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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秦淮八艳”之首的柳如是是怎样一个人?

 情感文摘 2022-10-22 发布于广东

1641年,23岁的柳如是,嫁给了59岁的钱谦益。洞房花烛夜,耳鬓厮磨,切切低语。钱谦益低声问道:“你爱我什么?”柳如是柔声回答:“白个头发乌个肉。”

相府堂妾松江柳

公元1627年,明思宗朱由检刚刚即位,年号“崇祯”。一个盛夏的上午,松江盛泽镇归家院红尘女徐佛在那华丽的大堂之上第一眼见到那个小女孩时就不禁心生怜意。

那女孩顿显伶俐可爱的面容。从女孩口中得知,她今年9岁,江苏吴江人,本姓杨,名爱,自幼家贫,父亲早早去世,母亲带了她投奔亲戚,不想路遇坏人,被人拐卖,其间辗转飘零,受尽磨难。

徐佛叹息,又是个苦命的孩子,与自己早年身世坎坷无二,遂更起怜意,为这孩子起字影怜,做了这归家院的婢女。

当时已是一代名妓的徐佛通琴棋,擅丹青,识文墨。聪慧灵巧的影怜得她亲自调教,又兼时常得到四方来此的名流才子们的熏陶。几年里,她先后用过杨爱、朝云、云娟等名,其诗擅近体七言,分题步韵,作书得虞世南、诸遂良笔法。

不觉间,14岁的影怜已出落成婷婷少女。徐佛心善,见影怜天姿聪颖,容貌姣好,可惜身在娼门为婢,于是当那相国周道登退相回乡,到归家院来买婢女之时,徐佛就将影怜卖给周道登。

在良家做婢总比在娼门好千倍,小影怜来到周府侍候周道登的老母周氏。可是,她年轻美丽的身姿怎能逃得过周家男主人的色眼?不久,她终被周道登所占,成了周道登最末一房小妾。

影怜最得周道登宠爱,常被他抱在膝上悉心教授文艺。可周家那些妻妾们的诋毁与争斗,又怎能让小影怜过得舒服?好在有周道登的护佑,影怜才可安稳于周家。

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一年周道登一病而逝,小影怜再无可庇护之人,周家再难容下她这可怜女子,二坠青楼,流落至松江一带。

自幼悲惨坎坷的身世,没有让影怜自怨自哀、逆来顺受。相反,倒激起她追求个性、向往自由的心性,随后那一系列特立独行的大胆言行都缘自她内心的真情流露,生活已将她扔至最低谷,她还有什么可畏?

影怜以“相府下堂妾”的身份高标自置,大张艳旗,并购一小巧精致的画坊,扁舟一叶,放浪湖山间,与高才名辈相游处。其绝世才貌,一时各方名流闻名,常与她泛舟长夜饮酒,诗歌唱和。

影怜美艳绝代,但并不娇弱无骨,更兼落落有男子气。每常读书,读至梁红玉在京口金山擂鼓之事,她常击节赞赏,以此自比梁红玉。在与名士交往期间,影怜不以风月事为乐,倒常与他们畅谈平生之志。

影怜常着儒服男装,与复社、几社、东林党人诸人纵谈时势,其诗文作品甚至令几社中的男士拍案叫绝,她的人格也得到应有的尊重,恨不是须眉,但巾帼亦豪情。

崇祯六年(公元1633年)的初春,影怜与宋徽璧、陈子龙等人泛舟松江府白龙潭,席上影怜虽艳丽可人,但言语激昂,隐见男子豪气,深深吸引了与她同庚的世家子弟、少年才俊宋辕文,他幽深的眼神已让影怜红霞映腮,也心有好感。

二人相约再次泛舟白龙潭,少年心切,早早赴约,岸边柳下,望穿眼眸,盼等佳人轻舟快至。还未起床梳洗的影怜听闻下人所报,得知那宋辕文早已等在岸边,遂起玩心,令人传话,“宋郎先不要登舟,果有情意,就跳人水中游过来。”

少年辕文突得佳人蓬莱青鸟妙音,已是心喜,想也不想,纵身人水,直向影怜的船只游去。当时春寒料峭,影怜万万料不到宋辕文真情不畏水冷,煞时感动了。影怜令篙师将水中宋郎捞上船,送人她的香闺,两个少年举目相望,无声胜有声,从此情投意合,露浓花艳,那个春天真个恋得形双影怜。

可惜那名门望族的宋氏家世清白,翩翩公子,前途无限,可是少年狎妓,迷恋青楼女子,这风言碎语传至宋母耳中,使她勃然大怒。眼见儿子日日出人杨姬船中,宋母怒火难息,遂买通郡守方贡岳,以驱逐流伎之名赶影怜的船只出境。

那纸公告摆在影怜案前,让她羞愤难当,但冷静深思后明白,这事件的关键仍在于她的宋郎如何取舍。

于是,她在案上摆一张古琴,旁边置一口倭刀,找来宋辕文直问他对此事如何处置,没想到这俊朗少年皱眉劝影怜躲避一下,等风声过后再回来。可叹影怜心内失望至极,自恨识人不察,宋郎金玉其外,遇事如此胆小怯懦,他心里恐也不是真爱存在吧,只是寻花问柳的插曲罢了。

影怜遂不再委屈自己,双眉如剑抖立。一张俏脸严如秋霜,她怒目相视,激愤而言:“他人说这话没什么好责怪的,但郎君不该如此,从今往后,我与君绝交于此。”说拿起案上倭刀,一刀斩断琴弦,七弦一齐断裂。那宋家公子哥无词以对,早已吓呆,眼见影怜手中寒光闪闪,转身如小鼠般逃之天天。

初恋就这般戏剧性地结束,看着那年轻公子人品低下,毫无胆色,影怜心如刀割,她只怪自己有眼无珠,枉被少年才俊的外表所欺,从此只识人只看内心,年长些的人才更有安全感,至少他们可为自己做主,不需为谁而困吧?

浩歌发渌水,媚风激青帏。宿昔承眄睐,志意共绮靡。

岂期有离别,送君春水湄。芳素长自守,远迈竟何之?

桐花最哀怨,碧柰空参差。思君漳台北,台流吹易长。

灿烂云中锦,上著双鸳鸯。黄鹄飞已去,鲤鱼何时将?

——《拟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这样美好的爱情应该更是心心相印的结合,影怜虽然“芳素长自守”,但那“丝长风细,画楼前,艳阳里”中迷离的风筝(《声声令。咏风筝》),那“涌夜何人吟落木,春江一望却侵星”中无边的落木(《月夜登湖心亭》,无一不渲染了影怜此时此地的凄凉失落心境。

谁能来拯救这可怜的女子呢?

愿他少识相思路

影怜的心里不是不痛的,尤其当夏日已远,那秋风秋雨愁煞人。叶落无声,但秋雨如泪,点点滴落心底,猝然惊心,细微的身世之伤又一次浮起,黯然的失恋之痛又一次漫溢。而桌上,还摆着那恼人的松江知府责令影怜限期离境的通告。

然后,他来了,陈子龙,明代诗文家、词人,抗清义士,在这之前,他是她恋人的兄长朋友,如今宋郎已去,他却带着满眼的关切与慰藉来了,更重要的是,他亲去知府处为她解围,带来了难得的安全感,不自觉地使她依恋渐深。

从前只被那多情少年郎吸引,没曾注意到这长她十岁的陈子龙原来也是这般倜傥多才,重情重义。那些时日,他像一缕温暖的曙光,照着她辗转飘零的心。

秋意渐浓,影怜病了,独自躺在舟中,隔着窗隙望湖水烟波渺渺,无端秋思烦闷上心头,她觉自己就像树上的叶子落入湖中,随水漂流,风狂雨凄,恐怕不知所终。

这时身有微恙的陈子龙与二友同访影怜。他们坐下小聊,影怜说到病苦,与她对坐的陈子龙对视时情谊顿生,虽不同病,亦能相怜,在半冷半暖的秋天里,只须执一杯热茶,时间的脚步如此轻巧,有那么一刻,不知今夕何夕。

陈子龙从影怜处归家,回思影怜席上话语,深感同情。夜来秋风吹起,陈子龙诗兴大起,磨墨赋七律二首,自序日:秋夕沉雨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而余三人老皆有微病不能饮也:

一夜凄风到绮疏,孤灯滟滟帐还虚。

冷蛩啼雨停声后,寒蕊浮香见影初。

有药未能仙弄玉,无情何得病相加。

人间愁绪知多少,偏入秋来遣示余。

两处伤心一种怜,满城风雨妨婵娟。

已惊妖梦疑鹦鹉,莫遣离魂近杜鹃。

琥珀佩寒秋楚楚,芙蓉枕泪玉田田。

无愁情尽陈王赋,曾到西陵泣翠钿。

诗中,陈子龙有意将影怜比作河洛之神宓妃,以示倾慕之心。看到他的人和他的诗的那一刻,影怜才明白,原来那一番百转千回,终究是要与他遇见的。

第二年,崇祯七年(公元1634年)秋冬之交,影怜嘉定之游再遇陈子龙,或者说她多半是为陈子龙而去的,回来后她心意更坚,重新开始一场有声有色的恋爱,而那个男儿,就是气概非凡的陈子龙。

于是,影怜特意作《男洛神赋》献与陈子龙,形容子龙有“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之姿态,以抒发一种爱慕之情,真是千古妙想。

陈子龙接到影怜的文赋,为她的赋文辞华丽所炫,这篇赋六朝风气极浓,用典颇多,陈子龙边看边吟,喜痒难搔,为报佳人之美,专为影怜撰写《采莲赋》,更富六朝风气,两人一唱一和,一来一往,纸上传情,书中论世,少了一些情感上的耳鬓厮磨,多了一些精神上的互通相投。

那个冬天,雪花荡荡而落,影怜踏破西风,俯冲进她那短暂而炫美的爱情之中,她主动勇敢地从盛泽至松江,行至陈子龙的门外,拜访的名帖上以“女弟”自称,王国维曾就此赋诗赞道:“幅巾道服欹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她不愿以色事人,只以自己的才华博得名流的尊重,果真是一个身处风尘却才华出众、有着独立人格的女子。

影怜爱陈子龙英雄气概,陈子龙喜影怜机敏多智,颇有魏晋林下之风。两人同居于陈子龙朋友寓馆南楼,谈诗赋词,共游春光。影怜有诗作《西河柳花》云:

艳阳枝下踏珠斜,别按新声杨柳花。

总有明妆谁得伴,凭多红粉不须夸。

江都细雨应难湿,南国香风好是赊。

不道相逢有离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陈子龙得佳人相伴,日日相对美人,也为她赋诗《樱桃》:

美人晓帐开红霞,山楼阁道春风斜。

绿水初摇杨柳叶,石屏时拂樱桃花。

淡滟笼烟寒白日,柔条丛萼相交加。

有时吹入玉窗里,春梦方长人不起。

二人如此心心相印,却不敢提白首之约,只因这恋爱有着先天的致命伤,他是家世清白且使君有妇,她是落拓不羁烟花女子,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惨苦之恋。没多久,陈子龙正妻张孺人就挟陈氏祖母高安人、继母唐宜人之命,亲到南园,迫使影怜与陈子龙分离。

其实,除情爱之外,两人更将彼此引为同志,视作知己。而明末时事的飘摇动荡,让陈子龙这位轩昂的大丈夫,国仇家恨,还有南明复社的复国大计,都沉沉压在他的肩头,他没有心情顾她,哪怕,她是尘世最美的风景。

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如一场烟火,完美绚丽,然后灭于暗夜。这一场真正的灵肉之恋不得不怆然割舍,影怜仍是芳心难托,爱恋再浓,敬重再深,也只有任这位属于江湖,志在风浪的壮士解缆远行了。

分别之际,影怜为陈子龙写下《别赋》:

“虽知心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

而陈子龙也在《拟别赋》中回应道:

“苟两心之不移,虽万里而如贯。又何必共衾帱以展观,当河梁而长叹哉!”

两人已将世俗之爱、枕席燕昵之私,升华为高尚的精神之爱,虽未能白头偕老,但真情永在。

陈子龙返回妻子身边,相思成病,有词《江城子·病起春尽》云:

一帘病枕五更钟。晓云空,卷残红。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添我千行清泪也,留不住,苦匆匆。

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屏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舞东风。

崇祯八年(公元1635年),影怜搬出南楼后,又返回盛泽,她记不起那些没有他的日子,她是怎样看日影斜上纱窗。她那赫赫艳名是河上的风,飘荡在秦淮河畔的脂香粉腻之上,但她却自感如马上空对西风的将领,拔剑四顾,满心茫然,失去了他,她的沙场一片灰暗。她想,这样的意动与神驰,也许,此生不再。

仿佛杜鹃啼血,影怜几次咯血,本以为从此天上人间,再不必为情所愁,但坚强的她却好起来。乘舟出游,看见两岸青山和婀娜的垂柳,不禁想起辛弃疾的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便改姓柳,名隐,后又改名是,字如是。

很久之后,她见佛语“如是我闻”,更觉自己所改名字有宿命之感,思念无处不在,如是惟有于字词中空发悲音:

拂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南乡子·落花》

红颜白发绛云楼

爱情走远了,可她却并没有倒下,她应该感谢陈子龙,给她一段完美的爱恋和一世的思念: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腰瘦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金明池·咏寒柳》

几年之后,这相思之痛仍那般明朗,这首相思陈子龙之词,几乎成了她诗词集压卷之作。据史料载:陈寅恪先生对这首词非常欣赏,认为是“词意之新,情感之挚”,并且由此产生强烈共鸣,引柳如是为知己,写出八十余万字的《柳如是别传》。

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柳如是的忘年好友汪然明为柳如是刊刻《戊寅草》,陈子龙还为柳如是写序,同年写下七古诗《长相思》。汪然明翻阅《戊寅草》,读到柳如是这首《金明池》,常深深作叹,好一对天生的神仙眷侣,一阵无情风,劳燕两分飞。

是啊,秦准水香,佳人多慕,柳如是艳名更胜往昔,多少名门世子都想抱得美人归,可曾经沧海难为水,历尽千帆,她只想寻一安稳的处所,守着一个爱她的男人,恬淡度此生。

崇祯十一年,到了初冬,如是客居杭州,消遣心怀,常与好姐妹杭州名伎草衣道人往来。那个微凉的上午,那片如处子的西湖之上,那只小小的画舫中,得草衣道人引荐,相遇了57岁的东林领袖、文坛泰斗、“江左三大家”之一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

只消一眼,如是便知,这年长她36岁的伟岸男子,儒雅温和,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如长者般宠爱着她。且更让如是惊喜的是,他口中竞轻轻吟出了她那清丽别致的诗作:

垂杨小宛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

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虽然此时的钱谦益刚从高高在上的礼都侍郎之位上被免官回乡,心境黯淡悲凉,但一见心仪已久的名伎柳如是,竞浑然忘却身心烦恼,一时兴起,竟一口气吟了十六首绝句,以表示对伊人的倾慕之情。

虽然一个红颜有意,一个白发有情,但匆匆一面,未及细述,钱谦益又踏上归乡之路,赶往常熟。或者,时空阻隔,年已老至的他内心里不敢接受这妙龄佳人的垂青吧?

还是汪然明,这位和蔼的长辈几经辗转后终于隐隐明了如是那颗饱受世事的不俗之心,他大胆地鼓励一直抑郁多愁、形单影只的如是大胆追寻她之所思。

是啊,已经23岁的如是阅尽千百人,她已不再看重表相,那么就随心而去吧,还有什么可怕?于是一叶扁舟,再次驶向她心之所系的常熟。

明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的冬天奇冷,钱谦益削籍归乡已经两年,他所居住的“半野堂”门前也特别冷清,已好久不曾有友人来访了。那是个冬阳淡淡的晌午,书房中的钱谦益正百无聊赖,听得家人来报,有一年轻公子求见。他心有好奇,但有客到访,他欣然迎上,半野堂前,只见一人头戴幅巾,身着男装,穿着弓鞋,神情洒落,有林下之风。

而这年轻俊俏的儒生正对着他灿然嫣笑,眼含柔情,那眉眼那花容不正是他日夜思念不敢释怀的柳如是吗?西湖一别,钱谦益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跑到常熟来看他,女扮男装不告而至,又给了他一分额外的惊喜。

待佳人人室,畅言把酒,相见恨晚,遂留连相伴。如是兴致高昂,挥笔写就七律一首:《庚辰仲冬访牧斋于半野堂奉赠长句》:

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规更不同。

一室茶香开澹黯,千行墨妙破冥漆。

竺西瓶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

今日沾沾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

如是以东汉扶风茂陵人马融喻钱谦益,钱谦益一览之下自然喜出望外,年近耳顺,竟遇红颜知己夸赞,这一夸又自然不同。钱谦益早已闻知如是择婿颇高,想他知识渊博,如今又得美人亲访,不妨大胆一试芳心,也题了一首诗《次韵奉答》:

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

枉自梦刀思燕婉,还将抟士问鸿蒙。

沾花丈室何曾染,折柳章台也自雄。

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

钱谦益以汉朝跟司马相如私奔的文君比喻如是,聪明如柳如是岂有不明之理。她敬钱谦益的学识博古,钱谦益又怜爱柳如是如莲出淤泥不染,一敬一爱,如是再一次从文学唱和上找到了如意郎君。

为了纪念这一次相会,钱谦益以柳如是尾联“东山”二字,命名自己从庚辰十一月至癸未年的诗集,也算疼惜美人,一往情深。

寂静的“半野堂”中自此开始荡漾着这一老一少一对忘年交的欢笑声声,一同踏雪赏梅、寒舟垂钓。为感谢佳人相慰,钱谦益命人在附近的红豆山庄内仅用十天特筑成一座精美典雅的小楼。并根据《金刚经》中“如是我闻”之句,将小楼命名为“我闻室”,以暗合如是的名字。小楼落成之日,他兴致高昂地写诗抒怀道:

清樽细雨不知愁,鹤引遥空风下楼;

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兰舟。

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

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

面对这一片深情,如是怎不感动?这世间,多的是风里来去的萍水之缘,她一个历尽坎坷的女子在这尘缘里行过,有几多概率才得相遇这份难得的情啊。钱谦益虽是花甲老人,可那份浓浓情意比一般的少年公子要纯真热烈得多,也许是同样尝过生命的苦涩,才有这种深切的相知相感吧!感念之余,如是回赠了一首《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

珍贵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几场春雪过后,春风又绿江南岸。既然两人情投意合,年龄就不算差距了,那么,还有什么可顾忌的?面对柳如是的一片痴情,钱谦益无法再犹豫退缩,半年后欣然迎娶佳人入门。

从秦淮河畔,到西子湖边,如是长伴在这“东林浪子”钱学士身畔,自此抹去朱砂,洗尽铅华,芙蓉画舫度春宵,新娘人比柳花娇。

婚后,他们老夫少妻相携出游名山秀水,杭州、苏州、南京、黄山,处处留下他们相偎相依的身影。一番游历之后,他们都特别钟情于杭州西湖的明丽风光,钱谦益晚年得红妆,爱心更是炽盛,遂不惜花费巨资在西子湖畔修筑了一座五楹二层的“绛云楼”,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夫妻俩安居其中,时光如诗一般地静静流过。

如是几乎便就此沉溺了。绛云轩的小窗明镜,红豆馆的绮罗香泽,她是他金屋藏娇的妾,安度着她的韶华。二人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读文抚琴,雅韵清音,诗酒作伴,玉手添香。

这一个虽沦落风尘,却桀骜不驯,一身风骨,非牧斋不嫁,年长36岁,她不在乎,那一个虽白发幡然,却渴望真情,荣枯事过,非如是不娶,曾经章台柳巷,他也不在乎,如是戏说:“君之发如妾之肤,妾之肤如君之发!”牧斋抚须大笑,红颜白发,尽显风流,此时此刻,窗外秦淮,一轮新月正如钩!

虽然钱谦益早有一妻二妾,但自从喜得如是,对她尊敬宠爱有加,如是嫁钱谦益获得巨大自由,婚后亦经常穿儒服,出厅接待四方宾客,谈吐慷慨,钱谦益常向人前呼她为柳儒士。

偶尔,如是翻出那些诗信来,她写给他的,那些字句落人眼底,写道:“春宵苦短,冬日正长。冰雪情坚,芙蓉帐暖;海棠睡足,松柏耐寒。此中情事,十年如一日。”

她喜欢这样的感觉,此刻的光阴,正是十年如一日般,悠远绵长。

君若殉国妾殉夫

明崇祯十七(公元1644年)甲申三月十九日,大顺军攻占北京,崇祯帝自缢于煤山,明亡。四月,清兵铁骑踏破疆土,山河破碎,北京被占。五月十五日,明福王朱由崧即位于南京,改年号弘光。

如是虽一介女流,也懂得精忠报国,本以为,东林党的领袖,会有着和她一般的铮骨,但她错了。大明王朝迟暮将覆,摇摇欲坠,钱谦益的意志竟也如同大明王朝一般,不堪一击。他靠着权臣马士英,在南明小朝廷得了个礼部尚书的空衔,他却觉得安稳而风光。

可是,不久清军攻破南都,金陵城破,秦淮雾漫,弘光朝廷为时一年的生命也宣告结束了,满清一统天下。

如是目睹清兵破城的亡国惨象,心底的那道无法停息的爱国之火燃得更猛烈了,她力劝钱谦益以死全节,不能苟且偷生。钱谦益思索再三,终于点头同意如是的决议:西子湖子中,君殉国,我殉夫。

弘光二年(公元1645年)五月,一个初夏的夜晚,西子湖宛若少女清丽妩媚,二人驾一叶小舟,朦胧月色冷冷而泻,如是娥眉淡扫,朱唇轻点,一脸的明艳与圣洁,她举起斟满酒的玉杯,泪眼朦胧,惨然而笑:“妾身得以与钱君相识相知,此生已足矣,今夜又得与君同死,死而无憾!”遂一饮而尽。

月儿西斜,如是率先站起身来,拉着钱谦益的手,平静而决绝:“我们去吧!”可是,她却听到钱谦益不安地答道:“今夜水太凉,我们改日再来吧。”如是不解:“水冷有何妨!”那一声回答让如是的心也凉了,他说:“老夫体弱,不堪寒凉。”

他那一刻的怯懦,如是心如刀割,她终于明白:她的爱,是注定的金戈铁马,没有人来替她抵挡,千山万水都只能一肩扛下。当寒风扑面,这尘世变换了血色的天空,他躲在她身后,那样的软弱与无奈。

罢了,国亡之时也没有此刻心痛,暗夜无边的感觉,如是苦笑了一下,没有看她的钱郎,纵身奋力沉于水中,却被钱谦益死命抱住,不忍红颜沉水,招呼家人救起。

五月十五日,钱谦益不仅腆颜降清而且连发也剃了。投新朝,弃旧主,只为荣华富贵已在望。姑苏虎丘,生公之石,赫然有诗:“入洛纷纷兴太浓,莼鲈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已羞江总,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幸宽沉白马,今归应愧卖卢龙。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

如是心如死灰,曾经的梦断了。面对着这曾经文坛泰斗,今天的两朝重臣,如是都觉脸红。然后,她听到了陈子龙的消息,这位昔年的知音,如今已成反清斗士,他结纳反清义师,在松江起兵,一心复明的大志让他在战场上顽强不屈,如是甚至能想像得出他的英姿。

那一刻,她是否后悔?是否怪罪过陈子龙的红颜忍弃?如是也想为义军做些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她确实办到了,一次次地变卖珠宝资助义军,为义军穿针引线,呕心沥血。

面对如是的反复劝说与冷眼相待,钱谦益依然故我,踌躇满志地收拾行装,一心人京谋前程,不觉时至中秋,如是与钱谦益再次泛舟西湖,物是人非事事休,惟有郁郁地饮着闷酒。望着眼前熟悉的湖光月色,如是再次心痛,吟诗一首,劝其归隐:

素瑟清樽迥不愁,枪楼云雾似妆楼;

夫君本志期安桨,贱妾宁辞学归舟。

烛下鸟笼看拂枕,凤前鹦鹅唤梳头;

可怜明月三五夜,度曲吹箫向碧流。

钱谦益孤身入京了,一心想着荣华富贵,身居高位,可惜事与愿违,朝庭并不信任这个前朝的东林领袖,只许给他一个礼部侍郎的闲职,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悔不当初。远在西子湖畔红豆楼独居的如是心付鸿雁托锦书,相思之苦尽述,急流勇退之意更重。

她伏在案前,用那娟丽的小字写道:“江南春好,柳丝牵舫,湖镜开颜。相公徜徉于此间,亦得乐趣。妾虽不足比文君、红拂之才之美,藉得追陪杖履,学朝云之侍东坡,了此一生,愿斯足矣。”

钱谦益长长叹息,如今高位难成,低位不就,娇妾又是苦心规劝,终于触动他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功名富贵,贵在知足,年逾花甲,夫复何求!”

清顺治三年丙戌(公元1646年)六月,钱谦益称疾乞归,返回南京,携柳如是返乡常熟。不再出仕。

寒柳悲风万事休

清顺治四年丁亥(公元1647年),那可爱的小女儿才刚刚两个多月,钱家突来横祸,受淄川谢陛案牵累,钱谦益被逮锒铛北上,关入刑部大狱。望着丈夫老去的身影,产后卧病在床的如是心如火焚,不顾产后体弱,抱病随行,冒死上书鸣冤陈情。总督怜其心苦,又无证据,才将谦益放出牢狱。那时的钱谦益握着爱妾的手,老泪纵横。

果真是祸不单行吗?一年之后的戌子四月,钱谦益因其门生黄毓祺写诗讽刺清廷一案被株连,羁囚南京狱,好一个恩深义重的柳如是,再次为救夫君全力奔走营救,请托斡旋,钱谦益才得以免祸。出狱后寄寓拙政园的钱谦益第二次历经牢狱之苦,颤抖着手轻抚着如是那消瘦的面容,更加心疼而敬重了。

清顺治七年庚寅(公元1650年)十月,钱家再遭劫难,藏书楼绛云楼失火,火势“延及半野堂,向之图书玩好略尽矣。”钱谦益从瓦砾间窥见一个劫后余生的小金佛,此后更是看透世事,并对佛经钻研探究。

之后那十余年,平静而恬淡,如是守一座精致的小庭院,看红尘的雨丝风片,陪在身边的,是一个她爱的老男人,还有她渐渐长大的小女儿,一家人恩恩爱爱,平凡终老,这样的日子不就是她和她的姐妹们曾经梦寐以求的吗?

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83岁的钱谦益安祥病殁于杭州。他走时知足而幸福,只因有他的红颜柳妾半生相依。

丈夫尸骨未寒,可怜47岁的如是还沉于悲痛之中,钱家族人攘夺家产的斗争就爆发了,望着厅堂上大闹的亲戚,看着吓得躲起来的儿孙,如是拭干泪水,挺身而出,她要为她所爱的人做最后一次斗争。

她一面悄悄派人去县里告状,关紧大门,惟备绳索,一面好言劝慰这些族人并盛筵相待,酒酬耳热之际,她宣称要到后楼去取人们望得眼红的财物,关好门,上了楼。

她抚着手中那素洁的白绫,心里明了,这一去,所有一切她都能舍得,惟有,不能与他同穴,让她的心里有了一丝凄恻。可是,她无怨无悔。

如今,她真的累了,国破在前,家亡在后,纠缠了一世的的烦扰,也该作个了断,无言登上红豆楼,三尺白绫吻了喉。

如是投缳自尽之后,家人按她的事先安排,把那帮闹事的族人捆起来送官。在封建法条之下,这群人因家主新丧,迫死主母而伏罪。

柳如是与钱谦益生的女儿这一年17岁,已嫁给无锡赵玉森编修之子。泪眼朦胧中,她在书案里翻出母亲的遗书。遗书写道:

“我来钱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今竟当众被凌辱,娘不得不死。娘之仇,女儿当同你哥哥一起出头,拜求你父亲知道。”

柳如是死后,不但未能与钱谦益合葬,反而被逐出钱家坟地。柳如是的墓在虞山脚下佛水山庄,那是一座孤坟,墓前石碑只一米多一点,上面刻有:河东君(柳如是曾自号河东君)。百步之外,钱谦益与原配夫人合葬一墓。

这位烟花中的绝色奇女、翰林中的惊世奇才,一生暗淡中闪着光彩,悲惨中显出力量。“女侠名姝”的称谓已见不俗。

正如辛弃疾《贺新郎》写道:

甚矣吾衰矣。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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