 “我曾和谨松开玩笑说,要写两本东西,一本是胜利了我们两的惊险小传,一本是抓住了我们两脱罪的口供。总是没腾出时间写,等到想写的时候,他不在了。” 我的爷爷,顾谨松,另名白岩,1948年失踪,亡逝在祖国内战胜利前夕。 奶奶写了个小记,却一直没写那个惊险小传,明明也胜利了。 我没问问奶奶为什么,我明白的,想分享的那个人不在了,写了也没所谓意义。 但是奶奶写了其他的,“他的人生历平我来给他写。” 【顾谨松】 顾谨松,本名顾谨松,别名白岩。(1911年9月20日—1948年)安徽省桐城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留学英国爱丁堡大学。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归国加入共产党,根据上级安排化名白岩就职于遂川出版社,掌握并传递国民党规划的舆论导向,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组织安排和沈容同志结婚,并潜伏于重庆国民政府内部。潜伏期间及时传递国民党内部政策风向,与外线支部人员里应外合打压国民党内部亲日动作。 抗战胜利以后,转移到国民党党务调查科工作,在获取国民党阵线对应战略方案以后及时报告给我党接线人员,在保卫我方阵线上作出重大贡献。 1948年夏,顾谨松失踪,后证实被特务逮捕放置在白公馆,受尽酷刑仍不叛党,最终被枪毙于胜利前夕。 他说过,吾辈以血扶轩辕。 奶奶还写了一首诗。 《忆松》 人 生来降临人间伴啼哭 死后归还大地只一抔 黄土,无论贵贱。 达官显贵,商贾摊贩,闯关走马。 众生众相,冗长一生,忽觉白发。 我扶着窗帷,摸着多出的划痕, 描红绘梨春,玉藻琢秋意。 我抬头看,木槿的愁绪萧萧散着, 它要搬家了, 根里藏着一个城市几十年的梦。 我又想起,抗战胜利的那天。 他捂脸哭的像个孩子, 肩上没有勋章的载重, 是这片土地还没给他。 我的回忆浅薄模糊, 但我还是想, 世上再寻不到他的踪迹, 至少让他留个清名在吧。 奶奶还和我说起过爷爷失踪的那天。 “那天太阳很大,燥热的很,被烘烤的我实在惫懒,再加上怀孕害喜,实在没什么胃口,你爷爷看我难受的紧,预计出门去买冠生园的四喜丸子给我开开胃。” “他出门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的,走的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路, 脸上是安抚我宽慰我的笑容,说让我等他一会,他马上回来……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奶奶的精神已经很不好了,只有在说起过去的时候才会多些活力神采,说着说着她躺在躺椅上慢慢闭上了眼。 我端着茶杯慢慢退了出去,假装没看见奶奶眼角慢慢沁出的泪,有些情绪是需要一个人的环境的。 叁 // 2021 今年街道办贴了告示,要征收老兵的信息和事迹,我也不知道家里的那个本子算不算,就交上去了,还有一张旧照片——都是十年前结婚的时候父亲交给我的。 “妈妈,太爷爷是英雄吗?”回来的路上,十岁的儿子仰着头问我。 我刚想说不知道,但我低头看着走在绿荫下儿子一踩一点的、轻快明媚的像花一样的影子,“是的,太爷爷是英雄。” 对儿子说,对自己说,对父亲说,对奶奶说,对爷爷说,对很多很多人说。 忽的眼睛酸涩,动荡里淹没了爷爷的姓名、生命,活下来的人不知道他,下一代未听闻过他,最知道了解他的人也早已去世。 奶奶前些年就去了,那时我在身边,父亲跪在床边攥着奶奶的手,痛哭流涕。 我怔怔的落泪,看着她并不很相信,记忆里那个会温声给我念书的奶奶也会被病痛折磨的衰老皱巴,像崩坏的树皮。 奶奶走前,回光返照那一刻,念的一直是“谨松……谨松”——我的爷爷。 如果真的有下一辈子,让他们再一起一辈子吧,平平顺顺的,什么也不要发生,时间不该愧对他们。 我翻开奶奶记的本子,一字一句念给我的儿子听。有些东西,是该传下去让辈辈代代的人都知道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