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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 甘宏大:知青之歌(二)

 大河文学 2022-10-15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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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过年的肉票丢了

人们盼望已久的年终决算分配终于下来了。每十分工的单价是四角四分钱。人平口粮(稻谷)三百二十斤,杂粮八百斤(包括红薯、马铃薯)。全生产队的社员每人还可分得三斤花生,一斤黄豆。知青们按照上级的指示,每人每月五十斤稻谷,杂粮也和社员一样平等分。

一年下来,人民公社的社员们的腰累弯了,汗也流尽了,力气也耗光了,这就是从土地里要回来的全部。

再过几天,就是农历年了。知青们准备明天回去,生产队分给他们三斤花生,是下乡三四个月来回去向父母最好的汇报。

方志吃过晚饭后,又情不自禁地来到知青的屋里,见他们都在各自收拾着明天要走的行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良超见方志进来了,忙说:“坐吧,坐床边还是坐凳?”

“随便。”方志说着望了一下窗台下靠桌边的长方凳坐了下来。煤油灯就放在桌子上,可能是明天就都要回去了,玻璃灯罩也没有擦,黄橙橙的烟尘遮去了灯罩的一大半,使得煤油燃着时只能泛着微弱的光。

这时,妇女队长素梅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说:“你们四个明天就要回去过年了,我冇得么子东西可送给你们,怎么是好呢?”

在里面房子里收拾东西的曾静茜和余芸听到是素梅的声音,都从自己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曾静茜微笑着望了望她的同伴,说:“快莫咯样讲,我们怎能要你的么子东西啰,何况生产队只准了我们一个星期的假,过不了几天我们就回来了。

“你们不要急咧,明天大队的拖拉机去火车站拉化肥,你们四个可以搭拖拉机去车站。”素梅说完后脸有点红。

“真的?你怎么晓得的?”曾静茜有点惊喜地说。

“她怎么不晓得,你们就不晓得吧,她和开拖拉机的小陈是这个。”方志边说边将自己的一双手伸出去,握成拳头翘起两个大拇指不停地摇动着。

“你们莫听他胡说。”素梅头一偏,转身就跑了出去。

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大家不要笑。”方志停住了笑,望着知青们说,“明天,你们就都要回去了,我想和你们说个事。”方志停了停,他们四个知青同时望着方志,不知方志要和他们说什么。方志一本正经地又继续说,“现在的大学都已经停课好久了,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复课的。大学一旦复课,高考也会跟着恢复。我想在明年,我们五个人白天在生产队参加劳动,晚上在一块复习一下所学的功课,高考一旦恢复,我们就去试一试,你们看如何?”

知青们四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没有作声。方志也望着他们微笑着。

过了一阵,良超的嘴巴开始拉成“O”型启动了,说:“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更何况,'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 我们如果现在提出来要去考大学,只怕不太好吧? 良超说后一脸的骄傲神气。

曾静茜和余芸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之后,只见曾静茜伸着舌头,摇了摇头,用惊奇的眼光望着方志。

方志不管良超有怎样的反应,他微笑着继续说:“是的,良超说的没有错,政治思想固然重要,但文化知识更不能少。社会的发展,生产力的提高,人们劳动和生活条件的改善,不能冇得文化知识,不能冇得科学技术,求学储能才是我们每一个时代青年的天职。”

方志越说越激动,曾静茜、余芸、蒋力为都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青年,他们似乎觉得这不是白天一块劳动没有多少话说的青年,现在坐在他们面前的方志和白天的方志似乎判若两人。只有良超将头偏向一边,他的眼睛望着那泥巴做的砖一块一块叠起的墙。

煤油灯已结了两朵灯花,光线自然又暗了许多。

方志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着他们四人继续说:“农村固然是个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这里含着很深的涵义。我们不能永远只死守着一个工日的价值就只值那么一两角钱,要改变这种面貌,如果只靠肩挑手提、锄头扁担是不行的。要靠文化知识、靠科学。不求学,文化从哪里来?科学从哪里来?不错,农村是广阔的天地,每个人都有一块。我们作为当代青年,应该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那块天地,你们说是吗?

知青们谁也没有作声,良超望着墙壁,似乎仍在数着墙上的砖块。

方志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不管在么哩时候,从古到今,从中到外,都离不开文化知识。如果冇得文化知识,那么人类就只有愚昧,社会就得不到进步,生产力得不到提高,人民生活得不到改善。总的来说,文化知识在整个社会中永远起着主导作用,它才是真正的社会进步的动力。”

曾静茜听后舌头一伸,摇着头睁大眼睛说:“你,你……”

她没有将话说出来,余芸用手推了曾静茜一下,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的这些话在一般的情况下是不能乱讲的。我相信你们,我也只能和你们说一说,因为我们是一根藤上的瓜,你们说咧?”方志说后满脸的笑容。

曾静茜的手搭在余芸的肩头上,背就靠在糊了旧报纸的墙上,刚才方志的那一通演说,她们没有多少反应,根本没记在心上,当成了耳边风。蒋力为低着头,在不停地扳弄着自己的手指头。良超仍然侧着头,望着那泥砖墙壁,他们四人谁也没有作声。

煤油灯已结了三颗灯花了,方志说完后见他们无所反应,心里像打翻了醋瓶,确实不是滋味。他拿起桌上的抹布包着煤油灯罩将其取了下来,顺手在桌上的火柴盒里取出一根小火柴棒,将灯花弄掉,然后在灯罩上重重地呵了一口气,将灯罩上的烟尘擦干净后重新罩上去,这一下子房子里就亮多了。

房子里的空气似乎是凝固了,只有那煤油在灯罩内噼噼啪啪的在燃烧着。

方志为了打开窘境,只好转换了话题,说:“啊,小曾,你的脚不痛了吗?明天回去冇得关系吧?”

“你想我的脚痛,是吧?”曾静茜扮着鬼脸说着。

其他的人不禁都笑了起来,本来有点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又松弛了许多。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早点休息。祝你们明天一路平安!拜拜!”方志说后站起身来走出了知青们的矮屋。

方志走后,他们四人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他们是在笑什么,谁也不知道。

细伢子望过年,大人们望插田(插秧)。一年伊始,又在插秧,人们有指望了,有盼头了。细伢子望过年,到了新年,小孩子们可就有好的东西吃,新的衣服穿、快快乐乐地玩耍了。而今年的农历年,人民公社每个社员只发了一斤肉票,生产队里每人只分了三斤花生和一斤黄豆,小孩子们的吃看来落空了。玩龙舞狮耍地花鼓,早几年就已绝迹了。人民公社社员们绷紧的神经、疲劳的筋骨,在农历年有限的几天休假中,该是放松的时候,该是休息的时候,谁又有精力去张灯结彩,迎接新年呵。

新的一年,你就是不迎它,它也一样要来的。

知青们都回城里过年去了,方志娘见儿子似乎有点不开心的样子,便嘀咕道:“志儿,你冇事做吧,你就写副春联贴在自家的门框上,让人家看到也像个过年的样子,你又不是不会写。

“妈,贴么哩春联啊,我连过年发的肉票都弄丢了,我真没有用啊。”

方志自己真的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将公社发的过年的肉票给弄丢了。他现在是满肚的怨气,他的双手抱在前胸,背仰靠在椅子的后靠上,眼睛望着自家那用竹篾制成的楼板,无精打采地与娘说着话。

“孩子,冇关系哩,过年也不一定非要呷肉不可,冇呷肉别人也不会晓得,哪个还会破开你的肚子看不成。”母亲宽慰着儿子说。

“正月初二姐姐、姐夫他们回来拜年呷么哩啰?”方志昂靠在椅子上一动也没有动。

“你姐姐他们家早几天送售了一头肥猪,公社给补了几斤肉票,你姐姐答应带两斤回来的。”母亲细声细气地安慰着儿子说。

时间也过得真快,人们没有搞吹吹打打,没有放烟花爆竹,新的一年就悄无声息地来了好几天了。社员们去年的一身劳累还没有完全消除,新的一年出工的哨声又吹响了。


05


家里出了甫志高

清晨,老队长的哨声就从上屋吹到了下屋,并高声地喊着:“请同志们注意,今天是今年的头一天出工,大家一定要带好毛主席的语录本,出工前,我们要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做好今年的第一次早请示,并学习好几条毛主席的语录再开工。”

社员们跟着出工的哨声,迎着寒冷的早雾,肩着锄头,挑着箢箕扁担,三三两两地走出自家门口,来到队屋的地坪里。

这时,良超第一站出来,高高地举起红色毛主席语录本,领着大家齐声喊着:“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随后又领读了几条毛主席的语录,老队长才宣布开工。又是良超第一个肩着锄头准备走时,队长像突然想起一件事似的对良超说:“啊,小良,大队的何书记要你今天到他那里去一下。

良超是昨天——正月初五一个人回生产队来的。他的伙伴们没有和他一块同回来,来了后,他先去生产队长家拜了年,然后就去了何书记的家里。今天,老队长又说大队的何书记在找他,他手中的红色塑料外壳的毛主席语录本高高地举起舞动着,一路小跑离开了即将出工的社员们。

中午时分,曾静茜和余芸两位姑娘也回到了生产小队。她们听说良超已早一天来了,可厨房里冷火冷烟。她们哪会知道,此时的良超正在何书记的家里。

素梅见自己的女同伴回来了,高兴地、强硬地将她们拉进了自己的家,说:“我们也算是千载难逢的姐妹一场,今天中午就不要讲客气,到我家去呷餐便饭,垫垫肚子。再者,你们也难得又去开锅火,良超虽则来了,也没有在家生火做饭。”素梅一边搬椅子给两个女知青坐,一边又接着说,“小蒋呢?小蒋么哩时候来?

“不晓得。”曾静茜说,“他的爸爸在省革委开小车,要么哩时候来还不容易,两三个小时就送过来了。”

“我听说过他的爸爸是在省革委开小车,看来是真的啰。”素梅有几分羡慕也有几分惊奇。

“当然是真的啰。”余芸肯定地说着。

素梅家的饭还没有吃完,方志便来了,他一进门就说:“好哇,正好赶上你们家的饭啦,还来了两位贵客。”

春节虽则不是那么隆重热闹,但几天的休假和与要好的几位同学的串门聊天,早已将年前丢失肉票的不愉快的心情给冲洗掉了,方志又找回了应属于他的青春活力。

“贵客不敢当!”曾静茜抬起头望着走进门来的精神焕发的方志一边笑一边说。

余芸低着头一边往口里送饭一边笑,她没有作声。

素梅的一家连忙起身让坐,素梅满脸笑容地说:“志哥,你呷饭了吗?冇呷就赶快过来一块呷。”

“你又冇请我,我怎好意思呢?”方志笑着说。

“她们也不是我专程从长沙请来的。”素梅朝着两个女知青说。

曾静茜和余芸低着头,强忍着笑。

“好吧,那现在就轮着我来请吧,要得吧?”方志狡黠地说着,“你们俩位和小良今天晚上就到我家去呷晚饭。”

“不麻烦,不麻烦。”曾静茜连忙说,余芸斜着眼睛望着方志仍然没有作声。

“这不但是我的意思,也是我娘的意思,请你们两位不要嫌弃。”方志诚恳地说着。

“那我咧,请不请啰?”素梅挑逗着说。

“你呀,爱来爱不来,”方志也逗玩着说,“随你的便!”

……

年怕中秋,月怕十五。转眼又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元宵节这天,生产大队革委会召开了农业学大寨的动员大会。会场就设在小学校的操坪里,操场上的北头摆着一张老师用的讲桌,讲桌的后面是一块教学用的黑板。黑板上写着:

“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黑板的中间写着几个特别大的红色粉笔字:“农业学大寨动员大会”

讲桌后,坐着生产大队支部的何书记。他穿了一套没有帽花领章的军装,这套军装是他从部队复员回来后就一直穿在身上、很少脱过,现在洗得有点泛白了。何书记是在中印边境冲突中受了点小伤——听说是轻伤复员回来的。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就有这么一块响当当的金牌挂在了额前,在当地也称是个英雄了。

知青良超也坐在了何书记的身边,显得很有些不自然,他只好不停地翻弄着手中那红色壳面的毛主席语录本。何书记的旁边也还坐着生产大队的其他干部。

各生产小队的社员们,有搬着个小凳的,有肩头上肩着个小娃娃的,像赶集看大戏一样,从四面八方往小学校的操坪上赶来。

大会开始前, 良超又像往日一样, 高高举起他手中的毛主席语录, 张开他那个“O 型的嘴, 带着他那特定的沙哑的声音, 带领着社员们向毛主席做早请示,并一遍又一遍的朗读毛主席的语录。

之后,何书记干咳了一声,会议就算开始了。首先,他介绍了他这次去山西大寨参观的情况,他说,大寨是在虎头山上开出了梯田,人家的虎头山上全是石头,大寨人却在石头上开出了梯田。而我们呢,我们这里也有个虎形山,虎形山上没有石头,全部是黄土,全部是树木。黄土正好筑梯田,难道我们就不能将长满树木的虎形山变成梯田吗?最后,他号召社员们,明天就进山砍树,开辟出梯田来。

操坪上的人们,静悄悄的,连咳嗽的声音都没有。勤快的妇女们,她们只顾低着头纳着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和袜垫。什么虎头山、虎形山她们懒得来管,更有那些不懂事的细娃娃,在学校的走廊里相互追逐着、玩耍着。

何书记继续大声地说:“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农业学大寨的伟大号召,现在我宣布,将我的名字也改一改。以后,我再不叫何科化了,叫何大寨好了。我儿子也再不叫何长根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都万寿无疆了,我们贫下中农也要托毛主席的福,还有什么长根不长的了,我家儿子以后就叫何小寨好了。大寨不是个铁姑娘队吗?我的女也再不叫何春秀了,就叫何铁姑。

这下好了,操坪上的人们有动静了,有交头接耳的,有嘻嘻笑的。良超见状忙站了起来,高举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本,张开他那特有的O型嘴巴大声地说:“请大家安静,何书记,何大寨书记的报告还冇作完,请大家继续认真听。

何书记又干咳了两声, 说: “今天的第一个问题, 也是主要问题,是农业学大寨,已经讲完了。现在,我开始讲第二个问题。”何书记又干咳了一声,说,“第二个问题么,是讲斗资批修。不斗倒资本主义,不批臭修正主义,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不欢迎的,我们贫下中农是不答应的。除了斗资批修以外,我们还要进一步批孔。你们知道批孔是回什么事吗?这个姓孔的,是旧社会的一个大地主、大官僚,是我们贫下中农的死对头。一提起旧社会,我就有满肚的苦水吐不完。我小学三年还没念完,被家里的困难所迫,不能读书,读不起呀!你们知道那时的学费是多少吗?三石谷一个学期,我们穷人家上哪里去弄三石谷啊。交不起学费,冇得办法就只能不读书。还不到十岁,就去帮地主放牛。好可怜的呀,一斗谷一个月的工钱。青年朋友们,你们知道一斗谷是多少吗,十斗为一石,也就是现在的一百斤。”何书记说着摇了摇他那圆滚的头,接着说,“解放后,搭帮毛主席,我参了军,兴好在部队上我学了几个字,解放前学的那几个字在放牛时都被牛尾巴给甩掉了。如果不在部队学几个字,否则的话,我今天的书记怕就搞不成了。

何书记抬起头望了望操坪上的社员们又继续说,“因此,我们今天一定要狠狠地批孔,批得他有孔而不能入。”

这下好了,操坪上一片嘻笑声。在走廊里追耍的小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停下来抬起头望着操坪上的大人们。做针线的妇女在嘻笑中不小心针扎了自己的手,连忙将手伸到嘴边吹。

这时的良超,用手遮住自己的嘴巴,强忍着笑,坐着没有动。

何书记连着咳了几声, 会场才算平静下来, 他接着说 : “今天,我还有一个事情要讲一下,请大家注意听。”他又干咳了一声,说,“我们大队现在也有极个别的人,读了一点书,受了孔夫子的影响,不安心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安心农村劳动,还只想去考么哩大学,去读书。他想去读书,是为了么哩呢?我就不想多说了。今天,我也不点名了,但要引起注意。恰恰相反,我们的知识青年良超同志,却能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诚诚恳恳地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能坚决地抵触资产阶级思想,是我们青年朋友学习的好榜样。这次,永红纺织厂来我们公社招工,公社革委会给了我们大队一个招工指标。经过我们大队革委会的研究,一致同意让我们的知青——良超同志去参加工人阶级的队伍。我想,只有他才能代表我们大队两千多群众,也只有他才不会给我们大队两千多社员丢脸。他明天就要去工厂上班了,现在我提议,大家为他鼓掌祝贺。

何书记说完带头拍起了手,操坪上也零碎响起了几片掌声。

良超站起身来,手里高举着毛主席的语录本,本是沙哑的声音,也还是强撑着大声地喊道:“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此时,方志的脸就像一个不会喝酒的人喝了酒一样,一直红到了耳根。他低着头,手搓着手,脚不停地擦着地面。

坐在后面的曾静茜将头伸到方志的耳边,悄声地说:“我们家里出了甫志高(甫志的,小说《红岩》中的叛徒)。”

余芸拉了拉曾静茜的衣边,将她拉回到凳子上。

良超的口号喊完后, 何书记又接着说:  “现在, 我宣布一个事,红旗生产队的方志从明天起到副业队去,不要和知青们混在一起。红旗生产队的队长听到了没有?

何书记的这句话,就像一颗重型炸弹,扔在了方志的心窝里,他的心被震得猛烈地跳动着。他坐的地方只可惜没有地洞,否则的话,方志一定会钻了进去。

操坪上有无数眼睛投的了方志,一时间,恐慌似洪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向他漫过来,找不到彼岸,很快就会被洪水淹没。又像在漆黑的夜晚赶路一样,伸手不见五指,找不到方向。

学校的操坪三方是教室,南面是一堵围墙,围墙的中间是一张花格铁大门。平日放学,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拥向大门。今天,他们的父辈也在尝试着他们的行径。

操坪上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曾静茜站起身来在方志的后脑边细声细气地说:“喂!我们走吧!”

素梅站起来在方志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走啊!”

方志慢慢吞吞站了起来,头沉重的低着,脚就像灌了铅似的,艰难地挪动着 


06


虎形山的变迁

副业队离方志的家不到两里地,在一个叫望家坡的小山冲里,用茅草搭建了三间房子不像房子,棚子也不像棚子的茅舍。茅舍的旁边另外搭了个草棚,喂养着几头猪,这就是前进生产大队的副业队。副业队的队长是个四十开外的单身汉,说他是单身汉也不完全对,他曾经结过婚有过堂客。早几年,他的堂客得了水肿病,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离他而去了,没曾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他处世为人随和,人们都叫他麻大哥。其实他有名也有姓,叫陈得宝。叫他麻大哥,他也乐意。他的脸上确实有许多麻凹,那是小时候中麻花留下来的后患。他常说,如果不让别人叫他麻大哥,脸上的麻子是事实,让别人叫反而觉得心里头踏实。

副业队除了一个队长外,还有五个人,都是上了五十岁的人。他们是真正的单身汉,没妻没室,没儿没女。

副业队没有种水稻,只种了红薯和蔬菜。蔬菜除了自己吃的以外,大部份用来喂猪。粮食是在生产大队拨来的,也是人吃一部分,猪吃一部分。像这样的一个副业队,还不如说是个养老院。

方志怎能想到,要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和这样一些人一起劳动,一起生活了。

生产大队正准备开辟梯田的虎形山,就在副业队的旁边。

方志在家吃过早饭,就往副业队的所在地望家坡来了。他首先走进到处是树木参天的虎形山。虽然是春天了,很多树木的叶子被冬天的霜凌打落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树杆,没有一点春意,惨白的躯杆在初春的料峭的寒风中摇摆。茅草一遍枯黄,还在冬眠中没有苏醒。只有那苍劲的松树,张开它那马尾似的葱绿的针叶,庇护着它那高大的,龟裂的、粗糙的身杆,任风吹雨打、任霜打雪冻。

方志摸摸这棵树,又摸摸那棵树,多么可爱的树木啊,你在大自然中自由地生长,自由地衍繁,没有人给你施肥,没有人给你培土,你却照样茁壮地挺立着。常言道,一年能成一根竹,十年难长一根树。碗口粗的一根根树木,要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长成啊!你们抗拒了多少个烈日、暴风骤雨、冰霜雪凌,可今天却抗拒不了开山大军的砍刀、斧头、锯子和锄头、耙头。

今天,你们将在砍刀,斧头下永远地消失……

虎形山啊虎形山,你今天也会与方志一样,来一次彻底的脱胎换骨。

方志慢慢地走出树林,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这一片树林,就像一个正要远出家门的游子,回望着家门一样,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这一大片树林,向副业队走去。

副业队的陈队长——麻大哥早就站在茅舍门前。见方志走过来,连忙跑过去握住他的手,说:“我们六条光棍欢迎你这半条光棍的到来。”麻大哥笑着又接着说,“小方,你半条也称不上,你虽则冇结婚,但还谈不上一条半条光棍的,你的年龄不合,还是伢花仔,不像我们六个是清一色的老鬼,这才是真正的光棍,你说是吗?”陈得宝的一番话,说得方志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方志不好意思地说:“陈大哥,我来了只怕会给你们添麻烦啰。”方志说完就像一个相亲的姑娘,低着头不敢正视自己的队长如队友们。接着他又低声地说道,“大伯大叔们,你们好,以后我在这里还望各位多多关照。

“说哪里话。”陈队长笑呵呵地说,“你是我们六人中的秀才。不,是我们生产大队的秀才,怎能给我们添麻烦呢?不会的。只要你自己走路时小心点,不要被蛇咬了。因为我们这里尽是山,山里蛇多。再者说话也要小心着,别咬着了自己的舌头。”麻大哥扮着鬼脸带着有点风趣的味道说着。

经陈得宝一说,方志的脸一下子便红到了脖子上,他很不自在地抬起头望着那茅草盖的屋面。说什么好呢?他难道听不懂陈得宝说话的含意吗?他不是傻子,听话听音,锣鼓听声。陈得宝是善意地提醒自己,还是中伤、讽刺?方志望着茅草盖的屋面,他的眼睛不敢正视站在自己面前的一伙人。他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在老师的夸奖和同学的羡慕中度过的,又何从受过挫折和刺激。今天,竟被充军到副业队,他确实有点始料不及。虽则何书记没有点名批评,但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陈得宝没有留意方志的面部表情,他便开始布置生产任务了,他说:“何书记叫我们副业队的人在山边上挖几个窑洞,准备将猪养在窑洞里,我们几个老家伙从今天起就开始挖窑洞。”陈队长望着方志对他说,“方志,你就这样,我已买了几张红纸,笔和墨也准备好了。你就发挥你的才干,写些标语,在树上、壁上到处贴,造一造农业学大寨的声势。之后,你再在山坡上将“农业学大寨”这几个字用锄头铲出来,搞它个四、五尺高的样子,然后用石灰水将它填现。”

方志点了点头,他哪敢怠慢,连忙说:“陈队长,这个你放心,我一定将它搞好。”

“什么陈队长啰,麻大哥。”几个老鬼异口同声地说。

“麻大哥好,麻大哥好。”陈得宝笑呵呵地说,“小方,你以后不要叫什么队长不队长的,麻大哥一个。”

茅草屋前坪地上一片笑声,方志那忧郁的心情被大伙的笑声给冲淡了、轻松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望家坡那边,虎形山上,人声鼎沸。加上每个生产小队按照大队的旨意都扛来了一面农业学大寨的红旗,真可谓是红旗的海洋。锯子锯木声,斧头砍木声,锄头挖地声,人们的吆喝声,汇成了一部悲壮的交响曲。

鸟儿惊飞了它自己的窝巢,还没来得及孵成小鸟的鸟蛋儿,随着树杆的倒下,随着窝巢的坠落而粉碎了。

高大的树木,连根连蔸给刨了出来,掀翻在地。妇女们手拿砍刀将树木的枝杈进行分解,一捆一捆的捆好,分给社员们用作烧菜煮饭的柴火。树杆分给各生产小队,做以后修制农具的备料。

这也许是虎形山在为人们作的最后贡献。

……

方志将写好了的红绿标语,贴满了茅舍的墙壁和外面的树杆。他一边贴一边时不时抬起头望一望虎形山。望着望着,手里的标语纸不小心掉到了地上,他慌忙从地上捡起来。贴完手里最后一张标语纸,拿把锄头来到挖窑洞的山坡边。

方志手扶着锄头,歪着头立在山坡前出神。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眨了眨眼睛,用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壳,然后向着正在挖窑洞的陈得宝说:“陈大哥,”方志没有叫麻大哥,也没有叫陈队长,叫陈大哥对他来说是最合适不过了,“我看是这样,好吗?”方志的语气有几分请示,也有几份商量,“大队不是说叫暂时挖四个窑洞吗?我想让四个窑洞就挖在农业学大寨五个字的中间,你看如何?”

“那蛮好,鬼崽仔。”陈得宝得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方志、陈得宝比划着将四个窑洞大小均匀地定位在山坡上。窑洞与窑洞之间隔着两米的空间,作写字的位置。方志将每个字的高度定在一米八,宽大概一米五。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的初步轮廓在方志和陈得宝的商议下定了下来。

一个“农”字差不多耗了方志一个整下午的时间,每一笔方志得用锄头慢慢地铲,铲凹一寸多深的槽沟,整个“农”字就像好几条小溪交汇在一块。

正当方志还在“农”字上铲呀铲时,何书记从虎形山那边渡着他那特定的八字方步来到了望家坡。他一眼便看到了副业队茅舍的墙壁上,周围的树枝上,到处都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何书记的脸上露着满意的笑容,大声喊道:“陈得宝,陈得宝!你这个鬼还蛮不错噢,毛泽东思想红旗你还举得蛮高的。”

陈得宝听到喊声,知道是何书记来了,忙从窑洞里钻了出来,说:

“啊,何书记来了,欢迎欢迎!”

“你这个鬼还真蛮不错,学大寨还有点像样。”何书记的双手反剪在背后。迈着那企鹅似的步子,似乎是个高级首长来到下面视察,高昂着头,望望这里,又望望那里,说,“喂!陈得宝,那个小方是在干么哩啰!

陈得宝满脸笑容的连忙答道:“是我叫小方在山坡上将农业学大寨做成五个大字,然后用石灰水刷白。每两个大字的中间,正好挖个关猪的窑洞。四个窑洞正好摆在五个大字的中间,你说这样行吗?

“要哒,那要哒。”何书记满脸的笑容,说,“小方,正经搞,你还是不错的。等过几天虎形山那边的梯田修完成了,你就照这个样子,在那里多搞些标语口号出来,将我们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搞得有模有样的,你听到了吗?

方志听到何书记的话后,满脸通红。昨天,何书记没有点名的批评,险些将方志彻底地击溃,今天又笑呵呵地表扬,方志无法面对站在自己跟前的的生产大队的一号人物。没有办法,也没有选择,他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听到了,到时候还要您现场指导。”

何书记没有在意方志的话,他自己又接着说开了:“这样好,将我们大队搞成一个农业学大寨的样板出来,让全公社,和全县的贫下中农都来我们大寨式的大队参观。到那时,就得要小方当你们这里的讲解员啰。”

方志听完何书记的话后,停下手中的活,望着面前的圆圆的脑袋身体肥胖的领导,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麻大哥看了看方志,笑着说:“那好哇,到那时,就让我们的小方介绍介绍一下,我们这里是如何学大寨,如何挖窑洞,窑洞里如何养猪的大寨经验。

“好,好!”何书记连说了两个好字,将双手剪在后背,迈着他那八字方步,企鹅似的悠闲地向虎形山走去。

方志接过陈得宝递过来的石灰水,将一个硕大的“农” 字刷白。

他站在山坡下,站在这个白色的“农”字下面,他思量着何书记刚才的一席话;他反问着自己,这就叫学大寨?还冠名曰叫他做讲解员,讲解什么呢?他无法回答自己,也理不出一个讲解稿来。早上来的时候,陈大哥的那些话,就像闪电一样,在他的脑子里又一闪而过,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两天以后,五个醒目的硕大的“农业学大寨”的字,就像五个卫士一样,挺立在望家坡的山坡上。虎形山那边的开山大军,时不时有人抬头看一看望家坡山坡上的几个醒目的白色的大字。有交头的、有接耳的、有议论的,他们是议论这几个仿宋字的艺术,还是在议论制作字的人?

工作休息时,也有人跑到望家坡这边来了,有看挖窑洞的;也有站在“农业学大寨”五个字的下面,昂着头观摩的;也有看那到处贴满红绿标语的。方志躲在正挖着的窑洞里,一个劲的挖着。不愿出来见人。是怕人家知道这五个字是他制作的呢?还是怕被人知道他是一个充军到副业队来的人?当然,人们并不会在乎他是充军不充军的,但他自己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哪敢出来见人啊。

中午时候,虎形山那边开辟梯田的人们,都陆续回自家吃午饭去了。

曾静茜和余芸没有往回走,她们俩却悄悄来到了望家坡。方志见到她们俩个时,确实有几分惊讶, 也有几分尴尬,说,“你们来了,中午就在这里呷饭吧,行吗?

“在你这里呷饭? ” 曾静茜她们本来是有意来的,但她还是反问着。

陈得宝从窑洞里钻了出来,见是两个女孩子,说:“啊,这是我们小方的客吧?欢迎欢迎!”

“陈大哥,这是我们生产队里的知青,中年就让她们在这里呷饭,你看行吗? 方志望着陈得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省得她们回去又得自己做饭。

余芸扶着曾静茜的肩头,站在那里翻着她那双大眼睛,望着方志和陈得宝笑。

“冇问题,冇问题,两位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陈得宝满脸笑容地说着,“要不是我们小方在这里,你们还会到我们这个穷山沟里来,还不是全仗方志是你们的朋友,呷餐把饭冇问题。”

“朋友谈不上,我们是一个生产队的社员。”曾静茜笑着连忙说。

“一个样,朋友也好,社员也罢,都一个样。”陈得宝一边笑一边向着方志扮着鬼脸。

方志低着头,他不敢望曾静茜和余芸她们,也不敢抬头望陈得宝。

“队长,那我们就不讲客气噢。”曾静茜和余芸来前是商量好了的,是想在方志这里搭个便餐。现在,陈得宝慷慨地接受了方志的要求,她们俩是巴不得的事。

余芸没有作声,她只是笑着在曾静茜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冇得客气讲,冇得客气讲。” 陈得宝说着大笑起来, 其他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饭后,方志、曾静茜、余芸他们三人垫着个锄头把,坐在方志制作的“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的下面山坡的地面上休息。

春天的太阳暖和和的,微微的北风被山坡挡住。吹不到他们的身上,有些早春的树枝,试探着伸出了鹅黄的尖芽。虎形山那边,没有几天功夫,就被开山大军给弄得光秃秃的了。山顶上已开始出现了几块梯级型的土块。

方志双手抱着后脑壳,昂首望着遥远的天空,轻声地问曾静茜她们说:“近来你们三个人还过得好吗?”

“怎么说咧?”曾静茜侧过脸来望着眼前这个被太阳晒得黑乎乎的有点腼腆的小伙子,回想起去年那说话放着连珠炮,劲头十足的热血青年,而今是判若两人了。曾静茜笑着又望了一下自己的同伴——余芸,接着小声地说,“你每晚从副业队回来后,再也不到我们的屋里来哒,生怕我们会呷掉了你。”

方志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我……”方志“我”了几声,也没有将话说出来。他说话有顾忌了吗?他想,他是应该有顾忌的。但在两个姑娘面前,又能顾忌什么呢?他将头低了下来,双脚擦着脚下的黄土。然后,轻声地说道,“无脸见江东啊。”

“那有么子关系咧。”余芸还是没有作声,她只翻动着她那双大眼睛,时而望一望方志,时而望一望曾静茜。仍然是曾静茜在说,“你到望家坡来,只有一两里路。而我们咧,从家里到你们这里,却有数百余里。

“那不一样。”方志连连摇了摇头说。

“冇得关系的。俗话说,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我看你也爬起来得差不多了。”这次余芸总算开口说话了,“你不来我们屋里,我们连个说话的都冇得。

“你们这里就有两个了,不是还有一个蒋力为吗?”方志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两个姑娘,还真有点百感交集,“怎么说连个说话的人也冇得呢?”

“他呀,蒋力为。”曾静茜望了一下自己的伙伴,似笑非笑地说,“我们是两股道上的车。”

方志深深地叹了声气,说:“那好吧,以后我一定会来的,只要不怕我给你们带来麻烦。”

“说哪里话,有么哩麻烦不麻烦的。”曾静茜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道。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的光线没受任何阻挡从遥远的天宇直射了下来,显得格外地祥和与温暖。副业队的几个老鬼坐在屋檐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云里雾里抽着自制的喇叭筒烟。就连豪爽的陈得宝队长,也没有和方志他们坐在一块,他与他们那些老光棍们坐在太阳底下,一边吸着烟,一边天南海北地扯闲谈。

虎形山那边已开始人声鼎沸了。

吃过午饭的男女社员们又都已齐聚在山头上了。

黑色的、蓝色的、黄色的人影点缀在山坡上,给光秃秃的黄土坡上或多或少增添了一些色彩。



作者简介

甘宏大,湖南汨罗人。岳阳市作协会员,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岳阳日报》和多家知名微创。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枫树村》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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