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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喜逢 | 析《红楼梦》前五回的纲领作用

 昵称37581541 2022-10-13 发布于江苏

内容提要:《红楼梦》的主题是非常复杂的,“补天”“ 色空”“为闺阁昭传”“大旨谈情”等均是曹雪芹思考的重点;从构架来说,曹雪芹通过双重叙事模式,以思凡作为整体构架,又以“情悟”“世悟”来形成《红楼梦》的故事主体。
关键词:“整本书阅读” 《红楼梦》主题 构架 前五回

《红楼梦》以宏大叙事,展现中国传统文化,同时又以小见大,折射历史、反映社会、反思人生。无论是在艺术上,还是在思想上,更或者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承载上,《红楼梦》都能经得起深层阅读。故而,“整本书阅读”才会选择《红楼梦》。其目的是培养高中生的语文核心素养,积累阅读方法,提升审美能力,使学生在精神上获得滋养。如此观之,《红楼梦》的整本书阅读承载着提升学生语文整体能力的功能与使命。

教育部教材局组织编写,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下册《红楼梦》整本书阅读单元的阅读指导中,对于《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第一项即为“把握前五回的纲领作用”。

《红楼梦》前五回素为阅读之难点,原因在于头绪繁多、故事性弱,且又晦涩难明。然而前五回又是整部《红楼梦》中内容最丰富的部分,不读懂前五回,则难明小说纲领,不知小说创作目的,难觅《红楼梦》的哲思,使阅读流于轻捷,止于浅薄。

本文拟从小说主题、架构两个方面,来思考《红楼梦》前五回的纲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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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主题是小说作者思考的集中表达。但是在小说研究的领域内,小说主题又通常是研究者的倾向认知,具有时代性、局限性。

譬如在清代,小说阅读因袭经学传统,以“本事”替代经学中的“义理”,那么《红楼梦》写的是谁家事,就被作为主题,如“明珠家事说”“张侯家事说”等等;“新红学”创建之后,以考据之法研究《红楼梦》,“自传说”随之形成,《红楼梦》也就成了“自然主义”的杰作;自20世纪50年代始,“反封建主义”又成为《红楼梦》的主题。

凡此种种,都有其内在的合理性。其主要原因在于《红楼梦》的写实。小说第一回写道:

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①

是这种写实的创作态度,使得《红楼梦》得以凝练地反映社会,从而经得起多角度的审视,《红楼梦》的主题研究,也就无法统一为一说。而这种主题的解说,是与解读者有着关联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言,经学家读《红楼梦》,则“易”为主题,革命家读《红楼梦》,则“排满”为主题,因人而异,因需求而异。

小说阅读可以是作者、文本、读者三者之间的交互,也可以仅是文本与读者之间的相互作用。但当读者舍弃对作者的思索,就相当于离开了作者的创作语境,单纯地以自我学识与经历去反映文本之内容,其结果是六经注我式的解读。以上种种说法,很多与此有关。如此读法,自然不是错误的,但并不适合初读者去使用。深入思考作者与文本之间的关系,方易深入理解作品。那么,《红楼梦》有没有确定的主题呢? 当然是有的。那就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目的与思考。在小说前五回中,可以清晰解读作者的创作目的。

在小说第一回中,有“作者自云”部分文字:

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

为闺阁昭传,是《红楼梦》创作的一大目的。

红楼梦》中,刻画了众多女性形象,小说中称之为“ 情或痴”“小才微善”,然而却是寄托了曹雪芹认知中的美好。

如林黛玉,在这一人物形象上,寄托了曹雪芹对于情之执着的认知,忠于情,痴于情,因情而生,因情而死,可谓情的化身,更是美好的化身;又如薛宝钗,虽为黛玉之敌体,虽以冷香丸来克制压抑自我的本心,但仍是一个适应时代主流的淑女形象;又如探春,有凛凛之风,有男儿之志,更有高绝之才。曹雪芹刻画了一系列女性典型形象,将认知中的美好,赋予了她们。

描写这样一个女性群体,自然就是为“闺阁昭传”了,但当这些女子都同归于薄命司之时,这些女性形象,就成为美好的符号化表达。而“美好”之于“薄命”,就成为曹雪芹的创作思考之一:美好的事物,为何不能长久地留存于世间? 这是对人与社会的深层探讨。可以说,这才是曹雪芹“为闺阁昭传”一说的深层含义。

《红楼梦》是以“补天神话”作为开篇的。曹雪芹对“补天神话”进行改写,从而使整部《红楼梦》成为“女娲补天”的后传。而“补天”意蕴,也通过“补天神话”的改写,转移至小说之中。小说第一回中有一条批语:“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第一回石上偈“无才可去补苍天”句旁有一条脂批:“书之本旨。”此两条批语正可说明此问题。

在红学史上,关于《红楼梦》的主旨讨论从未停歇,其中“补天”一说更是风行良久。以“补天”来作为《红楼梦》的主题,是有局限性的,但也不可忽视小说中曹雪芹所强调的补天之思。作家经历是小说创作之缘起,作家的思考也是建立在自我的人生经验之上。曹家终归是没落了的,在思考没落原因的同时,曹雪芹也会思考如何回避这种没落,体现在小说之中,就成为了补天之思。在小说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就将贾府定位为末世,“祖宗基业”就要耗尽,而元春的封妃,为这垂垂老矣之家注入一针强心剂,从而使得家族稍振。在冷子兴的演说中,曾提及贾府败落之基,如“生齿日繁”与无“运筹谋画者”,“日用排场”不知“省俭”,更重要的是儿孙“一代不如一代”等。小说进行中,也曾有种种关于败落原因的描述,如养戏班子、皮肤滥淫等事,均是如实的反馈。在《好了歌注》中,我们又发现曹雪芹的视线并非仅放在一个家族的败亡之上,而是观察到世间兴衰往复的圆环,他在思考如何突破这种规律,他“追踪蹑迹”去描写的,也正是这种规律的作用。

笔者认为,在整部《红楼梦》中,曹雪芹对“补天”的尝试寄托在了很多人的身上,如贾宝玉、元春、王熙凤、探春、贾政,等等。如秦可卿托梦、贾探春的理家,也均可视作曹雪芹对家族覆灭的补救。但这是被曹雪芹自我所推翻了的。他所创作的人物形象,在他认知的社会规律中,去经历、感悟,同时也是在寻找出路,然而这种种尝试,均以失败而告终。

如果“补天之思”更多是社会、家族层面的思考,那么贾宝玉的人生之路,更多是个人精神层面的思考。钱穆尝将《红楼梦》视作“解脱”之作。如此,整个曹雪芹的创作过程,则可视作“求解脱”的过程。

在红学领域中,“色空”一说非常盛行,该说源自小说第一回中“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句。此说可作代表的是俞平伯先生。在《八十回后的红楼梦》中,他有这样的表述:

因《石头记》以梦幻为本旨,必始于荣华终于憔悴,然后梦境乃显……《石头记》本演色空(见第一回);由梦中人说,色是正,空是反,由梦后人说,空是正,色是反。……作者做书时当然自居为梦醒的人,故《石头记》又名《风月宝鉴》,正是这个意思。④

俞先生此说,将梦幻与色空相融合,关注梦中与梦后,是非常有创见的。但此论述的目的是用以分析前八十回内容与后四十回内容的,故而其重心在于小说的起与始。起始之间,正反颠倒,以示人生梦幻,而梦醒之人作之,用以鉴世人。从此角度来说,这又是对于《红楼梦》整体创作思路的探讨。而在此思维之下的色是反,空是正,色是荣华,正是憔悴。

如果将此说延伸,则又涉及真假之辩。太虚幻境的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红楼梦大辞典》对此联的阐释为:“此联谓以假当真时,真也成了假的;把无当有时,有也成了无。”如此,则梦幻为假,梦醒为真。

小说中在空色之间,曹雪芹特意增入了情。情由色而生,亦是悟空之关键。而空空道人在经历了悟之过程后,仍以“情僧”名之,则“情”为不可抛却的坚持。也可说,空空道人本为“空空”,在阅读了石头所记之文字后,反而增加了“情”字。空空道人作为梦醒之人,而仍执“情”字,更显“情”的最真实。曹雪芹在文本中以如此独特的方式,来点题“情”字。

许多学者将《红楼梦》视作“情”书。小说第一回中有这样一段话:

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实,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

此句多被作为“大旨谈情”说的佐证。

《红楼梦》之中的“情”,并非仅有男女之真情,如“十里街”“仁清巷”之人情等,也有不少表述,但此类内容多来源于曹雪芹对人的理解,用以构建小说中的社会,从而成 背景。

在脂批中,有“情不情”“情情”的批语,分别指向贾宝玉与林黛玉。“情不情”常被理解为对不情之物以情待之,关于这一点,本是贾宝玉的天赋性情。在木石前盟的神话中,神瑛侍者对绛珠草的灌溉最可说明,鲁迅先生所说“爱博而心劳”正是最佳注脚;而“情情”,则是有选择地施之于情,正如绛珠仙子郁结的那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红楼梦》的爱情故事主体,正是在这“情不情”与“情情”之间展开。

贾宝玉对美好事物付出以情是“情不情”,当这个情的对象为具有美好属性的女子之时,则是意淫。小说第五回中,警幻仙子说道:

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意淫”的提出,是针对于“皮肤滥淫”,如果以付出与获得来讲,意淫是付出,是对具有美好属性女子的呵护,而皮肤滥淫则为获得。二者之间有着本质区别。

在前五回中,“正邪两赋”论是重要组成部分。“正邪两赋”论表面谈正邪两赋中人,实际却是为了将贾宝玉归为正邪两赋中人。在表面上,曹雪芹以儒家观念来区分大恶大仁者,又以“成者王侯败者贼”一语,将这两类人拉入成败的评价中,从而削减了这两类人的历史意义,进而摆脱事功的评价基点,突出正邪两赋中人的价值。而正邪两赋中人的共同特点,在于他们关注自我精神,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当正邪两赋中人成为一个符号,代表了自我与专注之后,作为情的代表的贾宝玉,自可列入其中。而“情”,则更为显要。

专注于情,才会敏悟于情。在整部《红楼梦》中,贾宝玉对“情”的认知也是有着变化的。在甲戌本第五回中,有“以情悟道”四字,昭示了贾宝玉的情悟之路。在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转述宁荣二公的嘱托:

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

警幻仙姑遵宁荣二公之托,在梦境中给予贾宝玉以镜鉴。然而贾宝玉仍堕入迷津,脱离警幻仙姑与荣宁二公所预设的轨道。设若贾宝玉在这里归于“正路”,则整部《红楼梦》亦不过如黄粱、南柯等相类。如此,则无论佛道,均能给予曹雪芹答案,《红楼梦》也就失去了对“情”的探索,失去《红楼梦》独有的哲学品质。“大旨谈情”并非虚言。而“情悟”,是贾宝玉的根本之悟。

有悟,则必定会有改变,改变的正是贾宝玉对于“情”的认知,在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贾宝玉说道:“昨夜说你们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这段话正是贾宝玉“悟情”之证,也可作为贾宝玉对“情”认知变化之证。

从创作的角度来说,补天、色空、为闺阁昭传、大旨谈情等说,均是作用于贾宝玉身上,并产生影响。如补天,起源于曹雪芹家族的覆灭,进而成为他对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思考;色空一说,更关注于精神层面的内容,寄托了曹雪芹求解脱之心态;然而“情”的出现,既是解脱之途,又是解脱之负累,更是不可放弃的坚持;又如闺阁昭传涉及女性悲剧,而女性作为美好的符号,作为贾宝玉所致力呵护的对象,作为“情”的付出的对象,必然是贾宝玉所认为的最有价值的事物,而将有价值的美好毁灭,本就源自曹雪芹对社会的认知。《红楼梦》的主题并非是单一的,他充分表达了曹雪芹的惆怅、忧虑、无奈与反思。

作为《红楼梦》的唯一主角,曹雪芹在贾宝玉身上倾注了最多的心力。他将自己对社会、历史的认知构建成小说中的社会,再将自己的理想与寄托幻化为人格并赋予贾宝玉,使贾宝玉游走于小说中的小社会里,去求得解脱。然而这终是无结果的,贾宝玉正如那落在青埂峰下的石头,既已“落堕情根”,有了对情的坚持与不可放弃,则《红楼梦》只能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出世与否,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既有补天之思,岂无入世之念?而这又源自曹雪芹的经历,经历决定了他的思考,他是写不出喜剧的。小说中的贾宝玉,现实中的曹雪芹,均未寻得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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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而言,创作主题的表达,需要由故事情节来承载,而故事情节的构架就是使创作主题得以呈现的关键。反之,这种构架亦可作为小说主题的佐证。

《红楼梦》为细针密线之作,在前五回中曹雪芹有着明确的构架意识。而前五回的纲领作用,与这种构架意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红楼梦》中有三个神话,我们通常称之为“补天神话”木石前盟神话”“太虚幻境神话”。这三个神话对于小说的构架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补天神话来源于古籍的记载,如《列子》《论衡》《三皇本纪》等均有此神话的记载。曹雪芹经过对女娲补天这一神话的改写,从而继承了这一神话的内蕴:悲悯、庄重以及补天之思,使得《红楼梦》具有了极高的哲学品质。

木石前盟神话来源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两大传统母题:思凡、报恩。这个神话指向情,确立了贾宝玉作为《红楼梦》中的绝对主角地位,同时也为宝玉与黛玉的爱情给予了神话的先验。

太虚幻境神话借助古代神话中的仙境以及《推背图》中的图谶模式加以构建,对小说中诸多人物加以谶示。

三个神话各有分工,“女娲补天”神话是《红楼梦》的缘起,“木石前盟”神话是宝黛爱情的前世,“太虚幻境”神话则是整部《红楼梦》的主线预示与哲思起源。

《红楼梦》的构架主体是思凡母题。曹雪芹在木石前盟神话中,将思凡提出,继而又通过一僧一道,勾连起三个神话,并将补天遗石携带到太虚幻境之中,使三个神话成为一个整体,笼罩于小说的凡间叙事之上。这种写作模式形成了虚实结合之美,以虚带实,为凡间故事定下基调,明了走向,为小说故事有序展开提供了基础。

曹雪芹通过神话的描写布置了两条暗线,那就是石与玉的变化以及色与空的转换。两条暗线,共同服务于思凡这一母题。

贾宝玉前身为神瑛侍者,居赤瑕宫中。瑛字为似玉美石,其本质上仍然是石。而瑕指向的是玉之病,有缺点和过失之意。此与生起凡心的补天遗石有相似之处,小说中也写到了神瑛侍者的凡心偶炽。也就是说,仙界之中的神瑛侍者和补天遗石,都有石的意蕴。二者实际上构成了一个共同的审美意象。

茫茫大士通过幻术将补天遗石变成通灵宝玉。下凡历幻的神瑛侍者也脱胎为贾宝玉。此时的补天遗石有了玉的形象。贾宝玉口含通灵宝玉出生,且生得好皮囊,这使得贾宝玉也有了一分玉的幻象。然而他在世人眼中有冥顽不灵之态,正说明他本质中仍属石性。此也是贾宝玉的慧根,依赖这份“冥顽不灵”,贾宝玉才会在经历种种劫难之后,悟透世情,转入出世。这个过程是返璞归真的过程。由石,转玉,又拂去尘间欲望,终归于石。这个变化过程在第一回中为补天遗石所预演。在茫茫大士与石头的对话中曾说“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谶示这块补天遗石会经过“石—玉—石”的形态变化,空空道人寻道访仙时所见之石,可作为此变化的佐证。此是“本—幻—本”的变化过程。石头的生活环境也经历了三方面的变化:仙界—凡间—仙界。综合来看,会发现石与本与仙界相对应,而玉与幻与凡间相匹配。如果再加以区分,则石与本与出世是相关联的,而玉与幻与入世相关联。石与玉的幻化过程中隐含着整个小说的脉络。关于此点,在拙作《〈红楼梦〉中石与玉的思考》一文中曾有探讨。

小说第一回中有“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句,“因空见色”正是无中生有,对应仙界中的补天遗石与神瑛侍者,此二者因生起了凡心,才会为“色”所诱惑,从而下凡来历幻劫;而“由色生情”句指向了贾宝玉的天赋性情“情不情”,在仙界之中,贾宝玉就对绛珠草这种无情之物施之以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指向了贾宝玉的一生,也代表了贾宝玉“悟”的过程,贾宝玉的悟是以“情悟”为基础,以“世悟”为推进的,“自色悟空”预示贾宝玉洗去凡心,从而重返仙界。这是基于思凡的母题来理解的。色空这一线索,确立了《红楼梦》主要人物贾宝玉的走向。

石玉的转化、空色的转换是《红楼梦》整体构架的暗线。这个构架指导《红楼梦》大致的走向,又对《红楼梦》的题旨作了说明。从故事情节来说,在这种石与玉的转化以及空与色的转换之间,起作用的是“悟”,小说内“悟”的主体是贾宝玉,小说外则是曹雪芹。从创作思想来说又是一种提纯,“情”越发成为根本,而在情与世的碰撞之中,情的覆灭成为必然,此也正是《红楼梦》悲剧性的体现。

《红楼梦》的结构到此有了分流:其一为“情悟”部分;其二为“世悟”部分。

情悟的架构,主要来源于报恩母题,曹雪芹用木石前盟神话给予先验。神话里的施恩者是神瑛侍者,受恩者是绛珠仙子,在凡间,必然是绛珠仙子的后身林黛玉给予神瑛侍者的后身贾宝玉以报答,而报恩的载体是眼泪。林黛玉的眼泪只为情而发,可谓至为纯净。这与仙界的甘露相同,在仙界为甘露,在凡间为眼泪,进入荣国府的刹那,甘露已经转化成为眼泪。仙界里神瑛侍者以甘露浇灌绛珠草,在世间林黛玉将用生命来偿还恩情。不同的是恩情转化成了爱情。

以眼泪报恩需回归到思凡母题方易理解。下凡的神仙多是要回归于仙界的,而这个回归仙界的过程,要以悟来主导。“凡心偶炽”的神瑛侍者因思凡而下界,需在凡间祛除凡心。在这个过程中,或有仙人的点拨,或有生活的磨难。《红楼梦》毕竟不是一部神魔小说,曹雪芹只是借用了这样的一种范式来构架小说。在这个构架中,绛珠仙子的化身林黛玉,则需要给予贾宝玉以情悟。结果就是林黛玉以生命促成贾宝玉的情悟,用眼泪洗涤神瑛侍者的凡心。

“情悟”的主体虽在宝黛之间展开,但贾宝玉“意淫”对象并非仅有黛玉。对于情的认知,这一干“风流冤家”也有参与。于是就有了大观园,有了这许多关于情的故事。在大观园的羽翼之下,情得以延续,得以舒张。

关于世悟的架构,也是通过神话来提示的。在小说第一回中,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说道: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在此处有一脂批,认为此句是一部之总纲,“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然而此处毕竟并不明显,也并不细化。家族之败落,在第一回的“小荣枯”部分作了预演。从篇幅来说,“小荣枯”的故事情节非常紧凑,曹雪芹以极小的篇幅来涵盖了许多的内容,故而线索明了,思考表达集中且确定。“大荣枯”可以视之为“小荣枯”思考的复杂化表达。

我们来看“小荣枯”与“大荣枯”的对应。这种对应我们以人物作为线索,情节服务于人物,故可通过对小说人物经历的分析来看两者之间的关系。

“小荣枯”中的甄士隐与“大荣枯”中的贾宝玉相对应。二者都不是善于生活的人,然而二人均非世俗中人。甄士隐“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与贾宝玉不喜世俗经济,将贾雨村类人物称之为“碌蠹”相似。相近的性情有了相似的遭际,这固然是曹雪芹创作上的故意,曹雪芹用甄士隐预言了贾宝玉的遭际,又因为贾宝玉是《红楼梦》中的绝对主角,所有的情节故事都会围绕着贾宝玉进行,甄士隐家的衰败也就预示了贾府的衰败,这种由盛转衰的家族经历,从创作目的来说是让贾宝玉悟透世间的虚无,从而与甄士隐一样,走向出世。

“小荣枯”中,以贾雨村与甄士隐这一对人物作为主体,而在“大荣枯”中与之对应的则是贾宝玉与甄宝玉。甄宝玉也就与贾雨村有了关联。甄宝玉在前八十回中,从未实际出现,对他的描写多为侧影。但曹雪芹对二宝玉的设定极为雷同,此是大有深意的。作为贾宝玉的对应人物,两者在极为类似的情况下,走向不同的人生之路,如此设置才能形成比对,才会让读者有更深入的思考。

作为贾府的影像,甄家的遭遇是贾府的预演。“抄检大观园”之后,第七十五回中就出现了甄家被抄家的消息。在这里,甄宝玉已经落到贾雨村葫芦庙生活时的状态。而生命的轨迹或许就又落入贾雨村的这个循环。

在无名氏所续的后四十回中,给予甄宝玉一个全新的形象,完成了一次形象的反转。这种设计,笔者认为是符合曹雪芹的构思的,虽其情节未必可靠。如此思考之下,甄宝玉也就与贾雨村有了相似的地方:同为末世之后积极入世的人物。

从整部小说的结果来看,甄士隐与贾宝玉代表了参透世情走向出世的人,贾雨村与甄宝玉代表了入世之人。世人一直在循环里。而参透的人在没有办法改变世界的情况下,也只有跳出世外。这也代表了曹雪芹的思考:既然要入世,则必然踏入循环。

甄士隐的《好了歌注》正可说明此循环: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世事纷纷扰扰,无久盛不衰之家族,而衰败成为一种必然。与此相类的,还有第五回《红楼梦曲·飞鸟各投林》中的一句话:“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关于家族覆败的总体谶示。而在这个总体谶示之下,就有了判词、图谶、《红楼梦曲》中个人遭际的预示。大观园中的众儿女,在园破之后,还是需要直面世俗。大观园毕竟还是建立在世间,它也仅是理想中的乌托邦。

曹雪芹在前五回中,通过创作神话这一手段,将整部《红楼梦》加以构架,既有总体的预示,又细化到各个人物的遭际,将这个构架加以层次的划分,则可这样描述:曹雪芹在前五回中,首先确认了《红楼梦》的主角为贾宝玉,所有的故事构架均围绕着贾宝玉来进行。《红楼梦》的总体结构由思凡母题确定,以石玉、色空来进行体现;又围绕思凡母题,构架了情悟与世悟两条主线,情悟以报恩母题构架,以林黛玉还泪作为主要体现。世悟以《好了歌注》“小荣枯”等作为谶示,以家族败落作为体现。

主题与构架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如色空之间,是对情的思考;小荣枯与大荣枯之间,又是对现实规律的认知。曹雪芹虽“无意为悲剧”,然而《红楼梦》终归是一个悲剧。“曹雪芹将自我的坚持放置在这个由社会主流文化的价值期待以及人性中的欲望共同营造出来的社会规律中,并加以推演,于是曹雪芹也只能以贾宝玉的出世来了结《红楼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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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经典艺术作品,会在读者与作者之间、读者与世界之间构架桥梁,沟通古今,跨越文化,引导读者延续作者思考,成就自我之思考,并由此完成作品的再度创作。正因如此,艺术经典才会具有不朽的生命力。

针对“整本书阅读”而言,重点在于思维、审美与阅读能力的提升,固化知识的获得反而是次要的。本文的解读亦仅在于文本功能的梳理,从本质上来说,仍属于将文学的固化,且是挂一漏万的。然而,文学的魅力与价值本不在于固化,论文语言自带局限,不能更不应替代读者阅读小说的审美感受,此点却是应该知悉的。

注释

①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版,第5页。本文所引小说原文均据此版,余不另注。

②郑红枫、郑庆山辑校《红楼梦脂评辑校》,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本文所引脂批均出于此书,余不另注。

③钱穆曾讲:“中国的文学,如以戏曲来说,是无有悲剧,即使《红楼梦》亦只是解脱而已……”出自叶龙记录整理、钱穆讲述《中国文学史》,天地出版社2015年版,第16页。

④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五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91页。

⑤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479页。

⑥卜喜逢《红楼梦中的神话》,文化艺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3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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