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给一个老友的信
至今还没有一个自杀者，如实地记录过自己的心理活动。这大概是由于自杀者的自尊心所使然，或者是他对自己的心理活动缺乏兴趣的缘故。我想在寄给你的这最后一封信中明白无误地告诉你这种心理。只是，我之所以要自杀的动机，可以不必特地告诉你，法国诗人、小说家亨利·德雷尼尔在他的小说中描写了一个自杀的人。这个短篇的主人公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自杀。你在报纸的第三版，即社会版上可以发现各种各样的自杀动机，如因为生活艰难，因为生病痛苦，或者因为精神上的痛苦等等。可是，根据我的经验，那不是动机的全部。不仅此，大抵只是显示了造成这一动机的过程而已。自杀者，大如德雷尼尔所描写的那样，不知道为何要自杀。这里面包含着复杂的动机，正如我们的行为所表明的那样。但是至少，我之所以要自杀，仅因有种隐约的不安，对我的未来隐约有某种不安。你也许不相信我的话。但是，最近十年来，我的经验告诉我，除非在我亲近的人中，有人处于类似我的境遇之中，否则，我上述这些话，便如风中的歌声一样，随风而逝。因此，我并不怪你…… 近两年来，我一直考虑的净是死的事。这期间，我深有感触地阅读了曼因莱德尔。曼因莱德尔确是用抽象的语言巧妙地描述了走向死亡的路程。可是我想更加具体地来描述这同一问题。至于对留下来的家属的同情等等，在一心想自杀的欲念面前是无能为力的。这一点，又不得不给你一句Inhuman（无情的）的话。如果认为这些话是无情的，那么我的确存在着无情的一面。
我有义务，把一切的一切都如实地写下来。（我也解剖了我对未来的隐约不安。这些，我以为在我的那篇《傻瓜的一生》中已大体上写尽了。只是在那篇作品之中，我故意没有写社会环境，即封建时代在我身上的投影。为什么故意不写呢？因为我们直到今天都还处在封建时代的阴影之中。除了作品的舞台之外，它的背景、照明和出场人物，我想写的，大多是我自己的举止动作。不仅如此，诸如社会环境这种东西，对于生存于这样社会环境中的我们自己来说，是否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也是值得怀疑的）我首先考虑的是如何才能没有痛苦地死去。吊死，不用说是最最符合这一目的的手段。可我一想到吊死时自己的形象，便感到一种嫌恶。因为太过丑陋了，尽管这样的要求有点儿过分。（我记得，我曾爱上过一个女人，就因为她的字太差劲而很快又失去了对她的爱情）那么跳到河里去淹死怎么样呢？这也不行，因为我是会游泳的，很难达到目的。不仅如此，万一能够淹死，那也会比上吊而死痛苦得多。让车子碾死？也因我首先要求死得美，而不能不加以厌弃。另外，用手枪和刀子来死呢？我会因手的颤抖而失败。从大楼顶上往下跳，一准也是很难看的。鉴于上述种种原因，我决定服药而死，估计会比上吊而死痛苦一些。可是，它也有优点：一是比起吊死来，不至于因形象丑恶而让人感到厌恶，二是没有死而复生的危险。只是要找到这药品，不用说对我来说是颇不容易的。我自己在内心深处下了自杀的决心之后，便利用一切机会，设法弄到自杀的药品。与此同时，还想获得有关毒物学方面的知识。 其次，我考虑的是我该在什么地方自杀。我的家人在我死后，得靠我留下的遗产过活。我的遗产只有：土地一百坪，还有我家的房子，我的著作的版税以及我的存款两千元。如果因为我自杀了，而使我的住家无法出售，这在我是为难的。为此，我对那些另有一幢别墅的布尔乔亚们颇感钦羡。你也许会对我上面的这些话，感到有点儿可笑吧，连我自己也对自己的这些话感到好笑。但是，在考察自杀地点的时候，事实上我深深地感觉不便。这种不方便，最终亦无法避开。我只是想，除了我的家人之外，尽量不让别人看见我的遗体。 可是，我在决定自杀的方法之后，对于生仍有一半的留恋，因此，我需要一个通向死亡的跳板。（我倒并不像红毛绿眼的西洋人所信奉的那样，把自杀看成是罪恶。佛祖在《阿含经》里，曾对他的弟子的自杀作过肯定。而曲学阿世之徒，恐怕会把佛祖对自杀的这一肯定也解说成“除了万不得已的场合之外”吧。但是，从第三者的眼光来看，所谓“万不得已的场合”，并非一定要目睹更加悲惨地死去这一非常事变之时。任何人的自杀，都是在他自己认为“万不得已的场合”才进行的。在不到“万不得已的场合”之前而断然自杀的人，毋宁说是需要勇气的）而起到通往死亡之路跳板作用的，总是女人。德国浪漫派作家冯·克莱斯特在他自杀之前，曾多次劝他朋友（男的）与他同归于尽。另外，拉辛也曾想与莫里哀以及布瓦格一起跳到塞纳河里去自杀。可十分不幸的是，我却没有这样的朋友，只有一个我所认识的女人愿意和我一起去死。但是，此事因为我们的原因已经不可能了。这期间，我获得了一种没有跳板即可死去的自信。这种自信倒并不是因为找不到同归于尽的伙伴而绝望的结果，毋宁说是因为逐渐感伤起来的我，对于我妻子的一点体谅，尽管我们将要死别。与此同时，也是因为我知道，我一个人自杀比起两个人一起自杀，要容易做到的缘故。因为我一个人自杀，有可以自由选择时间的方便之处。
最后，我考虑的是如何才能死得巧妙而不被家人发现。经过几个月的准备之后，我总算有了一定的信心。为对我抱有善意的人们着想，有关这方面的具体细节，我不能一一写出。不过，即便把它们都写在这里，确确实实在法律上也是不会构成协助自杀罪的。（没有比“协助自杀罪”这样的罪名更加滑稽可笑的了。如果硬要执行这条法律，那又将会增加多少犯人啊！即便药房和出售枪支的商店或出售剃刀的商店，并不知道他要自杀，也会留下些许的嫌疑，只要我们人类的语言和表情上，会反映我们的某种想法。不仅如此，社会和法律自身也会构成协助自杀罪。最后，这些犯人们又大多具有非常善良的心灵）我冷静地做完自杀的各种准备工作，如今每天都沉浸在与死神的游戏之中。在这之后，我的心境，恐怕基本上与曼因莱德尔所述相近。 我们人类，因为都是作为人的动物，因此都具有动物性的本能而害怕死亡。所谓“生命力”，实际不过是动物本能的别称。我自己也是一只人面兽。但是，从倦于食色这一点来看，我恐怕已逐渐丧失动物的本能。我如今所赖以生存的，是一个具有病态神经的世界，宛如冰窟窿那样，寒冰透骨。昨天晚上，我与一个妓女谈起她的工资（！）深感我们人类“为了生存而生存”的悲哀。如果我能心甘情愿进入长眠世界，那么对我而言，即便算不上是幸福，也准是一种和平。但我何时才能毅然自杀，还是个疑问。只是，大自然在我的眼里，比平素显得更美。你也许会嘲笑我：既然热爱大自然的美，却又要自杀，岂不自相矛盾？可那是因为，大自然的美，映入了我这双临终之眼的缘故。较之别人，我看得更多、更加热爱上也更能理解这种美。即便在苦难深重的处境之中，唯有这一点还是差强人意的。 请你收好这封遗嘱，在我死后几年之内，不要公开发表。因为，我是否采取那种像病死一般的自杀方式，目前还很难说。 附记：我读了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的传记，深感自己想当神的欲望是何等的陈腐。这篇手记，在我意识到的范围之内，并未把自己当作神。恰恰相反，我是把自己看作大千世界里芸芸众生的一员。你大概还记得，二十年前，我们曾在那棵巨大的菩提树下，谈论意大利的“埃特纳火山”和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时的情景吧。那时候，我倒是想把自己当作神的。 昭和二年(1927)七月  02.
致小穴隆一
我们人类是不会因为一件事情而轻易自杀的。我是为了对以往的生活来个总清算才自杀的。但在以往的生活中，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我二十九岁那年，曾与某夫人犯下了罪。我对此犯罪行为，并无良心受责之感，只是有不少后悔之意。因没有选准对象而给我的生存带来了消极因素（某夫人的利己主义及动物性本能实在过于强烈）。另外，与我发生恋爱关系的女性并非仅有某夫人。不过三十岁以后，我不曾找过新的情人。这倒也并非出自道德方面的考虑，而仅仅因为找情人的患得患失。（但也并不是说，自己不曾感受过爱情。那时，我也曾写作过《过来人》、《相闻歌》等抒情诗。只是在深入发展前主动退了出来）我当然不想死，然而活着也很痛苦。别人也许会笑我：“有父母、有妻子还有子女，竟要自杀，真是个傻瓜。”而如果我只是一个人，也许我不会自杀。我是个养子。在养父母家里，从未说过任性的话，做过任性的事。（与其说是没说过、没做过，倒不如说是没法说、没法做更合适）我甚至有点儿后悔，我自己对养父母怀着一种近似于孝顺的感情。但是，我之所以这样，从我自己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如今，我将自杀。这也许是我这一辈子里唯一的一次任性吧。我也与所有的青年一样，有过种种梦想。可时至今日看来，也许我毕竟是疯子所生的儿子。我现在对自己不必说，对一切的一切都感到嫌恶。 追记：我利用去中国旅行的机会，好不容易摆脱了某夫人之手。（记得我在洛阳的客栈里读瑞典小说家斯特林堡的《痴人的忏悔》，知道他与我一样对情人写了假信，因而苦笑）从那以后，我对于某夫人，连碰都没有碰过她。但是，我对于她的执拗的追求，常常感到为难。我对那些爱我而不让我痛苦的女神们（这里的“们”字是两个人以上的意思，我可并非如西班牙的唐·璜），表示由衷的感谢。 昭和二年(1927)春 一、借给别人的书有：鹤田君，《一千零一夜》十二卷。 二、从别人处借的书有： 东洋文库《福摩萨》（台湾）一册； 胜峰晋风氏《潮音》数册； 下岛先生处借印章数颗，从室生君借印章二颗。（印章须让所有者亲自过目） 三、应该请冲本君为我做一印谱。可在为我作佛事的时候，加上我作的俳句诗集，一起分发。 四、墓碑上的字，应烦请小穴君撰写。 五、我请求所有的人宽恕我，同时也勿忘我的内心亦愿原宥所有的人。  03.
给我的儿子们
一、不应忘记：人生始终是战斗，直至死亡。 二、因此，勿忘要靠你们自己的力量。应以培养你们自己的力量作为宗旨。 三、要把小穴隆一当作父亲。因此，应遵循小穴的教导。 四、当你们在自己的人生战斗中失败的时候，那就学习你们的父亲自杀吧。但要像你们的父亲那样，避免祸及他人。 五、茫茫天命虽难知，然应努力自立，不依靠家人，要抛弃你们的欲望。这反倒能使你们日后步入坦途。 六、请怜悯你们的母亲。然不要因这怜悯而改变你们的志向，这反倒是可让你们母亲日后享福之途径。 七、你们恐难免会神经质，如你们父亲那样。你们要特别当心这件事。 八、你们的父亲是爱你们的。（要是不爱你们，或者会抛开你们而置之不顾。如能抛开你们而置之不顾，则或许我还有活路也未可知。） 芥川龙之介 一、千万不要想方设法救活我。 二、应在我断气之后通知小穴君。断气之前告诉他，会让小穴君痛苦，同时也会有骚扰社会之虑。 三、在我断气之前如有来客，可告诉他我是“中了暑了”。 四、与下岛医生商量之后，对外可称是自杀或病死。如决定以自杀对外发表，则遗嘱（给菊池宽的那份）应给菊池宽，否则就烧掉吧。其他遗嘱（给文子的），无论如何也要打开看看，请尽量按我的遗志去办。 五、我的遗物中，请将那盆蓬平的兰花赠给小穴君。另外，把那方松花砚（小砚）送给义敏。 六、这份遗嘱，读后请立即烧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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