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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走笔】张笃德:自行车

 百姓文学社 2022-10-19 发布于云南

快六十岁的人啦,走过大半个世纪。想一想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除了与家人、亲戚、朋友、同学、同事相伴,享受家庭、爱情、友情、学习、工作的乐趣,能够单独与自己朝夕相处、身心相融,参与我的成长,经历、体现时代和社会变迁的事物,应该算是自行车。

我生活的北方工业城市,大街小巷里曾经到处都是自行车。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自行车使用率达到了高峰,城区宛如自行车的王国。

一家家大大小小的工厂就像一块块母性的磁铁。在早晨七八点钟,把男工骑的二八自行车,年轻女工骑的二六、颜色好看坤车,都吸附到工厂里去了。

工厂更像一个个蜂箱,一辆辆自行车犹如一只只蜂鸣着的蜜蜂,一串串叮叮当当的急促响铃似被蜂王召唤,涌入工厂大门,进入不同车间、厂房、机台和岗位。

下班时厂门前最宽阔的路成为了河床,自行车流汇集成潮水,在厂门前聚集成洪峰。晚五点,自行车流呼啸着冲开了工厂的大门,犹如溢洪坝开闸,骑自行车的男工和女工,按捺不住爱情和生活的诱惑,急不可耐地去赴时代和生活的约会。

像蜂团一样的自行车队伍在路口迅速分解成一条条细流,驶入生活的街区、小巷,直至离散为个体,停在各家房前屋后乃至院子里。

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人,无论男女,都懂得家和工厂的距离,就是一辆自行车的距离。

在工厂工作这些年,我与自行车亲密无间。上班前、下班后自行车大梁上坐着孩子,更多时候,后座上坐着爱人,朴素得像大白菜一样的爱情,劳顿后的欢乐,日常生活被坑坑洼洼的路巅得老高。一声声责怪和抱怨,穿过晨风和暮色,融入带有温馨和暖意的灯光和烟火。

六、七十年代,我家住在一趟平房连着一趟平房的工人住宅区,一趟房住七户人家。在钢厂工作、个子一米五几的邻居李叔,有一辆二八自行车,他骑上自行车就像潘长江开大吉普,尽管别扭,但让我从小就羡慕的了不得。

李叔爱家、勤劳、为生活努力,他经常早出晚归,一年四季都不闲着。

那年代物质紧缺,家家生活困难。春天里,李叔骑自行车到很远的集贸市场买粮食;夏天到沈阳东陵的旧站买成桶的酱油;秋天他骑自行车带着铁锹到农村秋收后的地里翻捡地瓜,每次回来自行车上都装满了大大小小装满地瓜的兜子;冬天李叔去西露天大坑捡煤,自行车后轮被左右两个装煤的麻袋罩住,后座上还横放一个麻袋,自行车变成了小货车,李叔被煤袋子遮挡,看不见自行车,只见一座小山在移动。

那时我总能看到李叔在胡同口修理自行车。

地面上铺一块塑料布,把自行车倒扣在地上,车座与车把着地,形成三个支点,保持自行车平衡和稳定。

李叔先拆卸链条、挡泥板、后座及其支架,再卸车闸上的螺丝,闸皮子、脚蹬,再前轮、后轮,轴承。有条不紊,该更换的更换,该清洗的清洗,最后,再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安装,一个环节连着一个环节就位。紧固螺丝、检查链条的松紧、上防腐漆、润滑液,把所的零件都擦拭出光亮。

用手转动车轮,听自行车轮高速运转发出“飕飕”的声响,铮亮的辐条折射出的太阳光,耀人眼睛。

其实,大修自行车的过程中,平整车圈是技术含量最高的一项,要考虑每一根辐条较劲到什么程度,车圈是否受力均匀。轴承安装也是关键环节,每一个滚珠都要检查,不能有伤痕。里带、外带打足气、在水盆里测试是否漏气也不能小觑,如有,就用木错打磨,强力胶和胶皮加压、冷却、粘合。

这样的维修,后来我在工厂里经常看到,有工人利用工休时间,拆解、安装自行车,手上有工具和零件,工厂里有现成的螺丝、油壶,脚蹬子坏了、链子断了,利用边角料现场加工制作就行。

我发现,其实更多时候,李叔和工友们把自行车当成了生活的重要内容和组成部分。拥有一辆好使、好用的自行车,就是拥有所需要的生活,拥有了向往美好的欲望和能力,内心充实。

八十年代,哥哥下乡回城,为了解决上下班交通问题,他买了一辆白山牌自行车。

星期天,哥哥带我到学校的操场,教我学骑自行车。起初哥哥让我把腿脚在自行车横梁下面穿过去,人歪着身子,两个手臂被高高架起来。这样骑我不适应,脚一发力蹬车轮,自行车身就歪了,全靠哥哥在后边用双手用力扶着,我和自行车才没有倒下。

我个子高,选折把两条腿跨在横梁上,让两只脚尖着地,脚踏上脚蹬,自行车就能平稳向前移动,一米十米。我心不慌,车把也不乱晃了,靠前行的惯性,我掌握了平衡。就是歪倒,也是一只脚先落地,不可能摔倒。

一九八四年春天,我高中毕业,在等待考试结果的时间里,为了替家中分担一些困难,和同学一起去河套筛沙子。有一天,我骑着二八自行车下桥往河堤上拐,由于下坡速度快,车闸可能也不好使,不知怎么我骑的自行车就和一辆解放牌挂斗车并行上了,只感觉车厢板儿紧挨着我擦肩而过,我想把车把儿往外拐,可怎么也不听使唤,冥冥中我预感后面的车厢就要把我刮倒,我的手已经去扶车厢板了,就在这一刹那,车停了下来,我就卡在两个车厢的挂斗处。

我吓懵了,同行的两个同学也在汽车急刹车的声音里跑了过来,司机从驾驶室里出来,脸都白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也以为我已经死在车轮下了。

可以说我是骑自行车死过一次的人,一脚在车轮下,一脚在自行车上。

和我同命相连的自行车,给了我启发,是自行车承载我,还是我在掌控自行车。自行车不仅是奋进的象征,也是生命的代言人。

我在自行车在。

如果当年骑自行车的我,死于非命,二十二岁,和雷锋同龄。可我做过什么?还没有参加工作,未曾恋爱,未曾见过诗和远方,未曾帮助父母缓解家庭困难和负担。我的青春和理想,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参加工作后,自行车和我更加形影不离。早出晚归,出入工厂、车间,建筑工地。自行车见证了我的工作和生活。

我所在的建筑安装公司,承接大型国企工业建筑、办公场所、职工住宅的建设任务。我在公司技术科任测量员,每天到现场定位、测标高,把蓝色图纸上的规划数据准确无误地投放在大地上。

我和师傅每天去现场,水准仪、定位仪怕磕碰,装在牛皮做的工具箱里,固定在自行车左后侧,标尺、三脚架夹在后座上。

出入大大小小施工现场,脚下无路,就推着自行车。几年时间,自行车上有工厂里的油泥、拆迁的尘土、被撞的伤痕,轮胎被铁丝、瓦砾扎破是常有的事。

八七年我调到了公司团委工作。有一年的五四青年节,二十多个血气方刚的团支部书记提出骑自行车到棋盘山搞一次春游活动。

从公司到棋盘山有20多公里,多是上坡的山路。土建三队团支部书记姓吕,是架子工出身,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骑燕把、脚闸自行车,一路上他学习电影《少林寺》里的和尚,脚牢牢踩住踏板,用摇摆的身体控制车的平衡,双手脱把,手臂平举,一手拎一盆烧鸡,一手拎一兜西红柿,他用这样的绝技一直骑了2公里。

我感到自行车和骑它的人,就像英雄和好马相遇,必有一番激情和精彩呈现,留给这个世界传奇的佳话。

转瞬到了三十岁,我感到三十岁的男人,经过磨砺和锻炼,就像一辆最好的自行车。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掸落自行车上的浮尘,我暮然发现,色泽暗然的车身,年轻而又劳顿的模样像极了自己。

健壮成熟的骨骼合成钢铁,镀亮的车条犹如思想的光芒在闪烁,脚下有充足的履历,咬合的齿轮比心坚定。按一下自行车铃声,清亮的鸣颤中仿佛开满耀眼的花朵。身上的擦痕经风化雨蚀已经结痂,在颠簸中紧固的螺丝没有一丝松动。

我感到青春的血在热烈地涌动,生命如歌。爱情的美好都在驰想中变成潇洒的口哨,大梁上坐着的女儿,翔动的羊角辫化解了负荷的沉重。没有被雍容和奢侈的浮云遮住望眼,没有在缓慢和凝滞中定格。一骗腿就汇入时代大潮,穿梭于钢筋水泥的丛林,游刃于市井喧嚣、参与立交桥、高速公路上的合唱。

“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喘匀了气,抖擞掉脊梁上的汗水,三十岁的男人不像新的自行车,娇贵,也不像老旧的自行车,长吁短叹,浑身叮当作响,因腐朽变形而无法负重、远行。

九十年代,国企全面深化改革,市场经济风起云涌。

随着市场化不断推进,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人越来越少。

有一次和下夜班的工友骑自行车往家走,路面破损,灯光昏暗,一不留神,身边的工友掉进沟里,被摔得呲牙咧嘴,腿也破了,走路一拐一拐的,自行车和工友相互搀扶的模样,像战场上溃败下来的患难弟兄。

这让我回想起在工厂出事故、设备排险、处理安全应急问题时,工友把自行车骑成一道闪电,那阵势真像《亮剑》里冲锋的骑兵战士。

经济繁荣发展,物质需求有了极大改进,汽车走进千家万户,替代了一度被广泛使用的自行车。

我和骑自行车的工友在上下班的路上,被机动车的尾气熏的睁不开眼睛,被灰尘暴土压迫得抬不起头来,工友们开始抱怨自行车胎老是慢煞气,要不就是掉链子。

有几次我和工友们骑车时谈论自身处境,工友骑着骑着,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后来,在广场、街口、天桥上我看到聚集在一起的工友,他们依然推着自行车,自行车上带有各种工具,身上挂着手上拎着各种纸牌,男工上面写着:刮大白、砸墙、通下水、装灯,女工写着做保姆、贴壁纸、擦玻璃。

有几次我还看到喝得酩酊大醉的工友,横躺在离工厂很近很近的小酒馆门前,竖卧着的自行车也是朝着工厂的方向。

新世纪,2002年春天,一个星期五的下午3点,在工厂里担任经理助理的我,穿着工作服,骑上自行车,去市政府所属单位应聘。当天是报名截止日,我晚到一会儿报名就结束了。负责报名的同志看我一身油腻的工装,什么手续也没带,就把我口述情况向领导做了汇报。领导十分开明,也求贤若渴,告诉我明天周六休息,同意我来补上报名手续。

时光荏苒,一晃我在市属事业单位工作了20年,再有两年,也该退休了。

感谢新世纪,感谢我的工厂,感谢不离不弃的自行车。

离开工厂这二十年,尽管和自行车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但养成的爱骑自行车习惯始终没有改变。无论是去市场买菜,还是双休日骑车遛弯,到广场打篮球,我都是选折骑自行车,只是所骑自行车已不是工厂时骑的二八自行车,而是先后换成铝合金轻便自行车,山地变速自行车,健身用钛合金赛车。

我觉得骑自行车有许多好处。一是骑自行车能帮助促进血液流动,把血液从血管末梢抽回心脏,锻炼了身体。二是了解观察社会,这期间,我写下《工厂和市场的距离》一诗:“工厂离市场有多远/骑上自行车你就知道了/穿上工装你就知道了/掀开饭盒你就知道了/推开家门你就知道了……”这些句子都是我在骑自行车体会出来的。三是作为文学青年,自行车这个代步工具于我也有了文学情节和意义。我曾为纪念毛泽东诞辰100周年,骑自行车去千台山观礼台观察西露天矿,创作出诗歌《矿工的高度》,发表在当年的《中国煤炭报》上。

时代发展突飞猛进,社会变化日新月异。自行车再不是以前的概念,而是新生事物的呈现。头几年城市发展共享单车,车身轻盈、色彩鲜艳,停在路边,如果谁骑用,只要用手机扫自行车上的二维码,锁自动开启,骑到那都可以,把车停好,高科技的数字化应用为新时代生活提供服务和可靠的物质保障。

不久前,和老工友们见面,大家主张成立自行车俱乐部,号召大家从高度消耗能源的生活里走出来,戴上太阳镜,穿好运动衣,带一瓶干净的自来水。吸大自然清风,呼出身体里的废气,听从负离子召唤,沿鸟儿的引领,跟随风的浪漫,让自行车的链条和体力连接,让瘀滞的脂肪燃烧成卡路里。

到如今,我拥有和使用过多少辆自行车都记不得了,就连每一辆自行车长什么样变得模糊。是我对自行车情有不忠、忘恩负义,还是社会进步太快,没有来得及整理陪我们一路坎坷,风风雨雨的记忆。这样的缺失,让我懂得,那些曾经参与过我们生活的事物,是多么值得珍惜和宝贵啊。

作者简介:

       张笃德,笔名竹马。中国作协会会员,抚顺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省第三届签约作家。在《人民日报》《中国作家》《人民文学》《诗刊》等发表诗歌,有多首诗歌获全国大赛一二三等奖,并被收入年度诗选及各种权威选本。著有诗集《竹马诗选》《一个人的生命能走多远》《最后的工厂》,自编散文集《美好的误区》《集外集》。《一个人的生命能走多远》获得中国作协重点作品项目扶持,《最后的工厂》获得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扶持,参评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荣获第十届辽宁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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