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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康孟达 11世纪晚期，十字军东征。这场战争一打就是200年。 战争是残酷血腥的。十字军一个指挥官在写给教皇的信里说，他骑马走过尸体狼藉的地方，血染马腿到膝。 但这场战争在中世纪欧洲商业发展史上，却功不可没。阿拉伯人被赶出地中海各岛屿，西欧的商船可以通过地中海直接抵达东方，再加上战争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支撑，意大利商业城邦得以在重要港口建立商站，垄断贸易，海上贸易空前繁荣。
第二次十字军东征路线图 十字军东征时期，在意大利法律中可以找到一种叫“康孟达”[1]（Commenda）的商业组织。海上贸易资金需求量大，风险也大。商人们在实践中探索出一种适应海上贸易的合作模式，他们合伙组成一个临时的组织，其中一部分人留驻在本国港口，另一部分人则运送货物出海，交易完成后再从海外购买商品运回出售，最终大家按照比例分得收益。 康孟达是一种临时的合伙，一趟一结，灵活而不稳定，与现代公司相比还存在明显的差别。不过，康孟达组织中所体现的共同投资、风险共担、利润共享的理念，却在欧洲肥沃的商贸土壤中为公司的产生埋下了种子。 二、利凡特与威尼斯 欧洲物产并不算丰富，欧洲人对黄金和香料的渴求刺激着他们对外扩张的野心。 15、16世纪地理大发现之后，西班牙、荷兰一跃成为海上强国。随着海外贸易地域的急剧扩大，进出口商品的种类、数量和贸易额迅速增加，商业模式随之改变。新航路和新大陆的发现,不仅开辟了东西方贸易新的通道,还使得欧洲商人的贸易活动从早先的地中海地区，进而扩展到大西洋沿岸以至世界各地。一些从未在欧洲出现过的海外产品,如烟草、可可、咖啡和茶叶等,开始进入欧洲市场，并且很快就成为对外贸易的主要商品。过去欧洲人较少食用的稻米、白糖等，销售量也连年增长。至于原来就已经畅销于欧洲国家的东方香料（胡椒、丁香、肉桂、豆蔻等）,在地理大发现之后增长的幅度更大,其中如胡椒的年平均进口量,就由210吨增加到7000吨之多。而西班牙和荷兰作为当年的航海强国，自然扼住了欧洲大陆的经济命脉。
地中海贸易线路
新航路的开辟 西班牙凭借雄厚的海军实力，垄断欧洲与南美大陆的航路，太平洋差不多成了西班牙的内海。英国没有赶上海上贸易发展的早班车，却对西班牙海上贸易的繁荣艳羡不已。伊丽莎白女王给勇敢的海盗船长们颁发“海盗许可证”，让他们合法地攻击和劫掠帝国商船。更有趣的是，靠海盗起家的英国海军竟然在1588年打败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后来进一步击败“海上马车夫”荷兰，一跃成为新的海上霸主。
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覆灭 战胜西班牙和荷兰后，英国开始了新一轮的海上扩张，海上贸易空前繁荣。如前文所述，海上贸易大多属于长途贸易，风险大、周期长、资金需求多，单个商人难以应付。英国《经济学人》的编辑阿德里安·伍尔德里奇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时筹资组建一支船队到东印度群岛、印度尼西亚香料群岛、印度、美国等地，相当于在今天准备筹措一次到火星或月球的航程。这是一件风险非常大的事。”合股经营成为人们的最佳选择。 当时的英国法律并不允许私人开设这种类“公司”的商事主体。为了鼓励贸易，英国政府采取特许状的形式，为商人颁发许可，由此诞生了一批“特许公司[2]”。 为了与葡萄牙、法国争夺东方香料和奢侈品，1581年，伊丽莎白女王颁发特许状，成立了利凡特公司，1592年，又成立了威尼斯公司。这些公司的股东中有伊丽莎白女王和许多大臣，公司每年须向政府交纳固定金额的税款。 同样以特许方式设立的，还有历史上著名的“东印度公司”。 三、东印度公司 1599年秋天，葡萄牙和荷兰的商人们开始对胡椒等香料进行垄断，伦敦市场上的胡椒价格瞬间从每磅3先令上涨到每磅8先令。80多名愤怒的英国商人聚集于伦敦市政厅商讨应对之策。大家一致认为，必须打破葡萄牙和荷兰的垄断，直接与东方贸易。商人们想到了一种让不同的老百姓、不同的有钱的个人或者是家族拿出一部分的积蓄交给他们运作、管理的方法，出资者按照出资比例来分享公司收益。1600年，伊丽莎白女王正式颁布特许状，批准设立东印度公司（The Governorand Company of Merchants of London Trading into the East Indian），垄断非洲好望角以东地区的贸易。
东印度公司贸易路线 随着英国商人航海贸易的成功，繁荣的商事交易也催生了商事法律的发展。由于商人之间的频繁往来而催生的纠纷已经不能被英国普通法范围所覆盖，为了解决商人之间的纠纷，当时英国设有“泥腿法庭（Court of Piepowder）”，专司商事审判之职。有时候也直接写成Dusty-foot，翻译成中文就是“沾满灰尘的脚”，专指长途奔波进行地区间贸易的商人们[3]。在泥泞的集市上，两个商人因为交易产生纠纷，直接来到法庭寻求解决，裤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这个“泥腿法庭”的名称，可以说非常形象了。 在英国特许公司时期，公司更像个政府的存在。不但有国王、大臣担任股东和管理人员，它们还拥有部分立法、行政和处罚权。东印度公司甚至拥有自己的军队。 1757年，英国东印度公司32岁的雇员罗伯特·克莱武率领3千雇佣军击溃了由2万骑兵、5万步兵组成的印度军队，从此开始了由一家公司征服一个古老帝国的血腥历史。交战双方使用的几乎都是西洋火器，而克莱武的强大战斗力与他身后的公司有关。作为一个商业组织，公司保存了它最聪明和最勇敢的成员所获得的经验。面对计划周密、编制统一、像机器般整齐射击的公司军队，曾经驰骋南亚、中亚的印度骑士一败涂地。 为了扶植公司的海外扩张，英国与荷兰率先将交战、媾和、司法、行政等诸多国家权力给予公司。鼎盛时的英国东印度公司拥有超过30万人的武装力量。这个数字是当时英国军队的两倍。凭借国家权力，公司在各个殖民地发动了残酷的战争，争抢和占有当地的资源。公司和特权的结合看似达到了一个辉煌的顶点。 在18世纪初，英国国务秘书在一次早餐会上热情洋溢地说：“我们的船满载香料、油、酒归来，我们的房间摆满了金字塔型的瓷器，装饰着来自日本的手工业品，美洲的草药使我们身体健康，我们躺在印度帐篷中休息。” 此外，英国东印度公司也深深地介入到了中国历史中[4]，中国史因此而成为世界史的一部分。1715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中国粤海关设立商馆。东印度公司不仅垄断了与中国的贸易，还在1792年促成了英国对中国的首次官方访问；马戛尔尼一行的全部费用8万英镑都由东印度公司承担。从1760年到1800年，英国与中国的贸易额迅速增加了10倍以上，在中国与西方贸易总量中，英国独占78%。 从1775年到1799年，东印度公司每年进口的中国茶叶从22574担猛增到157526担。东印度公司每年从中国茶叶获得的利润就高达350万英镑。中国的茶叶也彻底改变了英国人的生活方式，甚至英国国会要求东印度公司必须保持一年的存货量。 四、泡沫法案 英国的特许公司，尤其时东印度公司在商业上非常成功，尽管它更像是一个政府职能部门，并不具有现代公司科学的治理结构，但它创造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开创了一个新的商业时代，并称为西欧国家效法的样本。 1715年，法国路易十四的驾崩给法国留下了比法国十年财政收入总额还要高的巨额债务。时任摄政王奥尔良公爵在一筹莫展之中想起了金融奇才约翰·劳。于是，在法国政府的支持下，约翰·劳建立了密西西比公司[5]，试图借用公司帮政府解决财务危机。在当时，人们可以用银行发行的货币购买股票，也可以用持有的法国国债购买股票。也就是说，如果持有法国国债，就可以用以换取密西西比的股票。很多人便趋之若鹜，因为密西西比公司的股票红利是4%，比法国国债的定期收益要高。 整个法国陷入狂热，至少有30万人申购密西西比公司的股票，价格飞快地涨了数十倍。约翰·劳被授权组建国家银行，他控制了整个法国的税收，并被任命为财政大臣。集大权于一身后，他开始了一场豪赌。他控制着通用银行，也就是皇家银行。他能够发行越来越多的纸币，于是他向那些购买股票的人们发行了超额的纸币，其实是利用皇家银行的印刷系统保障对密西西比公司股票的坚挺需求。 在约翰·劳的操纵下，法国经济连续3年快速增长。这种人造的繁荣吸引了同样因战争而负债累累的英国政府。他们也打算把国债转换成公司股票，被选中的是南海公司。 接手了近3000万英镑国债的南海公司开始发行新股。短短几个月，股价从125英镑飙升到1000英镑。一时间，股份公司在人们眼中成了具有神奇魔力的摇钱树。举不完全统计，英国在一年中冒出了202家股份公司。一个不断膨胀的股市泡沫正在形成。 为了保护南海公司的利益，1720年4月，英国议会通过《泡沫法案》，并宣布：在没有议会法案或国王特许状给予的法律权利的场合，禁止以公司名义行事发行可转让股票或转让任何种类的股份。
南海泡沫事件（雕刻版画） 《泡沫法案》出台后，大量的股份有限公司消失了，随之消失的是投资者的信心。股民如梦初醒，第一次开始关注那些公司如何挣钱，这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南海公司没有像议员们设想的那样吸引更多的投资者，相反，它的股价跌至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成千上万的英国人倾家荡产，其中包括皇家铸币局局长艾萨克·牛顿爵士，他损失了20000英镑，相当于10年的薪水。这位伟大的科学家感叹到：“我能计算出天体的运行轨迹，却难以预料到人们如此疯狂！”人们第一次感受到能带来财富的公司，同时也可能带来灾难。 此时，因为与南海公司一样，约翰·劳创办的密西西比公司也处于崩溃之中，法国投资人损失了5亿利弗尔的财产，约翰·劳仓皇逃离。股灾过后，英、法两国采取了最简单却未必是最正确的办法处理善后。在国家的严令禁止下，此后100多年间几乎没有一家新的股份公司获准成立。 五、英国《公司法》 近50年后，水力纺纱机的发明者阿克莱特在曼彻斯特建立起世界上第一家现代意义上的工厂。此时，英国几乎有40%年龄超过20岁的男劳动力在从事商业与制造业。正是他们启动了日后影响世界的工业革命。而此时于英国伯明翰，由两个合伙人名字命名的博尔顿—瓦特合伙企业[6]向客户展示了新研发的产品。虽然还是原始的型号，但是，已经能干100人的活儿了。蒸汽机的出现改变了几千年来生产完全依赖于人力和自然力的历史，将缓慢的工业化进程加速为一场真正的革命。 一个个用合伙人名字命名的合伙企业，各自为追求利润而奔波忙碌、发明创造。正是它们的自利行为带来了全社会经济能量的一次解放。这也是人类历史上破天荒的一次解放。 尽管工厂规模不大，但与重商主义时代相比有了一个重要的变化，大量生产性的工业制造工厂开始取代传统的商业贸易公司成为经济舞台上的主角。19世纪初，正是它们为欧洲和北美生产了63%的布匹、54%的煤炭、58%的钢铁。当英国制造的工业生产能力足以甩开世界后，新型的工商业者们最迫切需要的就是打破特许公司对海外贸易的垄断，建立新的经济秩序。
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工厂 19世纪中期，英国完成了轰轰烈烈的第一次工业革命。高耸入云的烟囱喷散着缕缕烟雾，庞大的厂房发出隆隆的轰鸣，乡村生活的恬静渐行渐远。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实现工业化的国家，铁路、电报、蒸汽轮船、冶金、石油，一个个新型的行业存在着巨大的机会，也存在着巨大的风险。 1862年，综合此前约20年的相关法案，英国通过了《公司法》。英国贸易局表示，以前成立股份公司是一项特权，我们希望能把它变成一种权利。从此，成立公司不再需要政府的特许，它只需要7个人签一份组织章程，登记营业处所，对外自称股份有限公司就可以了。这个法案后来成为世界各国《公司法》的蓝本。 时任英国公司注册处企业策略指导的蒂姆·莫斯说道：这项法律创立了有限责任的条款，它使得公司的董事和投资人在有限责任公司的投资更加安全，这实际上鼓励了更多人投资公司，从而促进了经济发展。 而爱丁堡大学法学院教授约翰·凯恩斯认为《公司法》的价值在于允许人们在政府的控制之外，在一定的框架之下自由地组建一家企业。 股份有限公司再次粉墨登场。经历了痛苦而漫长的诞生期后，它由特许变为自由的注册，由特权变为平等的权利。与之相随的，是由垄断到竞争，由封闭到开放的市场的形成。在市场机制下重生的股份有限公司已经脱胎换骨。它不再只是少数上等人的游戏，而成为普通人登台表演的机会。 它不再高高在上，而是落地生根。 [1]“托管”体( Commenda) ，也就是委托制。在这种方式下，委托人提供资本( 其来源可能是自己的，也可能是向他人集资的)，受托人多为行商，负责对投资进行经营。受托人如果不添加资本，构成的是一种单边托管制。委托人可对受托人的经营提供建议。受托人携资本出行，开展资本运作。在双方协议期限内受托人负责的交易完成后，他一般须返回出发地向委托人汇报账目，两者划分商业交易收益; 如有特殊原因不能返回，亦可将利润汇给委托人。（刘景华.现代公司制度的中世纪源头[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41(06):135-141.） [2]即英国王室以特许状的形式批准而成立的公司（参见刘宏远. 论英国工业革命时期股份公司制度的创新[D].山东大学,2015） [3]赵立行.论中世纪的“灰腿法庭”,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1):92-99. [4]杜君立.公司的起源与东印度公司[J].中国中小企业,2014(12):62-64. [5]实际为融资公司（the Moneyed Company），即为了解决国家债务问题而成立的特许公司，一般采用股份公司形式，下文的“南海公司”性质与此相同。 [6]此处的合伙企业指普通合伙（the General Partnership）。普通合伙的合伙人共同投入、共享利润、共担风险，还同样承担无限责任，合伙人之间的约定不能对抗第三人。其成立甚至都不需要合伙人之间的书面约定。而且除了个别领域外，对其成立完全没有限制。  作者简介 杨超男，广东广信君达律师事务所律师，暨南大学/柏林自由大学法学博士。 陈美欣，广东广信君达律师事务所实习生，中山大学法律硕士（法学）。 特别声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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