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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凯:锐意穷搜 辨微求真——读廖久明先生的《鲁迅〈藤野先生〉探疑》

 馱夫 2022-10-19 发布于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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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喜得到老朋友廖久明先生惠赠的新著《鲁迅〈藤野先生〉探疑》(商务印书馆 2021年版)一书,我很吃惊竟然是这么厚一本。多年来廖先生的研究比较集中于郭沫若、高长虹、鲁迅,诸方面都有影响很大的研究成果,是现代文学学科里如日中天的学者。我年龄比他大 20岁,却能够对话,使我有向年轻人学习的机会,不胜荣幸。他的大著《高长虹年谱》是一部巨著,资料的翔实和编辑的认真,一丝不苟,出版后发表了 3篇书评,得到了高度评价。我自己搞过三个人的年谱(雷石榆、李健吾、黎锦明),其中的麻烦,甚至琐屑是知道的,确切点说,敢于编年谱总得需要点勇气。因为编好了,没有几个人承认,也不过是个大事记;编不好,哪怕出一点差错就会招来是非。我很欣赏廖先生的学术精神。所以,从表面看,《鲁迅〈藤野先生〉探疑》不大像一位中年学者的书,让我想到了老一代学者的考证方法,甚至乾嘉学者的风采。认定研究目标,深入考证,求真务实,细说周详。久明先生老老实实地研究问题,潜心研究,从梳理纷繁的资料中,水落石出地说出自己的意见,有让人拨开迷雾见到青天的感觉。

《朝花夕拾》应该属于“回忆录”,原先发表时就叫《旧事重提》,出书时就变成了《朝花夕拾》,将记事文章变为散文,就更文学化了,但是我认为仍然是可靠的纪实文学。一本书的写作是有思想背景的,鲁迅忽然间写起了自传体散文,一定有他的思想原因和生活原因。《朝花夕拾》描述了鲁迅从童年到壮年时期的生活片段,带有明显的自传色彩,是了解少年鲁迅和鲁迅思想、生平的珍贵资料。当时,鲁迅对此专题并没有写完,急于出书应该是有原因的。后来,他又有了机会时,续写的文章《我的第一个师父》《女吊》《我的种痘》等都应该是这本书里的内容。

鲁迅在 1923年与周作人失和之后,他的心情一直十分不好,严重影响了他的情绪和身体健康。于是他只好决定与周作人分居,先从合住的八道湾暂时移至砖塔胡同 61号,并开始筹金购买阜成门内的房子,到 1924年 5月 25日移居完成,这就有了新的小院,后边就是所谓灰棚“老虎尾巴”。将近两年的时间有点漂泊不定,因此,1924年 7月 7日至 8月 12日之间他利用学校放假的暑期作了一次西行漫游,在古都西安逗留了 35天,这可以算是一次自觉将烦恼拋弃的远行。看来,这一目的是达到了。他回来以后,身体仍然不好,不断到医院看病,但是心情显然安静多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写《野草》,再写《朝花夕拾》。

细致的读者会发现,《野草》和《朝花夕拾》是鲁迅一生中“最自我”的两本著作:一本是自我哲学的表达,一本是自我人生的记录。要真正地了解鲁迅的心灵,必须好好地读这两本书。说来时间过得真快,距离我第一次读鲁迅的《朝花夕拾》和《野草》已经有 60年了,当时还同时买了一本《而已集》。那时我还是个中学生,已经入迷鲁迅。最早购买的两本书,才花了 6角 2分钱,鲁迅的书跟了我一生,可见我怎样喜欢鲁迅的书。

《藤野先生》是《朝花夕拾》中的重要文章之一,廖久明先生《鲁迅〈藤野先生〉探疑》是一本经典文案研究和考证的书,也有点像书传、学案类的书,小题大做。细按《藤野先生》研究的许多史料问题,感想很多。首先是收集资料之丰富让我想不到。这篇写于 1926年 10月 12日,3200字的短文,却能够引起如此广泛的注意,研究文章和教学辅导资料竟然有 2000多篇,就算许多文章的内容不免有重复和浅薄,但是也足以证明这篇短文的重要性。其中日文资料就有 207件,里面就有我认识的老朋友池泽实芳先生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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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野先生》影响如此之大,也许是因为文章一直被选为《语文》课本的必读文章,但我以为更重要的是它连接着中日文化交流,也涉及鲁迅的人生转折的弃医从文。其中两个问题应该是争议最多的:一个是幻灯片事件与鲁迅的弃医,二是解剖学笔记事件,也是廖著最重要的部分。由此生成了一个新问题,就是鲁迅的回忆散文的史料是不是可靠,也就是说《朝花夕拾》是记事文,还是小说和诗。

最早说到《朝花夕拾》中有诗化特征,又包含真实事件,是二弟周作人。他说:“读者虽不把小说当作事实,但可能有人会得去从其中想寻传记的资料,这里也就给予他们一点帮助,免得乱寻瞎找,以致虚实混淆在一起。这不但是小说,便是文艺性的自叙记录也常是如此,德国文豪歌德写有自叙传。题名曰《诗与真实》,说得正好,表示里边含有这两类性质的东西。两者截然分开的固然也有,但大半或者是混合在一起,即是事实而有点诗化了,读去是很好的文章,当作传记资料去用时又有些出入,要经过点琢磨才能够适合的嵌上去。”周作人提示《呐喊》《彷徨》和《朝花夕拾》的“读法”应该有区别:《呐喊》《彷徨》两本虚构乃属必须,读者只要当它们作“小说”去看;《朝花夕拾》是文艺性的自叙记录,有必要分辨其中何者为“诗”,何者为“真”。所以谈论起来态度略有区别。周作人曾说:“豫才早年的事实大约我要算知道得顶多。”叙述中自然许多是事实,也谈到有些不是事实,所谓“对于鲁迅研究供给了两种资料,也可以说对得起他的了”,应该从这两方面去理解。此外他强调:“有些物事特别是属于乡土的,土物方言,外方人不容易了解,有说明的必要,此外因为时地间隔,或有个别的事情环境已经变迁,一般读者不很明了的,也就所知略加解说。”周作人的解释不是没有道理,却容易被人利用。我总觉得鲁迅的文章和歌德是不一样的,歌德的《诗与真》是写他 26岁以前的故事,鲁迅却是写 45岁前不成系统的人生几个片断。歌德的《诗与真》的译者刘思慕先生说得好:“回忆录同一般的文艺创作是有一些区别的,但《诗与真》像是更富于文艺性,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本身就是一篇自传性的文艺创作。尽管在文艺形式上不同于也是歌德自我写照的《浮士德》,但可以说歌德的《诗与真》有点儿像卢梭的晚年《忏悔录》那样同时用散文写成的诗篇。”鲁迅却明确地说:“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这就是表明,自己的记忆如此,并没有故意写成诗或者小说。

其实,我们即使相信鲁迅的记事文,也会理解其中有些内容是有艺术加工的。如:到底鲁迅在百草园是不是听到过美女蛇的故事,迅哥离开百草园时,为什么跟蟋蟀说起了德语?其实,鲁迅在处理历史事实是用了一种特别方法的,叫“以假见真法”,就是有些说不清楚的真实,愿意以明显的假设代替真实,让人一眼可见出情节的假只是一种幽默和假设。但是,这不影响我们仍然相信:鲁迅对重要历史事实,不会随意编造的。

廖先生研究幻灯片事件,主要是针对日本学者的说法,他们认为那些幻灯片没有找到,所以鲁迅观看战争幻灯片的事是不可靠的。从 20世纪 80年代以来,有很多中国学者考察了一些资料,展示了此类很多图片,证明在日俄战争中,中国人被杀头,而有中国人围观的事情是有的,图片都触目惊心。日本的有些学者也承认这样的幻灯片存在过。吉田富夫说的:“'幻灯片事件’决不是某一天在阶梯教室,即在细菌学课堂上的空余时间里所突然发生的事,而是在留学生周树人的日常生活中反复出现的事。”这是公道之论。为了彻底搞清事实真相,在鲁迅留学 70周年的 1973年,成立了拥有会员 142人、事务局成员 15人的“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调查会”。他们做了大量工作:“访问了三位当时健在的鲁迅同班同学,查阅了鲁迅母校东北大学的档案资料,翻阅了当年的地方报刊,走访了鲁迅同学和公寓主人的遗族,最后从一万多件材料中,精选了一百七十幅照片图表,四百七十件文字材料,令人信服地再现了 70多年前战云低垂,哀鸿遍野的仙台,几经发展变迁的仙台医专等等背景和勤奋学习、孤独生活的鲁迅的事迹。”并于 1978年出版了 400多页的《鲁迅在仙台的记录》。此信息的详细数据,真是令人感动。天地有正气,谁也掩盖不了。因此廖先生质问:“既然鲁迅有可能在'剧场’或者'日常生活中’看过中国人作为俄探被斩首的电影或者幻灯片,那么,就对鲁迅情感的影响而言,它们与鲁迅在阶梯教室看幻灯片之间到底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不过,鲁迅在文章中详细地写对围观的中国人的不满,倒不是出于“强烈的自我批判意识”,而是将叙述指向“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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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鲁迅的“解剖学笔记”风波,其实鲁迅说得很明白,他是谣言的受害者。最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藤野先生的解剖学课鲁迅的成绩并不高,有什么弊可作呢?鲁迅说:“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其实这话的意思也是表示,中国人被别人看不起是早有原因的。不但鲁迅,别的留学生也一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许多富家子弟来国外留学,也主要是为了吃喝玩乐,也的确没有几个人真想学点知识报效祖国。我们应该记得文章的开头那一段讽刺性很强的描写:“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这些人哪里会认真学习!

关于研究文稿改动,我一直有个意见,在别的文章里也说过,我们的研究不应该是揣摸原稿是什么字,是应该想想,用不同的词语所表达的意思其实是不同的。我写过的一篇小文章《〈再别康桥〉:一字误了七十年》中就指出过:《再别康桥》中“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原刊是“软泥生的青荇……”,“上”只表示位置,“生”才表示生命的所在。所以原刊是对的,因为更有诗意。

我对诗文的修改意见是:任何词语的修改都是对表达内容的重新调整。修改文章并不是寻找更合适的词,而是在改动文字后表达的新情境,此中秘密极少有人想过。古代诗文中争论不休的“僧敲月下门”还是“僧推月下门”莫衷一是,其实忘记了,两个词表达的根本就不是一个意境。敲门的僧,应该是个行者来借宿,他是不能推门就进入的;而习惯于推门即进的,应该就是本院的自家僧人。同样,“春风又绿江南岸”与“春风又到江南岸”也是不同的意境,绿是色彩,充分表现春天的美丽生机,而用“到”是时令的提醒,并没有说色彩。鲁迅的文章词语修改,有的也是意义的变化,如《摩罗诗力说》,初刊为“动吭一呼,闻者兴起;争天拒俗,迄于死亡。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这有个很完整的语句,至今的《鲁迅全集》均丢掉了“迄于死亡”四个字,意思就不连贯了。不知道是编辑未见到,还是未读懂原文。

读廖先生的书,想到了一个学术精神和学术方法的问题,我想说点感想。所谓学术精神,就是要有穷追不舍,将课题做透的精神,就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的精神。做一项研究,大而无当自然不好,浅尝辄止也不好。我欣赏这本书深入探讨的精神。廖先生在决定写本书之前曾经在《鲁迅研究月刊》上发表过几篇分量很重的文章《“幻灯片事件”之我见》《“鲁迅解剖学笔记事件”之我见》《鲁迅在〈藤野先生〉中为什么不写同在仙台的同乡施霖》,于是一发不可收,继续发掘,结果发现了“富矿”。这里特别是日文资料,非常可贵。本书索性全部公开,风度可嘉。本书的资料目录有 200多页,大多是稀有的文献,真可谓大公无私!

再说到研究方法,我支持文献考证,因为可以搞清楚一些疑难问题,也支持对文章进行艺术研究,而对鲁迅文学创作的艺术研究,一直是个薄弱的方面。我读廖先生这本书,发现他是很注意文学理解和研究的。即以“幻灯片事件”为例,他是不想让自己陷入无穷尽的考索中的,他的终极意见就是一种文学理解。廖先生的文章思考周密,笔端也是带有感情的。所谓“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就是一种文学方法,而不是死于句下的考证。以上只是读书感想,拉杂写来,不知道久明兄以为如何?

《学术评论》2022年第4期(总第6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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