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囊中羞涩的寂寞青年到大众舞池里沾花惹草,舞厅里的光怪陆离和沉沦腐朽,文明在破坏着文明,岌岌可危,残存着那么一点点理性和道德, 某个周六,我走在科连特斯街上,寻找着那个我命中注定的女人,也或者说,随便哪个女人。我在普埃雷顿大街拐了弯,只为尾随一位黑发女郎,她全身上下没有哪个部位不在扭动,一双高跟鞋在脚底踢踏作响。我是在十一广场跟她搭上话的,最后发现原来她是收费的。当她给我报出那三个价位的时候,我暗自把我兜里的所有加了一遍,尽管我也知道那根本就是徒劳。二十五块,看能整点啥?我问她。你还是去买袋麦丽素吧,她建议道。而后,她穿过里瓦达维亚大街,一盘屁股扭得更起劲了,女人知道有人在看她的时候总是这样。 我正要回去,可当我从广场经过的时候,一栋老楼顶上红红绿绿的灯光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楼也就两三层高。舞厅吧,我思忖着。舞在十一,叫你嗨皮,想起这个我就过了道。我是稍后才发现我应该从写着玛尔科内大酒店的那扇门进的,舞厅就在酒店顶楼,而且很显然的,只有那部在嘎吱声中摇摆下行的饱经风霜的电梯能够带我上去。开电梯的按了四楼,我跟另外三个和我一般大的小伙子一道走了进去,他们是一起来的。其中一个留了中分;电梯上行的时候,他掏出梳子对镜整起了刘海。 “诶?大哥,”他突然想起问问电梯工,“您可知道,这宾馆能不能成双成对一起进来?” “问大堂去。”电梯工没好气地回答。 “不是,我说……”那青年看着我们,像是微微一笑,“那就不方便走到哪儿随便吃人豆腐了嘛。” 那两个跟他一起来的都笑了:就指着这个呢。 门票是男士九块五,女士免单。我把我唯一那张十块交了出去,跟在那三个人后面迈进了舞厅。第一眼扫过那乐队和矮桌时我就想开溜,跟门口那哥们说,不好意思啊,跑错地方了。尤其是我看到了坐在桌边的那些女人。已经不是说年轻不年轻的问题了:都是些老娘们,对,就是这个词,老娘们,头发都是染过的,脸上跟敷了药膏似的,奶子在领口皱皱着,胳膊上的肉整个儿都垂下来了。我来得可真够及时的,我心想,再晚十分钟她们就都挂了。但这个地方让我觉得如此新奇,况且九块五也不是什么大钱,于是我把外套搁在了衣帽间里,挤过一张张桌子朝舞场靠了过去,好就近看看那乐队,他们这会儿还在准备之中;没错,正如我所担心的,我在一张长凳上发现了班多钮琴:这是支探戈乐队。 钢琴手给出了个标准音,那位几乎架不住低音提琴的驼背小老头以微微发颤的琴弓回应。小提琴手过来了,还有班多钮琴手,一个染了头发的家伙也登上了木板台子,手握麦克;原来还带唱的。 第一波探戈攻势就此开始: 你说遇见我是天意, 此刻我意乱情迷, 我不再知道我是谁…… 一对男女出现在舞池里。男的头发很长,乱蓬蓬的快要垂到肩上,活像白发大肚版的豪迈王子,而那女的,真叫怪了,生着一双年轻人的腿;不是说她穿了丝袜,就是字面意思:她整个脑袋加起来没几根头发,颜色不怎么协调的脸也塌了下去,老太太标志性的小身板儿,可两条腿却奇迹般幸免于难——十分挺拔,有尖削的踝骨,完美无缺。 看你擦身而过, 舞着高傲的探戈, 踏着紧凑的节拍, 性感狂热…… 目睹二人的舞步,人们会发现,这才是探戈应有的样子,没有花哨的装饰,没有马戏团般的哗众取宠。我们所有人都只是在看着他们,似乎没有任何一对敢上去与之争锋。 而当第二曲探戈开始奏响,逐渐有人踏进了舞池;我朝吧台走了过去,跟我一同进来的小伙们也在那儿。 “哎我说,敢情这儿是纯探戈么?”我问那个梳着中分的哥们。 “三十三十吧,”他给我解释,“三十分钟探戈,然后是三十分钟'国际音乐’。什么昆比亚啊,摇滚。还有博莱罗。” “没有再年轻点的妞么?” “有啊,”他耸了耸肩,喝了一口,“都在舞池对面。或者那儿,靠窗那块。什么样的都有。不过还是老娘们好。”说着他微微一笑,像个行家。“跟老娘们你可以直奔主题。” 我奋力来到另外那头,贴着桌边,小心规避着舞池中的一对对男女。中分说的话有点儿道理,我已经看到两三个差不多的,尤其是一个金发碧眼,她独自一人坐在桌旁,尽管也有点过气,至少每个部件都还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上。她抽着烟,眼神迷离地望着舞场,低声唱着,像是背得下所有的歌词。 我在稍远处愣了一会儿,可还没等探戈结束、“国际音乐”响起我就赶紧靠了过去,因为我窥探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可疑行动;转眼,跟我一起来的哥仨已经围到了那张桌旁。就这样,我被中分抢先了一步;真得给他脱帽致敬,没等音乐起他就以借火的名义搭了上去,只快了一秒,就足以让我们所有人付出代价。 所以你们也知道在舞会上一发未中是什么后果:我眼瞅着舞池被塞得满满当当;这会儿他们还真就都出去跳了。 我来找个伴, 胖也好,瘦也好, 美也好,丑也好, 有什么所谓…… 顷刻间,男女们都拥了过来,眼前的池子里再也摁不进一个人。我环视四周,桌子都空了,只有酒瓶还留在那儿。我打算绕着舞厅走上一圈。昆比亚在继续,“国际音乐”越奏越愤怒: 快把手拿出来安东尼奥, 妈妈就在厨房呐; 亲我一个卢碧妲, 你老爸没在瞧我俩…… 地板随着一次次跳跃而震动,女士们的粉底开始闪出亮光。舞池中搭起了人肉小火车,有人扯着嗓子嚎出了副歌: 要是爸爸抓住了我们的把柄 我们就得结婚啦…… 蓦然间,我看到,在其中一扇落地窗边,正望着窗外的,有一个矮矮的女孩:拇指姑娘。她背着身,我瞧不见她的脸,可是怎么说,我忖度着,总比一炮不发地傻待着强。问题在于,我就这样贴了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用无比郑重的语气以及相当夸张的恭敬抖出了我那条魔幻金句:“不知你能不能给我这个荣幸,小姐,准许我和你跳支舞呢?”而当我一抬眼的时候,发现:神迹啊;因为尽管那个角落黑不溜秋的,我还是能瞅见,姑娘漂亮;甚至她还在冲我微笑。 “我不跳昆比亚的。”她说,而后骤然严肃了起来,像是猛地想起,发生这种事她其实内心是恼火的。 这会儿轮到“国际音乐”拯救了我,舞台上传来了女人,你能不能跟上帝谈谈…… “那博莱罗呢?”我问道,几乎就没抱希望,只是随口一问,因为给你机会不好好把握的话……可是,真所谓“女人心海底针”呵,她想了一下,走向了舞池。我赶紧快步跟上,心里惊叹着我的好运。我们绕了几十圈,只为找到一个她喜欢的地方;这儿不行,这儿也是,一路上她就不停地在重复这句话,直到最后,她几乎停在了舞池的中央。我是想离我朋友近点,她告诉我,说着还笑了笑,像是在请求原谅。当我看见她这样,在灯光下腼腆微笑着,太妙了,我琢磨着,有戏,因为即便她往脸上拍了那么多的粉我还是能看出来,这还是个小姑娘,不超过十五岁,而当我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腰时,就有种感觉,如果再稍微加点力它一定会叮当碎掉。灯光渐暗,我们身边有几对男女亲了起来。我自觉有些蠢,跟这么个小丫头跳舞。可是好吧,事情已经这样了,要么跳要么回去喝水,于是我开始问她问题,就那些最基本的,她叫玛丽亚娜,要不就是玛丽娜,反正也听不清,此外她住在卡瓦伊托。这时候我想起问她这是不是她第一次来。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答道,然后我想,她可能也是来错地方了,跟我一样;但并非如此。 “我是陪朋友来的,”她说,“穿红衣服那个。”我半转过身,只看见被两只巨大的手擒住的背脊。“她比我大点,嗯,就是这样,是她说要来的……不过再没有下次了,”听她的语气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看看这个。”她用眼神指了指旁边那个体态臃肿的老女人,她正跟一个我这个年纪的男青年跳舞,那小伙想去亲她,而老阿姨半闭着眼睛,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只是随音乐晃动着脑袋,闪躲着对方的袭击,她轻笑着,却紧锁着嘴唇,直到最终做出了些微让步。 “我外婆在家给我织毛衣呢,我该把她也带来的。”我说,但是她没有笑,就好像没听见我说话。可我还是觉得这姑娘挺可爱,特别是她蜷在我胸口时的样子,于是,趁着灯光亮起,音乐停止,探戈乐队再次入场的当口,我诚邀她一起去喝杯可乐。去往吧台的路上我又瞄了她两眼:确实挺俊俏;清澈的小眼睛,长长的头发,身材也不错:虽都是迷你版,可是该大的大,该小的小。 “我朋友来了。”她说,这时我们才刚刚坐下。我转头看她:约莫三十出头,不过体型还保持得挺好,尤其是有一对惊天巨乳。 三杯可乐,我同时在计算着,还真请不起。 “抱得可够紧的哈。”拇指姑娘甩了她一句,她朝我露出了女生希望人们觉得她傻时扮出的那种憨憨的笑容。我借机瞅了瞅那对乳房,毫不避讳。 “哎,宝贝儿,也不是我想抱那么紧啊;那么多人呢是吧。”她干笑了两下。“你是不是不知道我跟谁在跳呢?”她说,“摇滚舞之王。瞧,他过来了。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这边每周日都会有摇滚舞比赛来着?嗯,就是他拿的冠军。不过他也跳探戈。” 摇滚舞之王长着张卡车司机的脸,两条胳膊上都有文身。他远远地跟她招了招手,她朝我们笑了笑,表示抱歉,她要回到舞场上去了。 “你朋友人不错啊,”我说,“眼睛挺好看。” 拇指姑娘默不作声。 “你的眼睛也很漂亮,”说着我朝她挪了挪,“是绿的还是蓝的?” “会随光线变化。”她再次将目光投向舞池。 我感觉你一直在这里, 扎在我里头, 像刀子捅进肉里。 心潮澎湃的钢琴手伏到琴键上,主唱像是要把胸腔吼裂。豪迈王子和少女腿大姐粉墨返场。 “这两人,”拇指姑娘同我讲,“说是从男女朋友的时候就一直来这儿。男女朋友的时候。”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难以置信。“我朋友说,就没见他们落下过哪个周六。” “啊?这么说你朋友也一直来?”我问道。 “嗯,也不算一直。”她扫视着人群,直到找到了她;摇滚舞冠军正引着她缓慢旋转。 “你不觉得探戈挺恶心的吗?”她冷不丁地问。 “恶心?你说哪方面?” “就是……容易出事,”她蹙了蹙鼻子,“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恶心。” “你多大了?”我问。 “我?十七。”她答道。 “也或者说,十四。” 她脸红了,笑了起来,嗯了一声。十四,我心想,完蛋了。我看了看表,快两点了。钱包也空了,都花在了可口可乐上。 “你话挺少的,”她评论起我来,“话少,但是聪明,能看出来:你长着张聪明人的脸。我话也少,可是怎么办呢,总得有人说话不是么?” 我不禁笑出声来,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小个子女孩;可她总觉得我是在嘲笑她——根据我的猜测。 “我很傻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我告诉她说完全没有,同时伸手把她的头发捋到耳后:这招从来就没失手过;还算不上是爱抚,却远比任何言语来得好用。她小抿了一口可乐,任凭我牵起了她的手。这会儿感觉就对了,我开始天花乱坠地胡侃起来,还编出了一套极其复杂的理论,讲到命运、偶然、善缘、孽缘,出口成章,像是天赐灵感一般。而就在此时,正当我要进一步给她解释我的重要思想时,我瞥见一个刚进来的女的——只看得到她的背面——朝衣帽间走了过去。一个念头闪过,我好像认识这盘屁股。果不其然,是那个黑发女郎——小婊子。只见她把外套扔下,径直朝吧台走了过来。我冲那儿瞟了好几眼,都忘了之前在说些什么,但我同时发现,拇指姑娘也不似刚才听得那么认真,像是在想着别的事情。她几口把可乐喝完,叫我等她一会儿,她有话要跟朋友说,而后她走向了那张桌子,她朋友在那儿跟摇滚舞冠军喝着啤酒。当看见两人双双去了洗手间,我朝吧台那头挪了挪,凑到黑发女郎边上。 “最近怎么样,好久不见。”我打着招呼。 “噢,亲爱的,真叫一个巧啊。”她投给我一个大大的微笑。要不说顾客是上帝呢。 “怎么想到来这儿?”我边说边朝她扣缝里瞄了过去。没穿胸罩。 “这你也想知道?”她拿起我的可乐啜了一口,“我五点开的工,累劈了,不想回家。万一睡着了呢,你说是吧?所以就到这儿来,消磨下时间。” “你都在哪儿干活啊?”我问道,低头看了看表:两点半了;这会儿还有谁呢,我思量着。 “哎呀亲爱的,别问那么多嘛。”嘴上这么说着,她找出钱包,打开,递给我一张小纸片:放松公司,上面写着,价格优惠,还有个地址,在普埃雷顿,再就没什么了。我忽觉一只手搭在了我腿上。 “你不请我喝一杯?”她说,“我嘴巴干,口好渴。”舌头从右到左缓缓舔过嘴唇。 “过一会儿吧。”我随便应了一句,因为想起兜里已经没钱了;此外我看见拇指姑娘已从洗手间出来,正到处找我。我把杯子搁在吧台上,还没想好下一步该做些什么。“稍等片刻。”我说。 舞台上,“国际音乐”再次开始调音。这回一开场就是博莱罗,灯光渐暗,直到舞池中央漆黑一片。路过时我看见中分把舌头伸进了金发女郎的耳朵里;现在好了,目光所及之处,无不在上下其手。 “我们跳舞吧。”我朝拇指姑娘发出邀请,而她又一次回应道,好吧,不过要离她朋友近一点。 她朋友,她朋友,踏进舞池时我心里还在嘀咕,而当她把小胳膊挂上我的脖子时,我想起,那妓女不会等我整夜。我慢慢把她引到舞池中央,周围那些抱着的男女已经没在跳舞了。于是我看到他们,首先是那个摇滚舞冠军,摇滚舞冠军的那只手,开始在脊背上徐徐下行。 “你朋友在那儿呢。”我说。拇指姑娘忽地放开了我。我俩眼看着那只手在屁股上摩挲起来,屁股则迎合着它的逗弄。 拇指姑娘一动不动,像是无法叫自己不去看他们。 “我不跳了。”她突然说了一句,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舞池。 话说,怎么没早发现呢,我心想,她们长着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嘴;不,真要说起来,可能她还漂亮些。黑发女郎还在吧台等着呢。我赶忙跑了回去。 “不知你能不能给我这个荣幸,小姐,准许我和你跳支舞呢?”我问道。 她微笑着瞧了我一眼,当我朝她弯下腰去,她抻了抻衬衣站了起来。与妓女共舞——可不是随便哪个女的,这么想着,我又一次高兴了起来。 随她一起步入舞池的当儿,我最后一次看见那个拇指姑娘,她坐在窗边,凝望着窗外。此刻的她侧着脸。等再长大些,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说,她会有一对妈妈的乳房。 施杰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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