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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余年前,她布施给一个疯子的东西,一直留在我记忆里

 珍影像 2022-10-26 发布于江西

《南方人,那一场与雪有关的记忆》

清晨。打开手机朋友圈,一片下雪感慨。

南方人,不过邂逅一场小雪,便似惊天动地,恨不得足够大惊小怪。一夜飘撒,早起之人看得见屋顶草地上一片白。有孩子围在路旁车子边,车前身铺的薄雪上,足够写几个字,画一颗心。也有人把窗台上的堆积,捏起手掌般大的小雪娃,粘两粒芝麻红椒,迷你可爱。赶紧拍图显掰,不然就要化了。

南方的雪终究下得无力。巳时未过,城市四周,那些白,已快了无痕迹,即将歇停的前奏。女人们在群里热闹召集:“下雪了,下雪了耶!怎么能无动于衷?”商议结果从来没如此之快就有了决定:午后上班前间隙,去城郊夹梅看雪。于是,想象主义者还赖在暖被窝里感慨雪的惨淡无力,行动派们已穿戴好耀眼中国红,赴一场与雪花的野外飞舞。

实际上,关于大雪场景,我幼时曾见过。是与奶奶在一起的片段,我四五岁甚至三岁时的记忆。人,永远清晰记得自己幼年的某些片段,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1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上午。多年后尽管我不断码字,却从来无法描述出脑海里关于那场雪的盛大。

酱油厂职工每户一仄,奶奶和爷爷住的那仄就两屋。进屋先跨一条窄水沟,再下两台阶。屋檐下靠墙两边摆着几个厂里捡回的破酱油缸。开口最大那个用来装潲水,放着一把木勺。其它瓦缸里用石头压着各种酸菜,有时是萝卜白菜,有时是芥菜心,或金蝶菜。

进屋就是厨房,一应家什。自左开始绕屋一圈:灶台、碗橱、水缸、一副水桶、一对粪箕,正对门又一门,墙。墙上打了钉,挂着斗笠与草帽。扁担与锄头放在门后。我脑海里,这幅场景从未消散过。我的左膝盖上,至今还有四岁那年秋天被潲水缸扎伤的一个疤痕。

奶奶没养狗,进厨房的灶口脚边,却开着个狗洞。爷爷要进山做事时,这屋就锁上。我和奶着小妹的母亲住在两三百米外的上屋,父亲总出差。想奶奶时,我就在村子四周捡柴火,捡了就从狗洞往奶奶厨房里塞。等奶奶过些时日回家来,开了锁,却推不开门:门后挤满小树枝。奶奶就知道,我想了她许久……这些事,我成年后母亲不止一次讲给我听的。

我清楚记得奶奶那间里屋,老长,既是吃饭地,也是睡觉处。门边一张八仙桌,紧挨着就是用两长凳架上门板搭的临时床,铺着厚厚干稻草、旧棉絮。米汤浆晒过的旧床单,燥燥的,很干净,隐隐约约透着肥皂香。被褥也是旧的,藏着太阳的味道。床靠墙,墙正中间是一扇木窗。床边再往里,很昏暗。衣橱、高低柜、石灰缸,还有奶奶的老花床。床后藏着一个尿桶。床底藏着装满咸鱼、咸肉、咸鸭蛋的大小瓦罐。

我从被窝里坐起,就能把手伸出窗外,触着屋檐下不小心飘过来的雨雪。糊窗的半面旧报纸,被我掏出个大洞。风,从洞里钻进屋,冻得临睡前脱得只穿件棉毛衫的我直哆嗦,奶奶念叨叨,抓几粒剩米饭把洞口又糊上旧报纸。隔日醒来,我又揭开,躺在床上,从那个洞口看见屋檐外的天空。

那个冬日,我在夹杂着太阳和稻草味的被窝里睁眼时,已是辰末巳初。屋里充溢着霉豆腐和粥香。小姑姑端着碗筷坐在床边,说着外面大雪:“快起来!快起来!外面的雪,都铺淹上脚肚拐(脚踝)啦!”

揭开窗洞上的报纸,我趴上去探望。马路对面,邻居的走廊和屋顶一层厚厚的白,屋檐下冰棱子老长,晶莹剔透,形状多像一把把剑。雪花大朵大朵,飘飘荡荡,前仆后继一整夜后,还在铺天盖地倾情倾泻。

2

奶奶走到床边:“饿慌没?是穿戴好起来自己吃,还是坐床上吃完粥再起来?”我四处瞅瞅,母亲不在屋里:“吃完再起来!”奶奶转身去厨房盛粥,我胡乱套上棉袄,眼睛转向窗外。

“您就这样,老惯着穗(小)的!牙没刷,脸也没洗,还要赖床上吃粥,等下三嫂(我母亲)看见了,又要啰嗦……”怀着第三胎的小姑姑坐在床沿喝稀饭,埋怨着奶奶。“你嫂子不没下来么,看不见——”奶奶在厨房俏皮回应小姑:“你不也是我这样惯出嫁的啊?”

我正等着奶奶端来粥,门边窜进一阵风,夹着着堂姐秋红的大呼小叫:“嫲(奶奶)!嫲!你快去看看!大马路上有个没穿衣服的疯子……勇勇(堂哥)他们都在看!”

“全光着?”

“嗯。一件没穿!就披了个破毯……”

“落那么大的雪——还不冻死啊?”奶奶连粥都没给我端进屋,就冲出了门。我趴在窗边,见奶奶急匆匆经过屋檐下,斗笠都没戴。

等我抱着枕头,穿着棉毛裤爬下床,光脚套上拖鞋也要追出去看时,奶奶拉着个蓬头垢面的人已到门外。我没瞧出是男是女,只记得那人一双裸露的手十指发黑,交叉紧拉着身上一条破毛毯,脑袋披头散发,腿肚子光着,正瑟瑟发抖。

奶奶驱赶要围看热闹的大小娃,“作孽哦!可怜哦!”念叨着拉那疯子进厨房。里屋喝着粥的小姑姑挺着大肚子,腆站起一瞧,尖叫起来:“媚(妈)啊媚,发嘛神经呦,酿(这样)邋遢的疯子也带归(屋)里来!臭死啊……”小姑姑一阵狂呕,刚吃下的稀饭吐了一地。

那疯子要往外跑,奶奶喊着勇勇堂哥拉住:“堵着门!”一边催促我赶紧上床捂着不能看,一边嗔怪小姑姑“真是会添乱!”她到里屋翻箱倒柜,很快找出套爷爷的旧卫衣,顺手拉下了布帘门,和堂哥在厨房里张罗开。

小姑姑还在饭桌边干呕,里屋弥漫着一股糜烂的酸味。我踩过饭桌边的凳子,爬到布帘边蹲下,悄悄掀开一点偷看。堂哥和奶奶想扯下破毯让那疯子套衣裳,那疯子死拽着线毯不肯,躲闪的目光终于慢慢凝焦在热锅里冒烟的白粥上:“吃!”奶奶顺手端起灶台上那碗本要给我的粥哄着:“不穿衣裳要冻死咯!穿上就给你吃!”

拉锯战没一会就以奶奶和堂哥方高胜了。奶奶蹲在地下,一只一只抬起那人的脚,想把裤子套上。脏兮兮的破线毯终于在挣扎间落在地上。我看见一副男人的生殖器在漆黑裆间晃荡,像杀猪时,被杀猪倌割下的那副热气腾腾的“猪下水”一样丑陋不堪。一阵想呕吐的感觉涌上,我赶紧爬回被窝,手脚冰凉僵硬,闷头慌乱。

堂哥和奶奶终于替那人穿上了爷爷的裤子。他披着乱发的垢面上,一双游散飘忽的眼始终盯着锅里的白粥,嘴里只蹦出几个“吃”字来。奶奶给他套着衣裳,一边使眼色让堂哥把粥递给他。

屋外终于慢慢安静下来。躲在被窝里的我,听见奶奶在温和叮嘱:“别急,慢慢吃,吃饱再回家……”我可以想象那疯子狼吞虎咽的模样,我更知道,奶奶一定还把原本给我下粥的咸菜霉干也给了他。

后来细节,是堂哥讲给我听的。那疯子经过我们村时不小心落下了一次毯子,正巧被在雪地上撒欢的人看见了,有人就起了恶作剧之心。疯子战战兢兢躲避着雪团,被逼急时也凶神恶煞捡起大石头,作势要砸出来的模样。众人吓得一哄而散,胆大的跑出一段路后又转身观察,却发现那疯子只举着石头并不扔出手。

奶奶赶到马路边时, 他正被一群顽皮大小男孩追迫在墙角,惶惶不安。

3

那场大雪到底下了多久,我完全没印象。

那疯子后来怎么离开的,我也一丝想不起来。

在我慢慢成熟的年岁里,奶奶、爷爷、外公、外婆一个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生命的接替就是那么残忍又残酷的,有人成长,有人就在老去。

奶奶在我六岁那年走后,我们家还在那个乡间许多年。母亲与奶奶一样,从不让我们鄙视遇见的任何疯子或要饭之人,她们认为每个受难之人都有逼不得已的苦衷。碰上讨饭的老人或游乡艺人,母亲总请人家坐在我们家凳子上一起吃饭。

我也已奔跑半生,好像只为完成童年时的理想。可每回头,总愈察觉:童年,却成了我此刻的理想。带着娃游历世间这些年,遇见乞讨之人,我与奶奶和母亲一样,也总忍不住去尽点绵薄。

普通人的一生,不过是追寻一点被疼惜与被关爱。唯内心真正强大者,才会一生自觉去爱惜珍惜他人世界。像奶奶一样,她认为一个不经意的帮助,有可能就成为那些柔弱受难者行走一生的力量。

暮色四合,岁月向晚。我在南方渐融的一场小雪后,记录一帧儿时大雪里的片段。或许,许多人内心渴求和所经历的东西,与我是相似的。不过是半盏月色一壶星光里,有那么二三,能慢慢细诉人生憾意与生命豪情时,有过刻骨铭心的几个镜头。个中懂得,一二足矣。

文中配图均由永红摄影

欢迎进入珍影像2018第7期总第3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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