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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伟:张承志记

 置身于宁静 2022-10-25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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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新时期文学史中,张承志无疑极鲜明地扮演了属于自己的角色。在十多年的潮涨潮落中,他是少数始终坚持自己鲜明个性的小说家之一。个性,意味着他的作品完全是他赤裸裸情感的燃烧;意味着他的语言,完全是他对自己理想的赤诚膜拜;意味着他的艺术,完全是对自身及真实处境的真挚内省。当然,也意味着极端的偏激。

  在张承志与他的作品之间,没有一个叙述者。

  读张承志的小说,令人想起很稠很稠,半凝固的,鼓着暗红色气泡,一堆一堆向前涌动的岩浆;想起夏日裹挟着泥沙,焦躁地反复鼓荡着漩涡的浑浊的河水。没有一泻千里的奔腾,只有沉重的郁结的涌动。张承志小说的基调,是一种介于暗黄与酱红之间的颜色。没有疯狂的像爆炸一般喷溅出来的金黄,也没有像火焰一般跳荡的朱红。在得不到充分燃烧的暗黄与酱红之间,偶尔有绿,是那种缓缓熔开的,灼人眼目的绿的膏浆。

  张承志写小说,不像是用笔,而像是用刀在那里刻凿。他的稿纸上,到处是被坚硬的笔尖拉破的痕迹。那些痕迹,就像一道道割破的、流血的伤口。

    许多人因此而不喜欢张承志。因为张承志的作品中找不到正常而明亮的阳光。因为张承志习惯于把一切的一切都推向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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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承志写过一份这样的简历:

  张承志,原藉山东济南,回族,1948年秋生于北京。曾在内蒙牧区插队,放牧四年,

  后来又长期从事中亚、新疆、甘宁青回族区的历史宗教考古调查。所创作的文学作品多以

  上述三块大陆为倚托。

  喜爱骑马、孤身长旅、学习民族语言和民谣。迷醉于北方诸族底层大众的坚忍不屈。

  信仰伊斯兰教。崇拜为保卫内心世界而不惜殉命的回族气质。

  据张承志说,他儿时曾有一个回族的名字,叫赛义德。这是一个波斯语词,这个名字能证明他是一个圣裔。“赛”的名词,在波斯语原意中有“荣耀的圣裔”,出身名门望族的意思。

  传教,这对普通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很难理解的事实。中国的穆斯林多是十二世纪成吉思汗西征时迁徙而来(注:仅为作者朱伟观点)。在历史长河中,他们在汉文明的大海中离聚浮沉,散居着默默地一代又一代地移植,在封闭状态下坚持着自己的信仰。张承志说,儿时给他烙印最深的,就是他外祖母长久地跪在墙前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长久坚忍地独自一人默诵的背影。那时候,在那个拥挤、狭窄的胡同深处,外祖母下雨的时候总要烙饼。外祖母烙饼烧的是锯末,锯末火又柔又低,黑灰边上低燃着一圈蓝蓝的小火苗。外祖母用一把令箭般的铁条铲,翻饼的时候总是那么专注。雨在屋檐下飘得又细又密,檐下的水洼里鼓着一串又一串的水泡,那种微微的火吹着面饼的香味儿便扑满了小院。锯末火烙出的饼其实没一丁点油,咬干硬的边时挺费牙。外祖母说,这么撕着嚼着我烙的饼,孩子的牙齿就变得雪白漂亮。

  还有,就是胡同深处、学校操场上,因为蜻蜓、弹弓,或者一张香烟盒三角的争斗而带来的那种“小回回,奸又奸,拿根猪尾巴往家颠”的恶毒歌谣。在张承志的记忆中,他儿时居住的那条胡同,经常是那样的泥泞和潮湿。张承志说,正是在这样的胡同里的生活,使他的性格变得既凶蛮又羞涩,即怯弱又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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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承志从1978年开始写小说。1978年,张承志整30岁。

  1978年是中国新时期文学从灰茫茫的废墟上真正起步的开端,1978年的小说多对伤痕的简单化记录,多浮于表面的呻吟与眼泪。1978年张承志一迈进文学创作的门槛,就充分显示了他的与众不同。他的写作,并非为一个流行的政治观念进行文学阐述,并非为杜撰一个虚张声势的故事并为之添加佐料。他的写作,从一开始就为了内心淤积得无法排遣的情感的迸发。情感成为决定作品灵魂的主宰,写作就成为情感迸发的纪录。

  张承志第一篇小说《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完全是一首真挚地歌唱母亲的抒情诗。这篇习作中严格说还没有什么更深的蕴涵,一切都浅陋无遗。但这里可贵的是涌动着的那种不可遏制的滚烫的激情,结构完全被激情的冲撞所左右。这篇作品中基本没有诞生那种艺术的意味,但作为开端,它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它意味着,张承志的写作,一开始就是为自己,写作是为自身欲望宣泄的需要,而不是为了媚俗。它意味着,他所创作的这样的作品,实际本身就是从他体内生长的充满想象和欲望的器官,它的生长,伴随的是痛苦还有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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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归纳张承志的性格特征为:“任情,任性,还有任真的狂热。”张承志自己则称自己有“一双男儿的膝盖,一副倔强的性格,和满心不怕挫折的骄傲”。

  张承志往往给人一种刚硬的外表:一米八的个子,宽额浓眉,脸部的线条总是绷得很紧。平日沉默多于言谈,穿衣服总像怕热似的敞着领口,喝烈性的酒和吸用报纸卷的很呛人的莫合烟。不喝多酒时轻易不笑,生气时会把手上的骨节捏得咯咯作响,暴怒起来会凶恶地乱吼乱骂。他能拉下脸毫不客气地把专程从外地赶来邀稿的编辑轰出家门,他能当着朋友的面毫无控制地对妻子和母亲暴跳如雷。他一年大约最多只能在家呆三分之一的时间,闷了,憋不住了,就像一头关在笼里焦躁不宁的困兽。妻子、母亲都已习惯于他的突然暴怒和突然出走。他急急地离开都市,就急急地钻进穷山僻壤。在那种黄泥小屋里,喝酒可以从下午一直喝到半夜,然后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一位女编辑说:“如今那么多人都在那里装男子,装来装去,还数他最像。”

    有一段时间,他曾经迷上过摄影。但照片拍出来,清晰度总是不够。按李江树的说法,是现场激动,心跳手抖,没有实焦。

  他坐在那里,挑起眉毛冷冷地看着你,那目光里经常有高傲有冷淡也有嘲讽。他说他的骄傲是因为母亲给了他一腔异于别人的血。他说还在高中一年级入团时,团支部的鉴定就说他思想方法偏激。他说他的步伐与生活之间,有着明显的不合拍,他视真正的异端为骄傲。

  张承志习惯于在午夜将临的宁寂中,独自一人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抽着烟凝望被夜幕染得漆黑的窗。依他的说法,这是等待拂来的风和潜来的潮,等待着眼前出现幻视,等待心境潜入一片丰富的暗晕。在张承志的性格之中,其实还有另一方面:他1971年作为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进北京大学,197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1978年他竭尽全力考研究生,刚开始的目的就是“不让别人因为工农兵大学生而瞧不起咱”。考上翁独健先生的研究生后,他边读书边做论文边啃日语,每天一般都只有五六个小时的睡眠,目的是读完研究生出国,完成一个正常的全部求学过程。完成这一切,他一共花了十五年。十五年,其实就为一个真正学者的称号。

  也许就因为他是一个贫困的回族的后代,也许就因为他的记忆中永远也赶不走那护城河沿低矮的棚户小屋里的童年。

  张承志的好沉默,其实是他渐渐学会了沉默——一切都不要说,一切都不能说。张承志每写完一篇作品,其实都渴望着被理解。他说,在他的写作经历中,真正使他感动得不能自制的,其实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北方的河》发表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寄给他的二十四份评论作业。这些评论其实非常稚嫩,他的动情的感动,其实只为得到了一份尊重。

  因为他感到他的自尊心每天都在受到伤害。他说,他受不了被人一语道破将来,他宁肯被今天的雾包着。他说,他爱世人,正因为爱得一往情深,所以痛苦,痛苦得不能自拔。他说,外面的黑夜目不转睛地和我对峙,因此我需要一个活鲜鲜而且是姣美的生命支撑自己。他说,日本歌手冈林信康有一首自传体的歌叫《Mr.O的巴拉特》,当众表白他的“背人儿女”之情。这种心情我现在也体会得越来越多了。有时好不容易和一些朋友聚在一起,我自己的心情中有一种意识,觉得这群人里最不成熟、最孩子气、最需要别人帮助的是我。但是聊着聊着我感觉到,原来他们居然把我当作一个准则、一个楷模、甚至一个英雄来盯着!我会马上变得心情沉重而且不高兴了……

  他其实有一颗敏感而且又是脆弱的心。

  他说:“我喜爱的形象是一个荷戟的战士,寻求表现和报答,寻求能够支撑自己的美好,寻求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是什么的一个辉煌的终止。”长久萦绕着他的,是纪念苏联卫国战争的一尊雕塑:一个披斗篷、握长剑,屹立在那里,把一个小女孩紧搂在肩头的红军战士。我体会到,他的刚硬,其实是他需要用刚硬来卫护住他脆弱的内心。这也可以说:他的刚硬是因为他需要刚硬。他渴望自己成为一个屹立在黑夜寒风中的战士,他需要卫护住的那个女孩,其实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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