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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朔方:​再论《金瓶梅》①

 时宝官 2022-10-13 发布于河北

谁都知道,《金瓶梅词话》从《水浒传》中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故事发展而成。

《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到二十六回,写武松从打虎到斗毙西门庆,杀死潘金莲。

《金瓶梅词话》与之不同的是,第一回到第九回,写武松上酒楼寻西门庆为武大复仇,却被西门庆跳窗逃走,武松一怒之下打死了皂隶李外传,因此递解徐州。

到第八十七回,武松遇赦还乡,杀嫂祭兄,那时西门庆已因淫欲过度而丧命了。

《金瓶梅词话》第一回到第九回,加上第八十七回,大体相当于《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到二十六回的内容。

《金瓶梅词话》所新增的故事主要是从武松发配到遇赦还乡这期间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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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影印本

《水浒传》和《金瓶梅词话》的重迭部分有一个不太引人注意而关系不小的异点:

前者故事发生在阳谷县,后者则在清河县。街坊名相同,都在紫石街。故事传说由来已久,哪怕县份不同,街坊名却轻易不得改变。

据《水浒传》,武氏兄弟和潘金莲的原籍是清河县,西门庆是阳谷县的破落地主,故事发生在阳谷县。

据《金瓶梅词话》,武氏兄弟是阳谷县人,后来移住清河县。潘金莲和西门庆都是清河县人,事情就出在本地。

《水浒传》和《金瓶梅词话》的重迭部分,后者往往袭用前者原文,连文字也很少改动。

武松的籍贯明明改为阳谷县了,《金瓶梅词话》沿用《水浒传》的《景阳岗头风正狂》古风一首,其中“清河壮士酒未醒”原句就未作相应的修订。

那么,《水浒传》的阳谷县紫石街,《金瓶梅词话》为什么非写为清河县不可呢?

两本书都确定地把清河、阳谷两县写成毗连县份,属东昌府管。

按照历史上的政区划分,宋代有清河县及清河郡,元属大名路,明属广平府。

《金瓶梅词话》第十七回写道:“话说五月二十是帅府周守备生日,西门庆即日封五分分资,两方手帕,打选衣帽齐整,骑着大白马,四个小厮跟随,往他家拜寿。席间亦有夏提刑、张团练、荆千户、贺千户一般武官儿饮酒。”

按,提刑使、团练使是宋制,州府设分元帅府是元制,镇守某地总兵官下设守备是明制。

这一段文字不管怎样紊乱,可以确定的是阳谷县不能有守备、提刑、团练等高一级的官府,而清河县则有接近于州府的地位。

要像《金瓶梅词话》那样写一个破落户的发迹变泰,而和当朝宰辅发生关连,进而揭发朝廷的黑暗和腐朽,故事所在地由一个县改变为郡,对情节的发展,显然方便得多。

这是《金瓶梅词话》只能将故事发生地点安排在清河县而不可安排在阳谷县的原因。

而《水浒传》在明代写定时,可能考虑到清河县不属山东省东平府,因而就改为东平府属下的阳谷县了。

当然这未必是说书艺人或写定者查考史籍的结果,而是原来的传说确切不移,使得《金瓶梅词话》的传说者或写定者轻易难以改动。就这一点而论,可以认为《金瓶梅词话》比《水浒传》的重迭部分更早、更忠实于原来的传说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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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考信编》 徐朔方 著

《水浒传》和《金瓶梅词话》原本属于同一故事系列,后来《金瓶梅词话》由附庸而成大国,独立成书。

但它们在各自独立成书之前,就已经相互影响,相互渗透。人们只注意到《水浒传》早于《金瓶梅词话》的一个方面,却没有注意到同时并存的还有相反的一面。

《金瓶梅词话》也可能像《水浒传》有武十回、宋十回那样形成几个大段,各大段之间风格未必全同。

如第五十六回开头说:“这八句单说人生世上,荣华富贵,不能常守,有朝无常到来,恁地堆金积玉,也落空手归阴。因此西门庆仗义疏财,救人贫难,人人都是赞叹他的。这也不在话下。”

以前我只注意到这几句话和反面人物西门庆不相一致,想不到正反面人物是现代人的认识,传说故事的民间艺人并不一定有同样的看法,想不到在传说故事的民间艺人看来,它可以有另一番意义,它可以同前后文相互联系。

前一回写西门庆以重礼为首相蔡京庆寿,打开了他的进取门路。这一回的标题是《西门庆周济常时节,应伯爵举荐水秀才》。

水秀才虽然是一个可笑人物,但全回和“仗义疏才,救人贫难”十分合拍。

下一回是《道长老募修永福寺,薛姑子劝舍陀罗经》,西门庆喜舍五百两银子,又发善念捐了五千卷经。

《水浒传》中潘金莲成为淫妇的典型,在民间潘金莲和淫妇几乎成为同义词。

《金瓶梅词话》则从相反的方向,对潘金莲的形象重新加以塑造。虽然在当时,礼教宗法制思想仍然统治着那个社会,包括创作世代累积型《金瓶梅词话》的民间艺人在内,因此重塑潘金莲形象的创作意图必然半途而废,不可能始终如一地得到完成。

所谓创作意图在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中本来并不存在,不同世代的民间艺人怎么可能有统一的创作意图呢?

但是,方向不同的各支分力必然会形成一股合力,它不可能是某一艺人原本意图的不折不扣的兑现,但也不可能同他的原本意图丝毫不发生关涉。如果某一民间艺人全然不合重塑潘金莲形象的主要倾向,他就不会参与到这一创作中来。

所谓合力必然有一个大体的走向。虽然对参与这一活动的每个民间艺人来说,很少有人会高瞻远瞩地作这样的全局考虑。

可是不论有没有作这样的考虑,只要他以微细的具体的工作参与到这一创作活动中来,不管有没有作过这样的考虑,其结果都是一样的。

《金瓶梅词话》开首《眼儿媚》词(原文未标词牌名)之后说:“此一支词儿,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

这使人想到《警世通言》第三十八卷《蒋淑真刎颈鸳鸯会》的开篇。但以高祖刘邦的宠妾戚氏和西楚霸王项羽的宠姬虞姬同潘金莲相提并论,却是《金瓶梅词话》的一大创造。

从这里开始,《金瓶梅词话》对潘金莲的具体描写与“淫妇”不相一致:

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缝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

父亲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身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况他本性机变伶利,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

后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

大户家习学弹唱,金莲学琵琶……家主婆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不会(曾)上锅,排备洒扫,与他金银首饰,妆束身子。

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湾新月,尤细尤湾。张大户每要收他,只怕主家婆利害不得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后家主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甚是苦打。

大户知不容此女,却赌气倒赔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要看觑此女。

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的嫁与他为妻。

……大户……呜呼哀哉死了。

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童,将金莲武大实时赶出。

……武大不觉,又寻紫石街面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原来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琐,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埋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腿(退)的,只是一味酒。

着紧处者(却)是针扎也不动,奴端的是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弹个《山坡羊》为证。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煞也未免几分憎嫌。

……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

左右街坊有几个奸诈浮浪子弟,睃见了武大这个老婆,打扮油样,沾花惹草,被这干人在街上撒谜语,往来嘲戏,喝叫道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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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研究》第七辑(封面)

“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这是群众对潘金莲的不幸婚姻的表态。只是武大的形象在中国舞台(包括说唱演出)上容易趋向简单化的表现,以致引起误会和一些不应有的联想。

其实《金瓶梅词话》第一回武大初出场时就说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衰(琐),……身上粗糙,头脸窄狭”。

不过,这几个字在说唱或演出时,却不容易表现,因此就强调他的矮锉,实际上未必是词话的原意。

对这样不相称的婚姻,《金瓶梅词话》以同情潘金莲的笔调加以描写。

关于她与西门庆的初会,词话第二、三回有“王婆子贪贿说风情”“王婆定十件挨光计”的绘声绘色的绝妙写照。

这是有小说以来对这类角色所作的最好的描写,以致“王婆”这个词成为后来这类人的代称。

王婆和西门庆的老奸巨滑的十条挨光计,使得潘金莲在他们的合谋下糊里胡涂地中计而不自觉。

另一方面,十条挨光计的预谋大大地减轻了潘金莲的罪责。词话具体地写出潘金莲在王婆和西门庆的同谋下害死亲夫的事实。

不是她参与预谋,而是事到其间身不由己地犯下礼教宗法制的夫权社会里的滔天大罪。

西门庆和潘金莲几次幽会“恩情似漆,心意如胶”,第七回接下去却似奇峰突起插进富孀孟玉楼的故事。

不仅写出西门庆对潘金莲的感情不如富孀孟玉楼“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二三百筒”,而且笔墨摇曳生姿,使潘金莲由陈陈相因的令人齿冷的淫妇逐渐取得读者的同情。

潘金莲在等待西门庆而失望时唱了一支《山坡羊》,可能这是偶一为之的试探,但从后半本绝少有这种情况看来,似乎又并不偶然。

采用时曲抒情是《金瓶梅词话》的一大创造。中国古代小说很少有大段的心理描写,多半以“诗曰”“词云”之类的插叙作旁敲侧击式的渲染。

《金瓶梅词话》则不然,从潘金莲的《山坡羊》以及后面第三十八回的《二犯江儿水》到《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葬花吟》,分明可见中国小说特有的心理描写的发展轨迹。

在《水浒传》中连历本也不会看的潘金莲,在《金瓶梅词话》中成为具有特殊教养的弹唱者。

她吟唱的时曲既同小说的情节发展的节奏十分合拍,同时又表达了一个思妇以至弃妇的心声,使时曲成为心理描写的绝妙手段。

第九回潘金莲进入西门庆家,不久,又有第十一回的“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为了博取桂姐的欢心,西门庆竟然剪下潘金莲头上的一绺发丝,让她踩在脚下。

这充分说明潘金莲可以生死与之地爱西门庆,而她只不过是西门大官人众多取乐工具之一。

第十二回“潘金莲私仆受辱”,正表明当她失宠时,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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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插图

紧接下来写的是李瓶儿的插曲:李瓶儿死了丈夫花子虚。她原与西门庆通奸,后在仓卒间招赘了医人蒋竹山。

蒋竹山遭西门庆使人毒打之后被李瓶儿扫地出门。李瓶儿再嫁与西门庆为妾,并很快生下一个男孩,得到西门庆格外宠爱。

这时西门庆又迷上了奴仆来旺儿的媳妇宋惠莲。宋惠莲自杀后,西门庆又公然包占伙计韩道国之妻王六儿。

第三十八回“潘金莲雪夜弄琵琶”唱出的时曲《二犯江儿水》,使潘金莲作为弃妇的形象博得读者的同情。

《金瓶梅词话》写潘金莲和陈经济的勾搭,只能作为对西门庆淫行的反激而得到读者的谅解,超过这一界限,就成为淫词艳语的滥套了。

把《金瓶梅词话》按照市井趣味写成一本淫书呢还是重塑潘金莲形象?这始终是参与集体创作的民间艺人以及最后写定者摇摆不定的一个难题。

缅铃本是男人的用品,被再三地用于女性,就是此书的写定者用以哗众取宠,以迎合市井趣味的一个明证。

说书艺人以至写定者的这种摇摆,和时曲的相应减少呈现对应趋势。

到武松遇赦回乡时,这种摇摆就变成完全彻底地全部回到《水浒传》的老路上去,《金瓶梅词话》也因而可以说丝毫不存在一点新意了。

现存《金瓶梅词话》的手抄本,随处可见的错讹,使得举证已成为多余。人们很难确定最后写定者的原稿是否如此。

但是像西门庆被简省为门庆,我想这不会是抄录者的自出心裁,而是表明这部大书并不出自有修养的专业文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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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徐朔方 教授

注释:

①前已有拙作《论金瓶梅》,见《徐朔方集》第一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本文受来自昆明师专的访问学者副教授孙秋克之论文《时曲与潘金莲形象》启发,谨此致谢。

②以上三小段见《小说考信编·金瓶梅成书新探》,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文章作者单位:浙江大学

本文为徐朔方教授生前最后一篇文章,原刊于《金瓶梅研究》第七辑,2002,知识出版社出版。后收入《徐朔方、孙秋克<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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