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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期】老家系列之心结

 珍影像 2022-10-26 发布于江西

流水的木屋给亲们拜年啦!

祝亲爱的您春节愉快!!心想事成!!!

一直有离开乡村的欲望。

小时候,乡下的茅房低矮搭在屋后,一个坑上搭一或两根木板。越害怕,越不小心就踩空茅厕里的木板,一脚滑进臭粪坑,把自己恶心得要死。

夜里常做噩梦,从四处寻找厕所的梦中急得醒来,满身大汗,再也睡不着。那时候心中就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去城里安家……

七月的烈日下,在田间割稻、插秧忙双抢。最怕水田里蚂蝗盯在脚踝的感觉,心惊胆战。多年后,梦里满床大大小小的蛇、或蚂蝗挪爬,某种惊惧一直不曾停歇。

我是乡下出来的人,却至今,没触碰过蚯蚓、泥鳅、黄鳝,甚至不敢捉捉滑溜的鱼,从不曾杀过生。只有进了城,才可以避开儿时害怕的那些东西……

对于故土,每个人是否都有某种既失落又难以割舍的结?特别是女人,出嫁从夫,假如夫家少一种安全感,就会一辈子像随风的落叶,逃不开一种飘忽不定感。

我们家,养过一条母狗,是老家的狗元老,叫黑子。

黑子的娘亲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生完黑子第三天后被路人网了去。我和母亲在箩筐铺上稻草和棉花,把四条失去娘亲的狗崽放了进去。它们的绒毛,出身时便被自己娘亲挨个舔得干干净净,在箩筐里发着抖,哼哼直叫着可怜地蜷缩在一起,眼睛都还未睁开。

母亲用奶瓶灌上泡好的奶粉,一个接一个地喂,吃饱了,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那一年,我还很小,却有很想搂它们进怀的冲动。

夜里,箩筐放我房里。我和妹妹趴在箩筐边,看得眼睛直犯困,才爬进灌了热水瓶的被窝里。第二日醒来,一条狗崽不知怎么爬出了箩筐,冻死在水泥地上,我难过不已。

第三天,箩筐被放入母亲床边,悲剧同样发生——又一条狗崽崽爬出了箩筐,僵硬在冰冷地面上。父亲带着锄头,领着我和妹妹,在屋旁的杉林里挖了个洞,埋了它们俩。

我伤心地为剩下两条狗崽取名花子和黑子。

花子已半睁开眼,黑子不咋动弹,奄奄一息,大家都很着急。后来,母亲想到邻居囡妮嫲家的大白,也刚产了一窝小狗,准备把花子和黑子放大白窝里一块养。

大白的两排奶个个丰硕饱满,八只狗崽,闭着眼,脑袋挤脑袋,一只叠一只,吧嗒吧嗒吮吸的极有味。不管谁一靠近狗窝,大白都龇牙咧嘴,一副凶残护崽样儿,囡妮嫲骂吓了许久,大白才不甘心地躺下。

囡妮嫲轻抱起一只小狗崽,大白虎视眈眈发出不情愿地哼哼声,小狗崽叼着奶嘴拉得老长不肯,囡妮嫲示意我们赶紧放下花子和黑子。花子闻着奶味一咕噜抢过身旁一个奶嘴,大口大口吸起来。黑子,却只蜷缩进一堆脑袋中间下睡去。母亲叹气:“黑子怕是养不起呢。”

没两天,囡妮嫲一早惋惜地来告诉母亲:“花子夜里被大白咬死了……快睁眼的它太会抢吃……”我每天,远远地去看许多次黑子。它开始畏畏缩缩地能吸上几口,一天一个样。我想不明白:最不能活的,怎么反倒活下来了?

黑子断奶后,母亲把它接回了家里来。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坐在大方桌上默默用餐,黑子低着脑袋在门边猛吃母亲为它准备的一大盘子拌上菜汤的米饭,一眨眼就把盘子舔得一干二净。

母亲是限住黑子食量的。每次用餐时,它狼吞虎咽后,坐在我们脚边,眼巴巴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母亲骂着它:“要放开吃,三个人的饭也不够你吃!”我撅着屁股坐长凳上,悄悄往桌下丢饭团或骨头,有时候也故意掉饭团桌上,再借机推下地。父亲一筷子敲我脑袋上:“女孩子吃饭要有吃饭样,不要浪费粮食!”

日子,在黑子摇着尾巴送我上学,又摇着尾巴飞扑到我身上接我放学间,渐渐逝去。我和黑子一起经过童年,走进少年。我们一起见过两个为恋爱离家出走的姑娘。

一位是二姑家的表姐阿凤。

在外面打工后,阿凤姐认识一福建佬,非他不嫁。二姑丈不肯,准备关住凤姐。凤姐连夜从尊桥跑出,逃到我家来。黑子狂吠的夜里,表姐和我一张床。夜半二姑寻来,母亲站床边把凤姐好生一通臭骂,大约是女孩子家不自重、不自爱,三舅妈也瞧不起之类的,我迷迷糊糊间嚷嚷:“不要吵啦!我还要上学呢……”

多年后,凤姐从福建带着孩子回来给母亲这三舅妈拜年,与母亲笑提起这段过往。母亲说:“凤,你年少时就很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

另一位,垦殖场后山远处的螺蛳湾闺女,和我们村子里好吃懒做的癞子哥恋爱上了。她母亲举着扁担满山追打,撕心裂肺嚷喊:“天休的!为啥是就要嫁个癞子呢?打断了你的脚,反正也白养十几年!那癞子十样没一样,死不娘老子的——”

那个午后,家里只我一人,正坐在芙蓉下看父亲的《当代》,黑子趴在我脚边假瞑着,时不时抬起尾巴摇一摇,我沉浸在琼瑶凄美的《六个梦》里。

拦着黑子的恶吼,女子央求我:“妹妹,让我躲一躲,我媚要打我。”我唤着黑子,一起躲进门,和女子一起半蹲在窗下。我们看见她母亲披头散发骂骂咧咧地走过。女子轻声说:“我叫春梅,是你们油麻坝癞子哥的女朋友。”

我望着那个憨实却绯红着脸,双眸发亮的女子,忍不住好奇:“你喜欢癞子哥什么呀?”

春梅说:“不知道……喜欢,就是喜欢!”

那晚,我初次梦见自己脚尖一起,飞檐走壁地随一个青衫男子朝远山驰奔,在云端上飞翔。夜风撩面,我的长发拂过他的脸,我用如兰的淡香,丝丝缕缕,一寸深过一寸地将两人缠绕。我听见自己笃笃心跳,一声长,一声短,无止无息。

春梅留在了油麻坝,没有任何仪式,也与娘家断了往来。多年后,癞子哥架起高楼,他们有了两个孩子,慢慢地才开始又和春梅娘家逐渐亲近起来。

 

黑子做了好几次母亲。

每年三四月,它厚厚的黑毛褪下暗淡,换成黝黑发亮的紧身俏缎子。门前地上出现它身体斑斑点点的血渍,没多久,它的肚子就一天一天鼓起来。黑子常只生一条狗崽崽,最多一胎也就三只,不像村子里其它母狗,一胎就五六七八只狗崽。

黑子第一胎生虎头虎脑的阿黄时,母亲说不能养独子狗,不吉利,要把阿黄丢了去。我们和父亲一致拦下:“没人家要,我们就留自己养。”父亲说。

我已经完全忘记黑子的那些狗崽崽都送了谁,送到哪去了,甚至阿黄,都记不起来最后如何。后来,我到镇里上高中,住校,妹妹弟弟也离开老家各自去读技校。我们一年很少回几次家,每一次回,黑子遥远就摇着尾巴吐着舌头“哈呲,哈呲”扑上来东舔西舔。它越来越苍老。

有一年冬天回家过年,黑子瘸了一后腿,母亲说被网它的人打的。再一年春节回,黑子又瞎了一只眼,母亲说,摩托车上的人用钢圈拖出黑子好远,黑子狂叫着用力挣,钢筋戳伤了它的眼,村里有人追着车喊:“偷狗的!偷狗的!”黑子才侥幸被救下。

又一年冬天。有人开着车子四处偷狗。彼时,我正纠结在生命的意义里,终日憔悴在门前的泡桐下恍惚。有一日,黑子从酱油厂围墙边一路凄惨尖叫,发狂地跑,母亲怎么叫它也不停。它的嘴角冒着许多白白的泡沫,那只没瞎的眼红得像要出血,经过我身边时黑子眼神怪异地哀伤。我专注在自己的心事里发呆,根本没多想。

那晚,黑子没回家。我和母亲满村子呼喊,都没找着。后来,有人说,那天下村被人药走好些狗,用涂着“三步倒”的骨头,有的被逮走,有的死在周围。我脑子里浮现起黑子那个哀伤的眼神……

终于如愿离开了乡村,走进又走出大都市的繁华。

我甄别不了乡村通俗的贴近和都市繁华后的冷漠,到底有啥区别。兜兜转转,最后在老家的小城落下脚,不再很亲近许多东西。我怕那些已经习以为常的贴近,突然在偶尔的一个忽视里永远消失。

每当看见小区或街上的狗,我就想起黑子的离去,心生内疚。假如当年我可以多注意黑子一眼,母亲或许就能救下它,至少——它可以不那样悲伤地离开,销声匿迹地死去。可是,我没有。

此生,我不会再养狗。是我让黑子不知在何处暴尸荒野,甚至有可能还成为别人饭桌的一道菜。有一种离去的痛,没有在它离去时得到释放,永远憋在心里,变成毒瘤,让我这一辈子煎熬。我从不当任何一个人的面不能自己地嚎啕过,我内心渴望一双足够成熟的手捞过我瘦瘦的肩膀,把我的头摁在他的肩膀上,安全。(原稿老家系列之《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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