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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歇尔·图尼埃:维罗妮卡的裹尸布

 置身于宁静 2022-10-19 发布于浙江

维罗妮卡的裹尸布

文/米歇尔·图尼埃 译/姜四

每年七月的“国际摄影集会”吸引着大批业余或专业摄影师前往阿尔勒 ① 。期间每条街都有展会上演,每个咖啡座上都有人在高谈阔论,到了晚上,有点名气的与会者就在主教庭院里的白色大屏幕上展出自己的作品,任凭热情而苛刻的年轻观众们给予掌声或嘘声。那些对摄影界的哥达年鉴 ② 了如指掌,对安塞尔·亚当斯、恩斯特·哈斯、雅克·拉提格、福尔维尔·罗瓦蒂、罗伯特·杜瓦诺、亚瑟·屈斯、伊娃·鲁宾斯坦和吉赛尔·弗洛因德们如数家珍的人在城中的巷子和小广场里自斟独酌。谈起卡蒂埃-布列松,他谦虚谨慎是因为他相信眼见也不一定为实;那些美轮美奂的人像都出自让-卢·西耶夫之手;而布拉塞 ③ ,是属于夜晚的,是神秘的,外省烈日当空,他却撑着一把黑色的旧伞。

“布拉塞,为什么要打着这把伞?”

“癖好。没烟抽的时候我就举着它度日。”

我第一次见到埃科托时,维罗妮卡似乎也在场,但我只记得埃科托。那是在卡马格 ④ 某个狭窄的海峡。海岬将海岸分割成一个个咸水塘,密密匝匝的火烈鸟栖息于此,就像一张红白两色织就的大网。在一位集会组织者的向导下,一群摄影师集聚在此处的湿地拍摄裸体照片。模特摆弄着健硕丰满的裸体,时而在海浪间奔跑,时而腹部向下紧贴在沙滩上,时而像胎儿缩成一团,或在塘里的死水中穿行,粗壮的大腿蹚过水藻,泛起波光粼粼。

埃科托是典型的南欧人模样,中等身材,肌肉发达,长着张略显稚气的圆脸,小牛犊似的额头和密实的黑色卷给他添上了几分阴郁。他纵情地释放着自然的活力,与周遭简朴粗犷的景致,海水、红色的草、灰蓝色的沙、被海浪侵蚀的白色树根,融为一体。他没穿衣服,但并不是完全的赤身裸体,因为还有一条用皮绳串起的牙链,这件狂野的饰品就缀在他赤裸的身体上。他幼稚而自满地迎接着闪光灯无休止的扫射,仿佛那是对他光鲜肉体的赞美。

几辆汽车拉着我们返回阿尔勒。我恰好坐在一个好动的瘦小女人旁边,她的容貌不值一提,取而代之的是身上的智慧和某种焦躁的魅力。她理直气壮地把又大又沉的摄影器材扔给了我。她情绪很糟,一路上没完没了地嘟哝着,毫不留情地抨击了今晨的工作,我也搞不清那些话是不是说给我听的。

“今天早上拍的那些照片啊......没有一张值得保留。那海滩,那个埃科托,都是可悲的俗物!只配当做明信片贩售!而我呢,有40毫米的distagon镜头 ⑤ 。这个超大的广角可以捕捉到风景里有趣的扭曲。只要埃科托对着镜头伸手,照片上的他就会有一双大手,后面是小小的身躯和麻雀似的小脑袋。多不可思议。可您看看今天拍的照片,都是些毫无价值的原生态作品,一文不值。这个小埃科托把大海,沙滩,虫蚀过的树根也衬得俗不可耐了。我们若是想有所建树,就需要努力,努力和牺牲.....

当天我漫步在夜幕下的阿尔勒,看到他们两个——埃科托和维罗妮卡——坐在沃克斯豪尔咖啡座上。他正一脸惊讶地在听她讲话。莫非她正在教授他努力和牺牲?我放慢脚步,听到了他回答维罗妮卡的问题。早上那条项链仍挂在他衬衫的衣领上。

“对,这是颗牙齿。”他解释道。“一颗老虎的牙齿。是我从孟加拉带回来的。土著人相信只要戴着这个护身符就不会被老虎吃掉。”

维罗妮卡用阴沉而执拗的眼神打量着他。

集会圆满结束了。我再也没见到埃科托和维罗妮卡,而后的那个冬天,我差不多把他们两个忘记了。

一年后我再次来到阿尔勒,他们自然也是。维罗妮卡一点没变。至于埃科托,他嘛,我差点没认出来。他身上稚气的笨拙,健硕野兽似的自信,积极阳光的朝气,全都荡然无存。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使得他以令人咋舌的方式消瘦至此。维罗尼克似乎把那种焦躁的情绪传染给了他。她一边贪婪地注视着他,一边痛快地说起了他的改变。

“去年的埃科托很健美,但那不等于上相,”她对我说。“他很美,摄影师大可以忠实地拍摄他的身体和面孔,得出美丽的复制品。但就像所有的复制品一样,这种照片,显然,距离本质相去甚远。

“现在,他变得上相了。上相是什么?就是在镜头下超越真实事物的才能。简单地说,相识的人在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后会惊诧道:这照片比真人还要漂亮,仿佛揭示了某种被掩盖的美。然而这种美并不是被摄影所揭示,而是被创造。”

而后我得知他们一直住在一起。维罗妮卡在卡马格租了所朴素的农舍,距离梅贾尼 ⑥ 很近。她邀我前往。

那是间低矮的芦苇顶茅屋,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卡马格会有这种居所。参观过这几间简陋寒酸的小房子后,我猜想他们同居生活并不会很愉快。她家里唯独不缺的就是摄影器材。电子聚光灯,电子闪光灯,遮光板,外景设备,然后是一个冲洗工作室,里面摆满瓶瓶罐罐的化学试剂。有一个房间似乎是属于埃科托的。简朴的桌子和盥洗池旁边围着一幕橡胶帘子,里面是整套的高强度健身器材,无不散发着汗水,重复,痛苦和钢铁的味道。墙上安着瑞典造的体操把杆。前面的工具架上摆着一整套哑铃,各个重量的铃片一应俱全,以及一套打磨过的枞木体操棒。其余的还有拉力器,臂力棒,握力器,腹肌板,划船器,跳舞毯。这陈设更像是手术室和刑房。

“您记得吗,”维罗妮卡解释道,“去年埃科托还有点胖,就像个刚结出来的漂亮果子,坚硬成熟,诱人可口。可这样的特质拍成照片后就显得索然无味了。光线被他油亮的大块肌肉阻挡,只达表面,毫无灵性可言。而每天三小时的高强度身体训练彻底改变了这一情况。要知道,自从我把他弄到手之后,每次搬家我们都带着这些健身器材,就像我的摄影器材一样从不离身。即使旅行途中也不曾荒废。”

我们去了另一个房间。在一张用两个架子撑着桌板的桌子上堆满了放大后的照片,姿态各异,主题相同。

“看,”维罗妮卡带着些许的兴奋对我说,“真正的,独一无二的埃科托!瞧瞧!”

这就是真正的埃科托?戴着一副凹陷的面具,脸颊,下巴,眼眶上都盖着头发,上面别着油光的发卡。

“裸体摄影最重要的法则,”维罗妮卡解释说,“就是永远要把面部置于冲要地位。又有多少本应美妙绝伦,甚至会成为传世之作的照片被糟糕的面容或者不协调身材比例毁掉了啊!卢锡安·克莱格 ⑦ ,我也曾是他的座上宾,解决了这一难题,他剪掉了照片里裸体像的脑袋。'斩首’是过于激进的手段!按理说它会破坏照片的整体感。但事实却相反,这种手法赋予了照片神秘而强烈的生命力,就像是寄存在脑袋里的那部分灵魂从被砍掉的缺口处进入了无头的身体里,在里面肆意流淌,派生出一大堆鲜活的细节:缺失的裸体,皮肤上的毛孔,汗毛,显眼的痘坑,竖起的鸡皮疙瘩,流水或阳光拂过的部分变得既柔软又稠密......

“这是伟大的艺术。但我认为它仅适用于女性的躯体。男性的裸体并不适合这套用躯体吞噬头颅的把戏。看这张照片,面孔是身躯的密码。我是说,身躯被另一种符号重新构建,头颅是破解它的关键。想想博物馆保管室里残缺的雕像吧,我们难以辨别没有头颅的男性雕塑。因为没有眼睛,所以它什么也看不到。然而,它们却将痛苦的情感给了游客,仿佛夺走了观众双目的光明。但是对女性雕像来说,令人称道的通常是它们完美的肉体,跟头颅的存在与否无关。”

“尽管如此,”我指出,“您总不能说您安给埃科托的那张脸闪烁着智慧和对内在世界的关切吧。”

“当然不是!生气勃勃的外向型面容是裸体摄影的天敌。它掏空了裸体的内在本质。若是面容神采奕奕,躯体就变成了无用的支撑物,就像夜幕中的灯塔,它的存在只为夜空中光线的挥舞盘旋。适宜裸体的是封闭内向,集中在自我上的面孔。比如罗丹的《思想者》,从手的形状就看得出那是个粗人,他正竭尽全力在贫瘠的大脑里搜寻一闪而过的灵光。那种努力贯穿全身,从那公牛似的脖颈,变形的脊柱,直到那双内扣的双足,都被它改变了。”

“我想起了雕像的眼睛。它们的目光很奇怪,仿佛可以视而不见地穿过我们的身体。我觉得它们眼中只有石头。”

“雕像的眼睛是封了口的泉源,”维罗妮卡表示赞同。

我们一言不发地端详着三张印在硬相纸的照片。埃科托的身体摊在一件深色的“制服”上——在我看来,这些大卷的彩色纸是摄影师们用来“囚禁”模特儿的,就像昆虫学家用瓶子囚禁带刺的虫子——身体被集束强光源射出的光影切割,如同被精雕细琢过的固体,也像是正被剖开的解剖标本,或是一张解剖图。

“这并不是我们所说的'活体摄影’,”我揶揄道。这照片很吸引人,却多少有点邪门。

“活体并不是我擅长的领域,”维罗妮卡承认。“想想保罗·瓦莱里 ⑧ 的话:'真实之下是赤裸,赤裸之下是解剖图。’有两种不同流派的摄影师。其一擅长拍摄意外而动人的影像。他们的足迹遍布城市和乡村,坟墓和战场,只为捕捉转瞬即逝的场景或见不得人的勾当,以及那些照亮人类悲哀而无意义之命运的闪光瞬间,从虚无中诞生,又退回到虚无中。他们是布拉塞,卡蒂埃-布列松,杜瓦诺,威廉·克莱因。另一派源自那个叫爱德华·韦斯顿的家伙。那是拍摄有意识的,精密计算过的,静止的图像的流派,他们追求的不是瞬间,而是永恒。他们中有个叫丹尼斯·布瑞阿特 ⑨ 的,您应该在阿尔勒见过他,他总是戴着眼镜,蓄着海明威似的大胡子。他在鲁伯隆退了休,这十二年来除了植物什么也不拍。您知道他平日里最害怕什么吗?”

“请讲。”

“风!那些吹动花朵的风。”

“可他偏偏选择住在信风带!”

“这个静止的流派有四个保留项目:人像,裸体照,死掉的生物还有风景。”

“一派是活体摄影,另一派是死掉的生物。哈,多好玩的文字游戏:一边是鲜活的生物,另一边是死物摄影。”

“随便您怎么讲,”维罗妮卡说。“我对死亡可不止是感兴趣而已。早晚有一天我会去停尸房里拍照。那里有真正的尸体。不是安放在床上,双手合十,眉头也不皱地等着淋圣水的那种,而是未加以装扮的尸体。尸身上有,唔,有某种真实.....我该怎么说呢......冷酷的真实。有人说,早夭的婴儿会变沉,多出的那份不同寻常的重量难道不就是死亡的重量吗?我从没背负过死亡,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想,我是难以承受的。”

“您吓到我了!”

“别装模作样啦!在我看来这种对死亡和死者的矫揉造作的敬畏简直可笑至极。死者到处都有,艺术首当其冲。喏,您知道文艺复兴艺术究竟是什么吗?定义有很多种,但这个在我看来是最好的:解剖尸体。无论古典时代还是中世纪文明都不曾解剖尸体。即使是从解剖学角度上无可摘指的古希腊雕刻艺术,也是建立在对活体的观察上的。”

“就像活体摄影。”

“完全正确。普拉克西特列斯就曾经观察过运动员的动作。但因为宗教、风俗或别的什么原因,他没有剖开过尸体。直到十六世纪,弗拉芒的安德烈·维萨里 ⑩ ,作为第一个敢于公开解剖尸体的人,才创立了真正意义上的解剖学。从那以后,艺术家们涌向墓地。这一时期的裸体形象都带着尸体味儿。无论是列奥纳多·达·芬奇和贝文努托·切里尼 ⑪ 欲说还休的手稿上,还是同时期那些生动的艺术形象里,都显示出艺术家们对解剖的执着。还有塞巴斯蒂安·达·贝诺佐·哥佐利 ⑫ 的宗教画,奥尔维耶托大教堂里路加·西诺雷利 ⑬ 的壁画,隐隐绰绰看得到死神舞的意味。”

“这倒是个新奇的文艺复兴观。”

“中世纪提倡美丽和健康,而文艺复兴,恰恰相反,是个病怏怏的不安的时代。那也是宗教裁判和猎巫的鼎盛时期。”

我手中埃科托的裸体照蓦地一下仿佛变成了审判巫师的罪状,我放下了照片。

“亲爱的维罗妮卡,假如我们回到了过去的时代,您不觉得您很可能会被处以火刑吗?”

“不一定,”她反驳道,巧妙地把话锋一转,“有个非常简单的方法,既可以投身巫术事业,又不必冒任何风险。”

“什么方法?”

“去宗教审判所当差!因为种种原因,在行刑中我发现极乐之地并不在上面,而是在身边的火刑现场。”

“因为那里最适合观察和摄影。”

我打算离开,但突然想起了什么。

“说到观察,我还没向埃科托问好呢。”

她突然敛起了戏谑的笑容,难道刚才那句话冒犯到她了?

“埃科托?”

她看了看手表。

“这个时间他还在睡觉。我让他改掉了过去荒唐的作息,尽量少吃多睡。”

她微微一笑,接着补充道。

“健康黄金法则就是:睡,吃。”

在她改变主意前,我径直走向大门。

“我想您还是可以去看看他,但是最好别叫醒他。”

我跟着她来到了走廊的深处的一间小卧室。我本以为这间小房子连窗户也没有,仔细一看才发现悬挂的窗帘跟惨白色的墙和天花板浑然一色。煞白而空洞的房间就像一个巨大的蛋壳。埃科托趴在一张大号的矮床上,睡姿让我想起一年前他在卡马格摆弄身材的样子。气温正适宜,他不用盖什么东西。在单调昏暗的乳色光线下,那棕红色的肉体摆出不对称的姿势,单膝微折,单臂一直伸到床沿外,既茕茕独立,又仿佛带着对睡眠,遗忘,摒弃身外之物的热切渴望。这是个绝美的场景。

维罗妮卡盯着她的埃科托,接着以胜利者的姿态看了我一眼。那是她不容置喙的杰作。她把这个金色的肉塑雕像置在这个蛋壳似的小屋里。

三天后,我在集市的一间小酒吧的后堂里看到了她。除了茨冈人 ⑭ 和罗盖特下城区 ⑮ 的居民,没有谁会光顾那里。我很难相信眼前所见,但眼见为实:维罗妮卡喝醉了,她痛饮劣酒。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前一天的逸闻,谈论第二天老剧场上将演罗西尼的歌剧《伊丽莎白女王》,还有明天下午比尔·布兰德 ⑯ 主办的展会。她显然心不在焉,只用最简短的话应答。沉默良久后,她说:

“埃科托走了。”

“走了?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

“他没告诉您些什么吗?”

“没有,只留下了一封信。喏!”

她把一封拆开的信扔在了桌子上,眉头不展地示意我读下去。信写得很工整,字迹带着点学生味儿。温和而克制的措辞和通篇的“您”字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亲爱的维罗妮卡, 您可知道,在我们共度的十三个月零十一天里,您总共给我的身体拍了多少张照片吗?当然,您不知道。您给我拍照从不计数。而我呢,我让人拍照是会计数的。这很正常,不是吗?您一共拍了两万两千三百三十九张。当然,冗长的时间让我可以思考,我明白了很多事。我去年夏天在卡马格当公共模特的行为是幼稚的。那种摄影并不严肃。可有了您之后,维罗妮卡,摄影变成了严肃的事。不严肃的摄影触不到模特的内心,过去便过去了,什么也留不下。而严肃的摄影会给模特和摄影师带来永久的改变,通过某种方式让他们紧密相连。我欠您很多,亲爱的维罗妮卡。您彻底地改造了我。但是您也欠我很多。有些东西从我身体里被扯出了两万两千三百三十九次,全都关在您照片和您所谓的“小黑匣子”(暗箱)里。您深至骨髓地改造了我。我努力瘦身,练线条,以至变得枯槁憔悴,并不是因为控制饮食或运动,而是我在预支的自己的生命。那颗牙齿究竟碍着什么事了?您不糊涂,可您非要让我摘下那颗牙。现在我被捣得稀巴烂,我精疲力竭,空无一物。那是两万两千三百三十九次掠夺,您自私地将战利品分门别类,贴上标签,标注时间,这些我都留给您。我只剩这副皮囊和骨头了,我要保住它们。您不能占有我的皮囊,亲爱的维罗妮卡!您找别人吧,男人,女人,未受损的,新鲜的,还拥有未曾被沾染的完美容颜的。至于我,我要去休息了,要将面容和身体恢复到被您榨干,被您折磨之前的样子。请不要觉得我在怨恨您,不,我爱您,感谢您以您的方式给我的爱,那永不知餍足的爱。但千万别寻找我。您永远也找不到我,即使我就站在您面前,即使命运让我们再次相逢。我是透明的,希望您也视而不见。 此上,吻别。 埃科托 P.S.——我拿走了我的牙。

“他的牙?那是颗什么牙?”

“对,他的牙,您应该还记得他脖子上的护身符。我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让他在拍照的时候把它摘下来。”

“哦,那个牙做的护符,孟拉加人认为戴着它就可以虎口脱险 ⑰ 。”

“虎口?您为什么要用虎口脱险这个词?”她生气地质问道。

我自然是不清楚我为什么要用这个词。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我意识到不该把自己牵连进她的埃科托的事里,便决定转移话题。

“上次见面时,”我说道,“您不累其烦地给我讲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解剖学,尤其是弗拉芒的安德烈·维萨里。您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我去市图书馆查找了更多关于这位现代解剖学之父的资料。托您的福,我知晓了他跌宕起伏、危机重重的隐秘人生,贯穿始终的是对科学的一片赤诚。

“生于布鲁塞尔,维萨里很快就成了公墓,绞刑场,养老院,监狱的老主顾,简而言之,所有会死人的地方他都去。他曾在蒙福孔 ⑱ 度过了一段隐秘的生活。人们说他是恋尸癖,吸血鬼,食腐者。这是可怕的指控,多亏查理五世 ⑲ 足够开明,不但认可了他的独门医术,还把他接到了马德里。让他身败名裂的事就发生于此。相传维萨里并不满足于解剖尸体,他借由解剖活体研习他的解剖学。毕竟从生理学角度出发,尸体在某种程度上是不会说话的。这么看来,那些被解剖的活体才是无畏的科学先驱呢。维萨里带出囚犯,用鸦片将他们麻醉,然后解剖他们。这就是说,在创立解剖学之前,他先发明了活体解剖。即使是在那个不知仁慈为何物的时代,此等行为也未免有些残忍。维萨里上了法庭,被判处死刑。腓力二世 ⑳ 勉强救下了他的性命。他被减刑,改判为前往耶路撒冷朝圣。可命运仿佛是真的要跟他作对似的。归途中他遇到了海难,流落到了荒岛赞特,最终死于饥饿和疲劳。”

维罗妮卡本来闷闷不乐地思索着,可听着听着就来了兴趣。

“多精彩的人生,多棒的结局!”她说。

“是,但是您瞧,对维萨里来说,解剖尸体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喜欢的还是活人。”

“或许是吧,”她承认道,“可供解剖的活人。”

整个冬天我都在巴黎,鲜有机会拜访我的摄影师朋友们。在克里斯蒂娜路的一场由摄影长廊主办的展会上,我与维罗妮卡擦身而过。

“她刚刚走,最多有五分钟,”谢里奥对我说,他是认识维罗妮卡的。“她很遗憾没能见到你,但是她说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她跟我讲了些非常有趣的东西,你听我说,真的很有趣!”

谢里奥是朗代诺 ㉑ 摄影界最爱搬弄是非的家伙。后悔也已经晚了,想知道维罗妮卡究竟说了什么,就得听听他的劳什子。

“首先,”他说道,“她又找到了个愿意受虐的模特,你认识她在阿尔勒收下的那个小埃科托吗?”

我认识。

“多亏了他,她得以着手进行一系列的“直接摄影”试验。这是她给这种无需设备,无需胶片,无需取景放大器的摄影手法起的名字。您知道,有很多摄影大师因为被技术和设备所掣肘而苦恼。她的方法和正统的技术一样简单易行。维罗妮卡用的是大张的相纸,她先把相纸在太阳底下静静地摆一整天。这样的话,除非使上一点黄色调色液,否则感光层就不会发生反应了。接着她把可怜的埃科托浸泡在显影液(主要成分为米吐尔、硫代碳酸钠、对苯二酚和硼砂)里。然后她让沾满显影液的他躺在相纸上,摆出这样那样的姿势。在她用一种有定影作用的酸性溶液洗相纸之前,模特须得一动不动。而后她才打发模特去冲掉身上的东西。如此就得到了被压扁的奇特人影。那是埃科托身体的平面投影,就像,维罗妮卡逐字逐句地跟我说,像广岛原子弹袭击后映在墙上的投影。”

“那埃科托呢?他怎么看?”我问道。此时我想起了他的诀别信,那分明是一封可悲又可笑的求救信。

“喏,在炫耀'直接摄影’的时候,我们亲爱的维罗妮卡并不知道,我清楚她那套办法的底细。因为我从别处听说——要知道我可是个消息灵通的人——那个可怜的埃科托因为某种蔓延全身的皮肤病而入院了。让医生们好奇的是他全身都有病变。显然,病因是接触化学品,类似于我们经常在鞣革工,药剂师或者雕刻师身上见到的职业性皮炎。可若是手艺人得了这病,斑点通常只分布在手上和前臂上。可埃科托呢,连极少会生病的脆弱部位——例如背上——都长满了致命的红斑狼疮。

“要我说,谢里奥总结道,“他最好赶紧逃出这个巫婆的魔爪,否则她迟早会剥了他的皮。”

他的皮......他在信里也这是这么说的!然而我根本没有想到,几个月后她竟然声名鹊起。

和过去一样,数月后的国际摄影集会又一次地将我带到了阿尔勒。我来得很晚,错过了开幕式的游行活动。通过报纸我得知一个名为“维罗妮卡的裹尸布”的展览将在雷阿图博物馆 ㉒ 的马耳他骑士团礼拜堂举行。报导上附着对艺术家的采访。维罗妮卡表示,在一系列用于相纸的“直接摄影”试验后,她将试验拓展到了另一种更柔软更名贵的材质上:亚麻布。先用溴化银浸泡,再把带有光敏性的布匹放在日光下。接着,把从头到脚浸满显影液的模特包裹在里面,“就像包裹尸体”维罗妮卡补充道。最后给布匹做定影处理,再清洗干净。以涂抹过二氧化钛或者二氧化铀的模特为媒介,获得这种有趣的媒染效果。布匹上的印痕呈渐弱的蓝色或金色。总之,维罗妮卡总结道,传统摄影终将被这种新方法取代,我称之为”摄皮“。

这是我头一次去骑士礼拜堂。高耸的天顶让这里显得极其狭窄,整个大厅仿佛陷进了坑里。墙上和天花板上挂满了“裹尸布”,仿佛有个鬼影在大厅里摆弄着各式各样的姿势,无论高处,低处,左边,右边,目所能及的地方都能看到压扁,拉宽,卷曲,铺展的金色或黑色人形,无不让观者压抑。这里就像野蛮人的战利品展览室,里面挂满了剥下的人皮。

我是这间停尸房似的小礼拜堂里唯一的观众。越来越多的细节让人联想到埃科托,我愈发惶恐不安。我感到恶心,想起在学校时我们把蚊虫夹在书中,书页上会留下对称的血痕。

我正要走,就看见维罗妮卡站在我面前。我有一个问题要问她,片刻也不能耽搁。

“维罗妮卡,埃科托在哪?您对他做了什么?”

她露出了不置可否的神秘笑容,指了指大厅里挂着的裹尸布。

“埃科托?不,他是在.....别的地方。我知道......您还要做什么?”

我还想追问下去,可眼前的某样东西让我彻底地闭上了嘴。

她脖子上戴着一条皮绳串着的孟加拉虎牙。

注释

*本文选自短篇小说集《松鸡》

① Arles,法国南部名城,因梵高而享誉世界。

② 哥达年鉴:系欧洲贵族谱系表。

③ 以上皆为二十世纪知名摄影师。

④ La Camargue,卡马格湿地公园。

⑤ “随着广角不断加大,对单反相机取景器的控制要求也在提高,这意味着后焦距要比焦距大的多,焦点后移设计被称为Distagon,是最佳选择。”——摘自Zeiss官网。

⑥ 毗邻阿尔勒的小城。

⑦ 法国摄影师。

⑧ Paul Valery(1871-1945),法国诗人,法兰西学院院士。

⑨ 皆为二十世纪摄影大师。

⑩ Andreas Vesalius,(1514-1564),比利时人,解剖学先驱。

⑪ Benvenu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金匠、画家、雕塑家、战士和音乐家

⑫ Sebastian de Benozzo Gozzoli (1420~1497),意大利画家。

⑬ Luca Signorelli (1445-1523),意大利画家。

⑭ Gitan,即吉普赛人。

⑮ Roquette,阿尔勒城区。

⑯ 英国摄影师。

⑰ 原文为l’appétit des tigresses,即母老虎的口中。显然,讲述者刻意使用了母老虎一词暗讽维罗妮卡。而下文维罗妮卡质疑的也是这个词。

⑱ Montfaucon,位于巴黎北部,旧时王室的绞刑场。

⑲ 即卡洛斯一世(1500-1558),西班牙国王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⑳ Philip II (1527-1598),西班牙和葡萄牙国王。

㉑ Landerneau,布列塔尼城市。

㉒ Le Musee Réattu,位于阿尔勒,以藏有大量毕加索的作品而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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