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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换好了中轴以后再骑车，感觉脚下很明确地有力，每一次蹬踏都不歪不斜，都能形成连贯的力量，让车子在越来越快的惯性里流畅前行。自行车设计的全部奥秘之中这样恰如其分的精密本是题内之意，却也一定是人类的聪明才智在无数使用经验之上积累改进的结果。只有所有的零件都运转正常，才会最终形成这样仿佛是天地造物一般的刚刚好、特别好的使用效果。仅仅是出于对这种近乎至高无上的人类智慧的赞美，也一定要使用自行车的，如果还能骑车长途旅行，那就更是妙不可言的了。 这种感受明确地让人意识到，长期以来自行车的异响、卡顿、不连贯和沉重，其实都和中轴失去润滑以后轴承中的滚珠逐渐干涩变形和磨损有关。只不过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一点一点逐渐衰败到终于崩坏的程度的，只是之前没有意识到也就谈不到及时修复而已。 还好，车子坏在长途骑行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藁城，距离家只有四十公里的地方。藁城是滹沱河边的城市，是沿河而行的重要节点。但是因为离得近，也因为知道在相当漫长的历史中，藁城都已经失去了滹沱河，不向河边发展。在滹沱河的整个平原流域上，右岸的地势都高一些，这决定了右岸的乡村城镇可以直接临河的地理基础。藁城虽然就临着河，比正定、无极、深泽那些左岸城镇更靠近河道，县城却也少有直通河边的路。现在滹沱河修复工程相当程度上再现了古时候的滨水小城的风采。 这次沿河骑行，经过藁城，特意穿过高速公路下的涵洞，到城里那一侧看了看牌坊。以前只在高速公路上一掠而过的车中看见过的牌坊，从来都没有能仔细端详一下，现在终于有了骑车经过的机会，就一定要过去看一看。看一看也就是个牌坊，上书面对所有人也就让任何一个具体的个体都没有什么直接感受的“藁城欢迎你”而已。但是这看一看还是实现了一种遥远的地理期待，就是将过去一直没有落实的高速公路上的一瞥，落实到了一个明确的充满了周围细节的现场里，从而建立起了自己关于这个牌坊、关于这个地方的深刻的个人定位与个人记忆。 离开牌坊回到河边绿道上不久，车子就出了问题。当时车轴部位发出一声声音很大的嘎巴巴的响，好像是断了什么东西，掉了什么东西，让人本能地去看身后刚刚经过的地面上是不是掉落了什么。 然后马上就发现，前轮变速自动地将链条从大轮盘挪到了中轮盘上，骑行顿时效力降低，速度变慢。努力用变速器将链条扳回去，马上就又掉下来，连续几次才发现两个脚蹬子也已经失去了一部分着力点，变得咣咣当当，左右摇摆的幅度很大。以这样的状态再走几十公里的路一定是举步维艰的；经验证明，一旦工具失效，哪怕是部分失效，比如扎了带，断了链条，它就从得力助手变成了累赘，旅行也就失去了审美的愉悦。审美的愉悦是以自身的基本完好为前提的，这个自身包括自身正在使用的工具。没有办法，只好放弃继续沿河骑行的计划，转回头进了藁城。 有点意外的是，这么多年过去，藁城已经不是印象中那种大车滚滚灰霾沉沉让人一分钟都不愿意驻足的地方了，小街道平滑整齐，临街的店铺和树木在划一与参差之间自有一番属于人口密度不大的地方的协调感。因为高层建筑不多，所以洋溢着一种老街巷的平易方便乃至宜居的诱人气息。相对于人口和建筑都过于集中的省会城市，过去县城的优势在经过整治改造之后终于显现出某种现代性。 唯一一家我骑的车子的品牌店，老板夫妇俩显然更对卖车感兴趣，不愿意拿出些时间精力来修车，只好找了另一家品牌的店。正在门口修车的小伙子先说了一个价格，我说没问题，马上他又说活儿很多得等着。不过也许是看在那个我没有讨价还价的价格的面子上，他在让我等了一分钟以后就开始修了。拆卸中轴的动作很是娴熟，拆下来再装上一个新的，应该很快。 然而中轴拆下来了，靠近轮盘的这一侧的轴碗却怎么也摘不下来。努力了努力，弄坏了一个摘除工具，还是无济于事。他的结论居然是：你的车子废了，摘不下来了，买辆新的吧，或者干脆打车回去。 他岁数不大，但是并不因为自己的能力有限表现出一星半点不能胜任的歉意，而是将一切责任都推给了车子自己。一个人懂不懂基本的道理，能不能在礼数之中挣钱，看来不在岁数。我只能鼓励他再试试。旁边一个似乎是长期在这里看热闹的老头也动手试，最后自然也是无功而返。这位显然是长期围观修车子而也有了相当的修车子技术的闲人，不为名利，只为了解决问题。虽然最后没有解决得了，但是那种只针对技术问题而来的诚恳还是让人很感谢。举目四望，修车子的有人围观，修鞋配钥匙的也有人围观，围观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无所事事的悠闲人生状态的自然表现。其基础是相对安稳的生活和无所求的价值观，在很多地方，即便还存在这样有闲心的人，在整体氛围上也已经没有了他们的立脚之地。 所有人都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头脑里已经在想象好几个画面：车子真的不行了，准备扔给一个过路的收破烂的三轮，也就十块八块的废铁价。那得把新座位摘下来，得把手机架、前灯架和后尾灯摘下来…… 我甚至进到店里看新车子了。那个维修水平不高但是一说卖车子就来劲儿的小伙子极力推荐一款一万多的车子，说可以放四个水壶云云。 去旁边的店里看，一款最新出品的价格3000元的车子倒是一眼就看中了，新设计的款式和最新的工艺使这款车子看起来非常利索，由其造型似乎就能直接感应到用它来骑行的时候的流畅和快捷。车子的消费是需要更新换代的，过去那种一辆车子不用到烂了，不用到维修成本太高的时候绝不放弃的习惯，在这样的新车面前很有一点要马上瓦解的意思。 不过旧车子只要摘下轴碗就可以恢复如初，就能将其从危亡状态里拯救出来的念头还是很强烈。车子骑得久了已经有了感情，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工具，包括它的每一点擦痕和无关大局的零件缺陷在内的一切，都融入了你的生活，成为亲人一样的存在，怎么能在还有一线希望的时候就予以毫不留情地抛弃！ 为了抑制一下消费的冲动，也为了找厕所，就近到旁边的市场里走了走。那种几排两层楼互相距离很远地排列开来的像是平房大院的市场建筑格局，应该是七八十年代的产物。在别的地方已经很少能见到，其容纳车辆和行人都可进入的宽敞和所有经营户都互相可见的格式，让人想起电影《功夫》里的民居大院，自带年代感，也经由现代建筑过分狭窄拥簇的对比而表现出宽松自然的优势来。不买东西，只是在这里走走看看，也是赏心悦目的。 这时候朋友打来电话，他已经开车过来了。于是将没有了脚蹬子的车子放在后备箱，一路回到了城里的品牌店。尽管已经夜幕降临，品牌店照例还是两个师傅都在紧张修理的维修点状态。 估计维修需要较长时间，能不能修好也存疑，就让朋友先走了，指挥他倒车离开。自己回到维修点，就这点时间，居然就已经修好了。他摘那个轴碗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用的是一个电动工具。按照他的说法，用人力摘是永远也摘不了这个轴碗的。他没有说的是，不愿意维修、维修技术不过硬，是不会促进自行车销售的。逻辑上的BUG阻碍了某些人某些地方的发展，而正确的逻辑是市场教训的结果，也是经验总结与理性思考的必然。 马上给开车走出去其实还不很远的朋友打了电话，分享了这个喜讯。这位朋友已经多年没有坐在一起说说话了，这次运自行车过程中一路都在畅谈，依旧是三观一致、话语投机、毫无挂碍，有一种由衷的愉快。这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生活的流水遇到了起伏，那就随着起伏一下就好，怎知道改变一下航向就不会有新的收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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