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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无声”胜有声

 诸暨弘虫 2022-10-20 发布于浙江
《宝纶堂集》卷首竟没有序言,既无自序,也无他序。“卷一”收录的是陈洪绶的序,含诗序、文序、词序、寿序、赠序、谱序,其中也包括陈洪绶为自己三本诗集(《姜绮季手录陈老莲诗》《避乱草》《日课诗》)所作的自序。但是,在编排体例上,第一篇并非自序,而是陈洪绶为潘无声的《杂诗》所作的诗序,题为《潘无声杂诗叙》。
这样编排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但读者未必能看出其中暗藏的玄机。
潘无声是谁?一定鲜有人知道。这里略作介绍:潘无声,即潘之淙,字无声,号达斋,钱塘人。明代诗人、书法家。他是一位没有怀才不遇、但在书法上颇有造诣的人物,著有《书法离钩》(十卷),收录于《钦定四库全书》。此书不是本文重点略去不赘。潘无声的生平已然模糊,倒是陈洪绶的这篇序,概括了其生平大概,其性格脾气,补了史家之阙如。

是,陈洪绶1635年仲夏在枫桥借园给潘无声作序时,潘无声已于三月去世了。故这篇《潘无声杂诗叙》,实际成了陈洪绶对潘无声的哀思与祭奠。
果然,陈洪绶在文中诗歌而不论,而是回忆了自己与潘无声的交往点滴。陈洪绶一开口自我检讨:“予轻诺寡信,每不能缓急朋友。”意思是,自己轻易承诺但不守信用,所以总是帮不上朋友的忙为潘无声的诗集作序,因为自己的拖最后竟拖成了一大阴阳两隔的遗憾。
潘无声跟陈洪绶原本并非深交。1626年(陈洪绶二十九岁)夏天,陈洪绶在西湖南岸画佛,潘无声通过陈洪绶好友单继之,专程拜访了在杭州的陈洪绶,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见面后“商略风雅”,说明两人颇为臭味相投。之后,因陈洪绶生活在枫桥,故八九年没有第二次握手,双方只是通过单继之才获知对方的消息。1634年,陈洪绶寓居西湖断桥,潘无声多次拜访陈洪绶,潘无声钦佩陈洪绶的诗,想拜读陈洪绶创作于西湖的诗,陈洪绶只拿出一首律诗给他。后潘无声邀请陈洪绶游吴越两山,陈洪绶因碰到“救饥”事件,辞谢了潘无声请。第二年,1635年的春天,一个名叫关子卑的人到枫桥拜访陈洪绶,拿来了潘无声的《秋树诗》三刻本,以及潘无声的《书法离钩》,请陈洪绶撰写序言。当时,陈洪绶因染上,拖了两个月,没有立即为潘无声的诗集写序。后来,关子卑的弟弟尔康告诉陈洪绶,说潘无声三月份已经去世。闻听消息,陈洪绶既叹惜潘无声英才不遇,又悔恨自己辜负友。因失友负友的心情无法排谴,陈洪绶便在序中写了自己与潘无声的交往过程。
以上是陈洪绶序言的前半部分,用陈洪绶的话来说是“第序予之负无声”,只叙写自己是如何辜负潘无声的。序言的重点其实在后半部分,用陈洪绶的话来说是序“无声之吟咏率岁者”。“率岁”何意?即潘无声用写诗放纵岁月。
陈洪绶说:潘无声擅长写文章,有权贵曾推荐他做官,结果很不幸,潘无声在官场被排斥,潘无声宁为玉碎,便弃官而去。弃官后的潘无声“不守牖下而老死”,而是“行歌山泽,沉湎声色”,这样的吟咏率岁“殆三十年而终”。最后陈洪绶用一句话总结:
无声幸矣。无声才人不遇,辄叹其不幸;放浪辄庆其幸也。悲夫,当今之世又多乎哉?
潘无声虽已去世,但他的一生是值得庆幸的。虽然他也曾怀才不遇,这样的不幸确实值得叹息,但他“行歌山泽,沉湎声色”的“放浪”,却是值得庆幸的。这世上,像潘无声这样“不守牖下而老死”的人还有多少。多乎哉?不多也。
这句话,是陈洪绶对潘无声一生的评价。后来,这句话竟也成为人们对陈洪绶一生的评价。那些说陈洪绶“放浪形骸”,那些说陈洪绶“沉湎声色”,这两个词语的出处就在陈洪绶这篇《潘无声杂诗叙》里。
但是很不幸的是,后人竟然误读了陈洪绶。陈洪绶说潘无声“沉湎声色”是褒义而非贬义,这个“声色”,有两层含义:一是指淫声与女色,一是指美好的声音与颜色。显然,在陈洪绶怀着祭奠心情而撰写的序文里,它是指后者而决非指前者。在行文中,“沉湎声色”之前是“行歌山泽”,“行歌山泽”之前是“不守牖下而老死”,是潘无声弃去功名之后寄情山水的生活写照。这里的“放浪”,是指潘无声个性放纵而不受拘束;这里的“声色”是指潘无声的吟咏之声与书画之色(重在书法)。
那么,理所当然地,说陈洪绶“沉湎声色”也当作如上解。
《宝纶堂集》由陈洪绶生前裁删定名形成手稿本,陈洪绶去世后由其四子陈字(儒桢)收集补充形成汇抄本,父子俩将这篇《潘无声杂诗叙》放置卷首第一篇的位置,是因为里面的几个关键句和几个关键词,正是陈洪绶性格与为人的集中概括。他与潘无声一样,也是才人不遇,也是放浪山泽,也是沉湎声色。所不同的是,潘无声沉湎声色三十年而终,而陈洪绶沉湎声色则长达五十年之久。
此处“无声”胜有声。陈洪绶文不对题的《潘无声杂诗叙》,它不是序言,却胜似序言,它是陈洪绶有生之年的无声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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