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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晚清首富盛宣怀盛家的故事，一片花瓣落下去，会泛起一片涟漪。  盛宣怀一辈子，儿孙众多，但有一个遗憾，嫡子不旺，长大成年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当年上海滩大名鼎鼎的“盛老四”盛恩颐。 盛宣怀先后娶过三房正室。最早的董氏为盛宣怀生了三儿三女，但三个儿子都夭折了。继室是个苦命人，只生了一个女儿便自挂了东南枝。盛家真正有福的是盛宣怀后来又娶的庄夫人，她不仅享拥了盛家的亿万家财，见证了盛家的繁花似锦，而且还是上海静安寺路盛家老公馆的当家人。 庄夫人生子不多，两儿一女，其中一个儿子也夭折了，剩下的那一个即是盛家唯一的嫡子，就连他的名字“恩颐”，也是慈禧老佛爷御赐的。 “盛恩颐”这个名字，庄重而贵气。对于这个嫡子，盛宣怀一度是照着接班人来培养的，无论是学业，还是婚姻、事业，都做了精心的安排。  晚清民初，大家族之间特别热衷联姻。盛宣怀为嫡子联姻，选的亲家是晚清民初的另一豪门，孙宝琦孙家。 孙宝琦是个官二代，其父孙诒经是咸丰朝的进士，官至内阁学士，户部、礼部、吏部侍郎，一生在京城做官，与朝廷走得很近。 孙宝琦在乱世官场，很有一些能力修为，以父荫任户部主事在官场起步后，三十几岁便蜕变成晚清外交名臣，1902年出使法国，几年后又出使德国。 在驻法公使任上，孙宝琦做过一件著名的事。 其时，有一湖北籍留德学生王发科，因参加兴中会受到满族学生的言语威胁。王发科胆小怕事，为摆脱威胁，他竟做下叛徒事，与汤芗铭一起合谋盗取了孙中山的文件包，内有机密文件和兴中会会员名单。 王发科原本想靠着孙中山的公文包，戴罪立功，飞黄腾达。不料，当他将公文包交到驻法公使馆后，孙宝琦非但没有严查，反而呵斥他将文件包送还回去。不仅如此，孙宝琦还紧急派人密函正在法国开展革命活动的孙中山，“危险速逃”。 关键时刻能够掩护孙中山，孙宝琦这么做，不是因为他的思想有多么进步，而是他特别的圆滑，在乱世之中懂得左右逢源，两边取利。 正因为如此，放走孙中山后，孙宝琦紧跟着又拿这件事出来巧做文章，向当时正当权的庆亲王奕劻，大表忠心。 庆亲王奕劻很看重孙宝琦，为了拉拢，之后他也使出联姻的办法，提出要让自家的五公子载伦娶孙家的千金。 孙宝琦知道奕劻富比乾隆朝的和珅，不敢答应。 他胆战心惊地对奕劻说：“我怎敢将女儿嫁给王爷家？我办不起嫁妆啊！” 奕劻笑了，然后对孙宝琦说：“别着急！别着急！到时候我派人把东西晚上送到府上，新媳妇过门时再带过来便是。” 就这样，孙宝琦的二女儿孙用智便带着实为夫家办的嫁妆，嫁进了庆王府。据说，这桩婚事还惊动了慈禧太后，后来孙宝琦在公使任上回国觐见慈禧太后，慈禧太后见他身边带着一个女孩，便问是谁？孙宝琦说是大女儿孙用慧，自出任法国公使以来，一直带在身边教养。慈禧太后见孙家的女儿这么懂规矩，又见多识广，心里喜欢，于是问说，这么好的女儿，说定婆家没有？孙宝琦回答，说给了盛宣怀的嫡子。慈禧太后听了，有些遗憾地添了一句，今后把孙家女儿娶一个到宫里来······ 满清覆灭之后，孙宝琦没有像盛宣怀那样，费尽心机，只为保全家业。作为满清旧臣，他的八面玲珑为他铺就了宽路，在几届北洋政府中，他都出任过要职，而且还干过内阁总理，可谓是旧臣成红人的前排要角。  盛家唯一嫡子娶孙家长女，在当时，盛孙两家都是满意的，并且寄予了无限的期望。 1912年，盛恩颐和孙用慧的大女儿盛冠云（盛毓青）出生在盛家老公馆，几个月后，盛恩颐去英国留学，太太孙用慧也跟去伴读了。 在盛家老公馆，盛冠云跟爷爷盛宣怀一起生活近五年。因为年纪小，老公馆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似懂非懂，朦朦胧胧的，但有两件事，她却记了一辈子。 她说那是来自血脉的记忆，仿佛刻在了心里。 盛冠云从小长得胖嘟嘟的，脸蛋像红苹果。爷爷盛宣怀喜欢她，时常捏着她的小脸蛋说：“你脸上有这么多肉，你看爷爷脸上一点肉也没有了。你肯不肯把脸上的肉割点下来，送给爷爷？” 小冠云不知道这是祖父在逗她玩，吓得捂着小脸说：“不行！不行！我怕痛啊！” 奶奶庄夫人知道祖孙间的玩笑，也加入进来。她对小冠云说：“爷爷要你的肉，你应该答应。不过你可以跟爷爷提条件，请他拿同样大的珍珠来换。你知道，世界上是没有这么大的珠子的。” 小冠云听了，立即跑到爷爷的膝下，要爷爷拿大珠子来割她的肉。 爷爷没有拒绝小冠云。 几天后，爷爷把一颗鸽子蛋大，周边镶一圈钻石的精致别针放到了她的手里。 小冠云高兴地跳起来。 这时候，爷爷对她说：“珠子是给你的。但是你要知道，一个人从小要说话算数，要讲信用。办不到的事情就不要答应；一旦答应下来，就一定要办到。你将来要是说话不算数，不是所有人都像爷爷这样原谅你的······” 这颗鸽子蛋大的珍珠别针，盛冠云后来一直珍藏着。每次拿出来，她都会想起爷爷当初的教诲—— 一诺是千金。 话不能随便讲。  在盛冠云的童年记忆中，爷爷盛宣怀归隐赋闲之后，在老公馆养了许多好马，每遇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总喜欢带着她，乘马车外出兜风。 盛冠云因此记住了一对跑得飞快的漂亮枣红宝马。 有一天，爷爷又要带她外出兜风，可是小冠云发现，停在门口的是一辆单马车，她喜欢的那一对枣红宝马不见了踪影。 “我要坐宝马车，不坐这个！”小冠云叫嚷着，怎么也不上车。 爷爷见状大发雷霆，他不由分说将小冠云抱上车，举起手来打了几下屁股，然后说：“你这么小的人，虚荣心这么大，长大还得了！不得不教训你。” 从那以后，老公馆的那一对枣红宝马，小冠云再也没有见过。 小冠云想不明白，去问爷爷：“漂亮的宝马哪里去了？” 爷爷说：“漂亮的宝马丢了！如果你有虚荣心，长大会丢掉很多很多东西。” 盛冠云后来说，也许是胆子小，怕失去的缘故，爷爷的这句教诲，她当时就听懂，并且深深地记下了，可惜盛家有的是玩世不恭，毫不在乎，不懂得敬畏，不懂得珍惜，所以后来败掉了很多东西。  1916年4月27日，盛宣怀在上海滩病逝。 对于盛家当年这一场轰动上海滩，规模比国葬还要隆重，耗费30万大洋的丧事，盛冠云只记得披麻戴孝，还有那长达十里的送葬队伍。 对于爷爷的死，她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等到长大了，她才意识到当年报纸上说的“盛宫保大出丧”，代表着一个家族的徐徐落幕。 汉冶萍煤矿，是盛宣怀一生最具标志性的洋务事业，也是盛家最值钱的产业。汉冶萍煤矿的前身大冶铁矿和汉阳铁厂最早是晚清名臣张之洞创办的官督商办的企业，后来因为连年亏损，办不下去，这才请实业高手盛宣怀出来接办。 盛宣怀接收后，起初因招商不足，自己率先投进去三分之一身价五百万两银子，以示榜样。到了辛亥革命前夕，汉冶萍煤矿已发展成当时的巨无霸，用工七千多人，年产钢材近七万吨、铁矿五十万吨、煤六十万吨，占到满清政府全年钢产量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盛宣怀死的时候，把盛家这份最值钱的产业，交给了嫡子盛恩颐。 可悲可叹的是，盛恩颐却是个花花公子、纨绔子弟。 在金山银山中泡大的盛恩颐，根本不知何为克己守业，生活之于他的意义，就是各种挥霍，就是抽大烟，就是豪赌。 上海滩第一部进口奔驰车，就是他买下的。车牌更是嚣张，租界牌照是4444，中国牌照是4，那些年，只要别人一看到他的奔驰车，就知道盛家老四来了。 汉冶萍在他手里，根本不是家族事业，而是挥霍奢靡的本钱。在正当年的那些金子般的日子里，他总是躺在烟榻上，一边抽大烟一边批文件。 后来，他要批的文件越来越少了，白天他总是睡觉，到下午四五点钟才起床。起床后一看有事要用钱，而家里的现钱又不够。这时候去银行，街上的银行已打烊了，他就拿出盛家的老办法，随便拿一两件古董到当铺去当掉，换出钱来，等第二天天亮银行开门，再派人去取钱，到当铺把古董赎出来。 如果他不去豪赌，这样的笑话，或许他能闹一辈子，但一次豪赌就能输掉一条弄堂，这样的笑话也就无法维持了，所以到了抗战前夕，分到手的家业基本上就遭他败光了。  对于父亲无休止的挥霍，家族一天天的萧条败落，盛冠云的记忆是灰色而模糊不清的，问你原因，她说那时候父亲距离她很远，她看不清，也不愿看清。 在青春的岁月里，唯一留给她鲜明记忆，让她终生难忘的是“一·二八”淞沪抗战时在伤兵医院的经历。 “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时，盛冠云20岁。当时，英勇的十九路军奋起抵抗，浴血奋战，惨烈保卫大上海，伤病很多，各个医院都收容不下。这时宋庆龄和宋霭龄姐妹便号召上海士绅们创办民间伤兵医院，为抗战出力。 盛冠云的五姑妈盛关颐与宋家姐妹很熟，这是因为早年间在盛家老公馆，宋霭龄曾当过盛关颐的家庭老师，数十年间一直保持着交往。宋子文留学回国后，给盛恩颐当英文秘书，也是因为这层关系。 那时候，上海各界对宋氏姐妹的号召相应积极，盛关颐不甘落后，便召集盛老四、盛老七，集资办了一所伤兵医院，主要医生是宋家三姐妹的表哥牛惠霖、牛惠生兄弟。牛氏兄弟是上海滩著名西医，一个内科，一个外科，他们的夫人以及盛家子弟也都参与进来，能护理的护理，不能护理的给伤兵喂饭、打水洗脸、代他们书写家信。 随着战事的发展，伤兵越来越多，惨烈的场面越来越触目惊心。 盛冠云后来回忆说，有的伤兵才十五六岁，望着他们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躯体，听到他们痛苦的呻吟，心都碎了。刚看到那些鲜血，一开始是害怕，后来就产生了愤怒和爱国的情感。 直面鲜血，对盛家子弟而言，很残酷。 但这样的经历洗礼了盛冠云，让她拥有了面对人生苦难的坚韧与成熟。  抗战胜利前夕，1944年，32岁的盛冠云与大自己9岁的著名兽医舒叔培在上海完婚。盛冠云晚婚，也是盛家没落的一个侧影，高不成低不就，最后只能选择最稳妥的，而不是最显赫的。 盛冠云的公公舒修泰，是盛家的“老臣”，22岁时被盛宣怀看中，选调到汉口学习邮政。10年后，盛宣怀创办汉冶萍，舒修泰作为得力干将，一直在重要岗位发挥关键作用。 盛冠云曾回忆说，公公舒修泰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曾平息过著名的安源煤矿大罢工。1916年爷爷盛宣怀去世后，汉冶萍的董事长是外公孙宝琦，总经理是父亲盛恩颐。面对此起彼伏的煤矿罢工，他们曾不耐烦，调动军队来镇压，结果适得其反。关键时刻，是公公舒修泰出面，通过谈判，从中调和，最后才了结局面······他的一系列做法，曾赢得过刘少奇的肯定。 许多年后，刘少奇还记得舒修泰，得知他后来长期没有工作，孩子又多，生活困难，就关照上海市委安排他进上海文史馆，每月有65元生活补贴。  苏州留园冠云峰（以盛冠云名字命名） 然而，对他这样的家庭，对盛家而言，悲剧却是注定无法避免的。 打头的是盛恩颐。 抗战胜利后，盛恩颐已经非常穷困，他与李鸿章的落魄孙子李厚甫常在街头溜达。有一次，到了襄阳公园门口，两人都想进去坐坐，结果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拿不出买门票的钱来。 后来，国家实行土地国有政策，一切私人占有的土地，必须交纳高额地价税，盛家因为交不起地税，房产都折算成低价划到了公家的房产簿上，只剩下苏州留园门口的几间祠堂老屋仍属于盛家。 最后几年，盛恩颐就栖身在这几间破败的老屋里。 1958年的一个清晨，有人发现盛恩颐饿死在自家宅子留园的房门里，场面很是凄凉。  悲剧一旦失控，犹如猛兽。 第二年，盛冠云的丈夫舒叔培因为一头奶牛意外死亡而被怀疑搞破坏，他不甘屈服却又无力反抗。 深陷痛苦之中，许多荒诞的场景压迫着他，最让他难以承受、无法理解的是他心爱的自家花园在大炼钢铁的时代被野蛮地毁坏了，大门和铁栅栏都被拆去化成了铁水······ 已经发生的，即将发生的，让舒叔培感到绝望，最终他抛下妻儿，结束了生命。 舒叔培的父亲，盛冠云的公公舒修泰，一个旧时代的好人，在60年代也没能逃脱厄运。 那时候，舒修泰已经90多岁了，但因为与刘少奇在安源煤矿的那一点渊源，最后被折磨而死。 承受着家族接二连三的悲剧，没有尽头的苦难，盛冠云没有垮掉，她一手抚养四个孩子成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无怨无悔地做着她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盛家千金，不谙世事，多有傲骨，能像盛冠云这样，与时代和解，与生活握手的人，是很难得了。 但是，苦难并没有因此而放过盛冠云。 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因为残酷的精神重压和体力折磨，盛冠云不幸患上了乳腺癌。面对这一切，她没有崩溃，只是冷冷地观看，默默地忍耐，毫不声张，用她的话讲，情愿就这样默默地离开人世。 令人欣慰的是，苦难塑造了她，她塑造了自己的孩子。 当孩子们发现他们的母亲生了病，他们没有放弃，而是积极设法为之治疗，每天都对母亲说激励的话。 就这样，奇迹发生了，盛冠云竟然战胜了病魔。 盛冠云的几个孩子，非常争气，陪母亲渡过那段黑暗的日子后，他们去美国闯荡，白手起家，一路打拼，生活刚一安定下来，就将母亲接到了美国。 晚年，盛冠云的生活，温馨而安宁。 有人问她，怎样评价走过的岁月？ 盛冠云说，我经历过悲欢离合，家破人亡，盛家像一棵大树，后来枯了，我是大树上的一片叶，落下来，我没有被大风卷走，我落到了湖面上，变成了一叶从容的小舟。 豪门和寒门一样，活得从容，是最难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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