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吴小如:古书今译小议

 明日大雪飘 2022-10-22 发布于上海

图片

吴小如(1922—2014),文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在中国文学史、古文献学、俗文学、戏曲学、书法艺术等方面均有成就,著有《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古文精读举隅》《今昔文存》《读书拊掌录》《心影萍踪》《莎斋笔记》等,译有《巴尔扎克传》。

本文原载《古籍研究》1997年第2期,转引自“古籍研究与皖派学术”公众号,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九十年代初,我曾长长短短写过好几篇有关古书今译的文字。意谓兹事体大,必须从长计议,慎重将事。几年过去,此风不减而弊端日益突出,故作此小文以为芹曝之献,并就教于世之从事古籍整理的专家学者。

古书今译其来已久。司马迁著《史记》,对《尚书》《左传》原文有所更改而不失原意,实开今译先河。汉代传世所谓“古文经”,儒生以今文读之,即所谓“译”也。不佞读初中时,坊间已有附白话译文的《古文观止》以及白话《聊斋志异》等书出售,可见今译古书在半个多世纪前即为读者所需要。近年来今译之古书日多,有的出版家竟把今译本看成热门书,甚至部头愈大愈好,连《二十五史》《资治通鉴》这样的巨著也纷纷以今译问世,这就不能不引起人们关注,且须研讨一下其得失前景了。

古书今译对不能直接读古书的人是有好处的。但从当前各种刊物所载文章来看,人们对整理古籍最大的意见是今人标点古书讹误太多。所幸古书原文俱在,即使标点错了,人们还不难发现问题。如果只把古书译成白话而不附原文,译者对原文的理解又不尽确切,或竟出现硬伤,则势必后患无穷。故鄙意今译古书,仅能对读原著起辅助作用,即用今译当“拐棍儿”,而不能取代读古书本身。况人生有涯而所知无涯,纵使博古通今之士也难免有千虑一失之时,任何人也不敢说对古书的理解完全正确。故区区始终以为对待古书今译切不可掉以轻心,更不能率尔操觚也。

况且古汉语言简意赅,一经今译,文字便多出数倍。从经济观点看,原书部头愈大,则书的成本愈高,售价愈昂,人们购买力也大成问题。而且我认为,书的部头愈大,愈没有今译的必要。一个人真想研究历史,我看只读《二十四史今译》或《通鉴今译》是不够的。与其旷日费时读那三巨册《通鉴今译》,何如下点功夫去读司马光的原书呢?

昔严几道论译事,提出“信”、“达”、“雅”三条原则。窃以为这三条也适用于古书今译。所谓“雅”,实指原作之精神面貌与艺术风格。当前仅《古文观止》一书,已有若干种白话译本。我曾就几种译本进行比较,似皆未能尽如人意。盖自《左传》《国语》《国策》《史记》下而至于唐宋八家,其原文的艺术特点和文章风格固然彼此互异,甚至连遣辞造句的构词方式也各不相同。而翻阅几种《古文观止》译本,其文风和句型大都从头到尾译得一成不变,那显然把古人精心结撰的作品给糟踏了。至于内容涵义是否准确无误,还有待于仔细比勘斟酌。总之,即使在通俗易懂方面能收到一定效益,可是文章的面貌却变成千篇一律、平淡无奇的“说明书”,其孰为得失,不知提倡古书今译的人和从事古书今译的工作同志亦尝虑及此否?

从我本人的体会说,平生最怕古书今译,因之亦从不强调或提倡古书今译。记得1957年,我曾奉命把《中山狼传》译成白话。当时自己书生气十足,认为把这篇传奇体寓言小说译成语体文,应当采用宋元话本体。于是仿“三言”、“二拍”文风,字斟句酌,译成了话本体。及至发表,全文竟被改成一篇毫无文采、淡如白水的大白话,使我大为失望。自己的一点心血真是枉费徒劳,从此再不想做这种于己于人两不利的蠢事了。

平心而论,我至今仍坚持这一看法,即无论西文中译或古书今译,都不仅为了达意而已,必须竭力译出原作韵味风貌,而不宜平板生硬,只做到两种文字的对应。忆童稚时从先父受《孟子》,读其首章:“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先父问:“梁惠王为什么对孟轲说'亦’将有以利吾国?”我无以对。先父说:“当时纵横捭阖之士,前往游说梁惠王者多矣,所言无非'利’者。故梁惠王见到孟轲,以为此人'亦’同其他游说之士一样,来建议'利’国之策,故用一'亦’字。”此事距今已近七十年,而我记忆犹新。后来读到有人写的文章,对此说持异议;见仁见智,不想多所驳辩。但从此却悟得理解古书之难,即一“亦”字尚有不同讲法(当然也就会有不同译法),何况整部古书!盖读古书必须字字逐一推敲思索,体察其遣词用字的内涵之义,则古人作文著书之用心始能化为自己的精神财富。夫然后今译古书,乃能绎其神理而不失古人本意。惟古书浩如烟海,如必字斟句酌而后落笔,则皓首亦译不完一两部书。故不佞始终不愿染翰为今译,亦不主张一般人轻易做今译古书的工作,正为此也。

前面说过,今译古书必须先为古书进行正确句读。句读一错,面目全非。这种事例屡见不鲜。今但举我自己所亲历的二例。其一,王维《山中与裴迪秀才书》是名篇,凡为此文断句,开头几句都如此读:“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独程全造(建为)先生的读法与通行本微异。忆数年前程老健在时,于致不佞函中读此文,在“可”字断句,作“故山殊可”。然后“过”字连下,作“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当时我因积重难返,先入为主,一时想不通。思之既久,乃心悦诚服。“故山殊可”之“可”,犹古汉语言“可人”、现代汉语言“可心”之“可”,极言故山之美,十分可人心意。今成语有“适可而止”,“适可”犹言恰到好处,“可”义亦与此相近。而“过足下”一语,则尤为近理。盖王维在归辋川以前曾访裴迪,值裴正在温经书用功,故王维“不敢相烦”,邀其同游耳。至于“故山殊可过”,本亦可通,只是细玩上下句,文义远不及在“可”字处断句有神理。夫断句犹费躇踌,况今译为语体文乎?

其二,尤侗《答黄九烟》小笺,实隽永小品。昔年先父玉如公曾做为试题命诸生标点。今节引其文如下:“……人苟知己,则行之可(称呼其人排行第几,如说老大、老二或三哥、四弟之类),字之可,名之亦可;即呼之为牛、呼之为马,亦无不可(此暗用《庄子·应帝王》及《天道》中语)。苟非知己,则称之为先生也,直叱之为老奴耳;尊之为大人也,犹骂之为小子耳(此“大人”、“先生”盖出自阮籍《大人先生传》)。至于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断句难点在此),则其人为何如人哉!……”当时有人读为“至于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则赘一“说”字无着落;又有人读作“至于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亦近滑稽。先父当时嘱我阅卷,乃据丁福保医学书局线装排印本《尤西堂尺牍》所断句,以“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为标准答案。顷见近时坊间新旧选本,凡选此文者,都沿袭此种标点方式(如《历代百字美文萃珍》即选本中之佳构,亦不例外)。其实这样断句仍属似是而非。按,宋人曾憶(类说》卷49引《籍川笑林》云:

图片
五代时,冯瀛王(即冯道)门客讲《道德经》,首章有“道可道,非常道”。客见“道”字是冯名,乃曰:“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
图片

可见尤侗所引实冯道事,断句应在“非”字前。医学书局排印本的句读虽似古汉语句法,却并不正确。如依其断句而进行今译,自然亦属“将错就错”了。

昔年所撰诸短小文字,曾引《后汉书·范滂传》滂母之语,以说明今译之不易达意;又引韩愈《应科目时与人书》,说明“熟视无睹”的主语究应属谁;更引《史记·廉蔺列传》与《宋史·梁灏传》,说明译史之难。今悉收入拙著《读书拊掌录》,此不复赘。更于一泛论今译的拙文中引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以见译笔之极难把握。今不惮烦複,再申此意。先看《游褒禅山记》中的一段原文:

图片
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图片

这一段话,首先要指出,作者在“然力足以至焉”以下省略了“而竟不至”这一层意思。其次,关于“可讥”和“有悔”的主语指谁,也应该弄清楚。北京出版社早些年出版的《王安石诗文选》把“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两句”,译作“这在别人看来是可笑的,而在自己看来则应感到后悔”。98年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古文观止译注》则译为:“这在别人看来是可以指责的,而在自己则应当感到后悔。”而1983年齐鲁书社出版的《古文观止今译》(1991年第六次印刷)则译成:“那体力充足可以到达而中止的,旁人就可以讥笑他,但是自己若这样就该悔恨了。”而根据我个人的理解,则认为应译作:“这样的情况落在别人身上就成为可讥笑的事,而落在自己身上则成为值得悔恨的事。”同理,“尽吾志也”以下,似应译作:“如果尽了自己的力量而终于未能达到目的,那么事情落在自己身上可无须后悔,而落在别人身上,谁又能讥笑他呢?”关键在于“尽吾志也”的“吾”是兼人和己两方面而言的,并不专指“吾”;因此,“其孰能讥之乎”一句也就不专指自己讥笑别人,而是说不论落在谁的身上都不应受到讥笑。上述三种译法在这一点上似乎都未能吃透原文,因此他们的译文也就各自不免有错误和不足之处。可见今译古书是很难做到丝毫无误的。

短短数语,其难译尚且如此,况以一二人之力去译上百万字的专著乎?《荀子》说:“今之学者为人。”我看“为人”并非坏事,但必须先具有“为人”的条件和足够的本钱,才能不犯或少犯错误。

FINANCE

十九号见微信群
1.古籍群 2.小说群 3.讲座群 4.书讯群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