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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论读别字

 明日大雪飘 2022-10-22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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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1900-1986),广西博白县人,著名语言学家。著有《中国文法学初探》《中国现代语法》《汉语音韵学》《中国语言学史》等,主编《古代汉语》《中国古代文化常识》等,著作辑为《王力文集》。

本文转自“后浪”公众号,原载《龙虫并雕斋琐语》。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我在《独立》第一四三号发表了一篇《文字的保守》,文中专论“写”别字,没有谈及“读”别字的问题;因为写别字是属于语言学上的书法的范围的,读别字却属于读音的范围,所以我觉得分为两篇文章来讨论更方便些。

普通所谓读别字,大约可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对于某字的子音或母音的误读;第二种是对于某个字的声调的误读。

第一种又可细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一字仅有一音,但人们所读的音与字典不符,例如“岵”字该读为“楛”(hu),而误读如“古”。第二类是一字有数音,每一音表示一种意义,但人们所读的音不能与其所表示的意义相符,例如“不亦说乎”之“说”该读为“悦”,而误读如“说话”之“说”。“臧否人物”之“否”该读为“鄙”,而误读为“缶”。

第二种也可细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一字仅有一声(指平上去入),但人们所读的声与字典不符:例如“丈”字依字典该读上声,入养韵,而误读为去声。第二类是一字有数声,每一声表示一种意义,但人们所读的声不能与其所表示的意义相符:例如“吾语汝”之“语”,依字典该读去声,而误读上声。

现在我们试讨论读别字该不该矫正,及怎样去矫正。我们仍旧从真理与实用两方面着眼,而以实用为依归。

从真理方面说,就是对不对的问题。普通人总以传统的读音是对的。我们的祖宗那样读,我们也该跟着那样读。但是,如果我们崇信这种“真理”,那么,非但一部《辞源》或《康熙字典》不可靠,连一部《广韵》也靠不住:因为祖宗之上更有祖宗,近代的祖宗也许把远代的祖宗的读音传述的不尽确实。充其量,我们非恢复先秦时代的读音不可。顾亭林就是这一派的代表,所以他说:“天之未丧斯文,必有圣人复起,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者。”

姑勿论这种“真理”不是我们所崇信的,即使我们同意复古,实行起来也就很难,因为我们对于古音至多只能达到一种近理的假定。若以近代的字典为标准,似乎又对不起我们的远代祖宗。假定现在偶然有一个人把“行路”的“行”字念作“行列”的“行”(音杭),顾亭林一派的人会奖励他,因为据他们所考订,我们的远代祖宗就把“行路”的“行”字念作“杭”。由此看来,第一种的读别字未必就是读别字了。又假设现在偶然有一个人把“善恶”的“恶”(形容词)念作“好恶”的“恶”(动词),顾亭林一派的人也会奖励他,因为《离骚》里有“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恶”与“固”为韵,可见上古的人就把“善恶”的“恶”读为去声遇韵了。由此看来,连第二种的读别字也未必是读别字了。(“恶”字两音之例,兼属于上文所列的第一种与第二种)

现在我们退一步说,就拿近代或现代的字典为标准罢。要矫正学生读别字,先须懂得那学生的方言。如果学生与先生是同乡,就没有问题。假定学生是北平人,而先生是上海人,或学生是上海人,而先生是北平人,做先生的就得留神。因为每一个语言区域都有它的语音系统,我们不能以甲地的语音系统去矫正乙地的语音系统。例如北平人“微”“为”同音是对的,上海人“微”“肥”同音也是对的,广州人“微”“眉”同音也是对的,但是,假使北平人教上海人把“微”字读如“为”,或上海人教广州人把“微”字读如“肥”,就都陷于错误。固然,现在大家提倡国语,如果那学生用国语念书给我们听,虽则他是上海人或广东人,我们也有权利矫正他的读音。不过,在这情形之下,只能说是矫正他的国语的错误,不能说是矫正他读别字。

至于要矫正第二种的读别字,换句话说就是矫正声调的错误,就更难了。声调也像语音的其他元素一样,每一个语言区域都有它的声调系统。中国语里声调的变化,比子音与母音复杂得多。例如天津话与北平话比较起来,子音和母音的差别很小,尤其是母音;然而它们的声调的差别却很大。如果不十分懂得学生的乡音中的声调,就没法子矫正他的读音。我往往听见人家说某人“把平声字误读上声”等语,这是一种谬误的观念。我在《从元音的性质说到中国语的声调》(《清华学报》十卷一期)一文里说:

他们误以为四声是有绝对调值的。他们看见了古人所谓“平声平道莫低昂……”或“平声哀而安……”等语,就以为平上去入都有一定的声调,换句话说就是都有绝对调值。其实,古人已死去了,我们到现在还没能够确切地考订古音里的调值;至于在现代很纷歧的中国的语言当中,所谓平上去入各类字的调值,当然也不是到处都一样的。书本里的四声,只是一种总字类的“虚位”的名称,而不是音值的直接描写语。声调的数目及其调值,都是随各地的方音而不同的,固然,中国各地的方音里都保留着古代四声分域的痕迹;但是,其所保留的只是四声的系统,而不是原来高低的调值。所以假使有人把某一处方言的调值去衡量某另一处的四声,那就陷于谬误了。譬如北平人听见一个重庆人读“豪”字很像北平的“好”字,于是说“原来重庆的'豪’字是念作上声的”,这种措词就很容易引起误会。固然重庆的阳平声字念起来,一律都像北平的“上半”(即上声的前半),但我们只能说重庆阳平的调值等于或类似于北平的“上半”的调值,却不能说重庆人把“豪”字念作上声或把阳平念作上声。让我再设一个很浅的譬喻:譬如甲校的一年级的级旗是黄的,二年级的级旗是红的,三年级是蓝的,四年级是绿的;乙校的一年级的级旗是红的,二年级是黄的,三年级是绿的,四年级是蓝的。乙校的学生看见甲校一年级的学生拿着黄旗,就说:“甲校奇怪极了,他们一年级的学生都用二年级的旗子!”这岂非类推的谬误?(记得某音韵学者以为广东人把侯韵读入豪韵,也是这一类的谬误。)所以我们须知,中国的四声是没有绝对调值的,只有各地方音里的声调是有调值的。

由此看来,矫正声调的错误须先从懂得学生的方言里的声调入手,这不是很容易的事。如果处处以国语(北平音)的声调为标准,那么一个天津的学生几乎每一开口就读别字,我们有什么法子矫正?如果以字典为标准,非但不该拿北平话去矫正上海话或广州话,倒反过来该拿上海话或广州话来矫正北平话。譬如北平因为没有入声,以致“容易”的“易”与“易经”的“易”都念去声;上海及广州“容易”的“易”念去声,“易经”的“易”念入声;而依字典“易经”的“易”确是该念入声的。又如北平的“厚”“后”都念去声(上海同),广州的“后”字念去声,“厚”字念上声,字典也与广州话相合。这里是字典与国语冲突,又该怎么办呢?

我们再退一步说,假定先生与学生是同乡,完全知道他的语音系统,该不该矫正他读别字呢?这就涉及实用的问题了。我以为在大多数的情形之下,都是用不着矫正的。

先说,最常用的字是不会被读别了的。“因为”的“为”与“作为”的“为”,“善恶”的“恶”与“真可恶”的“恶”,这一类的字,学生自然会读出一个分别来。这种求分别的需要是从求实用的心理生出来的。我们不必担心,学生们绝对不会把这些常用的字读别了的。至于“语”字在“吾语汝”里念去声,“衣”字在作动词时念去声,这种分别,知道固然很好,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害处。

再说,不常用的字是读别了也不要紧的。普通人对一个僻字,不懂得读音,就依它的偏旁读去。读对的时候较多,读错的时候较少。假使我们不崇信古人的读音更合于真理,那么,专就实用而言,僻字的音读错了又有什么害处呢?平常谈话里很少用着它们;书里有它们,但它们既现了形,我们只须看,没有读的必要了。

我们当教员的不也常常读别字吗?若以字典为标准,“一切”的“切”字该读如“砌”,“况”字该读如“晃”(huǎng),“跳”字该读如“条”,“士”“善”“部”“受”等字该读上声;在普通的时候,我们不也读别了吗?但是,为着维持“族语的统一性”,我宁愿主张依照普通的读法,而不主张更正。

总之我对于“写”别字,以为在国语未统一,词类未连书以前,是有一部分应该矫正的;至于“读”别字呢,我认为是很小很小的问题,尽可以不必干涉。

一九三五年五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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